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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船隊駛過一個鴨群，迎面又來了一個更大的鴨群。站立船頭的馮益，本來只是眺望水鄉風光，他忽然心血來潮，吩咐小宦官說：「取弓箭來！」小宦官取來弓箭，馮益彎弓一發，竟射中一隻大鴨，那只鴨慘叫一聲，一個翻滾，在河裡滲出了鮮血。眾宦官一時興高采烈，就紛紛射鴨取樂，不一會兒，就有好幾十隻鴨死於攢射之下。鴨群的慘叫，驚動了鴨主，他撐船前來，眼見是一支官府船隊，只得高聲哀求說：「切望官人們手下留情，保全男女底生理，煞是感恩戴德！」不料話音剛落，竟飛來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右肩。那個鴨主只能忍痛划船逃跑，嘴裡不斷地低聲罵「潑賊」。

宋高宗下了罪己詔，放了一百八十名宮女，又撫恤了陳東、歐陽澈和馬伸，剩下兩件最重要的事，一是罷相，二是拜相。所以對這兩件事仍然遷延一些時日，一是等待臺諫官對兩個宰相的攻擊達到相當火候，以顯示皇恩寬大，二是等待沿江的軍事形勢有所緩和，以便抽調朱勝非回行朝。

畫舫航行到湖心，正當王淵和宦官們開懷暢飲、得意盡歡之時，另一艘較小的湖舫快速追上了「十樣錦」船，船上的人大呼小叫：「汪相公欲拜會眾大官與王都統。」馮益興奮地說：「汪十五必是送財寶來！自家們且虛做人情，不容錯過。」眾人明白，這無疑是最後一次詐騙這個宰相錢財的良機。大家來到船頭，與汪伯彥隔船作揖。兩隻船靠攏後，臨時鋪上兩片踏板，汪伯彥上了大船，而隨從們果然提著一個個包袱，魚貫而入。

眾人請汪伯彥進船艙，臨時在食桌前安排上座。汪伯彥還謙讓一番，康履說：「汪相公不就上座，叫自家們如何入席？」汪伯彥就座後，眾宦官和王淵實際上有了一種默契，只是對他爭相敬酒勸盞，說一些閒話，而絕口不談政治。

二月十三日，宋高宗一行在連綿的春雨中抵達杭州，杭州官員和御營右軍統制苗傅、副統制劉正彥都到城北餘杭門外迎接。杭州位於浙西平原的南部，作為兩浙路的首府，和平江府同為最富庶的州府。杭州城形似腰鼓，南北長，而東西窄。五代吳越築城建都時，卻一反中國古代都城「面朝後市」的傳統，將宮殿建築設置在城南的鳳凰山東麓，除羅城外，宮殿另有子城。宋朝統一南方後，又將宮殿改為州衙。宋高宗還沒有到達杭州，就已經商定了行宮的地點。最初準備將行宮設置在子城北雙門外的hetubook.com.com兩浙路轉運司衙，改名升宮。但考慮到財政的拮据，還是決定利用吳越的舊宮作為行宮。宋高宗不登岸，他的御船穿行城北天宗水門，沿著城裡的大河，抵達行宮。

張去為接著又念剛才遞到的呂頤浩和朱勝非的奏報，兩奏肯定金軍撤退在即，不僅大江的防禦無憂，而且還準備出兵收復揚州。宋高宗當即提筆寫了兩份御筆和兩份手詔，他首先將兩份手詔交付馮益說：「你明日動身，前往江上，將手詔付與朱勝非、呂頤浩，命朱勝非將軍務移交張浚，即日赴行在。你可在江上停留數日，以朕意撫慰劉光世、張俊諸軍。」馮益應承說：「小底遵旨！」

宋高宗一行從平江府城南的盤門出城，乘船沿浙西運河南下。王淵的座船滿載甲士，在前面開路。後面的御船則載著皇帝、張才人、七名國夫人、康履、張去為以及其他宦官、宮女，共計七十餘人。另一艘較小的船裡，則載著潘賢妃、曾擇、藍珪、馮益和其他宦官、宮女，共計五十多人。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的座船都排在更後。船隊在運河裡平緩地航行，儘管皇帝、潘賢妃和兩個宰相仍然各自心事重重，其他人從的心境卻變得比較輕鬆。

一場虐民取樂的鬧劇收場了。船隊夜泊吳江縣時，皇帝就在御船上用晚膳。張才人還是照舊伏低做小，把潘賢妃請到御船上，同皇帝，還有七名國夫人共進晚膳，並且讓潘賢妃上座。自從宋高宗和潘賢妃發生齟齬以來，張才人的所作所為，贏得行宮上下，特別是宋高宗本人的嘖嘖稱讚，連充滿妒意的潘賢妃也有幾分後悔之意。

宋高宗十分掃興，如果不是心疼兒子，強壓怒火，非把潘賢妃斥罵一通不可。他現在只能朝潘賢妃瞪一眼，又上前哄了一陣小皇子，然後吩咐藍珪說：「今晚排辦晚膳，朕只與娘娘同吃。」

黃潛善和汪伯彥雖然破費了大筆錢財，回府以後，還是臥不安席。第二天，兩人的罷相制正式發表，當時稱為宣麻，因為制詞是用上等白麻紙書寫的。與三年前李綱的罷相制相比，確是體現了皇帝「體貌」和「保全」宰臣的旨意，強調「深念」元帥府「潛藩之舊」，授予兩人觀文殿大學士的榮譽職名，改任兩個大府的知府、兼江南東路和西路安撫使。

小皇子用小手給母親擦淚，說：「媽媽休哭！媽媽休哭！」兒子的天性之愛，更使潘賢妃肝腸寸斷，她忍不住悲聲大放。小皇子m.hetuｂｏｏk•cｏｍ.cｏｍ見到母親的痛苦情狀，也大哭起來。吳貴人不知道宮闈最近發生的事，但憑著她的聰明，已經覺察到其中必有蹊蹺，她趕緊上前，抱過了小皇子，不斷地哄勸。張才人也及時上前，與吳貴人一同哄勸。

他們乘坐了西湖裡最大的畫舫，船名「十樣錦」，長二十多宋丈，一千料，當時的船舶的載重概念，一料相當於一宋石。船上是雕欄畫棟，錦繡簾幕，船外是殘月和稀星映照下的細浪微波，春風不時吹入艙裡，令人心曠神怡。畫舫自南而北，在湖面上緩慢滑行。艙內則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但是張才人其實有自己更深的考慮和打算，宮裡無非是母以子貴，只要小皇子在，自己和潘賢妃的積怨無論如何是宜解不宜結。她深知宋高宗的脾性，自己一旦年老色衰，是根本無法避免失寵的命運，她內心深處的最大宏願和秘密，就是生一個兒子，將來取代潘賢妃母子，而佔取皇后的寶座。自從宋高宗得了陽痿症後，她的內心和皇帝同樣焦急。宋高宗到平江府後，就開始求醫問藥。醫生按照一般的醫道，給他服用五味子丸、磁石丸、助陽丸之類以及湯藥。張才人本來也稍稍懂得一點醫道，現在又出錢買了醫書，一有閒空，就精心研讀。

隆祐太后、柔福帝姬、吳貴人、小皇子趙旉等在行宮迎接宋高宗。小皇子按照吳貴人的調|教，向宋高宗下跪叩頭，口稱：「臣兒子叩見官家阿爹！」宋高宗對潘賢妃儘管已經嫌惡，但對這個兒子還是視若掌上之珍，雖然分別不滿一月，仍是十分想念，他親暱地說：「兒子少禮，阿爹委是思念！」他說著，正準備伸手把小皇子抱起來，不料小皇子已站起身撲向潘賢妃的懷裡，不斷地叫「媽媽」。潘賢妃把兒子抱起來，也不斷地叫「兒子」，兩行玉箸般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

曾擇最後一句不過是虛與委蛇，不料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心亂如麻的汪伯彥，還真以為皇帝對自己和黃潛善準備有所區別，就感慨地說：「你們都是昔日元帥府底舊僚，聖上開府時節，便是我盡忠竭智，獻可替否。不期黃潛善那廝曲學阿世，工於逢迎，——」前面已經交待，汪伯彥在康王的元帥府裡，地位本來高於黃潛善，不料宋高宗登基之後，兩人的地位竟顛倒過來，汪伯彥的內心一直不服，但在公開場合，從來不敢有所流露，今夜偶而失言，但「蔽惑聖聰」四字說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黃潛善hｔtps://wｗｗ.ｈeｔubｏoｋ•ｃom•ｃｏm上岸後，大家開始議論，馮益譏笑說：「不料兩個附贅懸疣，竟成了自家們底錢神！」曾擇卻說：「休得恁地哂笑，自二人任執政拜相以來，自家們又賺得多少錢財？」康履說：「朱相公來朝後，自家們便賺不得他一文錢。由此說來，他們二人尚是勝於朱相公。」馮益說：「人生在世，唯有『快活』二字。我早曾言道，他們二人只是教自家們得利，卻是必不能教自家們快活一世。此回官家倉惶南渡，便是應驗。二人當政，官家坐不穩江山，自家們又如何得長久快活？」

黃潛善憤憤地說：「汪相公，你須記得，渡江之時，你一馬當先，我策馬緊隨，猶自落後。當時你底氣血如此健旺，端的令人稱羨！」汪伯彥到此地步，也只能涎皮賴臉，他說：「我得沉痾，亦是盡人皆知！」黃潛善緊盯一句：「我身為左相，何以唯獨不知？」汪伯彥不再答話，就匆忙離開都堂。在處境危困的情勢下，兩人為了保全體面，才避免在大庭廣眾之下吵架。

現在兩個仇人相見，互相不再說話，只是一揖而別。汪伯彥逕自坐自己的船回家，而黃潛善又被眾宦官和王淵迎到畫舫。黃潛善比汪伯彥稍有涵養，他絕口不說汪伯彥，但也賄賂了大筆錢財。最後，眾宦官和王淵又把他送上了西湖東岸。

康履順比滑澤，他以帥府元老的身份說：「在元帥府時節，原是汪相公底功勞第一，此是自家所親見。」汪伯彥感激地說：「難得康大官仗義執言。若是聖上皇恩浩蕩，尚是容我叨居揆席，戴罪立功，日後自當重酬！」眾人又是虛情假意，隨便與他敷衍，大家其實並沒有給汪伯彥作出任何保證，卻又使他感到保住相位有望。

當天夜晚，康履、曾擇、馮益等人又和王淵泛舟西湖。皇帝拜罷宰執，本是頭等機密，而宦官們卻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他們已經得知，不但明天黃潛善和汪伯彥將正式發表罷相，朱勝非行將拜相，而王淵也將升任執政，當同簽書樞密院事、仍兼御營司都統制。今天的夜宴由王淵出資，名義上是給馮益餞行，實際上也有因升官而答謝眾宦官的意思。

在御船裡的宋高宗聽到船外喧鬧，也到船頭看熱鬧，他見到鴨群被射的情景，又在苦悶無聊之中，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樂趣，下意識地發笑。其他的國夫人、宦官、宮女等也無不忘情嬉笑。唯有張才人卻及時湊近皇帝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官家，不如出資收買鴨群，以示陛下愛養百和_圖_書姓底至意。」一句話提醒了宋高宗，他當即命令康履說：「國家危難時節，豈可以射鴨取樂？可傳旨停止放箭，將鴨群收買，犒賞眾人，另出資與鴨主養傷。」

潘賢妃自從和宋高宗吵鬧以後，不再有同房的機會，但她也聽到了皇帝得病的消息，現在見到這種情景，憑著她特別的敏感，立即就猜透了張才人的心機。她只能暗自詛咒說：「昊天上帝有目，唯願官家底痿腐永不得癒，那廝賤婦永不得生子！」

一天下午，宋高宗叫張去為給他念臺諫官的劾奏和兩個宰相的奏疏。黃潛善和汪伯彥最近又挖空心思，另上謝罪而不辭職的奏疏，宣稱「不敢止用常禮，俟禍患稍寧，即再伸前請」。當張去為念到汪伯彥奏中說：「臣偶以沉痾所纏，不能密志而慮，致鑾輿之遑遽。」宋高宗忍不住大怒，說：「汪伯彥在謝罪之時，猶不忘藉口沉痾，諉過於黃潛善。然而他日日與黃潛善聽高僧說法，飲酒作樂之時，又有甚病？自渡江遷徙以來，又有甚病？誠如臺諫所論，二人禍國至此，猶自恬不知恥，偃然居相位，而實無引咎辭避之意！」皇帝的玉音，聲色俱厲，宦官們明白，宋高宗對這兩個昔日的寵臣，已經蘊積了滿腔的怒火，而最使他傷心的事，當然是兩人使他得了陽痿症。自從揚州逃難以來，在外朝面對時，宋高宗刻意顯示帝王的涵養和大度，還不時故作姿態，做些虛偽的表演，而在內廷就經常發怒。儘管如此，宋高宗對於自己的「痿腐之症」，卻只能啞巴吃黃連，而從來羞於作為怒罵的口實。

汪伯彥雖然詭計多端，此時也竟按捺不住，他首先說：「聞得諸公夜遊西湖，特來助興，聊備薄禮，請諸公笑納。」曾擇說：「自家們無功受祿，委是有愧於心，然而念汪相公禮意甚重，又是卻之不恭。」汪伯彥轉身對隨從們示意，隨從們就給眾宦官和王淵每人獻上一個包袱，馮益第一個打開包袱，只見裡面滿是金銀珠寶，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就露出滿面笑容，說：「感荷汪相公，日後不知何以報答？」這還是自兩人相處以來，馮益第一次以「相公」稱呼。其他眾人也紛紛稱謝。

關於今天的晚膳，她對宋高宗說：「按醫官與醫書之說，官家心肝火旺，憂勞傷了賢氣，血氣不能充養。宜補虛，興陽道，益精氣，然而又不宜大補。服藥之外，亦可用藥膳。」晚膳開張時，御廚依張才人的佈置，供進一道道以鴨為主的藥膳。張才人對每一道藥膳，都逐一向皇帝說明：「此m•hｅｔｕboｏk•ｃom.cｏｍ是枸杞、地黃、鴨肉羹，鴨肉滋陰養胃。此是三子豬腎膾，三子是菟絲、枸杞與桑葚，豬腎補腎壯腰。——」宋高宗品嚐著別開生面的藥膳，高興地說：「朕唯知有良藥之苦，今日方知有藥膳之美。」成國夫人吳氏最善趨炎附勢，她說：「張娘子為聖體盡心竭力，高天必有厚報！」其他國夫人也跟著紛紛奉承。

兩艘湖舫抵達西湖北岸，汪伯彥起身告辭，眾人送他上岸。汪伯彥正準備登上自己的船，然後回城歇息，不料岸上有一隊軍兵，打著燈籠，簇擁著一乘轎子前來。轎子停放後，裡面出來一個官員，正是黃潛善。

就在當天下午，黃潛善在都堂有意當著三個執政的面，向汪伯彥發問：「汪相公，你在奏中言道：『臣偶以沉痾所纏。』是甚意思？」汪伯彥說：「你是左相，我是右相，只因近日得病，不曾理會朝政，致得臨時失措，大駕南巡。」按照官場的規矩，左相的地位和責任自然重於右相。

此後，由於臺諫官的不斷論奏，宋高宗又將黃潛善和汪伯彥再次貶官，發送到荊湖南路和廣南東路「安置」。兩人挾帶豐厚的財寶，其實倒是在流放地安居，而躲避了刀兵之災。最後，黃潛善在梅州（治今廣東梅縣）善終，而汪伯彥居然熬到了皇帝赦免回朝，此是後話。

黃潛善和汪伯彥帶著無比的懊喪，離開了杭州，被宦官們詐騙了大筆錢財，更使他們痛上加痛。兩人完全明白，作為皇帝最親信的宦官，對自己的下台肯定是預知的。

汪伯彥長嘆一聲，說：「我自從元帥府受知於聖上，唯知兢兢業業，小心輔政。只緣近日偶得沉痾，疏於問政。不料黃相公便獨斷專行，輕脫寡謀，致使鑾輿渡江，宗廟神主顛沛，官、吏、軍、民慘遭荼毒。」曾擇說：「此是黃相公誤國，與汪相公本無干係，臺諫官無知，直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官家聖聰，自當鑒察。」

這是黃潛善和汪伯彥在宋廷掌政的第三年，兩人一直是互相配合，沆瀣一氣，汪伯彥因為地位稍低，對黃潛善更是曲意逢迎。但自從黃潛善發現對方有反戈一擊的意圖，兩人很快就翻目成仇。

宋高宗又吩咐張去為說：「你可去翰林學士院，宣召宿直詞臣入殿，今夜鎖院。」按照制度，凡是拜罷宰執大臣之類，翰林學士院輪班宿直的詞臣面對後，依照皇帝的聖語、御筆之類，起草駢體文制詞。為了保密，在詞臣起草制詞直到正式發表之前，由宦官將小殿或學士院上鎖，以防洩密。張去為和馮益立即奉旨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