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紅高粱

作者:莫言
紅高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騾馬拴在離柵欄不遠處的幾十棍木樁上,牠們的身下,漾溢著尿騷屎臭。馬打著響鼻,騾子啃著木樁,馬嚼著高粱秸子,騾子拉著稀屎。羅漢大爺一步三跌,搶進騾馬群。他嗅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親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熟悉的身影。他撲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難的伙伴。騾子,這不通理論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轉屁股、飛起雙蹄。羅漢大爺喃喃地說:「黑騾,黑騾,咱一起跑了吧!」騾子暴怒地左旋右轉,保護著自己的領地。牠們竟然認不出主人啦,羅漢大爺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傷痕,已經把自己改變了。羅漢大爺心中煩亂,一步跨進去,騾子飛起一個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頭子側身飛去,躺在地上,半邊身子都麻木不仁。騾子還在撅著屁股打蹄,蹄鐵像殘月一樣閃爍。羅漢大爺胯骨灼熱脹大,有沉重的累贅感。他爬起來,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來。村裡的那隻嗓音單薄的公雞又叫了一聲。黑暗逐漸消退,三星愈加輝煌耀目,也輝耀著那亮晶晶的騾子屁股和眼球。
從汽車上抬下了幾大桶雪白的米飯,抬下了一個盛著藍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邊站著一個瘦中國人,操著一柄黃銅勺子;筐邊站著一個胖中國人,端著一摞碗。來一個人他發給一個碗,黃銅勺子同時往這碗裡扣進米飯。眾人在汽車周圍狼吞虎嚥,沒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好兩個畜生!」
一個約有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滿臉堆著笑,走到監工面前,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捏出一支,敬到監工嘴邊。監工張嘴叼了煙,又等著那人替他點燃。
下午,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瞅著監工不注意,飛一般竄向高粱地,一顆子彈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邊緣上,一動也不動。
羅漢大爺喊:「長官!」
羅漢大爺說:「長官,打俺是為了啥?」
日本兵瞇著眼睛對奶奶笑。
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他費力地從石頭下抽出手,站起來,腰半弓著,像一隻發威的老瘦貓。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大爺爬進了高粱地,直起腰來,順著壟溝,盡量躲避著高粱,不發出響動,走上墨水河堤。www.hetubook.com.com三星正亮,黎明前的黑暗降臨。墨水河裡星斗燦爛。侷促地站在河堤上,羅漢大爺徹骨寒冷,牙齒頻繁打擊,下巴骨的疼痛擴散到腮上、耳朵上,與頭頂上一鼓一鼓的化膿般的疼痛連成一氣。清冷的摻雜著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氣進入他的鼻孔、肺葉、腸胃,那兩盞鬼火般的桅燈在霧中亮著,杉木柵欄黑幢幢的,像個巨大的墳墓。羅漢大爺幾乎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逃出來了。他的腳把他帶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橋,魚兒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聲,流星亮破一線天。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呀,什麼也沒有發生。本來,羅漢大爺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來,躲起來,養好傷,繼續生活。可是,當他走在木橋上時,聽到在河南岸,有個不安生的騾子嘶啞地叫了一聲。羅漢大爺為了騾子重新返回,釀出了一齣壯烈的悲劇。
夜漸深了,柵欄裡涼氣逼人。羅漢大爺無法入睡。他還是想跑。崗哨的腳步聲繞著柵欄響。大爺躺著不敢動,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夢中覺得頭上扎著尖刀,手裡握著烙鐵。醒來,遍體汗濕,褲子尿得濕漉漉的。從遙遠的村莊裡傳來一聲尖細的雞啼。騾馬彈蹄吹鼻。破篷布上,漏出幾顆鬼鬼祟祟的星辰。
大爺數了數圍著桶吃飯的十幾個鬼子和十幾個偽軍,心裡萌生了跑的念頭。跑,只要鑽到了高粱地裡,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腳心裡熱乎乎地流出了汗。自從跑的念頭萌動之後,他的心就焦躁不安。持籐監工冷靜的笑臉後彷彿隱藏著什麼,羅漢大爺一見這笑臉,腦子立刻就糊塗了。
中年人跪在柵欄門口,兩臂揚起,動作非常慢。大爺看著他的背,看著他帶著神秘色彩的頭。中年人運了一回氣,猛一側面,像開弓射箭一樣抓住兩根鐵棍。他的眼裡射出墨綠色的光芒,碰到物體,似乎還窸窣有聲。那兩根鐵棍無聲無息地張開了。更多的燈光和星光從柵欄門外射進來,照著不知誰的一隻張嘴的破鞋。游動哨轉過來了。大爺看到一條黑影飛出柵欄,鬼子哨兵咯了一聲,便在中年人鐵臂的扶持下無聲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槍,輕悄悄地消逝了。
中年人把那盒煙裝進監工口袋裡。監工好像全無覺察,哼了一聲,用手掌壓壓口袋,轉身走了。
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裡,已開出一節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車小車從新修好的路上擠過來,車上載著石頭黃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橋,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橋。公路兩側,好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舖了一層綠氈。河北的高粱地裡,在剛用黑土弄出個模樣的www.hetubook.com•com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著碌碡,從海一樣高粱地裡,壓出兩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壞著與工地緊密相連的青紗帳。騾馬都有人牽著,在高粱地裡來來回回地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稜槽的碌碡和不帶稜槽的石滾子反覆鎮壓。各色的碌碡和滾子都變成了深綠色,高粱的汁液把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道籠罩著工地。
柵欄裡臭氣熏天,有人在打呼嚕,有人往柵欄邊角上那個鐵皮水桶裡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盤。桅燈的光暗淡地透進柵欄。游動哨的長影子不時在燈影裡晃動。
大爺平托鐵鍬,向牠逼過去,牠用力後退著,韁繩幾乎被拉斷,木樁嗶嗶叭叭地響,牠的拳大的雙眼裡,流著暗藍的光。
羅漢大爺怒罵著,對著黑騾長方形的板臉鏟出一鍬。鐵鍬鏟在木樁上,他上下左右晃動著鍬柄,才把鍬刃鏟出。黑騾掙扎著,後腿曲成弓箭,禿尾巴掃地嚓啦有聲。大爺瞄準騾臉,啪地一響,正中騾子寬廣的腦門,堅固的頭骨與鍬刃相撞,一陣震顫,通過鍬柄傳導,使羅漢大爺雙臂酸麻。黑騾閉口無言,蹄腿亂動,交叉雜錯,到底撐不住。唿隆一聲倒下,像倒了一堵厚牆壁。韁繩被頓斷,半截在木樁上垂著,半截在騾臉邊曲著。大爺垂手默立。光滑的鍬柄在騾頭上斜立指著天。那邊狗叫人喧,天亮了,從東邊的高粱地裡,露出了一弧血紅的朝陽,陽光正正地照著羅漢大爺半張著的黑洞洞的嘴。
大爺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中年人原來是個武藝高強的英雄。英雄為他開闢了道路,跑吧!大爺小心翼翼地從那個洞裡爬出去。那個死鬼子仰面躺著,一條腿還在抽抽答答地動。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裡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那個監工又轉過來,提著籐條,臉上還帶著那種冷靜的笑容。羅漢大爺腦子裡的火苗騰一聲燃旺了,火苗把他丟失的記憶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記起半天來噩夢般的遭際。持槍站崗的日本兵和偽軍也聚攏過來,圍著一隻白鐵皮桶吃飯。一隻削耳長臉的狼狗坐在桶後,伸著舌頭看著這邊的民伕。
他問:「你沒送他點見面禮?」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著偽軍到我們村裡抓民伕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作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著父親的手,顛著兩隻筍尖般的小腳,跑到燒酒作坊院裡去。當時,我家燒酒作坊院子裡,擺著十幾口大甕,甕裡滿裝著優質白酒和-圖-書,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裡站著。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大背著槍,正要解拴在楸樹上的兩頭大黑騾子。羅漢大爺一次一次地撲向那個解韁繩的小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個子偽軍用槍筒子戳退。初夏天氣,羅漢大爺只穿一件單衫,袒露的胸膛上佈滿被槍口戳出的紫紅圓圈。
羅漢大爺說:「不講理,狗!不講理,他們抓我來的。」
「你怕了嗎?畜生!你的威風呢?畜生!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裡扒外的混帳東西!你這個裡通外國的狗雜種!」
羅漢大爺說是。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甕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裡,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甕酒都洗紅了。
民伕們都沒吃飽。胖子中國人收回洋碗。民伕們舔著嘴唇,眼巴巴地盯著那幾隻空桶裡殘存的米粒,但沒人敢去動。河北岸有一頭騾子嘶啞地叫起來。羅漢大爺聽出來了,是我家的黑騾子在叫。在那片新開闢出的空地上,騾馬都拴在碌碡或石礅子上。高粱屍橫遍野。騾馬無精打彩地叼吃著被揉爛壓扁的高粱莖葉。
長官抖著手裡的籐條,笑瞇瞇地說:「讓你長長眼色,狗娘養的。」
整整一個上午,羅漢大爺就跟沒魂一樣,死命地搬著石頭。頭上的血痂遭陽光曬著,乾硬乾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頭受了傷,口水不斷流出來。那股紫紅色的火苗時強時弱地在他腦子裡燃著,一直沒有熄滅。
羅漢大爺被趕到河南往河北搬運石頭。他極不情願地把騾子韁繩交給了一個爛眼圈的老頭子。小木橋搖搖晃晃,好像隨時要塌。羅漢大爺過了橋,站在河南,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用手中持著的紫紅色的籐條,輕輕戳戳羅漢大爺的頭,說:「去,往河北搬石頭。」羅漢大爺抹一把眼睛——頭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濕了。他搬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河南到河北。那個接騾的老頭還未走,羅漢大爺對他說:「你珍貴著使喚,這兩頭騾子,是俺東家的。」老頭兒麻木地垂著頭,牽著騾子,走進開闢通道的騾馬大隊。黑騾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陽光點點。頭上還在流血,羅漢大爺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傷口上。頭頂上沉重的鈍痛一直下導到十個腳趾,他覺得頭裂成了兩半。
中年人揚長進入民伕隊伍。
太陽平西,那輛土黃色的汽車又來了。羅漢大爺吃完了那勺米飯。他吃慣了高粱米飯的腸胃,對這種充滿霉氣的白米進行著堅決的排斥。但他還是強忍著喉嚨的痙攣把它吃了。跑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惦記著十幾里外的村子裡,屬於他的那個酒香撲鼻的院落。日本人來,燒酒的伙www•hetubook.com•com計們都跑了,熱氣騰騰的燒酒大鍋冷了。他更惦記著我奶奶和我父親。奶奶在高粱葉子垛邊給他的溫暖令他終生難忘。
工地的邊緣上稀疏地站著持槍的鬼子和偽軍。手持籐條的監工,像鬼魂一樣在工地上轉來轉去。羅漢大爺在工地上走,民伕們看著他血泥模糊的頭,吃驚得眼珠亂顫。羅漢大爺搬起一塊橋石,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背後響起一陣利颼的小風,隨即有一道長長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橋石,見那個監工正對著他笑。羅漢大爺說:「長官,有話好說,你怎麼舉手就打人?」
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到我們這裡時,遍野的高粱只長到齊人腰高。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窪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上,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上看得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風傳著日本人要在平原裡修路,村裡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大禍降臨。
中年人過來,拉他一把,說:「老哥,走吧,開飯啦,去嘗嘗東洋大米吧!」
日本兵端著槍,像泥神一樣。
監工把煙霧從鼻孔裡噴出來,一句話也不說。大爺看到他握籐條的焦黃手指在緊急地扭動。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老哥,你是新來的吧?」中年人問。
羅漢大爺,心頭火起,一歪一斜地轉著,想尋找一件利器。在開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鋒利的鐵鍬。他毫無拘禁地走,叫罵,忘了百步之外的人與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為怕。東方那團漸漸上升的紅暈在上升的同時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裡,靜寂得隨時都會爆炸。羅漢大爺迎著朝霞,向那兩頭大黑騾子走去。他對黑騾恨之入骨。騾子靜立著不動,羅漢大爺把鐵鍬端平,對準一頭黑騾的一條後腿,猛力鏟過去。一道涼涼的陰影落到騾子的後腿上。騾子歪斜了兩下,立即挺住,從騾頭那兒,響了粗獷豪烈驚愕憤怒的嘶鳴。隨即,受傷的騾子把屁股高高揚起,一溜熱血拋灑,像雨點一樣,淅淅瀝瀝淋了大爺滿臉。大爺瞅準空當,又鏟中了騾子的另一條後腿。黑騾嘆息了一聲,便屁股逐漸墮落,猛然坐在地上,兩條前腿還立著,脖子被韁繩吊著,嘴巴朝著已是灰藍色的蒼天呼吁。鐵鍬被騾子沉重的屁股壓住,大爺也蹲了窩。他用盡全力,把鐵鍬抽出。他感覺到鐵鍬刃兒牢牢地嵌在騾子的腿骨裡。另一頭黑騾,傻愣愣地看著癱倒的同伴,像哭一樣,像求饒一樣哀鳴著。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兩隻大眼睛漆黑發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m.hetubook.com.com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裡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髮,張大嘴巴,瘋瘋癲癲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病了的有。」
大爺站起來,跟著中年人走。
羅漢大爺氣噎咽喉,淚眼模糊,從石堆裡搬起一塊大石頭,踉踉蹌蹌地往小橋上走。他的腦袋膨脹,眼前白花花一片。石頭尖硬的稜角刺著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覺不出痛了。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著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中午,從前邊那段修得勉可行車的公路上,顛顛簸簸地駛來一輛土黃色的汽車。他恍惚聽到一陣尖利的哨響,眼見著半死不活的民工們搖搖擺擺地向汽車走過去。他坐在地上,什麼念頭也沒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車到來是怎麼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紅的火苗子灼熱地跳躍著,衝擊著他的雙耳裡嗡嗡地響。
白天幫助過羅漢大爺的那個中年人悄悄坐起來。雖然在幽暗中,大爺還是看到了他那兩顆火球般的眼睛。大爺知道中年人來歷不凡,靜躺著看他的動靜。
長官又給了他一籐條。
吃過晚飯,民伕們都被趕到一個用杉木桿子夾成的大柵欄裡。柵欄上罩著幾塊篷布。杉木桿子都用綠豆粗的鐵絲聯成一體。柵欄門是用半把粗的鐵棍燒成的。鬼子和偽軍分住著兩個帳篷,帳篷離柵欄幾十步遠。那條狗拴在鬼子的帳篷門口。柵欄門口,栽著一根高竿,竿上吊著兩盞桅燈。鬼子和偽軍輪流著站崗游動。騾馬都集中地拴在柵欄西邊那片高粱的廢墟上。那裡栽了幾十根拴馬樁。
監工拄著籐條原地不動,羅漢大爺搬著石頭,膽戰心驚地從他眼前走過。監工在羅漢大爺脖子上抽了一籐條。大爺一個前爬,抱著大石,跪倒在地上。石頭砸破了他的雙手,他的下巴在石頭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爺被打得六神無主,像孩子一樣糊糊塗塗地哭起來。一股紫紅色的火苗,這時,也在他空白的腦子裡緩緩地亮起來。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中年人說:「送他點錢,送他盒煙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單打不長眼的。」
監工微笑不語,舉起籐條又橫著抽了一下他的腰。羅漢大爺感到這一籐條幾乎把自己打成兩半,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窩裡凸出來。血衝頭頂,那塊血與土凝成的血痂,在頭上蹦蹦亂跳,似乎要迸裂。
中年人說:「您老,犯不著跟這根糟木頭生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