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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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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看到余大牙的額頭像碎瓦片一樣迸裂了,緊跟眼見的情景耳朵聽到沉悶的槍聲。啞巴在槍聲中低下頭,一縷雪白的硝煙,從槍筒裡吐出來。余大牙的身體靜止了兩眨眼的工夫,就像一節木頭,疾速地跌到灣子裡。啞巴拖槍便走,兩個隊員尾隨著。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大牙回轉身,怒目圓睜,大叫:「開槍呀,兄弟!難道還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嗎?」
奶奶一把撕開胸衣,露出粉團一樣的胸脯,說:「開槍吧!」
啞巴想了想,提槍上前,從腰裡撥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細麻繩挑斷。余大牙舒展著胳膊,回轉身,大喊:「打吧,啞兄弟,打準穴位,別讓我受罪!」父親認為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都會使人肅然起敬。余大牙畢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種子,他犯了大罪,死有餘辜,但臨死前卻表現出了應有的英雄氣概,父親被他感動得腳底生熱,恨不得騰跳。
奶奶走到父親面前。奶奶剛過三十歲,紮著盤頭髻,劉海五綹,像稀疏的珠帘遮著光潔的額頭。奶奶的眼睛裡永遠秋水汪汪,有人說是被高粱酒薰的。十五年風雨狂心魂激盪,我奶奶由黃花姑娘變成了風流少婦。
玲子和我父親他們趴在牆頭上,看著任副官在空場上教唱革命歌曲。父親身矮,腳下墊了三塊土坯才能看到牆裡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土牆上,緊盯著沐著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著隊伍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同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
「司令,要是日本人姦淫我姐妹,當不當殺?」任副官問。
玲子喜歡看任副官打人,喜歡聽任副官罵人。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沒事時,常在我家的空場上背著手散步,玲子躲在牆後偷偷看他。
那天,奶奶給我父親纏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親手持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後邊走。父親親眼見到瓦盆的碎片從磚頭上迸起的情景,接著想起余大牙的腦殼也像瓦片一樣迸裂的情景。父親隱隱約約地預感到這兩件極端相似的破碎之間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聯繫。這件事情與那件事情碰到一起,還會出現第三個情景。
兩個隊員把余大牙架到灣崖上,鬆開手,看著啞巴。啞巴從肩上掄下步槍,拉動槍栓,子彈清脆地上了膛。
余司令提著槍,看著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滾你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個學生娃娃,也想管轄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餅,還沒有人敢如此張狂。」奶奶說:「占鰲,不能讓任副官走,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余大牙被綁住雙臂,拴在一棵樹上。
余占鰲看著我父親的端正頭顱,看著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他嘆一口氣,收起了槍,說:「弄好你的衣裳!」便手提馬鞭,走到院裡,從拴馬樁上解下他那匹精緻的小黃馬,不及備鞍,騎到了訓練場。
「叫起來他。」
奶奶問:「鬼子沒有來?」
父親說:「冷支隊。狗娘養的,我們饒不了他!」
父親發現余司令提著槍的手臂緩緩地舉起來,槍口追蹤著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驚訝萬分,但無人敢吱聲。任副官全無知覺,昂首闊步,有條不紊,迎著齒輪般旋轉的太陽,向著村子走。父親看到手槍在余司令手裡抖了一下。父親幾乎沒有聽到這一聲槍響,它是那麼微弱,那麼遙遠。父親看到這粒子彈在低空悠閑地飛翔,貼著任副官烏黑的頭髮滑過去。任副官頭也不回,保持著均勻協調的步子繼續前行。父親聽到從任副官那兒,傳來嘬唇吹出的口哨聲,曲調十分熟悉,是「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我父親熱淚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遠,身影愈高大。余司令又開了一槍。這一槍驚天動地,子彈的飛行與槍聲的飛行同時被我父親感知。子彈打在一棵高粱頸上,高粱落地。在高粱穗子落地的緩慢行程中,又一顆子彈把它打碎。父親恍惚覺得,任副官彎腰從路邊揪了一朵金黃色的苦菜花,放在鼻下久久地嗅著。
「你躲在牆後看什麼?」
槍斃余大牙時,父親在場觀看。余大牙被啞巴和兩個隊員押到村西頭,刑場選在一個積著一汪汪烏黑臭水,孳生著大量蚊虻蛆蟲的半月形灣子邊。灣崖上孤零零地站著一棵葉子焦黃的小柳樹。灣子裡撲撲通通地跳著蛤蟆,一堆亂草的灣子邊上,躺著一隻女人的破鞋。
後來,任副官搞來了一口黃緞子掛裡、外刷了銅錢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裝厚葬,墳墓建在灣子邊那棵小柳樹下。出殯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髮燦爛。他的左臂上纏了一塊紅綢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聲嚎哭。一出村頭,他用力把一個新瓦盆摔在磚頭上。
余司令跳下馬,走到余大牙面前,說:「你真幹啦?」
「玲子。」
任副官問奶奶:「司和圖書令呢?」
「看你哩。」
「你說該治他個什麼罪?」余司令陰沉沉地問。
「噢,不想。」
父親分撥著高粱,向著西北方向,我們的村莊,飛快地鑽。人腳獾沿著高粱壟溝笨拙地逃竄,父親顧不上理牠。父親上了那條土路,沒了高粱的羈絆,跑得像野兔一樣快,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把他的紅布腰帶墜成一牙殘月。手槍顛打著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親覺得自己成了舉刀躍馬的男子漢。村莊遙遙在望,村頭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樹,嚴肅地迎接著父親。父親把槍拔出,舉在手裡,邊跑,邊瞄著在天空中滑來滑去的優雅的鳥影。
余司令揚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臉上,罵一聲:「混帳!」接著便雙膝跪地,說:「叔,占鰲永遠不忘你的養育之恩,你死之後,我給你披麻戴孝,逢年過節,我給你祭掃墳墓。」
奶奶問:「怎麼啦?」
隊員們懶散地倚在牆上,見到余司令來了,便立正站好,沒有一個人吭氣。
任副官解下腰帶,連同勃朗寧手槍,摔到余司令懷裡。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聲:「司令,兩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父親說:「擀拤餅。」
奶奶不理孫五,向倚在牆邊上的一個長臉姑娘走去。長臉姑娘對著奶奶吃吃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時,她忽然蹲下身,雙手緊緊地捂住褲腰,尖聲哭起來。她的兩隻深潭般的眼睛裡,跳出瘋傻的火星。奶奶摸著她的臉說:「玲子,好孩子,別怕。」
任副官說:「立正時,要雙腿繃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睜圓,像豹子吃人一樣。」
隊員們瞪著大小不一的眼,看著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來,伸一個懶腰,打一個哈欠,說:「有什麼事?」
「原以為你是條好漢,想不到也是個窩囊廢!」奶奶說。
「在炕上睡覺哩!」奶奶說。
余大牙面向臭水灣子,望著在他腳下的水汪汪裡,野生著一枝綠荷,一枝瘦小潔白的野荷花,又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
「啞巴兄弟,給我鬆了綁,我不能帶著繩子死?」
父親和去年用殺豬刀把羅漢大爺零割活剝了的孫五從兩個方向跑到場內。孫五幹了那事後,就精神錯亂,手舞足蹈,眼睛筆直,腮上肉跳,胡言亂語,口吐白沫,撲地跪倒,喊著:「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讓我幹。我不敢不幹hetubook•com.com……你死後升了天,騎白馬,佩雕鞍,穿蟒袍。墜金鞭……」村裡人見他這樣,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孫五瘋了幾個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陣喊叫之後,突然口眼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話也說不清了。村裡人說這是上天報應。
「好,司令,就等著你這句話。」任副官說,「余大牙姦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經讓弟兄們把他捆起來了。」
父親呼呼喘著氣,把勃郎寧手槍插|進腰帶。
余司令翻身跳上馬背,在馬臀上打了一鞭,向著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飛馬追去,得得答答的馬蹄聲,把一個世界都震動了。
「有這種事?」余司令說。
任副官命令幾個隊員,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來。
街道上空無一人,不知誰家的一條瘸腿瞎眼的毛驢,拴在一堵灰泥剝落的土牆邊上,毛驢垂頭而立,一動不動。露天的石碾上,落著兩隻深藍的烏鴉。村裡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燒酒作坊前一個土場上。這場上曾經舖紅疊丹,堆滿了我家收購的紅高粱。那時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塵,姍姍移動著小腳,看著我家醉醺醺的伙計,用木斗收購高粱,奶奶的臉上染著燦爛的朝霞。場上的人都面向東南方。聽著隨時可能傳來的槍響。一些和我父親年齡相仿的頑童,雖然手腳發癢,但也不敢打鬧。
父親手提勃郎寧,氣喘吁吁,一頭皮高粱上的白粉紅塵。孫五衣衫成縷,大肚子上佈滿皺紋,左腿棒硬,右腿軟弱,蹦躂進場子,沒人理他。人們都看我英氣勃勃的父親。
父親高叫一聲娘,撲到了我奶奶胸前。
「你想當兵嗎?」
奶奶說:「鄉親們,回去湊麵拤餅吧。」
「殺!」
「鬼子沒來?」奶奶問。
余大牙吼叫著:「雜種,你敢斃你親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掙錢養活你娘倆,要是沒有我,你小子早就餵了狗啦!」
余司令打了一個嗝,說:「睡個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什麼時候執行槍決。」
「你識字嗎?」
父親轉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說:「豆官,告訴娘,冷支隊是怎麼回事?」
啞巴托起槍,瞄了瞄余大牙瓦塊般的額頭,勾動了扳機。
余大牙轉過身,面對著啞巴,笑了笑。父親發現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輪慘淡的夕陽。
「怎麼回事?」奶奶問。
「槍斃!」任副官毫不猶豫地說。
余司令說:「叔,我要槍斃你。」
「婦道人家懂得什麼!」余司令和圖書心煩意亂地說。
任副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玲子後來感到後悔,她對我父親說,要是任副官再問她,她就說想當兵。但任副官沒有再問。
父親說:「擀拤餅,多捲雞蛋大蔥。」
「不識。」
余大牙說:「鰲子,給老子鬆綁,老子不在你這兒幹啦!」
父親對我說過,任副官八成是個共產黨,除了共產黨裡,很難找這樣的純種好漢。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闊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風之後三個月,竟在擦洗那支勃朗寧手槍時,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槍彈從右眼進去,從右耳出來,他的半邊臉上沾滿了鋼藍色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們聽到槍聲撲進去,他已經歪倒在地死了。
余司令撿起任副官那支勃朗寧手槍,良久不語。
啞巴的槍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父親一個眼淚也沒掉,冷眼觀察著送葬的人。送葬隊伍在柳樹下圍成一個圓圈站定時,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個精壯的小伙子,扯著八根一把粗的麻辮子的兩頭,輕輕地送下深深的墓穴。余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鋥亮的棺蓋上,砰然一響,人心動搖。幾個持鍬的人,扎起大塊的黑土,填到墓穴裡,棺材憤怒地叫著,漸漸隱沒在黑土之中。黑土上長,填平了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個饅頭狀的大丘。余司令掏出槍來,對著柳樹上面的天,連放三響。子彈魚貫著穿過樹冠,衝掉幾片細眉般的黃葉,在空中旋轉著飛。三顆亮晶晶的彈殼,彈到腐臭的灣子裡,一個男孩子跳下灣子,噗噗哧哧地踩著綠色的淤泥,把彈殼撿走了。任副官掏出勃朗寧手槍,斷斷續續地放了三槍。勃朗寧子彈出膛,打著雞鳴般的呼哨,衝向高粱上空。余司令與任副官各提著冒煙的手槍,四目對視。任副官點點頭,說:「是大英雄自風流!」然後就插槍進腰,大步往村裡走去。
「看你這個屌樣!」任副官踢了王文義一腳,說,「看你劈腿拉胯,好像騾馬撒尿,揍你都揍不上個勁。」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著膽子去找任副官,誤入了軍需股長的房子。軍需股長是余司令的親叔余大牙,四十多歲,嗜酒如命,貪財好色,那天他喝了個八成醉,玲子闖進去,正如飛蛾投火,正如羊入虎穴。
啞巴拄著槍,聽著余大牙把那首歌子雜亂無章地唱。
父親和一群孩子們,膽戰心驚地湧到灣子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仰面朝天躺在灣子裡的余大牙。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張完好無缺的嘴,腦和-圖-書蓋飛了,腦漿糊滿雙耳,一隻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掛在耳朵旁。他的身體落下時,把鬆軟的淤泥砸得四濺,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斷了莖,牽著幾縷白絲絲,擺在他的手邊。父親聞到了荷花的幽香。
「不想。」
余司令拉開手槍,說:「你是不是活夠了?」
父親跑了。奶奶追著父親瘦小的背影,嘆了一口氣。空闊的場上,孫五歪立著,僵著眼望著奶奶,他的手比劃著,口水吐嚕吐嚕地在嘴上流。
那時,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報告時,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覺。奶奶已梳洗停當,正準備燒幾條柳葉魚下酒,任副官怒沖沖闖進來,嚇了奶奶一大跳。
「司令,要是中國人姦淫自己姐妹,該不該殺」
兩個隊員說:「啞巴,向司令說說情,饒了他吧!」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隊伍前,喊一聲立正,那兩行人的腳跟就使勁碰在一起。
父親掙開奶奶的手,氣洶洶地說:「冷支隊沒見影,余司令饒不了他們。」
「打他八十馬鞭,罰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認個小嬸嬸!」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余司令哼了一聲,焦躁地踱著腳,滿臉怒氣。後來,他臉上又漾出笑容,說:「任副官,當眾打他五十馬鞭,給玲子家二十塊大洋,怎麼樣?」任副官刻薄地說:「就因為他是你親叔叔?」
「沒聽到打呀!」奶奶說。
隊伍裡的人拙嘴笨舌,總學不出正調。趴在牆外的孩子們,把這首歌兒學得滾瓜溜熟。我父親生前,還牢牢記著這首歌的曲詞。
「余司令讓擀拤餅,要你親自送去!」
十七歲的玲子姑娘,當時是我們村第一號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買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隊伍裡有一個穿一身黑制服,穿一雙白皮鞋,面色蒼白,留著烏黑長髮的瘦削青年。據說玲子愛上了這個青年。他操著一口漂亮的京腔,從來不笑,眉毛日日緊蹙,雙眉之間有三條豎紋,人們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覺得任副官冷俏的外殼裡,有一股逼人的灼熱,燒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時候余司令的隊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購高粱的空場上練習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劉四山是余司令隊伍裡的號兵,大喇叭權充軍號。每次訓練前,劉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隊伍。玲子一聽到喇叭響,就從家裡風快地跑出來,跑到土場邊,趴到土牆上,等著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訓練教官,他腰紮牛皮寬腰帶,皮帶上掛著一支勃郎寧手槍。
「殺!」余司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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