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懷抱鮮花的女人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築路 2

築路

「您說酸就酸,隊長是金口玉牙。」
豆腐女人說:「菠菜炒豆腐,豆腐要變苦,菠菜要變澀,還是韭菜好,綠韭菜白豆腐,搭配在一起,讓人看看都眼饞。」
窩棚中間開一個洞,進去,又向兩邊各開一個洞。他彎著腰站在三個洞之間的狹小天地裏,幾十雙鞋子裏發出的臭味兒熏得他腦袋發脹。馬燈光一灘一灘地塗在他露肘吐肩的黑色單衣上。他身上沾滿黃色的泥土。
「去吧。」
老劉拉過一柄大鐵鏟,遞給楊六九,悶聲悶氣地說:「你來吧。」
小孫說:「早晨吃的油條。」
「你怎麼不當場抓住我?不會鳧水別埋怨那個玩藝兒掛水藻菜!」來書說。
「吵吵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讓不讓睏覺啦?閻王不在家,小鬼上屋笆!」有人在黑暗中說。
「老劉,你講講衛生,把這鍋好好涮涮。」楊六九說。
那女人眼珠子轉了轉,嘴角浮起兩片笑,憨態可掬地說:「隊長您可真會開玩笑,豆腐都送到您嘴邊了,還說俺不讓你嘗。」
「滾,」老劉說。
「太貴了。」
楊六九赤|裸裸地跳起來,踩得窩棚裏鬼哭狼嚎。西側那半窩棚裏也有人驚醒,都在嘈嘈切切地叫罵。楊六九竄到馬燈下,彎腰踢著纏成一團虛虛實實地翻動著的孫巴和來書,也不知踢得誰重。忽聽來書慘叫一聲,像刀子捅進了腹。一盤蛇開了,來書的長身子彎曲成對蝦,臉色蠟亮。小孫目光炯炯地蹲著,嘴裏流著黑血,一隻胳膊卻直插|進來書褲襠裏,攥著來書得要害,來書憋得直翻白眼。楊六九用力把小孫打倒,剝開那隻手,來書獲得解放像條死蛇一樣擺在鞋裏,身體短了不少。
小孫向黑暗中人輕蔑地一嗤鼻子,說:「楊頭,你敢保證吃了狗肉不向郭司令匯報?」
「別火,老劉,大家都是一路貨,趁著郭司令不在,能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你也別假裝正經。」楊六九說著,把吊在窩棚壁上那個鐵桶摘下,摸出一根油條給小孫。
築路工都醒了,罵聲如潮。一個個彎腰出棚撒尿,回來還罵。伙房裏那匹獨眼小狗汪汪地叫,顯得滑稽可笑。楊六九心裏一動,說:「小孫,你和來書把大傢伙吵醒了,要你們立功贖罪。」
「誰會那樣沒良心?你只管去。」
「不酸嗎?」楊六九眼睛迷離著問。
「孫巴,別賭啦,再賭連你老婆都要給來書贏去了。」楊六九在黑影裏說。
晚上,楊六九從馬桑鎮西頭那一片葵花地裏穿過來,走上八隆河南堤,過了河上那道瘦瘦的石橋,他站在八隆河北堤上發呆。適才紅得可憐的月亮已經發了白,地上的萬千景物都被月光照著,變得神祕朦朧,奇形怪狀。八隆河水往東流。河南岸馬桑鎮裏這時已寂靜無聲。鎮子罩在月光下,薄霧氤氳。空氣緩緩流動,挾帶著細細的聲音和淡淡的香氣。鎮西頭響起幾聲雄壯低沉的狗叫。他氣憤又愁悵,晃晃蕩蕩下了堤。
劉羅鍋子盯著回秀姑娘,臉上的表情令人害怕。這老傢伙,也是賊心不退,老有少心活該死……
「得了吧,楊六九,賭錢也比你遛老婆門子光彩。郭司令回來要收拾先收拾你。讓你代理隊長,真他媽的輸了眼色,你還不如我。」來書說。
來書說:「不要了,亮牌吧!」
「你耍賴了。」小孫怒氣沖沖地說。
楊六九一驚而起,渾身冷汗津津,見黑被子上稀稀落落地亮著幾點月光,八隆河裏嗚咽的水聲親切可人,馬桑鎮上傳來那大狗深沉的叫聲。原來是南柯一夢。孫巴和來書還在馬燈光下摸三十一點賭煙卷。他懶得說他們,都是一樣的人,誰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趁著郭司令進城去辦事。也許郭司令就不回來了,那他就要永遠領導這個築路隊了。想到此他感到害怕,這條路要築到哪裏去,築到何年何月,築起來幹什麼,是跑飛機還是跑火車,他和築路工們都不知道,也許郭司令知道。一年前他被那個女人嚇破了苦膽,逃離家鄉來築路,天下大亂,幹到哪天算哪天。這個鹼土荒原大得沒個邊涯,太陽剛出時,照得鹼土如雪。也不知哪路神仙把築路的木樁早就定好了,好像幾十年前就定好的。木樁子都有些朽,漆寫的紅字都黯淡了。大家沿著那木樁只管修。郭司令劍眉虎目,肩膀傾斜。不知m.hetubook.com.com又有什麼新政策下來,只知道他要去縣城平反,他原先是指揮紅衛兵的司令。郭司令臨行時說:楊六九,我走後,你代理築路隊長,誰敢偷懶磨滑就給我狠揍。這一段路修好,離施工點遠了,明天就搬家,搬到馬桑鎮後去。當時他說:郭司令,我楊六九緊跟您幹革命。郭司令說:王八蛋一個。
老劉抬頭時連背也抬起來,盯著楊六九,忽發一聲奇笑,竟如鴟鴞夜啼一般嚴肅。楊六九吃了一驚,倒退半步,驚視著老頭兒在一瞬問變得年輕了許多的臉,心裏隱隱似有刺扎著。其實無法猜測老頭的年齡,他雙眼極有神采,雖是駝背,但手腳麻利得要死。他把一扇籠屜搬上鍋,鋪上一塊焦黃的濕布,手挖濕麵如雞啄米粒,那一個個拳大的窩窩頭便飛一般地往籠屜上蹦。
築路隊在馬桑鎮後安營紮寨。楊六九一大早就把郭司令傳給他的鐵哨子吹得尖響。築路工睡眼惺忪地起來,眼睛半睜半閉著喝玉米麵糊子,啃玉米麵大窩頭,就著醃蘿蔔疙瘩。吃飽了喝足了,七長八短地走向工地,有人高唱:忽聽到張老九要俺改嫁,這件事難壞了虎兒的媽。有人深深地打個哈欠,伸展懶腰,生銹的骨節克郎克郎地響。楊六九新官上任,脖子懸著哨子,挺不自在地在工地轉了一圈,說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便悠悠逛逛到伙房窩棚。伙房窩棚在住宿窩棚西南二十米處,向北開著一個大洞。楊六九站在伙房洞口回望工地,見築路工們全都彎著腰下死勁幹活。那天的活兒是挖土修路坯子,一方方黑土像老鴰一樣從溝裏往應該是路的地方飛。來書是個使鍬的好手,他那張鐵鍬秀氣得像個挖耳勺,輕馬快刀,把一張鍬使得颯颯生風。築路隊三十幾個人都在挖土,黑土像群鴉一樣往應該是路的地方飛。楊六九聽人說這兒是個古戰場,韓信和項羽在這兒打過大仗,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築路工挖出過銹蝕的銅劍和烏黑的陶罐。他感到當官確實勝過為民,代理隊長也可以倒背著手不挖土。
「老劉,你該去鎮上買點兒肉來給大家改善,多少日子沒沾葷腥,拉屎都不溜脫啦。」
「喲,隊長呀!您看看俺的豆腐,又白又嫩,還有筋骨,經得起煎,經得起炒,掉到地上都摔不破。」女人是挑著挑子來的,說著話,她彎腰掀起蓋豆腐的蚊帳布,托起一方,在手掌上顛簸著,豆腐在她手上呱唧呱唧響著哆嗦。
小孫說:「要去老子一個人去,不跟這個老奸鬼做一路。」
「三十點!」瘦長個子乾澀的聲音裏透出壓抑不住的喜悅,「小孫,亮牌,我是三十點,你除非摸到三十一點,你那臭手,不會摸到三十一點。」
楊六九插在他們中間,說:「快他媽的睏覺,等郭司令回來宰了你們。」
「不是耍賴你怎麼會把把都贏?」
「讓老楊來給我們作證,輸就輸吧,怨我賴人。」來書說。
有兩個民工在燈影下玩撲克牌,他撥拉了兩下他們的頭,說:「還不睡覺?累輕了你們!」
「油條還有嗎?老劉?」楊六九問。
「孫巴子,」楊六九對小個子說,「公安局正在抓賭,你小子膽大只管賭!」
來書話音剛落,楊六九就見小孫青蛙般聳身前跳,傳來拳頭打在臉上的沉悶聲響。來書怪叫一聲,捂著臉仰倒在亂鞋當中。小孫掀著他的大腿,從他屁股下掏出兩張牌,嘴裏嚷一通葷話,仇恨難以平息,又撲到來書身上,亂撕亂抓,罵聲不絕。來書猛一個翻身,抖掉小孫站起來,頭撞窩棚肋條,馬燈晃動,黃光掃蕩。來書弓著腰,抓住小孫,小孫也抓住來書,兩個瘦人糾纏成一團,像盤結在一起的蛇。
月光照得遍地皎潔,那匹大狗在河南岸那個小院裏,夢囈一樣叫著,小孫跑上河堤,腳下悄無聲息,一會見就不見了蹤影。
「真嗎?你要個價吧!」
「誰敢?」楊六九說,「老子是築路隊代理隊長,深夜去馬桑鎮訪貧問苦。」
「不酸,隊長。」
來書盯著小孫的牌認真地看,楊六九看到來書背後又有一隻手閃動了一下。來書說:「你咋呼什麼?抓個三十一點有什麼難?你數數我的牌!」來書肩膀一抖,把牌摔在小孫面前。
「我的大哥隊長喲!俺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婦道人家,做點豆腐不是容易的,你多少也得讓俺賺個辛苦錢。」
楊六九一低頭,把那塊豆腐吞了,黃色的牙齒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白豆腐渣,捲唇一笑說:「好酸!」
「要。」來書又伸手摸了一張牌。
「回秀,謝謝叔叔大爺。」豆腐女人教導著姑娘。
「郭司令回來,我只要一歪嘴,就有你的好戲唱。」楊六九說。
那白蕎麥嗓子顫顫悠悠的,一個字出口要拐上二十八道彎,走起路來腰擰得像麻花一樣,兩瓣屁股像兩個塞飽了肉餡的水餃,臉上鼓鼓著兩個紅腮幫子,一口糯米銀牙,只有兩個門牙是鴨蛋青色的,這兩個牙生得奇怪,馬生犄角牛孵蛋。半個月前,她一出現在築路工地上,就把楊六九的魂兒勾走了。
「用黃豆換是一斤黃豆兩斤豆腐,用錢買是一斤豆腐兩毛五分錢。」
玩撲克牌的兩個民工一個瘦小,支楞著一腦袋豬鬃樣的好頭髮;另一個瘦長,坐在地上,像一根木樁子。
「看你一張甜嘴招人愛,兩毛五就兩毛五,老劉,老劉,出來買豆腐,一挑子我們全包了。」
「隊長,酸了不要錢,要不信我切一塊讓您老人家嘗嘗。」女人從挑子上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來,切了一角豆腐,用刀尖挑著,送到楊六九面前。
「買,買……」老劉低下頭去,像是要哭的孩子一樣,嗓子緊得說不好話。
「再賭!誰要你讓。」小孫說著,用兩隻手黏滯地洗牌。來書動了一下,擋住了他的視線。
「還要不要啦?」小孫的臉輝煌生動,兩隻間距很小的黑眼睛擠在一起,使他的臉上表情如一隻喜歡遛牆根的瘋瘋傻傻的小公狗。
楊六九穿上褲子,光著背,鑽出窩棚,小孫跟在他身後,小狼一樣,兩隻眼一閃一閃地發綠光。鑽進伙房,楊六九摸火點著燈,看到劉羅鍋幽靈般的眼睛正明亮著,便說:「老劉,別吱聲,讓小孫去為大伙辦點好事。小孫你要什麼?」
「這麼白|嫩的豆腐怎麼會不酸?」
「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您還差那三分五分的錢?您指頭縫裏漏漏就夠俺打壺醬油,買斤鹹鹽。」
小孫的嘴一咧一咧地像要哭。他低頭看牌,抬頭看來書。
女人走了,楊六九一直目送她上了河堤,風過,女人的衣服像蝴蝶翅膀一樣在身上飄動。老劉又是一聲奇笑,楊六九不敢直視他陰鷙的目光,便蹲下去摘菠菜的黃葉。僅摘了一棵,他就跳出窩棚,吹響了哨子,在哨聲中,築路工們直腰發楞,他又高呼:休息半點鐘——休息半點鐘。築路工們聽到他喊,便放下鐵鍬,有尿的就地撒尿,會抽煙的蹲下抽煙,不會抽煙的就地躺下,讓陽光曬進鼻孔。
劉羅鍋挑著水進窩棚,面孔與地面成一個很小的銳角,兩道目光從下邊低低地射上來,掃了楊六九一臉冷灰。老劉不說話,脖子前伸著,像老公雞一樣進了伙房。楊六九在後邊跟著,看到他扁擔不下肩就把兩桶水倒進了大水缸。缸裏水光瀲灩,映出一片葦蓆。缸裏的水伸著舌頭,幾道水流溢出缸唇。還剩下半桶水缸裏倒不下老劉就把它倒進鍋裏。鍋裏焦糊著一層鍋巴,水把鍋巴泡得酥響,並吐出一串串小氣泡。
八隆河水活潑的流動聲不知因了什麼傳進楊六九的耳朵,他的心好像要離開他跳到河南岸,像一匹跳蚤,跳進鎮西頭那家小院裏,躲開那匹兇惡的大狗,去咬那個女人的白肉。
他正要去工地上轉轉,卻見那賣豆腐的女人又來了。豆腐女人身後,緊跟著一個年齡在十八九歲左右的姑娘。姑娘細高挑兒,臉上有一種招人憐的淒慘神色。她的衣服補滿補丁,但洗得很乾淨,楊六九懷疑她是戲中的人物下了凡。
他恨死了這條狗。狗站在女人面前,擋著他,女人站在狗後,含義不明地笑。你這個騷母狗!他暗暗地罵。白蕎麥、豆腐蕎麥,親親,你想死我啦!他恨不得咬白蕎麥一口,他認為她是在耍自己的大頭,要是真有意,她該把公狗拴起來呀,騷母狗!想起白蕎麥那白|嫩臉上淋漓的風情,他癢得百爪搔心,適才跌下牆頭落荒而逃的驚懼早飛到爪哇國裏去了。心裏灼熱像生著炭爐,對白蕎麥的恨,猶如澆著熱水的冰淇淋,淋淋漓漓地化了。
老劉出來,像木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樣,楊六九讓他找杆秤把豆腐稱稱,女人說:「不用稱,一挑子四十斤,光多不少,老大叔,不用稱。」
楊六九閉上眼睛,乾麥稭草的熱氣和香氣穿透半邊被子包裹著身體。他感到渾身疲軟,朦朧中又聽到那大狗的叫聲,睡意消逝乾淨,心裏蹙起皺紋,眼前活活地跳動著那條大公狗,它的毛像黑色綢緞,光滑明亮,狗眼灼灼。它站在馬桑鎮西頭那三間土坯草屋三面黃土矮牆構成的小院門口狂吠著,隔著一道紫蠟條編成的柵欄門,楊六九還是感到膽戰心驚。
「一斤兩毛吧。」
來書在馬燈下說:「孫巴,你又輸了,七十六支,快四盒了。我可不要九分錢一盒的,要劈拉腿放槍的。」他知道「劈拉腿放槍」是「紅舞」牌香煙,「紅舞」牌香煙盒上畫著一個紅色娘子軍,穿著小褲衩,一條腿直立著,一條腿平舉著,脖子挺著,胸脯繃得又高又硬,扎煞著胳膊,手裏舉著一支拴紅綢子尾巴的盒子槍。
他們倆怔著眼看著楊六九,臉上表情都如大夢方醒。瘦長個子說:「又去馬桑鎮上打野食了吧?小心讓鎮上的男人宰了你。」
第二天那女人又來賣豆腐,那姑娘又來賣韭菜。楊六九與豆腐女人磨牙鬥嘴,那女人若即若離,一會兒裝憨,一會兒又拿話來挑。楊六九被她撩撥得如同拉開的弓箭,觸之即發。豆腐女人姓白名蕎麥,家住馬桑鎮西頭第一戶。楊六九問她有沒有男人,她說男人在部隊裏當營長,嚇得楊六九煙飛火滅,那女人又笑嘻嘻地說男人開著飛機跑到臺灣去了,楊六九說你是在守活寡啦,她長嘆一聲說就是守活寡。
小孫爬進窩棚,拿出一包東西塞進腰裏,說:「楊頭,你陪我去伙房拿點東西。」
「師傅,要不要豆腐?」唱得盡興,忽聽見窩棚外一個女人在問話,「豆腐嘍,師傅,買豆腐嘍。」
「怨你的技術,怨你的臭狗屎運氣。」
「7、7、8、1、1、4、2,」來書說,「你算算多少點?三十一點,和牌。你這臭手,到哪裏來贏牌,和了就算讓你。」
「你懂個屌毛!」來書說。
「老劉!買韭菜嗎?」
「老劉,買嗎?」楊六九問。沒聽到應聲,回頭看見羅鍋老劉把腰用力抬著,一雙眼盯著姑娘,臉上皺紋擠成團,激動得化不開。
小孫說:「楊頭,我是去幹活,要先餵飽肚子。」他伸手進桶,抓了兩大把油條,說:「等著吃狗肉吧。」
窩棚裏一片喜聲,齊齊地誇小孫。
「要一張。」來書身子一晃動,把小孫的臉遮了一半,射進窩棚的燈光在楊六九面上交剪了一下。來書背又北移,小孫又露出臉。從小孫的臉上,楊六九看到了來書狡詐陰沉的目光,小孫的目光隨著來書的臉走。來書脖子前探,像一匹在河裏飲水的馬。楊六九看到有一隻手,在來書背後閃了一下。來書的身體紋絲不動,脖子依然前探,好像在審視著什麼。
楊六九說:「不行了,有了菠菜啦。」
「我不是師傅,我是築路隊的隊長。」
楊六九幫女人把豆腐搬進伙房,女人跟在他身後,磨磨蹭蹭地說:「大哥頭上一棵草。」她伸手把楊六九蓬亂的頭髮上沾著的一棵麥稭草摘下來,用兩個指頭捏著,一口氣吹掉,然後開顏一笑,一張臉像熟裂了的紅石榴。楊六九狠狠地啃了女人一眼,就催著老劉開箱付款。老劉不情願地從鋪下拖出一個生滿紅銹的鐵匣子,從腰帶上解下一把黃橙橙的大鑰匙,抖顫顫地開了鐵匣上的大銅鎖,數出一堆油滋滋的毛票。那女人手指沾著唾沫,一張張地數,數了兩遍,把錢包在一塊手帕裏,說:「大叔,大哥,您明兒個還吃豆腐吧,俺送貨上門。」楊六九說:「你送來就是。」
鞋堆裏,兩個瘦人正賭得熱鬧,吊在窩棚脊椎上的馬燈投下一個磨盤大的圓圈,蔥綠色的小飛蟲把燈罩子碰得啾啾叫。
「你笑什麼?」楊六九驚魂未定地問。劉羅鍋只顧做窩窩頭,好像沒聽到他的問話。他撫摸著掛在脖子上的鐵哨子,又說:「知道不,老劉,我奉郭司令之命代理築路隊長呢,你可要弄點好的給我吃。」楊六九蹭到劉羅鍋用棍子支起的木板鋪前,用力捶兩下鋪,一臀坐上去,木板鋪咯咯吱吱地叫著。楊六九說:老羅鍋,和_圖_書你的待遇比我這個代理隊長還高,我要去鑽窩棚滾草窩子,你老兒子睡單間房木板床,好湯好飯先由你吃夠,餓不死米倉裏的耗子就餓不死你。楊六九倚在老劉的鋪上,絮絮叨叨地說。老劉馬不停蹄地製造窩窩頭,又去擇一堆老得結了蒺藜的菠菜,像架機器。楊六九的話變成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越說越寡淡,終於休歇。他有些迷迷糊糊,覺到柔軟的西南風正從八隆河對岸吹過來,蓆棚也擋不住風裏挾帶的稼禾苦香。他唱:呀呀呀呀好一派北國風光哪。
炊事員老劉羅鍋著腰擔著兩桶水從河堤上飛一般下來,馬桑河堤高陡,老劉立腳不穩,衝到楊六九面前。
「我要你幹呢!」楊六九說。
「去把那條大黑狗弄來,給大家油油腸子。」楊六九說。
他躲在小院門外那叢老茶葉樹稀稀朗朗的暗影裏。公狗用力衝撞著堵門的柵欄,發出稀哩嘩啦的聲響。有時,公狗後腿立起,把兩隻前腿扶在柵欄上,伸出猙獰的大頭,狗牙明利如刃,在月下閃爍。楊六九心跳出一片聲響,冷汗淋漓。他逃出茶樹陰影,轉到土牆與房檐交接處,手扳牆頭,提起身子往裏望。大公狗立即追過來,一躥數尺高,好像要上牆。牆頭上的細草索索地響,泥土一點點往下掉。屋子裏死一般地靜,燈光照著窗,窗上印著一個迷人的大影子,一動不動,彷彿在諦聽什麼。他摳下一塊土坷垃,對準窗上的影子溫柔地投過去,坷垃打得窗紙響,那影子依然不動,他壓低嗓門喊一聲:「大嫂!」話剛出口,就覺到狗嘴裏熱烘烘的氣息噴到手背上,不由自主鬆了手,滑下牆來,聽到屋門嘎吱一聲響,公狗有節奏的狂吠著,有女人聲在院裏說:「騷狗!趴著去。」這時,村裏似乎有嘈雜的人語,他彎腰逃走,不顧發出沉重的腳步聲。摔進了一條溝,爬上溝。跳過一條溝。像狗一樣地竄進一塊葵花地裏。磕磕絆絆跑了半天,蹲下大一口小一口地喘氣。葵花粗莖大葉,正接著露水歡長,清澈如水的月光瀉下來,處處都是皎潔。他通體汗濕,心撞得胸痛。聽著鎮子裏狗叫聲平息下來,才站起身,繞著大圈子,走橋過河,彎腰進窩棚。
「老子跟郭司令是八拜兄弟,要不他老人家進縣辦事會讓我代理隊長?你呀,來書,屌毛不懂。」楊六九說。
「你一定搗鬼了。」小孫惱怒地說。
小孫不歡暢地喘著氣,眼睛用力擠䀹著看手中的牌,一滴鼻涕在鼻尖上掛著欲下不下,眼泡裏兩汪水欲流不流。瘦長個子把細脖子探過去,說:「亮牌呀,亮牌比生孩子還難呀!7、7、老K、小5,你他媽的這不是早就抓冒了頂了嗎?還捂著蓋著的,死了不埋能放幾天?你又輸啦,六十一支,三盒零一支。」
老劉開鐵匣子時,那柄大錀鑰匙抖得厲害,怎麼都塞不進鎖眼裏去。
楊六九歪在劉羅鍋鋪上,看到那女人脖頸之下肥滾滾的身體,愛得垂涎,不由自主地騰身下鋪,踩著老劉摘下的破爛菠菜莖葉,鑽出了伙房。那女人側面對著陽光,兩隻眼睛藍汪汪的,像小母牛一樣撩人。楊六九用眼睛剝掉了女人印著白菊花圖案的淡綠色褂子,聽到自己耳朵裏嗡嗡響,感到熱血一股股往臉上衝。
「小孫只會吹,早就聽說你偷雞摸狗有絕招,狗毛雞毛都沒見你弄一根回來。」
楊六九把身一翻,側面向西,從來書偏到北側的背閃出來的空間裏,看到了小孫那張得意洋洋的臉。
楊六九躺著似睡非睡,身子飄起來,或重如泰山,或輕如鴻毛,按照某個刁鑽古怪兒說的降狗法術,他燒熟了一個蘿蔔,放到冰水裏浸一下,提著蘿蔔尾巴,躲躲閃閃地來到白蕎麥家的黃土牆外,隱身茶樹叢中,故意發聲逗狗。黑狗狂吠狂跳,他把蘿蔔扔到狗嘴邊,狗怒咬蘿蔔,便摘不下嘴來了。狗牙黏在熱蘿蔔裏,全部燙掉,痛得個雜種遍地打滾。他大模大樣地進院子,對著躺在牆角上翻白眼的黑狗吐了一口痰。他高叫親親肉肉蕎麥妹妹開門迎接情郎哥哥楊六九,準備著吐吐納納,雲雲雨雨,與你做成了一處。白蕎麥把門開開,全身白得滑溜,像一條白鱔魚,他伸手去抱,白蕎麥從腰間摸出一把烏黑的剪刀,雙眼圓睜,柳眉倒豎,楊六九吔,你這大膽的賊子,賠我的狗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再賭一盤,你媽的。」小孫的嗓子沙沙地響,像個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子。
「誰賭啦?不要爺們兒鬧著玩玩?」孫巴急嗆嗆地辯解著。
兩個瘦人鬥雞般互相看著。
小孫急不可耐地把牌亮出來,說:「三十一點!難道你也抓了三十一點?」
「你怎麼不當場攥住我的手脖子呢?空口無憑說我搗鬼,你是輸紅了眼兒啦?要不要我讓你兩盤?」來書說。
「你讓我嘗嗎?你?」
小孫說:「還要不要了?」
兩隻蟋蟀在窩棚得邊角上吐嚕吐嚕地叫著,孫巴和來書還在馬燈下興致勃勃地賭牌。一連十幾天韭菜豆腐,築路工們吃出了一些名堂。前天,白蕎麥豆腐挑子後邊跟來了一條黑毛大公狗,它滿懷敵意地看著楊六九。小孫到伙房裏找水喝,狗見了他就把頸毛直立起來,後腿上的肌肉繃得緊緊得,嗚嗚地低嗚著發威風。小孫輕蔑地看著大黑狗,沒一點膽怯的意思。楊六九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過,這小孫是個偷狗賊,牛也偷,馬也偷。看他那模樣像個沒及長大就老了的孩子。這個築路隊裏沒個好人,來書也不是個好東西,看他玩起牌來那股子精明勁兒。我呢?楊六九想,我是個好人嗎?想起那個死女人他就感到毛骨悚然,難道真是個起屍鬼?也許是我救了她一條命,這種事古來就有。都是讓窮給逼的,要不誰肯去幹這種事。郭司令更不是個玩藝兒。小孫前天說:楊六九,你被那肥女人迷住了,我被那條肥公狗迷住了,只要你敢做主,我就弄來它煮了。他說,你這個熊樣兒,這條狼一樣的狗不活撕了你才怪。小孫說:老虎我也能釣來。眾人都笑。來書說:楊六九,你拿著大伙的錢買路,你吃那女人的白肉,讓我們吃豆腐。
「你記清楚,四盒零八支啦。」
堤外的鹼土荒原一望無際,在死樣的寂靜中,荒原深處,恍惚有洶湧的浪潮聲。月光愈加白亮起來,築路工地上的鐵製工具都熠熠生輝。那個足有半人高的鋼筋水泥壓路滾子睡在路中央,像一匹威武的大獸。築路工們睡覺的三角窩棚用葦蓆覆蓋,細長光滑的葦眉子亮成一片,長長的窩棚像條大銀魚。有一道昏黃的燈光從窩棚洞口|射出來。
「囉嗦什麼?還要不要牌啦?」小瘦子說。
「老子沒閒功夫給你們作證。」楊六九說,「趕明兒要是幹起活來裝熊我可不饒你們。」
「還要不要牌啦?」小孫說。
「我不服!來書賴人。」小孫怒吼。
姑娘低眉順眼地說:「謝謝叔叔大爺。」
瘦長個子嘻嘻兒笑,說:「甭你嘴硬,惹出亂子來,郭司令回來,不剝了你的皮才怪。」
炊事員老劉不在,伙房裏爛糟糟的,一股股的霉味和酸味撲鼻。老劉不知從哪裏撿來的那條獨眼小狗在灶旁歪著頭叫了兩聲。「獨眼,你想咬我嗎?」他說。
豆腐女人老遠就打招呼,說回家路上碰到這姑娘要來賣韭菜支援工人老大哥,吃了韭菜快快築路。她怕見生人,娘在炕上病著,一個一個地等著錢用。她家的韭菜長得好,她白天黑夜地從八隆河裏挑水澆園,肩上壓脫了十五層皮,這旱得出火的年頭,長出這一掐冒白水的嫩韭菜不是件容易事,你們就買了這簍子韭菜吧。
來書說:「吹你娘的臊皮。」
楊六九罵著來書,爬進窩棚裏去。一溜躺著的男人有的在打鼾,有的在說夢話。楊六九背著燈光,不知壓著了誰的肚子,那人吱喲一聲,懵懵懂懂折起身,眼睛沒睜就掄起了拳頭,楊六九急忙躲閃,那人的拳頭打在蓋頂的葦蓆上,席棚上抖落一陣細如煙霧的沙土,癢癢地鑽進鼻孔。楊六九撲到自己的那一線被兩邊人擠得更窄的地盤上,扒掉衣服掛在蓆棚肋條上垂下來的白鐵絲彎鉤上;然後,用力把身體塞下去。四月老春初夏,窩棚裏有些惡濁氣,他舒服地躺著,睡不著,感到腿下有物在蠕蠕地運動,悄悄伸手摸去,摸到一個穀殼大小的物,肉呼呼的,生怕是個會蹦的,便用兩個指肚用力地攢了一會兒,又移到兩個大拇指甲之間,用力一擠,聽得噗唧一聲響,心裏感到滿足和不足,於是又伸手去摸索,屢摸屢有。鎮上雄壯的狗叫聲再起,其他的狗配合著叫了一陣。狗一叫他就縮回手,身上不癢了,心臟卻焦躁得彷彿皺皮的鹼嘎渣。
「師傅,要豆腐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