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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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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路 6

築路

「一條狗還沒撐死你?」
白蕎麥炭火般的肉體烤得楊六九口乾舌燥,他推開她,昏頭脹腦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他的手剛觸到門閂,白蕎麥就衝上來摟住了他的脖子:「你這(上尸下從)種……你就這樣走了嗎?他活著跟死了差不多……我端屎端尿侍候了他六年……他不死我就得陪著他……」
「我試過,試過,他肚裏沒病,一餓就叫,嗷嗷嗷,像狼嗥一樣,鄰牆隔家都能聽到……」
楊六九昏頭脹腦地退出去,坐在柴草上,一句話也不會說,只把眼盯住白蕎麥看。
老劉說:「吃吧!」
晚飯後不久,楊六九蹲在那叢茶葉樹的陰影裏,觀察著白蕎麥屋裏的動靜。天上有一些緩緩運動著的灰雲,月亮鑽進雲裏,茶葉樹影幽暗起來,地上有雲朵的大影子在懶散地移動。鎮子裏霧氣騰騰,一個女人在高聲婉轉地呼喚孩子:「留柱—留柱—來家吃飯——」女人的聲音像從井裏傳上來的,空空洞洞還沾著水氣。白蕎麥家的柴門依舊掩著,院子裏靜悄悄的。他想起昨天夜裏那條英雄的黑狗還在飛揚跋扈,心裏感到酸溜溜的。草屋裏點著油燈,明亮的燈光映在東邊窗戶上,西邊的窗戶是黑的,蝙蝠在院子裏飛。蹲了一會兒,聽不到動靜,他彎著腰走到柴門前,伸進手去想摘開那鐵掛鉤,手碰到一把老大的鐵鎖。他又轉到房檐與牆頭相接的地方。剛欲攀牆上去,手上就感到一陣刺痛,摘下手看時,見滿手都是血。牆頭上新糊了一層泥巴,泥巴裏插著一些綠色的碎玻璃。他暗罵這女人心黑手毒。沿著牆走了一遍,發現牆頭上都糊了新泥巴,泥巴裏遍插玻璃片。他悟了半天,才想到這一定是小孫的功勞。轉到檐角下,聽到那窗戶裏呼呼隆隆響,沒有人聲,心裏不由為小孫擔憂,這女人是不是把小孫給剝了皮?想想又覺得不可能,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為了條狗殺人,量這娘們還不敢。
小孫接住餅子啃一口,說:「大嬸,給我點兒鹹菜就著。」
女人吃飽了,有了幾分精神,從包袱裏摸出一柄缺齒的梳子攏幾下頭髮,給女孩也攏了幾下。女人絮絮叨叨地說,孫巴走了大半年,連個信兒也沒有,去公社裏打聽,公社裏說他犯了錯誤,罰到築路隊裏去了。看看又要生了,家裏斷了煙火,怎麼不濟也是自己的男人,找他來想想辦法。女人說著說著就哭了。女孩走乏了,軟軟地倚在女人身上睡著了。天地染遍苜蓿花色。
白蒿麥怪叫著,手抓腳踢脖子扭動。小孫撲向柴門,晃得鐵鎖嘩啦啦響,楊六九說:「回來,從東邊牆頭上跳。」
楊六九暗罵:「這個狗小子。」
「大嫂子您來這兒是……」
「摟緊我……親哥,六年沒有人摟我啦。」
他跳溝過壕,不敢回頭,不回頭也知道那起屍鬼深紅褂子如血染,蓬頭散髮……
「下關東。」
小孫的老婆帶著孩子來啦。一百多里路,那女人帶著個剛會挪步的女孩子,挺著大肚子,背著個破包袱,一腳高一腳低硬是走來了,走得灰土滿臉,頭髮像銅絲一樣黃。小孫女人到築路工地時,築路工們正捧著盆子喝玉米糊子。夕陽似落不落的,半天通紅,眾人在喝湯的隙縫裏發言議論小孫,沒人替他擔憂。有一個築路工說小孫這會正在白蕎麥家呼哧呼哧喝豆腐腦子呢。正說著,小孫的老婆孩子就來了。小孫的老婆是從西邊走過來的,那時候,大堤上灰氣朦朧,荒原上烏鴉哀鳴。她走得很慢,遠看像一條牛。在那棵孤零零的白桑樹下,她從背上卸下孩子,孩子在樹下蹲了一小會兒,孩子像個褐色的大野兔子。來書端著碗跳起來,下巴骨抽搐,玉米糊子順著下巴流到脖子上,還以為他和*圖*書中風不語了呢,還以為他掉下下巴骨來了呢。女人領著孩子往前走了,來書長長出了一口氣,又坐下呼呼地喝湯。女人和孩子一歪一扭下了堤,向著伙房這邊走。她的腿不齊,舉肩捵頸,走相好難看,孩子扯著她的衣角,像一團滾動的布。有人說:「來了要飯的了。」有人說:「就讓她吃一頓。」正說著,女人近了前,脆生生地叫一句:「大哥哥們,這兒可有個孫巴?」窩窩囊囊的一個女人,沒想到生著這樣一副好嗓子,要是她躲在一個人見不到的地方說話,還以為是個十七八歲的大閨女呢!「有啊:」來書說。「他在哪兒?」「他嘛……」一個築路工說:「他嘛……」
楊六九疑心重重跟進去。
「你想跑啊!」
老劉拿出兩隻碗,端出一盆湯,四個窩窩頭,一碟子蘿蔔條鹹菜。
楊六九把她按倒,說:「狠心的,你把我的臉都抓成爛柿子啦,還像母狗一樣咬人。」
「大嬸,」小孫說,「好大嬸,饒了我吧,您老人家發發善心放我回去吧。」
又停了電。
小孫沒頭蒼蠅般撞回來,氣喘吁吁地說:「牆頭上有玻璃,我下午剛栽上的。」
楊六九說:「大嫂,你別難受,先吃飯。我是築路隊代理隊長,待會兒我就去找回小孫,讓你們一家團圓。老劉,你去弄幾副碗筷,讓她們先吃飯。」
他看到他的脖子上血管跳起,顏色青紫。手腕陣陣軟,胃打著卷動,他不敢鬆手,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聽到那人下邊撒了一股氣。他扔下枕頭,跑到外屋,捏住喉嚨,忍住噁心。
譚家莊的公墓在一個蘋果園裏,蘋果園北是一條河。他聽了那人的話,就放不下地想喬家閨女。他肩著個糞筐子,在蘋果園周圍拾糞。碰到兩行牛屎,他拾進筐子。狗屎人屎他不拾,他嫌這兩種屎臭。蘋果園裏有三五千棵蘋果樹,樹幹都有碌碡般粗細,樹冠都剪成饅頭狀。矮矮的樹幹上塗著白石灰,沒塗石灰的樹幹都被剝了皮,黃褐褐的,像塗了層牛屎。蘋果樹冠幾乎連在一起,蘋果花盛開,樹枝上一簇簇粉紅雪白,果園子上空花粉沸揚,騰起一片片濃郁的香氣。蜜蜂像火星一樣追著花粉飛……
「這死電!」她罵一句,站起來吹滅油燈,說,「推呀,站著幹什麼?」
楊六九緊緊地箍住白蕎麥的腰,等小孫滾出牆才覺得如摟著柔軟的棉花胎子,舒服得心顫。白蕎麥擰腰撅屁股四肢亂動,也掙脫不了他的臂圈。他把她用力上舉,白蕎麥高頭大馬,雙腳點地,似羊蹄子擂鼓般急切靈活。楊六九把她抱進屋,她低頭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楊六九鬆手,用力往前推她一把,她往前一竄,手扶住牆壁轉回身來。她披頭散髮,衣衫皺摺,胸脯子一鼓一鼓,大張著口喘氣。
「你男人呢?」
楊六九吃一驚,將身往後一縮。小孫抬起頭,從一隻大木桶裏提出一把木頭杓子,杓子的圓沿兒凹進去一塊,把杓子拖在身後,刮著磨石下沿,人走一圈杓轉一圈,刮了一杓子豆糊,叩在木桶裏。楊六九在窗外聞著豆糊的香氣,對這女人又恨又想。她穿一件醬紅色燈芯絨褂子,頭髮光溜溜,悠閒地坐著,像在磨房裏趕毛驢。突然間滿屋子雪白,掛在梁頭上的電燈泡亮了。白蕎麥眼瞇成一條縫,小孫被照昏了,站在磨道裏不會走了。
「大嬸,我要解手。」
他說:「老劉,委屈你到窩棚裏擠一夜,把你的鋪讓給孫大嫂子住一宿,趕明兒給她們另搭個窩棚。」
「屋檐根下沒有玻璃。」
女人說:「俺不餓。」
兩個人摟抱著坐在灶旁的柴草堆上,白蕎麥細眼裏夾著兩顆淚珠兒,悲悲切切地說:「你這個強盜,賠我的狗。」
「那你www.hetubook.com.com就這麼受?」
折騰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摘下脖子上的繩套,對準姑娘的胸膛捅了一拳,跳起就跑,腦袋在墳壁上撞起大包也不覺疼。跳出墳洞,聽到背後一個女人淒厲地叫了一聲,蘋果花紛紛落地,他的腿像扭麻繩一樣,怎麼也難跑快。慌忙中不擇路,撞了樹,遭了臭杞的針扎,轉圈跑到園門,撞開柵門,一溜狼煙走了。後邊腳步雜沓,那女屍追上來了……
炕上躺著一個光溜溜的男人,楊六九大吃一驚。那男人全身灰白,像一條僵蠶。他一動不動,大約只有心臟在那兒不緊不忙地跳動。灰白的臉上。眼睛像塑料球一樣模糊無光,偶爾才能見腮上的肌肉抽搐兩下。薄薄的嘴唇有時張開,有時繃成一條線。男人的身下墊著褯子,一股爛肉氣息直衝人腦。
「給你點兒淡菜,你是來當客呀!」說著,還是端出一碟子黃醬提出兩棵青蔥,擺在小孫面前。
楊六九站起來。白蕎麥掩掩衣服,推開西邊那扇房門,側身進屋亮了燈,「你來看吧!」
楊六九上前一步,問:「你是孫巴的娘?」
他圍著蘋果園又轉了幾圈,已是半下午光景。他尋著臭杞樹叢的一個大縫隙往裏看,那堆新鮮黃土中,凸出了一個稍高於地面的長拱形磚頂,幾個男人倦容滿面,坐在橫放在地的鍁柄上抽煙。黃鸝的叫聲像口哨一樣尖銳,滿園震動,空氣好像裂帛般響。他在黃昏時,爬到蘋果園西面一個土崗子上,黃日半扁,將熟的小麥喑啞無聲,幾個割草歸來的孩子沿著田間小路踽踽行走,一曲野調子,把他的心都唱破了。接著孩子們淒涼的歌聲,從譚家莊裏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哭聲。一輛拉磚的馬車從村頭露出來,老馬鞠躬,翠綠趕車人傍馬行。車後隨著一隊人。他坐在土崗子上的雜樹後,細心聽著哭葬的詞兒,車尚遠,哭聲似線,但見彎曲軌跡,辨不清聲音。雜樹下的腐土上,兩隻肥胖的蟋蟀在交配,雌蟋蟀蹦在他鞋上,雄蟋蟀趴在樹枝上,他不忍心動,直看著兩隻蟋蟀又愉快地跳到野草裏去了。車近了。車前一個年約十歲的女孩,頭纏一條白布,每隻耳朵上掛著一絮棉花,手裏舉著一根花竹竿,竹竿梢頭綁著白紙紮成的儀仗。車後有幾個半老女人,有哭孩的,有哭肉的,一律仰著臉,用破帕子捂著嘴,眼睛不看路,走得跌跌撞撞。女人們後邊跟著四五個精壯漢子,俱閉口無言,面如殘磚碎瓦,好像他們身後尚有持槍的押差。到了果園門口,馬停人亦停,女孩手持旗幡,立在路邊,女人們聚攏在女孩的旗幟下,哭聲婉轉,飛越林表,黃日昏慘慘不敢落。園子裏的男人們出來,與車後的男人們匯合。幾個人上了車,喊一聲號,把一個前高後低前寬後窄的棺材抬下來。棺材顏色未乾,有的地方深紅似汪著血水,有的地方淡紅,木材的白茬子從淡色中洇出來。男人們從車上扔下幾條麻辮子,套住棺材,又在麻辮子裏穿上幾根七長八短的木槓子,喊一聲起,棺材離了地,男人們推推搡搡地抬著棺材進了果園,女人們隨著棺材哭進果園裏去,女孩落在最後邊,好奇地東張西望著,後來她的身體被果樹掩了,那竿紙幡從樹冠間伸出頭來,指示著她的所在。趕車人蹲在老地方,背上的翠羽蒸成一片丹霞。麥田如海,殘陽如血,老馬肅立,長臉上斑斑點點一些毛,遠看還以為它招了一臉蒼蠅。一架直升飛機撲楞著螺旋槳,翹著尾巴,從果園上方滑過去。一道白煙從蘋果枝杈間升成一根柱子,煙柱中有黑蝶般的紙灰在盤旋上升。女人們的哭聲高亢了一陣子,就低沉下來,只有一個嗓門還亮,其餘的便愈弱愈弱和-圖-書,終於無有。拉拉雜雜一群人從果園裡出來,幾個女人手提著白布,飛一樣往村裡趕。女孩空手出來,隨著人走,翠綠趕車人把她抱到車上,她卻從車上跳下,在路邊上摘了一朵粉紅的喇叭花,隻手舉到嘴邊,噗噗地往花上吹氣……
小孫撞向檐下牆,像《地道戰》裏那個爬牆的偽軍一樣,連爬三次都沒上去。
白蕎麥揭開鍋,拿出一塊黃餅子扔給小孫,說:「吃吧,噎死你才好!」
屋裏忽然又一團漆黑,楊六九聽到白蕎麥叫了一聲。他剛要喊小孫,就聽到屋子裏撲騰起來。小孫尖聲叫娘,白蕎麥罵:「小畜牲,你想趁著黑跑?你跑,我叫你跑!」「大嬸︱︱親大嬸︱︱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楊六九感到喘不過氣來了,嗓子裏有若干黏黏的東西堵著。他掙命般地說:「妹妹……我帶著你跑了吧……」
女人眉動目開,吐出長長一口氣,嚇得他魂飛魄散屁滾尿流,起身要跑,卻怎麼也動彈不了,姑娘的身子隨著他亂舞……
「他呢?」女人驚惶地問。
當天夜裡,他潛到蘋果園外,他未從園門走,園門口有一個半聾半啞的老頭守著,他用撬棍把臭杞樹叢別出一個剛容進入的洞口,四肢著地鑽進去。後半夜了,果園裡死水深潭般安靜,半塊月餅似的昏黃月光把果樹弄得像團團煙霧,蘋果花散著甜甜的香氣,蘋果樹枝葉紋絲不動,偶爾有花瓣飄然落地,在月下變成溫柔雪片,瑟瑟生涼意。他一身黑衣,緊袖薄鞋,躡手躡腳,從這團陰影進那團陰影。他左手提一支短柄尖頭鍬,右手提一支尖頭鐵撬棍,站在下午剛築起的新墳前。墳上新鮮的黃土濕氣發散,使周圍空氣滋潤沉重,墳頭上用一塊紅磚頭壓著一張黃表紙,墳前框著四塊新磚,磚框裡有黑色的紙灰和未燃盡的圓圓的紙片。他熟知鄉裡葬俗,把四塊新磚扔到一邊,把撬棍插在旁邊,便跪在墳前,運起短鍬,飛速挖土,片刻工夫,便把墳頭挖去半邊,鍬刃碰撞著墓中磚頭,鏗鏘有聲。新墳的土暄騰騰的,挖起來毫不費勁,很快,便挖出了圓拱形的墳門。墳門是用磚頭斜叉起來的,活兒粗糙,根本不用鐵撬拆。他伸進手,抽出一塊磚頭,一道紫紅的燈光從墳洞裡射出來。他頭皮一炸,馬上又不炸了。墳裡的燈光是長明燈發出,長明燈不滅,墳裡空氣未盡,不會有穢氣侵入,這也是盜新墳的好處。他手如飛喙,一會兒就拆通墳門,拔出撬棍,他鑽進墳洞。墳洞也是圓拱型的,在中間他可以勉強直立。洞壁上鑿出一個坑,坑裡擺著一盞豆油燈,燈油尚有半盞,墳門大開,空氣襲進,豆油燈燃得異常明亮。他把鐵撬的尖扁嘴插|進棺材蓋板與棺材立板的縫隙哩,用力撬了一下,棺材板子咯咯吱吱地響著,響得人膽寒。他轉圈撬動蓋板,最後在一邊伸進半截撬棍,用力一掀,聽到鐵釘從板子裡噝噝響著拔出,蓋板滑到一側,他閃一下身,讓燈光照過來,棺材裡溫熱裊裊。他揭掉那張蒙臉的黃表紙,露出一張銀盤似的圓臉,唇邊的茸毛細細,雙唇略開,露著一線白牙。女屍身上蓋著一床薄綢被,料子貴重,顏色鮮艷,定可賣大價,他高興異常,抓起薄綢被,疊幾疊,扔到墳外。女屍平平展展地躺在棺材裡,她上身穿一件深紅燈芯絨褂子,下身穿一條藍燈芯絨褲子,腳上是一雙鬆緊口白底鞋,一雙藍白條紋尼龍襪。這一套衣服也使他滿意。他把女屍從棺材裡拉起來,出人意料的是,姑娘身體柔軟,似乎還熱乎乎的。按照慣例,他把一個繩套子先套在自己脖子上,又套在姑娘脖子上,死人應像棍一樣硬,站起來便於剝衣。可這個姑娘不硬,她的頭軟軟綿綿地歪來歪和-圖-書去,他累得氣喘吁吁,也沒能讓她隨著自己站起來,只好讓她坐著,自己也坐著。他解開條絨上衣的扣子剝下來,裡邊是一件碎花布衫,有七八成新,猶豫了一下,還是動手剝,伸手至兩乳間,覺得她肌膚溫熱,滑膩不留手,心裡鑼鼓齊鳴,妄想連翩,剛要動作,就聽到她咽喉裡咕嚕一聲響,下面也咚一聲響,玉臉上細眉抽動,眼睛看看要睜開的樣子……
女人的嗓子一下啞了,哽哽咽咽哭起來。大家都不吃飯了,圍過來看這女人哭。女人破衣爛衫,臉上生著鐵銹。女孩嚶嚶地哭,還一聲聲地叫娘。築路工們唉聲嘆氣。劉羅鍋蹲在伙房門口,腦袋低到襠裏。
他用力往下按枕頭,枕頭下響著粗重的喘息。
楊六九說:「你不給他吃喝。」
「快推!」白蕎麥撿起蠟條,在小孫屁股上抽了一下子。小孫咧咧嘴,抱著磨棍又推起來。
「大嬸,給我口水喝。」
「少廢話,快推。」
他避開那雙陰鷙如蜥蜴類爬行動物的眼睛,去看窗上慘白的窗紙,電燈光噝噝有聲,照著那男人的令人噁心的肉體。他看到男人的喉結又尖又高,伸手過去,剛觸皮膚便如摸了蛇一樣。他不忍下手。男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令他噁心。他從炕角上提過一個枕頭,按到男人臉上……
「大嬸,我吃了丁點點肉,他們人大,老欺負我,逼我幹這幹那的。大嬸,我權當是您的屁,您就把我放了吧!」
「他到鎮子裏辦公事去了,今晚上不回來明早準回來。」
「俺不去,那兒冷,我怕冷。」
屋裏又雪亮了。白蕎麥對著小孫的腦袋用巴掌搧,小孫告饒不迭。
他在東房檐下牆根站著,踮起腳,把牆頭上的碎玻璃拔|出|來扔掉,抓住牆頭往上一竄,腳尖磕碰幾下牆,身子重量就壓在兩條胳膊上。他提腿上牆,輕輕地順到院子裏。蹭到東窗下,伸出舌尖,舔破窗紙,把一隻眼貼上去往裏看。原來這三間草屋的東兩間是通著的,沒有間壁牆。小孫抱著根磨棍,垂頭喪氣地推著豆腐磨。白蕎麥坐在門口一個麥稭草編成的草墩子上,雙臂抱在胸,面前地上放著一根長長的白蠟條,白蠟條梢頭上的葉子都破了。豆腐磨呼隆隆響著,磨頂上堆著飽脹的黃豆,兩片磨石之間的縫隙裏,吐出一些乳白色的豆糊子。小孫用肚子推著磨棍,眼睛看著磨道,好像尋找腳印,影子一會兒投到牆上,一會兒又折在地下。白蕎麥滿臉倦容,長長的眼睛瞇縫著好像看燈,又好像打瞌睡。夜遊的小蟲圍著她的臉轉,她揮手趕走小飛蟲,冷不丁大喝一聲:「該刮啦!」
楊六九轉過身,覺得腳下無根,倚在門口,腿像彈簧一樣顫著。白蕎麥蓬頭散髮,淚痕滿面,那件燈芯絨上衣鮮紅欲滴,她那兩條細長的眼睛裏,射出暗綠色的光芒,從她的身上,似乎發出一股墓穴的霉氣……
「給你口尿喝!」
「大嬸,」小孫抱著磨棍,哭喪著臉說,「你讓我回去吃飯吧,我吃飽了再來推。」
「放你,沒那麼容易,讓你們那個土匪頭子楊六九來給我的狗披麻戴孝吧。」
「笨蛋,快找個凳子踩著。」
又來了電。
白蕎麥把木杓子舉起,就像中了釘身法,她呆呆地看著楊六九條條稜稜的肉和胸脯上那一線黃毛,看夠了,才把木杓子往下砍,輕飄飄地如說是打人還不如說是調情。楊六九跨向前一步,接住白蕎麥舉杓的手,用力一捏,她胳膊上的肉像脂油一樣被擠向兩端去,他的大手觸到了她的骨頭,僅僅隔著一層皮。白蕎麥呻|吟一聲,木杓子掉在地上。楊六九把她往胸前拉,她用另一隻手撕擄楊六九胸膛上的黃毛,兩個人推推搡搡,碰碰撞撞,一會兒像擁抱,一會兒像摔跤,好久好久,白蕎麥像隻綿羊一樣https://m.hetubook.com.com軟綿綿地往後倒去,楊六九攬住她的腰,把毛茸茸的嘴巴扎到她四四方方的大臉盤上。
女人的肚子上像扣了一個盆。他吃了一驚。女人的臉和小孫的臉一樣,無法估計年齡。他說:「是大嫂子來了呀。」
白蕎麥撲到楊六九懷裏,滾燙的手指撕著他的腮幫子,抽抽噎噎地說:「親哥……你要是喜歡我,就幫我弄死他吧……我一個婦道人家……」
「賠我的狗!」
女人沉重地坐下,把女孩也扯坐了,娘兒倆端起湯喝。女孩喝嗆了,吭吭著咳。女人用拳頭捶著女孩的背。有一個築路工回到窩棚,拿出兩頁餅乾給女孩,女孩不敢接,女人接了,坐著給築路工鞠躬。
「我男人……」白蕎麥傷心地哭起來,她說,「你起來……你先起來,我讓你看看我男人。」
「這就是我男人。」
楊六九差點笑出聲,用力捂著嘴。屋裏,白蕎麥也捂著嘴笑了。
「那您放我回去告訴他。大嬸,這釣狗的事是楊六九逼我來的,他是領導,他的話我不敢不聽。」
站在炕前,他周身寒徹,那個僵男人用蛇一樣的眼睛死盯著他。他不敢看那兩隻陰鷙的眼睛。
他說:「我去找小孫。」
「不是,」女人說,「我是他孩子的娘。」
楊六九插上門,拉滅院子裏的電燈,目光迷離地看著白蕎麥。他的手上流著一條細細的血,他感覺不到疼,全身急躁,傷口發熱。
「賠你個人吧!」
「完事了嗎?」白蕎麥問他,他猛抬頭,見她深紅褂子如血染,蓬頭散髮,敞著胸露著乳,一步步逼來。他腿軟得沒筋沒骨,溜著牆癱在地上。
「大嬸,我餓得挪不動步啦。」
「這抽羊癲瘋的死電,」白蕎麥喘著粗氣說:「你人小鬼心眼不少,你往哪裏跑?」
老劉說:「中。」
白蕎麥抽開門閂,拉了一下開關,屋檐下一盞電燈照得滿院子通明,楊六九慌忙蹲在牆根。小孫出了門,白蕎麥提著蠟條跟出來。楊六九猛撲上去,從後邊抱住了白蕎麥,大喊一聲:「小孫,快跑,你老婆帶著孩子在窩棚裏等你。」
白蕎麥倚著牆,呼吸漸漸均勻。她呸呸地吐著口中的血沫子,罵一句:「土匪!」撈起刮豆腐沫子的木杓子,向楊六九砍來。楊六九扠著腰,看著她笑。電燈光照著他暗紅的絡腮鬍子,他漆黑的臉膛像古銅一樣煌然。他脫掉褂子,揉成團,用力向牆角擲去,褂子在飛行中舒展開,緩緩降落在牆旮旮的草堆上。
「總算到了。」女人說。
「他就這樣躺了六年……那年春天,他要跟人家去匡家莊宣傳,我不讓他去,他硬要去,我說外邊都打死若干人啦,他說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他們舉著紅旗到了匡家莊,一進村就被人家包圍啦,半截磚頭,(左金右欣)(左金右厥)鉤子一齊上,他當場就被打倒。抬回家來就這樣,打針吃藥也不管用……還不如那時打死……」她淚眼婆娑地向楊六九說。
小孫跑進屋,進門時被白蕎麥踢了一腳,搬出一條沾滿豆腐渣的窄凳,放在牆下,踩著凳子上了牆,一個滾落到牆外去了,跌得他在牆外叫了一聲親娘。
「往哪兒跑?」
那天中午,他聽人說譚家莊老喬家的閨女死了。他不敢相信,頭一天他還看到老喬家的閨女在集上買布。老喬家的閨女肥得冒油,多少人看著眼饞。他心裏狐疑,不敢細問。那人說老喬家閨女啊,啊啊啊,中午死,下午殯,人死如燈滅,氣化秋風肉做泥。他說可不是怎麼著,可惜了一個大閨女。
「大嬸,您牆上插著玻璃,門上鎖著大鎖,我插翅也難逃。大嬸,我憋不住啦。」
她用肉手摸娑著他的臉,對他耳語著:「哎喲……親哥……你夠了嗎……你進去吧,弄死他吧,他活著也是受罪……啊……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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