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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的孩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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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恐怖行動與痛風

第三章 恐怖行動與痛風

在小鐵球砸腳事件發生時,古義人滿心想躲避的,是不是如下的事態:就是與一直操著山坳裡的鄉音、大家共同打拚過來的大黃哥和同夥對簿公堂——無論在警局或是法院……
且說大黃哥邀古義人至道後的旅館餐敘,卻一開始就滔滔不絕大談他們一夥思想的根源,他的談論方式,給人重複再三熬煉出來的印象。他的巧言善辯,讓古義人感到虛假,甚至可以看出何以向來不輕易被說動的母親(連父親也別想影響她),藉著為大黃哥取綽號「喀吱喀吱」,同時表示親近和輕蔑。
大黃哥所謂的鍛鍊道場,是不是父親利用承自岳父廢村那大片土地建造起來的一個地方?而敗戰第二天的「舉事」,跟少年時他所堅信的故事,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也就是說並非他所認定的,一干人搶銀行籌設資金,準備從吉田濱的海軍機場起飛轟炸大內山,作為對終戰詔敕的否定——一種荒唐無稽的作戰。要說這計畫假藉山坳裡的祕密巢穴作根據地等待時機,毋寧是有可能的;眼前大黃哥就說他們在那兒建立鍛鍊道場,自給自足了過來……
濠渠邊的談話結束前,古義人已答應當天晚上造訪大黃哥的旅館,這或許是被上述想法所觸動之故。
「我們現在要幹的是反抗佔領!如果能夠弄到時髦優雅的武器,誰還要用這種噁心的戰法!」
這天夜裡,古義人真就前往道後大黃哥住的旅館。他鮮活記得在那窄小房間裡,與那干小伙子一起傾聽大黃哥滔滔不絕的雄辯;因為那是他經常伴隨著強烈懊悔想起的光景。
「我們的道場一直本著長江老師自給自足的原則,這原就是老師的哲學,現在仍舊和金錢無緣。原則上我們不需要這玩意兒。這回可是例外,離開家鄉住到消費社會的客棧來!而且只有我一個人住旅館,其他人有的住神社,有的住寺院。我所以住旅館,是因為要找你談話,也希望他們夜間全到我這裡來一起聽。在這松山,不定能夠找個土木零工做做,大夥兒一起張羅我的旅館費。」
相傳由於外曾祖父當年鎮壓農民起義有功,縣知事私下約定於靠近「另一個村子」附近設車站。不料實際路線比原案距離「另一個村子」更遠,新的縣道建設也在九彎十八拐的嶺頭附近挖通了隧道,寄望於「另一個村子」的夢想遂告落空。因著移民巴西與創設「另一個村子」的連串失敗,外祖父同時失去資產和聲望,成了在地人代代相傳的笑話主角。讀小學時候,每次從村子裡搭巴士到松山,經過隧道前視野開闊的地方,便跌入外祖父「另一個村子」的夢想,成了古義人的習慣。
被三張公園椅圍繞的一塊光禿平地中間,有片燃過的痕跡,殘留著一些焦髒木片。
古義人曾在報紙文藝欄上提及這個原委,暴徒背後的黑手顯然看到了這篇文章,並拿給那三個人看。施暴的一夥,其中之一從背後拘住古義人,用毛巾勒住他嘴巴,另一個抓緊兩腿固定好,第三個則脫掉他的鞋襪,像在診查顏色較深的痛風餘腫。其他兩個也在查看罷,就連古義人都像在看什麼稀奇玩意兒般俯視著自己的腳。
山茶樹兩手合抱那麼粗,分岔成兩股,古義人靠在樹幹上,稍稍偏一下腦袋,便可以仰望茂密葉叢籠罩成吊鐘形的樹幹四周的空間。小象腿般的樹枝穩穩撐住那片空間。古義人懷念的仰望著。他還是山野孩子時候,經常上山,從樹底下仰望葉叢。如果是拘住他的那人把痛昏過去的他抱到可以仰望山茶花葉叢的這個地方,那末,與他口音相近的那幾個人,不定還是他兒時的玩伴呢……
「咱們鍛鍊道場長江老師的岳父大人所籌畫的巴西移民和『另一個村子』都告失敗。老先生年少時在懷德堂學過『子曰』,青年時又從土佐的中江兆民用法文學過『可基特,艾葛,森姆』,這不正是挺適合你們長江家的命名方式麼?」
忽然,在樓房門口回過頭來的彼得,隨著古義人聽不懂的一聲英語呼喚,對吾良作了個弧線長傳。吾良躍起接球,半旋過身子,運三、四步球之後投籃。球一個擦板入籃。吾良接住球,左旋右轉運了一陣,這回可是隔老遠成功的來了記空心長射。末了,他臂下夾著球走向彼得。後者接過球,指著吾良閃亮汗水的肩膀和胸膛說了什麼。不一會兒,吾良走向這邊,只見二樓窗口扔下來一條真就是美軍才有的結實毛巾。吾良用那毛巾從從容容擦拭身體。
也是大學畢業之後的事情,古義人找到了約莫是大黃哥用來作演說參考的一本書。那是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著作。書中包括了日本國家主義自戰爭期間到戰後的變革——尤其是戰後五、六年在佔領軍壓力下,地方右派小集團的變動。其中也引用了那首漢詩。原來大黃哥是在讀當時剛剛出版的這本書。
於是他答道:「因為我覺得古文細膩的遣詞很有意思。」
且說頭天晚上造訪大黃哥,臨走,大黃哥表示第二天既然是星期六,學校只上半天課,希望午後再跟古義人談談。古義人沒有理由拒絕。不過,這天傍晚五點開始,松山CIE有場唱片欣賞會。本來關於這項活動,古義人關心的只是高校生用來準備升學考試的閱覽區就要於四點鐘關閉,桌椅給搬開,與會議室之間的隔屏也將撤除。平日是讀書到五點半,再走電車大道回住處,晚飯後於自己的房間繼續苦讀。然而,這次的唱片欣賞會,唱片是美籍演奏家灌製的LP(三十三轉黑膠唱盤),曲子卻是莫札特和貝多芬的室內樂。往常CIE選的曲目總少不了柯普藍(Aaron Copland)、葛羅菲(Ferde Grofe)、或者蓋希文(George Gershwin )的作品。古義人把佈告欄上這個消息告知吾良,他居然答應來聽;吾良向來認為美國現代作曲家的東西是沒有畫面的所謂「電影配樂」,壓根兒不放在眼裡。頗受市民歡迎的CIE唱片欣賞會有入場限制,即使勤跑圖書室的老面孔,也要招待券才能進場。一般聽眾是沒有門路弄到入場券的。而古義人在報紙報導過的那番表揚裡,館方送給他一本簡易牛津字典和三張唱片欣賞會入場券作為獎品。
接著,第三個人從一隻老舊手提旅行包裡取出一顆鐵球,比田徑鉛球小一點,還是古義人家鄉明治初年農民起義時,領導人準備用來當砲彈的,這是保管了好幾顆這種砲彈的祖母後來告訴古義人的。那人把鐵球舉到胸膛前瞄準,而牢牢固定他左腳的第二個人,則以每回都讓古義人感到帶幾分幼兒性的濃重鄉音,認真叮嚀務必瞄準好位置。
古義人是滴酒不沾,儘管大黃哥滔滔不絕演說,宴會還是及時展開,吾良面不改色乾掉一茶碗酒,又從一升裝大酒瓶添了一碗。他甚至評論說,這比崇拜父親的一名女編輯帶他們去的京都一家作家、詩人常聚的酒館喝的酒要優質多www.hetubook.com•com了。他且天真的熱中於那些毛蟹,悶頭吃到不搭腔的地步。
在場上的,除了吾良以外全是CIE的日籍職員。一旁觀看的,有古義人開始準備升學考就一起讀書的重考生前輩,和穿了件麻紗西裝的美國青年,古義人知道他叫彼得,因為他正是古義人接受表揚時從基地趕來的那位日語軍官。
而同在一班的吾良,完全忘了自己才是個動不動就激怒教師的學生(或許正因為這樣),竟然對古義人說:「你沒有默默表現出氣餒的樣子對不對?這才會更加激怒敵方哪。」
第二次鐵球砸腳事件發生於古義人的小說《聖上拭我淚》剛剛發表的時候;寫的即是剛敗戰時父親的「舉事」。也是吾良一度計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
甕川河岸如今圍以水泥牆壁,古義人兒時,沿岸竹叢可是天然的堤坊。當時為他這個孤立於玩伴的孩子(誠如後來吾良送他田龜時所調侃的),有個朝鮮伐木工特地用砍來的曲根竹子做了個彈弓式魚叉。由於母親照顧伐木工一家三口的三餐,朝鮮爸爸遂與古義人家走得很近。只是藏在竹筒裡以橡皮條作動力的鐵絲,因尖端並未磨利,古義人被大夥兒嘲弄。後來有人把它拿到村郊打鐵鋪那兒,換成帶有倒鉤小叉鏢的粗鐵絲,現在想起來,那人就是大黃哥。
撰寫這篇小說的當兒,古義人不時想起十七歲的他與大黃哥重逢後,到鍛練道場那樁事故十天之間的種種,尤其是第二夜在旅館房間吾良也成了聽眾的那一幕。不過,小說裡倒是隻字未提大黃哥所作的解釋和評價。
教師咄咄逼人只差沒有一把抓住他胸口,古義人感到可厭,還是答以:「雛望之,驚恐而不啄。」「胡扯!哪本古書裡有寫?」這個追究令古義人語塞。他感到不安;他並沒有親眼看過那本古書,只是不經意記得三分酒意的父親開心吟唱的一段文章。
獨臂漢子和他的同夥,對走近前來的古義人默默施禮。他們下樓。古義人打開書包受檢時,獨臂人退後一步站立在旁,其他幾個離得更遠一些。這夥人雖顯粗獷,態度倒是很溫馴,待白襯衫黑西褲的職員手指他們拎著的行李,他們立刻表示出攻擊性的拒絕,讓對方不敢強求。
然而多年後,古義人從到手的垂安農出版社(Trianon Press )版的布雷克詩集裡看到《純潔之歌.經驗之歌》卷頭插畫時候,再也無法將彼得的面孔重疊到輕輕鬆鬆讓幼兒跨坐雙肩的那名青年臉上。確實,摹印版上小天使模樣的幼兒寬寬的額頭和一頭濃厚鬆髮,顯露著倔強與幽默的口鼻,還有結實的下巴,都使人想到吾良。說得確實點,千檻嘴裡美得純潔無邪、人見人愛的吾良幼年的影像,應該就是這樣罷。
說起大黃這個人,古義人記得他是將近敗戰時期,圍繞父親身邊,三天兩頭開會的一夥人之一。大黃這個名字他還有鮮明的記憶。父母親在眾多擁簇者中,對大黃另眼相看,這從為他取了個「喀吱喀吱」的渾名便可證明。據古義人的妹妹說,大黃是村郊藥草園遺跡裡生長的蓼科植物,在地人稱之為「喀吱喀吱」。

1

「這玩意兒可以說是我們的隨身武器庫,有的古義人弟應該見過。」
吾良挺直腦袋,隔段距離打量那人遞過來的書,卻沒有作聲。古義人從一旁看過去,且不說那個面目模糊的幼兒,只覺將幼兒扛在肩上的年輕人,倒是很像彼得。聽眾等候欣賞會開始,彼得坐在當時罕見的鋼管椅子上,面向這邊,兩眼間距頗為開闊的心形臉上有雙大眼睛。
聽著聽著,古義人想起早在戰爭後期,一些軍人和來歷不明的小伙子尚未出現家裡的那個時候,父親不時會離開山坳一段時間。母親從不曾告訴他父親的去處,甚至可以說她本身就沒有意識到丈夫不在家。為家業方面的事上門來的人,常是不得要領白跑一趟的模樣,古義人也記起了他們臉上那種曖昧的神情。
且不說彼得在場邊看球,令古義人訝異的是這些日籍職員對待本地的球場使用者,始終是近乎歧視的冷漠,沒想到居然接納吾良作球友;以往吾良很少到CIE來。此外,關於這塊小小的運動區,古義人有過一樁可恥的回憶。去秋來到這個地方城市,習慣在CIE圖書室攻讀以來,古義人便少有機會讓皮膚直接曬太陽,他認定這樣對健康不好,遂在這兒打起赤膊做體操,只見一名日籍職員躡步跑過來叱責。古義人覺察到有人看他,抬頭望向二樓窗子,一個以日本人的平均身高來看也不算高的美國人在看他。如今想起來,那人就是彼得。
不久,他看見千檻和小明從敞開的木板門走進來。剛想要發出足以讓母子倆聽見的喊聲,左腳便好像變本加厲痛起來。他只得默不作聲望著千檻好似滿懷憂心的低著頭走過前方,步向玄關。然而,對氣氛格外敏感的小明,中途停步,發現父親癱垮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大黃哥又說:「長江老師曾是北一輝門下,對《日本改造法案大綱》也很熟悉,不同於日召和那干軍官的樂觀主義,老師一直在努力鑽研未來的構想。想必老師已將種種融會貫通,消化成自己的東西,有他自己的計畫。可他還是被我們這些後生小子強烈的希求所影響,不管我們的構想有多粗糙,還是以病重之身坐上了我們所抬的悲慘神轎……」
作者提到戰時右派集團中,有人對敗戰造成的價值體系崩潰感到絕望,並列舉了若干指導人真名。古義人記得其中的兩個。十歲那年春天,寄給父親的信件突然增加,古義人奉命幫忙整理,費盡心思從信封上龍飛鳳舞的毛筆字認出寄件人的名字和住址,登記到本子上。記得全是些風格獨特的怪名字。
倒是守在一旁的大黃哥,讓年輕同夥隨侍於背後,面帶引人的微笑探出頭來,低聲下氣搭訕道:「你就是古義人弟的好朋友吾良兄罷?過世的令尊就是那位有名的大導演……唱片欣賞會結束以後,和古義人弟一起到我的旅館房間可好?聽完音樂會就趕不上宿舍的晚飯不是?
「雖然是山坳裡的土產,不,或許應該說山產和水產(大黃哥再度諂笑一下),總之,我帶來了煮過的毛蟹和濁酒。昨夜沒能來個像樣的宴會,今晚和好朋友一塊兒嘛,古義人弟可以放輕鬆罷。喝杯酒,多吃幾隻毛蟹好不好?」
而古義人把大黃哥仰賴的那本書認作出自右派是很自然的。他很納悶大黃哥從哪兒弄到手;因為父親死後,顧忌到佔領軍,家裡所有關乎國家主義思想的書籍,挖了個大坑,都燒毀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爸爸坐在樹底下耶!」小明告知母親。
獨臂人振奮的打開了話匣子,那口音正是往後二十年古義人每次遇襲,都不能不令他興起懷念之情的鄉音。

3

要是教師進一步逼他找出那本書呢?古義人更加不安,因為父親的藏書全燒毀了!真有父親口裡《日本靈異記》那本書麼?

4

m.hetubook.com.com書中所舉第二個集團,是表面上以「民主主義」代替法西斯式招牌,卻維持原來的組織重新出發者。至於第三個集團,是分散地方上從事非政治性社會活動和經濟活動的那一夥(大多融入食品增產或墾荒運動,反映出一般日本右派的農本主義傾向)。
過了一陣,大黃哥推開空出來的毛蟹大盤子,將昨晚就靠放在牆壁上的一隻赤紅色皮箱擺到眾人當中,古義人覺察這只皮箱原本放在父親屋裡。大黃哥伸長單臂,卡咯一聲按啟開關,一隻手仍擱在箱上,油亮的黑臉龐轉向吾良與古義人。
古義人坐到面向濠渠的椅子上,年長那人空出點間隔,襯衫袖子掖進腰帶的一側傍著古義人坐了下來。古義人心想:這人如有自衛的意圖,會將哪一邊的臂膀朝向我?隔著濠渠和電車道那一頭,遭空襲燒毀的銀行樓房殘骸,浴著淡淡的西陽,佇立在偏左的前方。
突然,古義人明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恐怖與厭惡感猛然湧起,他大叫一聲即失去了知覺。古義人從小就樂觀地認為一個人可以藉著失去知覺——起碼自覺性的——熬過清醒時候所無法忍受的肉體上的痛苦,如今,他是真實體驗到這個了。回過神來,古義人發現自己倚靠著庭院裡一裸巨大山茶花的樹幹,伸直兩腿坐在地上:這個庭院在千檻種植玫瑰之前,是整片的山野草,外觀上與雜草叢生的野地差不多,由於沒有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著作中提過的老住宅區常見植被——博落回(毒草名),反而容易分辨出來。
大黃哥熱血澎湃的高談襲擊銀行的場景。他守著古義人這個目擊者,有意拿他當證人的說著。即便有誇張之處,但也不至於完全失實;那末,是儲存在他古義人腦子裡的記憶有所偏差麼?戰後好一陣子,大黃哥並沒有從村子裡銷聲匿跡,偶爾也會在馬路上或河岸邊遇見他。失去左臂照理是舉事之後,但古義人記得,仍是戰爭期間,在棧房裡擺有父親理髮用「寶座」的書房,從書架上卸下書本或整理郵件的大黃哥,已經失去了左臂……
吾良大笑,使古義人禁不住對他和大黃哥感到憎惡,但也像個少年郎,與好友結伴踏上歸途時,已雨過天晴,熱切的有說有笑。
「我打算在道後溫泉的旅館住三、五天。我想跟古義人弟談談,讓你知道這七年來我的想法,希望你能聽一聽。雖然我們已經沒辦法直接受教於長江老師,可我們始終互相勉勵,一路打拚過來。大夥兒開墾耕種,修繕鍛鍊道場,並加以擴建,變得更寬敞了,足夠提供大批人修練。糧食和其他一切也都能自給自足,甚至還可以釀濁酒哩,這次也不忘記帶來,連同各種各樣吃的!古義人弟既然繼承了長江老師血脈,想必不至於從來沒喝過酒罷?
千檻折回滿面笑容的兒子身邊,平靜憂愁的臉上現出驚詫,古義人回以「沒事,沒事」的神情。千檻留下不良於山野草閒行走的小明,走近丈夫。古義人已打定主意告訴妻子,他沒有留意到痛風發作,跑來檢視下水道,一不小心,被自己掀起的水泥溝蓋砸傷了腳。
而根據母親口頭禪一樣常掛嘴邊的,待一切結束後,從濠渠裡爬出來的落湯鼠古義人,才真個像隻小老鼠,搐動著鼻尖瞄呀瞄,看著那口克難箱車重又給拖到銀行前面,裡面裝載著被槍殺的老爸遺體……然則,母親搭乘前往通報的警車趕來松山的時候,他果真是母親奚落的那副狼狽相麼?從山坳裡坐車趕到松山市街,少說也要花上兩小時。
基本上,他認為這種事不該訴諸體制來解決。這種直接認定與古義人一度對那干襲擊者興起的一絲懷念之情有關。簡單說,是他們的語言。古義人後來檢討過這份懷念之情,發現有兩個要素,其一是地理上的,亦即他們講的是古義人的家鄉話。再來是溯自四十年往昔的那股時間上的懷念。古義人約莫每年都要回老家探望母親,知道這種語言的腔調、快慢、以及音質,已從山坳裡的家鄉流失。
一夥人來到電車道上的地方銀行前面,對面是如今座落有CIE的堀之內。父親如一尊小銅像,挺立在自卡車搬下來的克難箱車上。軍官們推著箱車衝進銀行的石造大門。古義人站在空出來的卡車上目送著。樓房裡立時響起槍聲,只見大批警察從銀行旁邊街道殺進去。古義人驚恐莫名,冒著被市營電車撞死的危險穿越馬路。他沒法逃遠,只好連滾帶爬滑下夏草叢生的濠渠斜坡……
而吾良就在其中!你搶我奪的鬥牛中,裸|露被陽光曬紅了的上半身的,正是個頭比旁人高大的吾良。年輕、生猛,卻也透著幾分悠閒。看著看著,只覺每當球到吾良手上,周邊人就格外留意團隊的合作,夥起來援護他上籃。
和大黃哥的第三次會談,話題時斷時續,古義人看了看腕上的歐米茄手錶(父親唯一的遺物),告訴大黃哥他與吾良約好聽音樂的事。
大黃哥重新跪立在皮箱前,用一隻手臂去摸索著打開箱子。這段期間,古義人只覺人懸在半空中,尤其對吾良感到丟臉;因他想到從皮箱裡取出的,肯定是家中雇工參加日俄戰爭攜回的「牛蒡劍」(狀似牛蒡而得名)。十歲的古義人就是腰佩生了鏽的那把劍,隨著克難箱車上包了吸血尿布的父親上陣的。這必會引發吾良毫不顧忌的大笑……
其實,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的「痛風」,都不是尿酸積存這種內科性的原由。隔段時間就會出現的三名漢子,頭一回陰錯陽差撲了空,第二次以後,總是以熟練的手法抓住古義人,無視於他的掙扎抵抗,脫下他左腳鞋子,為期下手準確,連襪子也剝了下來,然後對準赤|裸的大拇趾第二關節砸下生鏽的小鐵球。因著這個外科手術式的處置,「痛風」於焉發作。
第二天晚上,吾良加入了,大黃哥繼續發表他的演說,儘管他主要目的在毛蟹和那瓶濁酒。他說他們經常回顧敗戰次日,擁戴長江老師起義的那事。幾經回想,得到的結論是,那場行動裡,老師並非站在陣前指揮我們;老師的存在是我們頭上一顆燦亮的明星。是這顆明星單獨爆炸了。老師的想法應已超過那批只管破壞,而把建設責任留待後來者的二二六年輕軍官,可他這次的行動並沒有超前他們。
走出中心,古義人與年長的並肩而行,走在那人失去單臂的一邊,老覺得對方的上半身就要壓到他身上來。CIE座落在堀之內,是昔日的練兵場。古義人沿著往市區的路,把一夥人帶到護城河外盛開的櫻花行道樹下公園椅那兒。他們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絢爛的櫻花。
就這樣,古義人和一夥人回到館區入口,只見CIE建築物東端砍掉好些大樹,因而在堀之內一帶算是視野開闊的一片空地上,有座只設了一個籃球架的場子,一些人在那兒投籃。
那是指古義人並未屈服於教師的恫嚇,將父親晚酌時重複過兩三次的事例舉出來,使得教師更火冒三丈。古義人道:「例如有個故事說,母鷹把抓來的人類嬰孩丟進窩巢裡,嬰兒的哭叫讓雛鳥嚇得不敢吃。」「什麼?哪種古書裡有這麼荒謬的故事?那古文怎麼說的?」
「先不說古義人弟,就怕吾良兄客氣不來,我就來迎接啦。二位既然能談文學談音樂,腦子裡該是個十足的成人。古義人弟不敢說,吾良兄偶爾來杯酒敢情不錯罷。雖然是野蠻的粗食,毛蟹這玩意兒還是挺好的。旅館是說他們只能按外食券供給米飯,不過,這方面我已打點好了!就算我在長江老師府上白吃白喝了多年的一點點回報罷。能夠的話,本來也想請那位老美嚐嚐我們這種粗食的。」m.hetubook.com.com
「那些傢伙把你癌症末期的老爸推上那種『車』,你小子還像在做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那樣,緊張兮兮跟了去呢……」母親如是奚落古義人。
那干人初次現身,想必其提示是得自古義人真正的痛風。並且可以確定下手的直接動機,應是古義人個把月前發表的一個中篇。那是描寫敗戰那年夏天、父親不尋常死亡的一部小說,綜合了兒子=古義人所見,以及母親對這個扭曲事件的批判。
宴會將結束時,大黃哥突然談起古義人這個名字的由來。不用說那是典出笛卡爾的西歐思想原點,但也不僅只是這樣;與當時的大阪有通商的這個地方,不少人曾就學於為學習儒家思想的商人而設的懷德堂,古義人的名字也揉合了這個學派的宗師伊藤仁齋的古學思想。
大黃哥認真起來,回應道:「好比進門的門上或木板牆上開了個小窟窿,漏出燈光,按常情,跑來探察的人總要從小窟窿朝裡望不是?要是等在裡面的是足可遮住光線那麼粗的彈弓魚叉,你認為結果會怎麼樣?」
古義人步出旅館,沒想到大黃哥和同夥不僅送他到電車起站,還想跟上車。古義人正感為難,大黃哥泰然自若放言道:「這些傢伙想隨著古義人弟的生活路線參觀一下松山,說老實話,我也很想這麼做!」
大黃哥貿然出現時,古義人與吾良已很親近。是個小小事件使他倆交上了朋友。古義人於二年級新學期的開始轉學到松山來,在選修科目上,他挑選了「國語二」。初次上課,以當時的服飾看來,難得把西裝背心也穿上的那位個頭高鴕、腦袋卻顯小的教師,就挨個挨個詢問為什麼選擇古文,言外之意是「這麼個冷門的課程」;而古義人事先沒有關於這名教師的任何資訊。他想起早在「舉事」前,仍有時間與孩子們說話的父親,曾對他說過一則蠻有趣的古典插曲。
初次遇襲,從三名施暴者嘴裡聽出老家下一代已然流失的鄉音,古義人直覺想到仍舊保持古老口音而持續於封閉集團裡活動的那些人,將之理所當然與大黃哥重疊上去。
緊接著此番對話,大黃哥的談吐變得異常露骨,露骨到連古義人都聽得出他所以對吾良感興趣,純粹是為的想利用他來充實他們的「武器庫」。至於吾良,自始至終一副醉陶陶的笑容,以模稜兩可的態度對應。然而,大黃哥逐漸鎖定標的,問到吾良能否與那名日語軍官進一步深交等等。這當兒,大黃哥又拿出包有大蒜和豬肉的糯米粽子,那是古義人母親為張羅朝鮮人一家大小的三餐中,融合村子裡的傳統作法發展出來的食物。歸途中,兩個少年坦承這場夜宴,是戰後長達七年的混亂期中他們所嚐過最刺|激的一頓飯。
無論如何,古義人由母親看顧著於第二天早晨返回山坳。這段記憶既然確實無誤,則不管時間早晚,母親必然到過現場。當時,除了遭槍殺的父親之外,若還有個被打中肩膀重傷的大黃哥,何以母親從未提起?
大黃哥朗誦起其中章節,甚至高聲吟唱書中引用的漢詩。自此,古義人憑著記憶裡這些章節,開始到松山市鬧區、大街入口處的舊書店長時間尋索,試圖從右派人士作品中找出那本書,終歸徒勞;這是事隔多年才想起的……
吾良若無其事走向驚詫無語的古義人一行。他從重考生前輩手上接過針織長袖襯衫,套在沒穿內衣的身上,說這是在京都時,一個大學生朋友送給他的,是學校冰上曲棍球隊的制服呢。接下吾良毛巾的前輩,儘管不很樂意,仍走向東邊入口去還給人家。吾良這才將運動後精力洋溢的笑容轉向古義人。古義人交給他兩張入場券。吾良和跑回來的前輩都沒有向他道謝。
從此,古義人再不曾帶魚叉到河裡玩水,而大黃哥也不知如何將這彈弓式魚叉弄到手,收進鍛鍊道場「武器庫」裡去了。多年後,古義人亦想起農民起義時所用生了鏽的砲彈,必也收在那口箱子裡罷。
父親也曾這樣加以注解:「小鷹看到母鷹丟進窩來的怪玩意兒,嚇壞了,我們不是可以從這個『望』字想像小鷹脖頸的模樣麼?這就是多講幾次,表達方式自然而然就純熟啦。所謂熟能生巧,一個口才好的人,儘管沒什麼學問,還是能夠講出一番道理來。」
古義人將一副潛水鏡修理了一下,儘管還會進點水,仍戴上它潛入河流的岩石下面。他並不是真的要抓鰻魚,只是想過過比他年少的小蘿蔔頭們早就玩翻天的這種戲水癮,哪怕做做樣子也好。沒想到他發現與淺灘隔著深潭的一長塊岩石縫裡,有一條指頭粗的鰻魚正在吐納清水。那鰻魚以上下眼瞼間眼距頗開的黑眼球回望著古義人。幾次抬頭吸氣之後,古義人總算將彈弓式魚叉靠近鰻魚鰓拉開動力卡子。鰻魚咯登咯登拉扯了一陣魚叉,很快就靜止不動。古義人於水中支膝起身,俯視著碎垃圾般垂掛魚叉上的死魚,只覺可憐復可恥。
古義人在描寫那件事的小說裡,把母親這番批判也放了進去,含著「顛覆」的機鋒,作了總結。這部中篇發表後,那夥人再度出現——距初次施暴相隔三年,傷口已痊癒,腳骨尚未變形——又一次用小鐵球砸古義人的腳。顯然,派他們出來的幕後黑手,自始至終緊盯身為小說家古義人的一舉一動,是無庸置疑的。
那時,十七歲的古義人確實對大黃哥談到他自己的部分感到懷疑。連同這份質疑在內,撰寫時應有機會讓大黃哥上場,小說裡卻沒有出現,探究作者的心理,是否出於自我審查,唯恐住在鍛鍊道場附近的母親被波及?儘管他並沒有明說何以會有此顧忌。
第二次施暴間隔三年。傷癒之後,為自己熬過了那份劇痛,古義人變得很樂觀,甚至視那夥襲擊者為滑稽可笑,但再度降臨的疼痛,可真個是難以忍受到只能當下承受的地步。而即使這樣,古義人仍無意報警,是因為他認為初次遇襲時自己作的決斷正確無誤之故。
走向那夥人的當兒,古義人覺察到書櫥裡問,玻璃隔屏的那一頭,一個黑西褲白襯衫,貌似第二代日僑的職員,正在監視這幾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站在這夥人中間的是猶在盯視古義人的獨臂漢子。儘管身子微妙傾斜,卻是穩立如磐石。這人翻領襯衫底下,皮帶給西褲繫出一堆皺褶,沒有贅肉且曬黑的臉上,一隻眼睛赤紅充著血;原來是這隻充血的眼睛令古義人想到火紅的稻草餘燼。
然而,大黃哥取出的是用來射鰻魚的魚叉,這個用竹子和粗鐵絲做成像隻大昆蟲的東西,掏出時必是東拉西扯,難怪大黃哥摸弄半天。
古義人把十五年來隔個幾年就會出現的足部不便,對外宣稱是痛風。事實上,近四十歲起,他的尿酸值便偏高,曾引發過痛風。之後,他規律服用抑制尿酸的藥,維持不超過六到七的數值。縱使這樣,每隔四、五年,大家又會看見古義人彷彿拄拐杖拖拉著左腳行走的模樣。媒體或友人問起,他還是歸給痛風,這個答案倒是比他預期的還www.hetubook.com.com要容易被接受。
一根粗大電線從天花板直接繫到燈罩上,四十燭光燈泡照亮六蓆大的房間。古義人記憶的相機,從高出電燈泡的位置拍出俯瞰的場景。靠窗的折疊式矮飯几,大黃哥與古義人用過餐的盤碗已收拾乾淨,大夥兒圍繞著擺在榻榻米上的一大瓶酒和五個茶碗促膝而坐:十七歲的少年古義人、大黃哥,以及他的同夥。不過,喝濁酒的只有大黃哥一人,古義人不用說,小伙子也都喝茶。說是宴會,不如說是大黃哥主持的研討會。獨獨講師一人吁出衝天酒氣,瀰漫在陰沉斗室裡……
敗戰次日的「舉事」,頭天深夜從松山聯隊趕來的一干軍官投宿棧房二樓,大夥兒以他們為中心,決定把坐進克難箱車的父親連人帶車裝上大卡車,像古早農民起義時那樣推向河下游。那天早晨,為了照顧病中的父親,大黃哥將舊尿布及一堆瑣碎什物打成包袱挑了起來。廁身早已醉成一團的眾軍官裡,大黃哥成了個礙事鬼,被人推來擠去。那當兒他可有條健全的左臂?
這時候,已有好幾對市區趕來聽音樂的文化人和他們的女伴,站在正門和停車場那兒,而日籍職員竟然默許吾良光著上半身打球。古義人一行在場邊止步,鬥牛仍持續著。過了一會兒,那些日籍職員才理所當然以英語互相吆喝著結束了運動。他們把籃球還給彼得——負責體育設施管理的似乎另有其人,這天大概是彼得去申請使用的罷,而皮製籃球又分外貴重——然後奔向樓房東邊的側門,留下吾良一人不勝依依立在籃球架下。
不過,古義人並不認得那三名暴徒,儘管他們下手時從不遮蓋頭臉。即使努力從已過盛年的這幾張臉上去除歲月留下的痕跡,他仍找不出任何相識的表徵。而一夥人短短的交談語言,又是那麼樣緊密的與古義人生長的土地和時光搓捻在一起。
年過二十五的大黃哥沒被徵去當兵,必有相當的理由。敗戰前夕開始聚集至父親身邊的小伙子,都是以現役軍人身分請假前來的。
不一會兒,大黃哥再度催討之下,吾良將魚叉擲還,這還算好,接著竟飽含醉意高昂的說:「你說這是武器嘛……」
唱片欣賞會結束,被摒除於另室舉行的文化人茶會之外——這是當然,但想到茶會上要與彼得碰面是件麻煩事也是事實——古義人與吾良、重考生前輩,夾在人群裡走在幽暗的碎石子路上。他知道吾良答應了大黃哥邀約,只是不曉得該怎麼向前輩解釋。不料走過濠渠上寬大的橋,來到市營電車招呼站,古義人的顧慮意外解除;從暗處忽然冒出整潔清爽的大黃哥(想必去了道後溫泉的公共澡堂罷),無視於另一個少年,向吾良和古義人招呼走來。
「真噁心。」
「沒想到老師自己居然也沒什麼確實計畫地舉事了,當時古義人弟也參加了,就像你從頭到尾看到的,老師到頭來被這麼個小小市鎮的警察隊開槍打死。這七年來,我不停在想:他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條路?末了,我們得到了自己的一個結論,那就是自超國家主義者井上日召到二二六事件軍官們一脈相承的失敗主義,老師想給它作作個了結;這樣,後繼者就可以循別條路去走了。古義人弟,我認為老師肯定有這種想法。如此想來,我們現在要走的,正是老師所構想的路線呢!」
如果說大黃哥於古義人父親慘死松山街頭之後,以長達七年的時光,在山坳裡建造鍛鍊道場,開墾種植,自給自足存活下來,則應屬第三類集團罷。如今,他找上了在CIE圖書室準備升學考試的古義人,心想說不定對他所領導的運動有所助益。這會不會是大黃哥一夥為下一個行動所作的準備,不僅古義人,連吾良也捲進來,末了又為了某種原因決定中止行動,繼續共同維護鍛鍊道場?

5

這些書籍一經燒毀——不久,古義人發現並非悉數付諸一炬——大黃哥那些右派思想色彩的散文或詩,唯有相反的從研究者批判的引文裡去找。後來古義人果然從那類書裡找到了大黃哥當時的確帶有節奏感吟唱的漢詩。
大黃哥當時解釋說,這是《回天史詩》的開頭第一段,曾被「二二六事件」的一干被告引用作舉事的理念,他並將這首詩的思想和連帶的想法、做法,當作是長江老師錯誤的理論核心加以否定。即使這樣,大黃哥依然用低沉而滿懷情感的聲音吟唱再三。除此以外,古義人仍有幾點難懂之處,下面要寫的乃是古義人一面勤讀以彌補對戰時右派及軍人思想與運動知識之不足,一面將大黃哥的言詞加以還原的。
連續兩天的演說高潮,是「舉事」結尾,古義人父親就義的場面。當時古義人也在現場,這一段顯然是說給第二天晚上才加入的吾良和小伙子們聽的罷。警察隊開槍的時候,大黃撲到挺立在箱車裡的長江老師身上當盾牌,他被打穿左邊的肩頭倒下……
「苟明大義正人心,皇道奚患不興起。」
左腳宛如在骨節處埋下了火炭,上面覆蓋著豬腳凝膠般腫脹的皮膚,隨血脈的流動,發出陣陣疼痛。他想起遭襲擊的事,看著又黑又腫幾近滑稽可笑的那隻麻痺的腳。腳痛應該像深邃的山谷連續回音,一開始(也就是現在)最大最嚴重,然後慢慢減輕——古義人嘗試著這樣安慰自己;以前經驗過的痛風,開始只是刺癢的程度,卻越來越嚴重,相形之下,此刻的腳痛正分分秒秒歸零呢……
在古義人來說,他接觸的《頑童歷險記》,是母親於戰爭末期,用白米換來的岩波書局文庫本,他嗜讀到逐行背誦的地步。轉學過來,立刻在CIE開放式圖書室發現漂亮的英文版,便對照著記憶中的日文版讀了起來。且不說英文程度有沒有提升,細讀了一整年倒是真的。而這引起了職員的注意。總之,這篇報導將大黃哥一夥人招至松山的CIE來了。
由於吾良在場,大黃哥「坐上了我們所抬的轎子」這種表達方式,反倒比他整個論說的邏輯令古義人感到臉紅。母親經常拿戰敗第二天,一夥人把父親推作先鋒的「舉事」,連同跟了去的古義人一起嘲弄,她先就瞧不起他們所謂的「坦克車」,那是寄自北海道用來裝肥料用青魚的臭哄哄木頭箱子,底下安上圓形木頭當車輪的「克難車」。
由於前後三次這種處置,古義人左腳拇趾的第一、第二關節已破碎變形,終至無法穿市售皮鞋。而經濟成長期的暴飲暴食使痛風病患快速增加,皮鞋業者開始製造特殊形狀的鞋子,古義人只說因痛風導致骨骼異常,鞋店馬上聽懂並m.hetubook.com.com不疑有它。
那是十幾天前刊載在某報社會版的一篇報導,古義人他們此刻從濠渠向西望去,便可以看到那家報社的建築物。報導說,上學期結束時,一名高校生接受國際交流中心表揚。這位二年級學生勤跑CIE松山圖書館,準備升學考試的同時,也讀完了一本英文書。美籍女館長透過日籍職員,知道那名高校生正確無誤看懂了整本書的內容。那是馬克吐溫的《頑童歷險記》,附插圖,上下兩冊中的上冊。其實,這本書並不適合兒童閱讀,尤其對話中夾帶了南方黑人的方言,不容易看懂,但該名男生竟能將指定的章節順暢譯成日文,令擔任顧問的進駐軍基地日語軍官倍感佩服……
由於古義人對這話題毫無興趣,大黃哥遂長篇大論談起自己如何遵照長江老師遺訓秣馬厲兵把鍛鍊道場經營起來。他說他們開墾周邊,擴大了建築物,唯基本上是老師所建,他們只是將之變成傳承長江老師遺訓的道場罷了。
「是我,大黃,就是『喀吱喀吱』呀。古義人弟,你該記得罷?我們這樣冒冒然找你出來聽我們說話,可能教你為難,何況你又在準備考大學。不過,你還是二話不說,就把我們帶到能夠看到長江老師含恨而死的這個地方來,憑這點,我就曉得古義人弟並沒有忘記我們這些人,也沒有忘記那個日子,這麼一來我就放心啦!」
母親也說過,山坳裡的在地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絕不撒謊。另一種是沒為什麼目的,純粹為娛樂而撒謊。「你爸根柢上是認真慎重的人,卻讓村外來的那些人虛張聲勢捧得高高的拿著當玩具耍。你就是臉上有鬍子,紙糊的達摩不倒翁還是玩具一個不是?」
不過,那個時候,令古義人感到與父親常去的場所有關的某種訊息,已在村子裡傳開;那傳言叫做「另一個村子」,很有點古老傳說的味道。先是古義人外祖父擬了個計畫,欲鼓動村人移民巴西。眼看因國際性的排日氣氛而不可能實現,遂改變計畫,打算夥著被他的移民說打動的那些人,在本地建造「另一個村子」。趕巧官方正在規畫把鐵路延長到鄰鄉,他們的村子卻在規畫路線之外,這個直到明治中期(一八九〇年前後)都還有一些溫泉客棧的村子遂成為廢村,外祖父乃大規模收購那裡的土地。
整個夏季,古義人待在北輕井澤山莊埋頭創作。當後半部小說觸礁,為克服難關焦頭爛額之際,偶然浮上一個單純卻有效的構想,得以打開出路。這是他從山莊前往舊草輕電車站前商店街採購食品途中,在雜樹林小徑上翩然而來的構想,事隔多年,每經過那個地方,他就會想起。而部分因為寫稿之後的飲酒過量,作品於入秋刊出時,第一次痛風也發作了。
大黃哥唱獨角戲,作了這樣的開場白——長江老師(古義人的父親)戰爭末期的理論是錯誤的,他們經歷苦澀的體驗,終於創出新的理論。他正襟危坐的膝上擱了本薄薄的書,不時翻開來參照。平裝封面上包了層和紙封套,看不見標題,古義人只覺不便問他作者的名字。
聽到古義人的回答,全班女生哄堂大笑,教師一臉輕蔑的轉過去詢問下一個學生。從此直到學期結束,教師完全無視於古義人的存在。同班同學當中,唯吾良一人向他搭訕:「你老爸蠻有意思的嘛。」吾良從京都轉學到此地時降了一個年級。
獨居柏林的古義人,有時會把回憶的觸角伸得更長更遠。戰後第七年,日本仍在美軍駐領下,十七歲的古義人正於松山CIE(國際交流中心)圖書館K 書,準備升學考試。
這天晚上的唱片欣賞會,發生了另一件事。彼得以解說員身分坐在那架大擴音機旁邊,一名日籍職員奉命拿一本特別裝釘的小書到吾良身邊,展示給他夾有書籤的一頁,帶幾分演戲味兒的壓低聲音說:「這是威廉.布雷克的書,彼得說你很像這個帶翅膀的小孩。」
他把古義人從圖書室邀出來,對濠邊櫻花盛開毫無感覺的在樹下談了一陣,沉默降臨時候,以「這才是要緊的機會呢」的模樣,拿出地方新聞那則剪報。這回是古義人看了之後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使得大黃哥有點掃興。但他真就像個農民那樣曬黑的臉龐陡地一亮,使勁對年輕同夥曉諭道:「到底是長江老師的公子,不會為這種事得意忘形的。」
吾良天真的覺得好玩,反覆享受拉動橡皮條發射魚叉的樂趣,大黃哥在旁提醒千萬不能對準人發射。
這時,亡父的一名弟子率領著更年輕的一夥人出現了。圖書室東邊的閱覽區坐著一些高校生,各自埋頭讀題庫。古義人茫然望著窗外不停搖動的椎木葉子。不一會兒,他留意到坐在書桌對面的考生,全把目光投向他背後的門口。他跟著回首,只見那一夥人文風不動站在他因著看了半天戶外而變得微暗的視野裡。其中一人的眼神讓古義人感到牽掛,那就像這個季節山坳裡隨處可見、燒過的稻草堆深處紅通通的餘燼。古義人明白那雙眼睛一直盯著他。那人稍稍動了動頭,古義人頷首回應,把桌上的物理計算用紙和學校福利社便宜買來的一把原色筆桿鉛筆收進書包。接著將導致他出神半天、散發出好聞香氣的精裝本《頑童流浪記》送回西邊的開放式書架上。
千檻知道腳趾變形的原因,古義人卻沒有告訴她和其他家人造成這種事故的背景。古義人於國外得知吾良遭襲,儘管報導說是黑道幹的,他仍被一股無以宣洩的憤懣衝擊,只覺原本以他為襲擊對象的一種定期暴力,這回竟然卯上吾良了。弄清楚並非那麼回事後,古義人反倒深感安慰,儘管這與他對吾良遭受黑道恐怖行動所感到的憤怒有所矛盾。何以古義人不向警方舉發不只一次使他「痛風發作」的那干暴徒?第一次遭施暴,古義人就已猜到他們的動機以及來自何方。他決定不讓事端表面化。當時,他們的手法如此之原始,若非自己這隻腳是被殘害的對象,他根本認為整個襲擊行動是場兒戲,也沒料到還會重複再三。然而,那夥人具有一股奇特的頑強,對自己的作為有著幾近純樸的自信。襲擊重複三次,導致古義人的左腳骨骼潰不成形,為避免在泳池引人注目,連他人生唯一樂趣的游泳也幾乎考慮要放棄。

2

「長江老師本來也反對二二六事件那票軍官的失敗主義。為什麼叫失敗主義?因為他們發動事變後,並沒有意志做積極規畫,以及政治擔當。長江老師因而稱之為失敗主義,說這正是他們最大的弱點。事實上,他們打算與東京市警察隊作最後殊死戰,這不等於毫無想法、毫無計畫的輕率之舉麼?——老師這麼樣的批判。
大黃哥前來CIE圖書館找古義人時,具體上他們的下一個計畫怕只是在初步探索的階段罷?他於地方新聞得悉先師遺子轉學到松山的高校,善用佔領軍機構附設圖書室,因此獲得對方特別嘉許。不定能透過古義人與美軍人員搭上線呢——大黃哥約莫只是有了這麼個不確定的想法而已。
不料,做老師的一聽這回答,頓時激動起來。「少給我裝內行!你要是真認為這樣,就舉個你認為有意思的例子來聽聽!」
這種應對方式把事情壓了下來,既沒有驚動警方,也沒有成為社會版新聞。之後,每隔幾年就要重複一次的同一夥人的襲擊,古義人仍以同樣方式向身邊的人搪塞,讓他們接受。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是那夥人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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