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之水
一
於是,朋友望著信吾的頭:
「據說,就在拔白髮的時候,北本的頭髮慢慢又變白了。拔一根白髮,旁邊的黑髮又有兩三根變白。北本一面拔白髮,一面以一種無可言喻的眼神凝視鏡中白髮過多的自己。頭髮顯然已越來越稀薄。」
「你是說拔的時候?拔掉黑髮就糟了,所以他每一根都細心地拔,拔來並不痛。拔到最後,頭皮似乎也發生痙攣,用手去摸會痛,醫生是這樣說的。沒有出血,頭髮日益稀少的頭皮紅腫一片。終於被送入精神病院。北本在醫院裡把剩餘的少許頭髮也全部拔掉。真令人害怕,真是驚人的偏執!他不想老,希望能返老還童,是發瘋了才開始拔白髮?還是白髮拔得太多才發瘋,沒有人知道。」
信吾並非完全相信朋友的話,而是把它當作添枝加葉的傳聞來聽。
北本失去了三個兒子。公司業務轉向戰爭方面時,北本就成了無用的技術人員。
「是的,的確難為他。不過,奇蹟卻來了。光禿禿的頭居然又長出了黑叢叢的毛髮。」
「是真的啊
和*圖*書。」朋友沒有笑,「瘋子沒有年齡。如果我們瘋了,也許會年輕得多了。」
不過,因為也聽旁人說過,北本已逝,必然無誤。
「可是,北本不是已過世了?即使發生像你所說的奇蹟,頭髮變黑,又返老還童……」
信吾言罷而笑。但這段話和笑都沒有出聲;只是自問而已。
說到信吾的同學,現在年過六十的人,從戰爭中期到戰爭結束後,在命運途中走下坡的為數不少。北本五十多歲時身居高位,所以跌得最厲害,甚至一跌不能再起。
信吾認為英子是個輕率的女孩,但從被迫辭職這件事看來,還算有小小的良心與善意。這良心與善意,也因為還沒結婚,而令人覺得頗為純潔。
朋友露出當然如此的神情,繼續說:
而且又正是兒子死在戰爭中的年紀。
「很痛吧。」
「染髮是詐騙。也許因為有詐騙的意圖,所以我們不會有北本那樣的奇蹟。」朋友說。
「說得真好。」信吾又笑出來。
然而,信吾還是讓英子進入公司,配屬在自己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
辦公室裡。英子已服務三年。一個故舊到公司拜望信吾,說出北本的消息。
朋友回去後,信吾獨自回想剛才的一席話,不禁產生一種奇妙的心理。如果北本去世是事實,那麼,去世前,白髮變黑髮,恐怕也是事實。如果長髮是事實,那麼,在這之前,北本已發瘋想來也是事實;如果發瘋是事實,那麼,在這之前,北本拔光了頭髮,諒必也是事實;如果拔光頭髮是事實,那麼,北本看鏡子時,頭髮逐漸變白,想必也是事實。這樣看來,朋友的話豈非都是事實。信吾不禁一驚。
「我也要拔拔看嗎?」信吾自語。
水田死於戰後,所以信吾去參加他的葬禮;北本死於空襲時,是後來才聽說的。谷崎英子帶著北本女兒的介紹函到公司,信吾才知道北本的遺族已疏散到岐阜縣。
「呵,這不是笑話,的確一根頭髮也沒有了。」
三年過得很快,後來信吾覺得也難為英子,竟能待上三年。在這三年之間,英子跟修一去跳舞,甚和-圖-書至還到過修一女人的家。
「沒有。我沒有注意到白髮,也不願意變得像瘋子那麼黑。」
「不管碰到誰,最近莫不白髮蒼蒼。戰爭時期,我們並非如此,但戰爭結束後,大家都白髮蒼然。」信吾說。
「據說,在鏡前拔白髮的時候,人已瘋了。」
信吾的同學中,死得怪異的除了北本之外,就是水田。水田跟年輕女人赴溫泉旅館,突然死在那裡。去年年底,信吾被迫買下水田的遺物——能面。但因北本,谷崎英子進入了公司。
「那他的頭髮不就沒有啦。」信吾笑。
英子說,她是北本女兒的同學。可是,信吾覺得北本女兒介紹朋友到公司來上班,未免太過突兀。信吾沒有見過北本女兒,戰爭中,英子也未見過她。信吾覺得這兩個女孩子很輕浮。如果北本的妻子因女兒的懇商而想起信吾,自己寫信不就行了。
信吾笑得更厲害。
信吾不曾跟英子談過北本的事。英子大概不知道同學的爸爸是發瘋而死的;也可能根本不是親密得可以隨時登門造訪的朋友。
信吾忍住www•hetubook.com•com笑問道:
朋友已禿得厲害。
「那是因為你的日子平順。因為你能度過眾人所遭遇的苦難與災厄。」
「不自然的奇蹟不會持久。北本拔白髮,可能是反抗年齡的運行,反抗沒落的命運。壽命這檔子事兒看來是完全沒準的。頭髮雖然變黑,壽命卻不肯延長。也許可以反過來說,白髮之後長出黑髮,以後消耗大量的精力,縮短了壽命。可是,北本拚死的冒險精神,卻跟我們息息相關哪!」朋友下結論後,搖搖頭,腦門光禿,兩邊毛髮如簾。
「然而,卻很難為他。」
「當時並不知道。戰爭結束,生活稍穩定後才聽說。即使知道,在不停的空襲中,大概也不會到東京去。」
即使朋友的話都是事實,毫無誇張,似乎也含有嘲弄北本的意思。老人談論已死老人的事,竟然如此輕薄殘酷,信吾覺得餘味難堪。
「拔拔看吧!不過,你大概沒有拔得一根不剩的勇氣。」
信吾也曾由英子領路,去看那女人的家。這些事情也許讓英子覺得苦惱,而討厭公司。
「哎呀,忘了問他,北本和圖書去世時是怎麼個樣子?頭髮是黑的呢?還是白的?」
「不上班,又有空閒,為了解悶,就開始拔白髮!起初,家裡的人也不把它當作一回事,認為不必過分擔心……可是,北本每天蹲在鏡子前面。昨天剛拔掉,第二天又變成白髮了。也許真的多得不勝其拔。日子一天天過去,北本在鏡前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沒看到他,那一定是在鏡前拔白髮。即使離開鏡子一下,也馬上慌慌張張回來,繼續拔。」
元旦時,兒子修一說,爸爸的頭大都白了;信吾回答說,自己這個年紀,一天之中就會增加白髮,豈止是一天,甚至眼看著,頭髮就白了起來。因為信吾這時候想起了北本。
「你去參加葬禮啦?」
「說來簡單,就跟對北本說,染髮比拔拔不盡的白髮簡單一樣。」信吾說。
「殘餘的頭髮越來越少。殘餘的少數頭髮,據說都是白髮。」
「喂,這不是胡扯呀。」朋友跟信吾互望著,又說:
「我是絕望了,你還有希望。」
「他太太不說話,讓他去拔?」
信吾對北本女兒的介紹函並不覺得有何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