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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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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路 3

築路

「老劉,起來幫忙呀!待會兒狗肉熟了你吃不吃?」楊六九說。
幾十個人端著鐵器,慢慢地往裏逼,小孫鬆著絲線,退出圈外。狗蹲坐在地上,伸著脖子,尾巴憤怒地掃著地上的鹼土和月光。那兩隻痛苦的狗眼裏綠光如磷,脊上的狗毛像浪頭一樣翻滾著。圈子漸漸收小,人們都小心翼翼地挪步,都等著有人打第一下。狗哀鳴不止,使人心軟。它對著一個個高大的身影顫抖著,憤怒又使它躍起,它的前爪觸到一塊膠泥般的肉,便著力一撕,一個人鬼叫了一聲,翻滾著去了。狗回頭又向另一個人撲去,騰空而起時,那根連結著它的咽喉的銀線又拽緊了,它在空中縮起了身子,重重地跌在地上。就在它落地的瞬間,一道暗影帶著尖嘯下來,緊接著響起鐵器擊碎骨頭的悶聲。空氣中瀰漫開血腥氣,那個被狗撕了的男人在一邊哼哼唧唧,楊六九說:「你個笨蛋!」
小孫蹲在人圈外,像個黑黑的小墳頭。那根絲線彎彎曲曲地把他和死在地上的黑狗聯繫在一起……
他又栽了一個大觔斗。什麼東西重重地絆了他。他睜開眼尋找寶貝,卻啊了一句,全身像抽了骨頭般軟了。在他的腳下,赤|裸裸躺著一男一女,緊緊地摟抱著,身體輾倒了高粱。從他和她嘴裏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劇毒農藥的臭氣。他顫顫抖抖地起來,掉頭就走,正如飛娥撲火一般,與追他的人撞個滿懷。他聽到頭上一陣風下來,上下牙咯登咬死了。緊接著腰上又著了重重一擊。一床被單從頭上蓋下來,白雲一樣舒展,通紅的高粱穗子齊齊地落了地……
十八年前他被分到南山去採鐵礦石一去就是三個月,去時是初夏時節,剛打完麥場玉蜀黍偶有秀出纓纓來的。他的女人關起大門在院子裏洗澡,他抱著孩子在屋裡往外看。女人洗澡用一個黑瓦盆,用一條帶綠格子的蘇聯毛巾。她用毛巾蘸了水,彎臂舉到脖子後,清水順著脊梁溝,簌簌地往下流,背上的痦子像北斗七星。水珠兒在女人滑溜的肉體上站不住,像從荷葉上往下滾,像從小鴨子背上往下滾。女孩嘴裏吮著手指頭,咯咯咯笑響了喉嚨……他從南山回來時,山溝裏的柿子葉紅得像血一樣豔麗,他走著山路,一閃一閃地想著女人和孩子。三個月不見,孩子會叫爹了吧。走著山路他不覺累,心裏有火一樣的思念催動著兩條快腿。從南山到家有二百五十里多,他日頭冒紅起步,竄到村頭時才小半夜。中午時到一個食堂裏去吃了一頓大地瓜,蹲下就吃,無人過問。那年頭人都像半傻,臉上都掛著死相,人人都相識,人人都陌生。他好像在一個亂嚷嚷的大集上走,人摩肩擦踵,互不相問,各自忙碌。走到村頭上,他舒服地喘一口氣,一撮火跑到家門,大門沒了他都沒看見,從門洞裡跳進院子,他想和女人開個玩笑,見房門洞如一張口,房門也沒有了,他這才大吃了一驚。在星光矇矓的院子裏,他喊了一聲鯉她娘,竟無人回答,再喊時,卻有幾隻野貓從屋子裏蹦出來上了院牆,排著對翹著尾巴上了房,在房脊上叫著徜徉。他的心涼透了,鼻子裡灌滿了破敗院落裏那種腥乎乎的淤泥氣息。
他瘋跑著,胸口憋得難以出氣,一些雞在他面前上樹跳牆,咯咯驚叫,後面人聲嘈雜,齊喊:「截住他!」跑出村頭,他感到胸口的壓力稍稍減弱,心臟如拳頭搗著胸肋,咖喉裏有一團火苗,脖子上有一道繩索。在坑坑漥漥的土路上,他的身體在跑動山顛簸著,腋下被單中包裹著的女兒像老頭一樣咳嗽著,被單子沉甸甸地下墜,他把被單子往上一提,感到一條小腿在腰上踢了一下,被單裏的女兒發出一聲嘶啞的哭。
他被一棵粗壯的高粱絆倒了,懷中的孩子摔出老遠,並且那麼脆地響了一聲,響了一聲之後便無聲無息。他的心一下子死了。完了!他想,完了,孩子死了!孩子死了,他不想跑了。他跪起來,膝行向前,膝下壓著高粱稭。他急急地剝開被單子,模糊的眼瞳裏跳進了女孩的臉又紅又紫像個嚴霜中的柿子。他用力擦眼,眼裏霧退,幻覺般發現孩子的嘴唇在哆嗦。女兒眼角上掛著兩滴血,血也在哆嗦。鯉嫚!鯉嫚!我的女兒。他用粗糙笨拙的手指擦去女兒眼上的兩滴血,手指感覺到了血熱。女兒的和-圖-書臉漸漸變白,嘴動鼻皺,又發出了嘶啞的哭聲,從那大張開的生著八個牙齒的小嘴裏。周圍的高粱棵子又嘩啦啦響起來,他惶恐地用大手壓住女兒的嘴,女兒的小臉蛋在他手中抽搐。他的腸胃一陣痙孿,嗓子裏有苦澀的東西上竄,手不由自主地鬆了。他從高粱稭悍縫隙裏看到了幾條碧綠的人腿,搶起女兒又瘋跑起來。他沒有力量睜眼,全不辨方位,跑得凌亂無章,腿腳如彈簧。
那時,他還是個三十歲剛出頭的年輕人,闖關東回來,攢下了五百元錢,也算買也算娶了一個十八歲的俊俏姑娘。娶來的姑娘緊鎖眉頭,臉上無笑容。那時他的腰就有點兒彎了,在長白山抬大木頭壓的,壓得脊椎骨都「喀巴喀巴」響。他知道自己年齡大模樣不強,委屈了這個漂亮姑娘,便千方百計地俯就撫慰,天長日久,鵝卵蛋子石頭也被他捂熱了,孵出小鵝來了。她為他生了個女孩,乾巴得像個木頭棍一樣的個女孩。起名叫鯉嫚,因為女人分娩那天他在河裏用三股叉叉到一條四斤三兩重的鯉魚。用鯉魚熬了一鍋魚湯給生孩子生累了的女人喝。有了孩子,女人臉上漸漸見笑。他是幹過重活的人,手腳強健得出名,他把老婆孩子像金絲雀一樣養在籠裏,風吹不到雨淋不著,女人奶著娃子,胸脯見高了,臉上身上都長肉。他說,鯉她娘呀,你要給我生個兒子呀,女人不回答,笑嘻嘻地看著孩子在懷中吃奶。有時,她故意把奶頭扯出,娃娃就急匆匆地亂拱亂哄哄……回秀像她,跟她出嫁時難辨真假,也是瘦高挑兒,臉上猶猶豫豫的讓人看著可憐。一轉眼就是一十八年,鯉嫚活著也該有這麼大啦。天下事,一臺戲,也許就是親閨女來了?做夢吧,背運的劉羅鍋子你休做美夢,那個村子不叫馬桑鎮,也沒記得村後有條八隆河。縣份倒是對,離他的家四百多里。那時候天下一家,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吃飯不要錢,糧食遍地。他從黃豆地裏跑過時,焦乾的豆粒從豆莢中「噼噼叭叭」爆出,豆粒迸得老高老遠……鯉嫚肚臍下邊有塊指甲蓋那麼大的黑痣。人說,女人身上要是沒痣沒瘩子就是個騾子。老婆背上有七個痦子,她跟他好那陣兒說,她生來就是個吃苦的命,七個痦子要她天天背著,「人背痦子,穿不上褲子;痦子背人,騾馬成群」……
鯉她娘!鯉她娘!他絕望地叫著衝進屋去,屋子裏灰味重濁,潮濕的老鼠在梁頭上唧唧亂叫,跳蚤像子彈往他臉上碰。他從兜裏取火劃著,看到屋裡破破爛爛,箱櫃板凳猶在,但都落上了銅錢厚的灰塵,灰塵上清晰地印著老鼠的腳印。火柴滅了,眼前黑得如墨,一隻蝙蝠從門洞裏飛進來,和梁頭上的老鼠吵成一團。他又劃著火柴,火光照見地上幾塊破碗的碎片,照見晾衣的線繩上懸掛著一塊嬰兒尿布。他找到油燈點起來,端著燈遍屋查看。他開了箱櫃,他的衣服還在,女人孩子的衣服全沒有了。他揭開糧缸,半缸雜糧上鋪了一層鼠屎,中間有破棉絮,他挑一下棉絮,幾個紅色的小肉蛋蛋滾出來,吱吱細叫著在鼠屎上蠕動,他的胃緊縮了一下,一陣嘔吐上了喉。他慌忙移開眼,看著立在牆角上被打去了鐵頭的農具。他頹然坐在地上,像一堵被大水泡酥了的牆,再也站不起來。燈盞歪倒地上,火燃著油,油燒著地,燃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蛇,整所房子都在火中跳舞。油乾火滅,黑暗罩下來,他躺在地上想,完了,家,甜蜜的家,老婆一定是熬不住青春,跟著人跑了,連孩子也抱走了。淚水沿著他的積滿灰垢的臉上熱乎乎地停停行行地流下去……
他硬硬頭皮,拐出牆角,走到兩個女人面前,問:「兩位大嫂,借光啦!有一個外縣來的女人,家住哪兒?」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一個瘦臉的搖搖頭,說:「不知道。」兩個女人轉身就走。走在後邊那個女人紮一個小髻,半大解放腳,面孔很善,回頭對他使個眼色,向著灣子北面那個壘著間小門樓的院子噘了噘嘴巴。他登時明白了,閃身牆角去,待兩個女人拐彎進伙房,便幾步躥到那個小門樓前,推一把門,門是閂著的推不開。打量了一眼院牆見只有人頭多高,便伸手攀住,將身一提,就上了牆頭,撲通跳進院子,立www.hetubook.com.com腳未穩,就聽到屋子裡有孩子的笑聲。繼而聽到女人的笑聲。他感到有一柄鋒利的剃頭刀子把胸膛劃開了,身體浸泡在黏稠的黑血裡。他像在渾水中游泳一樣費力地往屋裡衝,薄薄的門板在肩膀兩邊響亮地分開。他一眼就看到曾經是他的女人現在是人的女人在炕上跟女兒打著滾嬉戲。三個月不見,她好像更俊俏了,女人定了一瞬,面孔像電光中的雲朵一樣抖動著。他的眼睛尋找著那個脖領子上別回形針的小伙子,沒有。他跳上炕,揪住女人的長髮用力一帶,她就躺在地下了。「跟我走!」他壓住聲音吼。「不,你這個野狗!」女人恨恨地說。「走不走?不走我就殺了你!」「你殺吧,你殺了我吧!」這時他聽到了急促的打門聲,便對準女人的腹部踩了一腳,她的腹柔軟得似乎拔腳不出。女人慘叫一聲滾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從炕上抓起一條被單子,把哇哇哭叫的女孩用被單包住往腋下一夾,出門時順手從灶旁撈起一張掏灰耙,閃到大門後,聽著擂鼓般的打門聲,看著大門在撞擊中哐哐響動。門嘩朗大開,那個果然眉清目秀的青年率先跌進來,他舉起掏灰耙,對準白淨的面皮砍過去。他聽到沉悶的肉響,俊俏青年捂著臉嚎到一邊去。門外一群七粗八細的身體擋著他,他揮舞著掏灰耙衝上去,人群往兩邊張開,他從中躥出,兩邊的房屋樹木都旋轉著向他傾斜……
他躺在家裏的地上,感到身體正沿著一道裂縫往地裏漏下去。他想跳起來,想掙扎,可不知道腿和胳膊到哪兒去了。他累癱了。在跑山路竄大道時心裏想著女人孩子並不覺累,老婆孩子沒了,累也襲上來,他想這樣躺著死去也好。平明時分,他艱難地爬起來,像嬰兒學步一樣蹣跚著走出院子。村裏像遭了兵變,樹木都被攔腰斬斷,村後幾個大爐子裏黑煙衝天,一群人在急急忙忙地搬動著柴草。他走進二嬸家,二嬸家裏住滿了外縣口音的人。他走進六叔家,六叔家門窗拆除,屋裏搭著地鋪,一個昏花眼的老頭兒在縫補破鞋。他終於碰到一個熟人,熟人說村裏人都搬到西村去住了。他跑到西村去找老婆孩子,村裏人告訴他,兩個月前來了一群外縣人,人群裏有一個白面書生,藍卡嘰制服嶺上別著三個亮晶晶的回形針,胸前的口袋裏插著一支自來水筆。有人看見他老婆跟那小伙子一起往東北方向走了,小伙子抱著女孩,女人跟在後邊,胳膊肘上挎著一個通紅的大包袱。聽罷村裏人一席話,他心裏充滿怒火,發誓要把女人抓回來,把那個膽敢拐走活人|妻的小伙子砸死。他向村裏領導報了案,領導讓他先去南山採礦石。他應著,從食堂裏包上幾塊乾糧,拔腿走南方,走出三五里,就在豐產的蒼黃荒野上拐了彎,奔著東北方向去了。他日夜兼程跑,在一條河溝裏灌了一肚子涼水,啃了一塊乾糧。第一夜,他尋了一塊玉米地睡了。第二天又走出一百里,夜裏又宿在野外。第三天,他突然感到到了目的地了。兩天來他像獵狗一樣追著味兒跑,走大路還是走小路根本來不及想,女人身上那股腥腥的奶味引著他走,女孩的哭聲隱隱就在他前頭響,而現在,一切都消失了。他知道到了,女人和孩子就藏在附近的村子裏。趕到這裏時,車輪大的紅日冉冉落下,北邊有土高爐,火苗子燒紅了半邊天,遍地流火,大地像凝結的鋼鐵一樣嚴肅。兩天中他看到遍野的豐產景象,熟透了的莊稼多半老在地裏,路口常常碰到整包的棉花、黃豆、一堆堆的地瓜,無人管無人問。莊稼人珍惜糧食的天性使他心痛,一個個青藍色的陰森念頭在他思想的森林裏閃電般亮起,一種大難臨頭萬民塗炭的預感使他顫慄不止,彷彿,他丟妻丟女,不過是這場災難的前奏。日頭落山了。前面這個村莊裏只有兩隻大煙囪在冒炊煙。煙囪是用紅磚砌成的,最上頭收口處是一根瓷管子,醬紫的顏色,焦黃的濃煙黏滯地湧出,沒有風,煙柱拔起數十米高方散開,像兩棵併著長高的鑽天魚鱗松。他知道村裏尚未開飯,他可以進村等著吃飯,無人收他的飯票。他不敢進村顯影,鑽進一塊玉米地裏,從肩頭上卸下包袱,鋪在地上。兩個乾巴窩窩頭的洞眼裏已經有了些餿氣。他從窩窩和-圖-書頭洞眼上拿下鼻子,又嗅到在乾枯的玉米稭稈味道中有鮮鮮的蔥韭氣息。趁著紫色的天空巡睃,果然在一株玉米根旁發現幾墩野胡蒜。他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野胡蒜莖葉嫩綠,蒜頭兒有花生米大小。抖抖土,擇出幾棵,就著窩窩頭他有滋有味地吞嚥。玉米早就老熟了,玉米棒子一律垂頭掛著,纓纓絡絡都乾燥成死人鬍鬚毛髮一樣的東西。一陣微風過也使玉米林裏嘁嘁嚓嚓地瘋響。吃過兩個窩窩頭,他還是覺得腹裏上空下洞,中若無物。順手撕下一個棒子,剝開皮,用指甲掐掐籽粒,早乾成鐵豆子一樣,無法再生吃。他在玉米地裏躺著,一鉤新月出來又進去。星光閃爍,寒露成霜。他只穿一件破爛單衣,冷得牙齒打顫,只好起來活動著取暖。他走出玉米林,望見路邊有一個黑乎乎的大物,悄悄地靠了前,原來是廢棄的破磚窯。窯周圍叢生著衰敗的野草,一些半截磚頭磕磕絆絆地碰著他的腳趾。他正要進窯裏去避寒,忽聽到裏邊傳出抽抽答答的哭聲。他吃驚不淺,立住腳,蹲下去,一動也不敢動。秋風一縷縷吹過,植物瑟瑟地響著,星星亮得出刺。窯裏的哭聲清晰,是個女子。他心裏狐疑驚懼,聽到一個壓低了的男人語聲:「別哭了,妹子。」後來他想,那女人也許叫「麥子」,這地方的人「麥」、「妹」叫成一個腔口。那女人卻哭得更加響亮起來,唏溜唏溜像喝湯一樣。「咱們跑了吧。」那男子說。「跑到哪裏去?」女人帶著哭腔問。「下關東!」「沒盤纏。」「咱爬火車。」「我害怕,聽人說東北有熊瞎子舔人。」「你就知道怕、怕,不跑,甘心嫁給他?」「俺娘花了人家的錢,我要是跑了,他們會把俺娘打死。」「那你說怎麼辦?」「我嫁給他,咱倆偷著相好。」「我不願意這樣,這樣擔驚受怕,到什麼時候算個頭?」「那麼,哥,咱一塊死了吧。」「怎麼死?」「喝毒藥,我帶來了毒藥。」「不,不,妹子,咱還是跑吧。」「我不跑。」「非要死……死就死吧……」那男子哈哈笑幾聲,就嗚嗚地哭起來……他摸起一塊磚頭,想扔進窯裏去驚醒這對迷了心的鴛鴦,但又怕磚頭進了窯,驚不醒鴛鴦倒砸死兩個情種,便放下磚頭,用力挖起一把摻雜著煤渣子的乾土,對著窯口摔進去。細土涮涮拉拉打進窯去,窯裏的哭聲戛然止住。一會兒,兩條黑影從窯裏一前一後鑽出來……
村子裡寂靜和平,村後的土高爐裡響著火聲和一浪高一浪低的人呼。不知為何,這村裡還有些樹活得黃葉凋零,尚有雞狗在走動。果然在煙囪後邊有一個蚌殼狀的大水灣,灣裡生著幾墩蒲草,嫩黃色的葉子折倒在水裡漚著,中心的綠葉還堅硬地挺著,幾隻蠟燭狀的橙色蒲棰指著青天。他察看地勢,沿著灣邊走,偶一低頭,見水中一人瘦如猿猴,知是自己脫了人形,心中一陣酸楚。灣裡水清澈見底,水底沉著厚厚一層米粒,黏黏糊糊地像蛤蟆的卵塊。從伙房裡出來兩個中年婦女。
那道月光不知什麼時候從胸口移到他的臉上,順著光道看去,月中陰影如樹,眼睛裏感到冰一樣的涼。後半夜的荒原把白天蓄積那點熱度揮霍光了,鹼土的腥味兒愈加重濁,河水嗚嗚咽咽,像個女孩在低泣。築路工們睡覺的窩棚裏有嘁嘁喳喳的低語聲,這群人都給清湯寡水給熬煎苦了。他也不願意天天豆腐韭菜。楊六九天天買那女人的豆腐,他就跟著買回秀的韭菜。何況有錢也買不到肉。回秀總是跟在白喬麥身後,怯怯地像個跟腳的小狗。上級給築路工每天補助五毛錢,不知道郭司令去哪兒領來;上級配給築路工每天兩斤玉米麵二兩白麵,郭司令不知從哪裏弄車拉來。郭司令信任他,讓他拤著築路隊的錢繩子。他在長白山大森林裏扛木頭時就知道了男人們聚在一起的故事,後來又南山採石,北海造橋,漂流半生。那段用五百元錢買到的幸福生活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忘了這條路從何時築起,也不知道這條路要築到哪裏去。月光愈加清涼地凍著他的眼,他的目光順著金光大道上爬,又一次通到月上去,看到了那些樹一樣的陰影……
忽聽到窩棚外雜沓的腳步聲如群牛出欄,他歪歪頭,看見幾十個人影在地上交叉成一片黑白錯落的花樣,一個小精靈扯著一和圖書根銀光閃閃的絲線,絲線連著那匹大黑狗。
自從見了那瘦骨伶伶的回秀姑娘,劉羅鍋子就覺得腦袋裏出了毛病,就像那年在東北大森林中錯吃了一種金黃色的蘑菇,千千萬萬的幻象和念頭蝗蟲一樣襲來,咬得他遍體傷痕,心如蜂巢,處處漏血進氣。他感到一舉手一投足都失去了準確感,手腳都像借了別人的安在自己身上。缸裏的水沸沸流流,鍋裏的水滾成岩漿,鍋沿上留下鏟子都鏹不掉的白色汙漬,籠屜糊了,窩頭生了,豆腐炒韭菜鹹得不敢進口,築路工說他把賣鹽的打死了,說他的魂被狐狸精勾走了。楊六九提醒他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勾引白喬麥這樣的半老婆子還情有可原,勾引回秀這樣的可憐巴巴的黃花姑娘是年輕小伙子的任務,老鬍羊吃嫩草,該當千刀萬剮。劉羅鍋的心被楊六九的話劃了一刀,流著鹽水一樣渾濁的血,他舉起菜刀向楊六九砍去,楊六九抱頭逃命。
「快去抄傢什!」楊六九喊一聲,人群散開,紛紛跑動,拿來了鐵鍬、十字鎬,重新聚攏。
多少年後,他還常常想起這把土。這種事一輩子碰不上幾次。兩個年輕人走後,他鑽進了那個破窯洞,摸摸索索地尋到一塊麥草編成的苫頭,苫頭上似乎還留著年輕人的體溫。他鋪著苫頭睡著了。睡得全身僵硬,醒來時已是紅日照遍窯壁。他出了破窯,尋一塊靠近道路的高粱地鑽進去,蹲下,等待著機會。路上過去了幾個成年人,他沒敢出頭。後來,他看到從村子裏走出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孩子牽著一隻黑山羊,跳跳蹦蹦往這兒走。男孩背著一個帶花眼的簍子,手裏提一把彎彎的鐮刀,一邊走,一邊宏亮地歌唱:「馬桑鎮,三里長,萬東路相好著霞她娘,霞她爹是頭老綿羊,咿呀哎嗨喲——馬桑鎮,二里寬,萬東路摟著霞她娘的肩,霞她爹好心酸,咿呀哎嗨喲——。」他從高粱地裏一跳出來,男孩子把沒唱完的野歌子嚥到肚裏去,退後半步。女孩子叫一聲,鬆了羊韁繩。黑山羊伸頭吃著路邊的黃草。「小孩,去放羊?」「我割草,妹妹放羊。」「都大同社會了,還放什麼羊?」「我爹爹是社長。」「噢,社長家的羊。」他從高粱棵上撕下一個綠色尚未褪盡的小葉子遞給山羊,山羊好奇地聞聞他的手,把葉子從他手裏抽去,嚓嚓地吃下去。男孩問:「你是幹什麼的?」「我是煉鋼鐵的。」「你像個狗特務。」男孩說。「你長大了是一個好兵,去解放臺灣。」他討好地說。女孩說:「嘀嘀噠,嘀嘀噠,北京來電話,要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等我長大啦,臺灣解放啦。」他說:「解放不了,等著你呢。」「春兒,走。」男孩說。他說:「小孩,慢走,我跟你打聽個人——你們村裏,有一個瘦瘦的女人嗎?帶著一個瘦瘦的小女孩,兩個多月前從外地來的。」「我不知道。」男孩搖搖頭,狡黠地說。「我知道!」女孩說。「小春!」男孩喊。「那個女孩叫鯉魚!」女孩說。「小春,你又多說話。」男孩說。他從煙口袋上撕下一個滑石猴遞給男孩,說:「小兄弟,告訴我,我是公安局的,那個女人是特務,你告訴我她住在哪兒。」男孩畏畏縮縮地接了滑石猴,說:「你別跟人說是我說的,啊,她住在伙房後邊,門前有個大水溝,灣裏有水,俺娘在灣裏洗碗時常跟她說話呢,俺娘讓我們叫她小嬸嬸。」
「老劉,起來燒火煮狗肉,你這個老混蛋,坐吃現成!」
他不顧一切地想立即就撲進村子裡去,把老婆孩子搶出來,把那胸前插鋼筆的小伙子打成殘廢,省了他再去勾引人家妻女。空中盤旋著飛翔鳴叫的鳥兒把一攤熱乎乎的糞便黑白分明地丟在他的脖子上,他仰起眼來,透過高粱葉子縫隙上看,牙齒像咬著鳥頭一樣用力咀嚼。鳥兒歡唱著奔向青天白日,在澄澈的大氣中變得焦黃如彈丸。鳥兒飛走後,他撕一個葉子擦去脖子上的鳥屎,心裡的怒潮稍稍平息。抽一鍋旱煙,捆紮緊鞋帶子,又把腰帶使勁緊了緊。他恍然覺得自己的腰只剩下一把粗細,肚子裡卻鼓鼓脹脹,不知道餓滋味。田野裡疏疏朗朗地有幹活的人,他沉住氣,對著村子正中那兩根紅磚煙囪走去。
「來呀,他媽的,你們來打呀,打死它。」小孫尖尖地喊叫著。
鯉嫚!現在他還敢肯和-圖-書定,聽到女孩的哭聲時心裏並沒難過,兩行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女兒在嗚嗚嚕嚕地好像叫娘。他的腿似被亂麻纏住,跑不動了。稍一遲疑,就聽得腦後喊聲如炸雷一般響:「截住他——!抓特務呀——!拿住人販子啊——!」路前方聽到喊聲的人,揮舞著農具包抄過來,他扔掉掏灰耙,雙手抱緊女兒,一頭鑽進了一片高粱地。高粱葉子利刃般地割了他的眼,他像熊瞎子一樣亂撞,腿把半焦乾的高粱稭碰倒,絆斷,脫落的高粱米雨點般四射,秫稭上的白粉下落飄揚,腳步聲,碰撞聲,喘息聲,心跳聲,追者的喊聲,採食高粱米的灰鴿的驚飛聲,女兒的瘋哭聲,匯成一支箭,把他的耳朵射穿了。
「圍成圓圈!」楊六九說,「別讓狗日的跑了。」
回秀姑娘的皮色、身腰、細長而憂傷的眼睛都是那麼樣地像煞了一個人。她一出現在窩棚門口,他就如中了槍子兒、挨了悶棍兒,混混沌沌,覺得土地都傾斜了,緊接著就有一股灼熱的氣流上衝頭頂。楊六九和高乳肥臀的白喬麥打情罵俏。賣韭菜的回秀姑娘在陽光下像火把一樣燃燒著,他被烤得毛髮焦枯,眼珠凝固。賣韭菜姑娘非常像他的帶著女兒跟人跑了的老婆。當年為了查找老婆他跑遍了三個縣,後來找到了。他記不清那個村子是不是叫馬桑鎮,那時候是提心吊膽,被人趕得淒惶,好像落荒的走狗……
他縮進高粱地,興奮得毛髮直立,恨不得插翅飛進村裏……
楊六九走時沒掩那扇用一張葦蓆四根木棍綁成的門,伙房窩棚不規則的門口像個缺齒的大嘴敞開著。從窩棚南壁那兩個拳大的破洞裏,射進兩大道月光,一道落在他的胸口,一道落在地上,照明了那匹小狗的腦袋。小狗蜷伏著,睡睡醒醒,不時哼哼幾聲,好像懷念狗娘。弓腰使他無法仰臥,他側臥著,忘卻多年的情景歷歷出現在眼前,睜著眼能看到,閉著眼看得更清楚。
劉羅鍋下了鋪,趿拉著鞋走出窩棚。小孫牽著狗過來了,眾人激動得用力呼吸。小孫手裏銀亮的線兒一鬆,毛色鮮亮的大黑狗便跳起來,四爪騰空,腹下的白毛亮得像一道電。小孫機靈地一拐彎,狗撲空落地。小孫又把絲線扯緊,狗仰起頭,從肚子裏吐出啊嗚啊嗚的低鳴。狗如吞食了苦藥的孩子在呻|吟。
馬桑鎮西頭那條熟悉的大狗又叫了一陣,緊接著照例是鎮上的瘋狗應和著叫幾聲,之後,一切又都沉默。圓月青青白白地偏向西南方向的高天,真正是後半夜了。劉羅鍋子臉上潮濕,他不敢肯定自己流了淚。十幾年來,他的心被風沙抽打得粗糙堅硬,針都刺不進去,賣韭菜姑娘卻輕而易舉地剝掉了他心上的硬痂,使他的心纖細柔軟,像剛蛻殼的蟬。他坐起來,把羅鍋腰支在麥穗草編成的枕頭上,點上一鍋煙吸。苦苦甜甜地思想了十幾天,腦袋瓜子又迷糊又清晰。那個人兒就站在面前,還是像當年那麼年輕俊秀,眼淚汪汪地她說:鯉她爹,不怨我呀!他一睜眼,什麼都沒有了,洞口空對著冰涼的鹼土荒原。女人的頭髮搔得他面孔發癢,一雙柔軟的手在他胳膊上胸脯上摩娑著。一睜眼,兩道月光幽幽地照亮地面,小狗眼中淚花閃爍。
來書把死狗吊在窩棚立柱上。這條狗死後更顯得高大健美。它的粗尾巴像掃帚一樣戮著地,白眼珠子翻著,嘴裏是白土黃泥,肚皮上的白毛沾著汙血。在昏昏的燈下,狗頭上的裂縫裏往外跳著一粒粒的血珠,艷艷有櫻桃紅。小孫把刀在水缸的沿上反來覆去蹭了幾下子,舀勺子水沖沖刀刃,張口叼住刀背,挽了挽袖子,然後,把住狗腿,捏捏關節,把刀子在狗腿上轉幾圈,隻手一折,狗爪子斷下來,絲絲縷縷地還牽連著幾條白筋絡,用刀一劃,甩手就把一隻狗爪子投在地上,又伸手把住一條狗腿。片刻工夫,四隻狗爪子全卸下來。大黑狗舉著四條殘腿,一條尾更顯得長大。大家都看得發呆,一齊誇小孫的好手段。小孫比準狗嘴,從下巴正中開刀,一直劃到尾根,來書把劃出的狗腸又塞進去,用根生火劈柴堵住。又剝狗頭皮,剝得狗眼漆黑凶險,彷彿有兩道森森的涼氣侵人。剝掉狗頭皮,又剝狗腿皮,然後就如同脫褲子一般,把張狗皮褪下來,露出了一棱一棱的狗肉腱子在狗脊的兩側,狗脊梁上的環節像一串山楂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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