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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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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路 7

築路

姑娘等不得他把話說完,就應著武東的呼喚跑去,菜簍扔在地上忘了提。他目送著姑娘活潑扭動的腰肢,心裏有說不出的苦。
回秀把韭菜擺在老地方,提起空簍子,用戒備的眼睛看著老劉。
「你原來就叫回秀?」
武東帶著幾個健壯的築路工,從壓路機後邊掛的拖斗上搬下行李,帳篷,鐵床。
「你叫來書?」
後來,小伙子吹著琴站起來,走到帳篷口,抬起白球鞋和腳,用力把門踢上了。老劉的目光被綠色小鐵門擋回來了,他的心也一下子跳起來,好像懸在嗓子眼裏,只要張嘴就會吐出來。他從鋪上下來,身子向前衝幾步,又猛煞住步子,立腳踉蹌。他又退回鋪邊,掏出煙袋,放下煙袋,把煙袋插|進嘴裏,又拔|出|來扔到鋪上。「這是我的閨女!我不能讓你這麼幹,不能讓你便宜……」他神言神語著,跳到帳篷前,用腦袋和雙手把門撞開,整個人前竄進了帳篷。坐在姑娘身邊的小伙子站起來,怒沖沖地罵道:「老混蛋,進門為什麼不報告?」
「有我在你什麼都別怕,大鬼小鬼都經不起我一拳頭,我練過武術呢!」
姑娘苦澀地笑著說:「大叔,您別和俺鬧著玩了……」
「入列!」王隊長喊。
楊六九失蹤後第四天,王隊長在帳篷門口掛了一塊白木牌子,牌子上寫著紅字。王隊長說帳篷是隊部,築路工進帳篷要先喊報告,讓進才能進。武東在伙房門口栽了一根木頭,木頭上頭綁著橫木,橫木上掛著半截鐵軌。栽完後,武東用一根螺絲槓敲了敲鐵軌,聲音清脆警惕。
「吃完飯你就回去嘛,我讓老劉給你加個菜。」
龐然大物越爬越近,兩個大鐵輪子轉得緩慢,輪子上寫著的白漆字一會兒轉到下面,一會兒轉到上面。
「我說你能學會嘛,是不是,你果然一學就會,你真聰明。」
「這是勞改隊?」
「今天中午就在這兒吃飯吧。」
「我不信你會要我,我沒文化,長得也不好看。」
他蹣蹣跚跚走到隊部帳篷前,站在門口,喊一聲「報告」。帳篷裏琴聲嗚嗚響,像哭一樣。他又喊一聲「報告」,琴聲不斷,小鐵門卻向外開了,壓路機手武東,嘴裏叼著琴從帳篷裏鑽出來。
「大叔……早晨的剩飯還有嗎?……孩子要吃的……」
「大叔……您有事?」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開口說話。
「不什麼?權當你去趕遠集了嘛!」武東說著就到了伙房門口,臉上的幸福依然厚厚地堆積著,「老劉,炒得什麼菜?噢,你還沒炒菜?」
「那俺背到集上去賣啦。」
「是隊長,小人來書。」
小孫也湊上來看熱鬧。
老劉醒來,滿臉的陰雲像破棉絮般散了。他含混不清地說:「啊,閨女,我在說夢話呢,我老糊塗了,我想起自己的女兒啦……」
他諾諾連聲退出帳篷,走出幾步後,小伙子在帳篷裏對姑娘說:「築路隊裏沒個好人,什麼竊盜犯、賭博犯、流氓犯,五毒俱全。抓進監牢吧又不太夠格,放了又可惜,縣革委聽明,就把這些人弄來築路。」
姑娘果然又來了,背著一簍子菜。武東早就看到她了,老遠就喊:「回秀,您把菜送進伙房,等我教你開車。」
楊六九失蹤後第七天上午,公路上開來一輛卡車,從卡車上卸下十桶柴油。下午,開來二十輛黃河牌大卡車,車上拉的全是大塊的瀝青。瀝青卸在窩棚後邊的鹼土地上,巍巍峨峨像座山一樣。
「老劉,開飯了嗎?」
「會計,她的韭菜嫩,您去看看,去看看她的韭菜嫩……」
楊六九走後第八天上午,公路上開來一輛草綠色摩托車,摩托車三個輪子。車上騎著一個白衣警察,另一個白衣警察坐在後邊,摟著騎摩托警察的腰。摩托車在工地前邊熄了火,兩個警察跳下來,他們倆像雙胞胎一樣相像,腰裡紮著香色寬皮帶,皮帶上掛著手槍。劉羅鍋嚇得半死,躲在窩棚裡不動,從蓆縫裡看著警察。警察走到帆布帳篷前,在那個小鐵門旁邊摽著,一個警察用手巴骨敲鐵門,另一個警察不動。小鐵門開了,王隊長走出來,一個警察說:「你是王雲芝嗎?」王隊長說:「是呀。」一個警察拿出一塊紙一晃,另一個警察同時把兩個亮晶晶的鋼圈箍在王隊長手脖子上。「王雲芝你被捕啦!」一個警察說。王隊長大驚狂呼:「你們胡鬧!你們一定搞錯了。」一個警察說:「少廢話,有冤有屈回去訴,跟我們說管什麼用。」警察把王隊長推進摩托車斗。一個警察踩了一下機關,摩托車屁股裡竄出藍白煙圈,車輪子先轉得輻條清晰,立刻就快得了不得,比狗攆瘋了的野兔子還快。
「我自己來。」姑娘彎腰提起簍子,進了窩棚,老劉跟進去,姑娘說,「大叔,放哪兒?」
「老頭,老頭,你幹什麼?救命哪!」姑娘掙扎著,高叫著。
「你來幹什麼?」小伙子怒沖沖地說m.hetubook.com.com
來書彎腰提鍬跑來,黃著臉問:「什麼王隊長?」
武東抬起頭,看著在伙房窩棚前規規矩矩地站著的高個子姑娘。他把口琴甩了甩,裝進口袋,吹著口哨向姑娘走去。劉羅鍋跟在後邊,看著小伙子瘦削挺拔的腿,聽著那悅耳的口哨聲,心裏頓時有一片陰雲罩上來。這個高大健壯的小伙子攔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到回秀姑娘,他往旁邊側身,小伙子也往旁邊側身。
「俺該回去啦。」回秀說。
姑娘背著空簍子,急匆匆走了。
小徑兩邊是人頭高的青麻,麻葉上鳴蟲淒涼,一聲聲動人的魂,麻地裡溢出濃烈的炒豆焦香。
「你聽到過?」
「那個土包上。」
「孫巴?好,」王隊長笑笑說,「你去把所有的人都找來。」
「沒人負責。」小孫說。
「你真的會帶我去縣裏嗎?」
姑娘面紅耳赤地站起來,目光紛亂,像喝醉了酒一樣。
吃過飯後王隊長視察工地,武東帶人在伙房窩棚對面支起帳篷架好鐵床。
「你蹲在這兒幹什麼?」武東問小孫的女人。
「誰讓你去的?」
「也好……,」小伙子跟上去,說,「我送送你。」
「閨女……你是我親生的閨女!」
他看到女人的肚子似乎更大了,人站著前傾,面皮黃裏透青,像半熟的杏子。小女孩扯著她的衣角躲在身後。
回秀朝著武東跑,就像蝴蝶奔著花兒飛。武東穿一身淡藍色帆布工作服,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瀟灑漂亮,腳像剛釘了蹄鐵兒的馬蹄子一樣亂彈。他手裏提著一條紫紅的紗巾,說:「回秀,送你纏頭吧,這是我妹妹的,扔在我這兒忘了拿啦。」回秀說:「俺不要。」「要吧,要吧……我要你要……」武東把紗巾抖開,像網魚一樣網住了姑娘的頭。
小孫女人滿臉是羞,脖子彷彿挑不住頭,囁嚅著:「就走……就走……領導,我這兩天裏就該生啦……過了七八天期啦,生了孩子我就走……領導,你就抬抬手吧,眾人口角裏漏點兒,就夠俺娘們兒吃了……領導,就權當築路隊裏養了兩條……養了兩條狗吧……」女人說不完話,就哽哽咽咽地哭起來。
「入列。」
小孫女人送回桶,女孩一手扯著她的衣角,一手舉著半塊綠色的饅頭。小孫女人說:「大叔,俺幫你把韭菜摘一摘吧。」
「那兒原先是破磚窯,窯裏鬧鬼。」
……他把一粒花生撕下來,剝去皮,把兩粒水泡泡樣的花生米填進嘴,嫩花生有一股怪味道,他嚥不下,吐了。
「俺該回家看看啦,要不俺娘會惦記著的。」她為難地說。
「是,是。」
他拿了碗出來,姑娘也隨著出來,小伙子著急地喊:「別走呀,我還沒教你吹口琴呢。」
他像走進了漫天大霧中,眼睛看不清什物,姑娘的臉幻成一團髒石灰一樣的白影子,他說:「閨女……你叫鯉嫚,你娘生你那天,我叉到一條鯉魚……你肚臍下一塊黑……」
王隊長一手扯住一個高個子築路工,像栽蔥一樣把他倆栽定,說:「接著他倆向後站。」
「不是。」
「鯉嫚,生她那年,我在河裏叉到一條紅鯉魚……」
「沒事別到伙房裡來轉悠,出了事你擔當得起嗎?……擔當不起,就是嘛,吃飯讓小孫端回去。」武東說。
「我……我睡著了……」
武東攥起結結實實的大拳頭,對準他的土黃色太陽穴,猛力一擊,他僅僅來得及貓叫一聲,就像一袋子麵粉,軟不拉塌地、沉重地歪在地上。
「報告王隊長,來書到了。」小孫說。
他沒吭氣。女人搬過一塊木頭坐著,解開一把韭菜,細心地摘著壞葉。女孩細聲說:「娘,要韭菜。」女人看一眼老劉,嘆一聲:「你這個饞孩子呀。」說著,就抽出三棵粗大的韭菜,撩起衣襟擦擦根上的泥土,遞給女孩。女孩接過韭菜,咯吱咯吱地吃。
「劉得利!」王隊長喊,「劉得利呢?」
築路工羞羞答答地湊成一堆,有的人咧著嘴不知哭笑,有的人用手摸屁股。
「大叔,您的心真好。」
「不用數,三十把,不會少的。」
「這個大叔挺善良的。」
「大叔……」小孫女人哀哀地說。
築路工們已經把路延伸出去一大段,在離窩棚幾百米遠的地方,一方方的黑土劃著或長或短的弧線向應該是路的地方飛。壓路機停在成形路段的盡頭,像一匹獸。兩個年輕人立在壓路機前,身軀窈窕得柳擺鶴形,姑娘頭上的紅紗巾被小伙子搗鼓得高高聳立,像棵美人蕉,也像隻大公雞冠子。小伙子頸上的白毛巾也白得新奇。老劉如痴如醉地看著他們。小伙子拉開車門,幫姑娘上車時,似乎無意地托著姑娘的屁股,他心中怒火燃燒。姑娘爬進駕駛樓,小伙子推上車門,轉到另一邊去,也爬進了駕駛樓。馬達轟轟幾聲響,尖到嘶啞,車側的煙筒裏,憤怒地噴出幾圈硬和圖書梆梆的藍煙。馬達聲吵噪一陣,漸漸平緩均勻起來,車周圍,纏繞著一些漂亮的煙霧。巨大的鐵滾子開始轉動,滾子上的白漆字翻上翻下。車向前開了幾十米,又笨拙地拐彎爬回來,滾子上的白漆字依然翻來翻去,但是,他知道這不是方才那些白漆字,那些白漆字在滾子的那頭顛倒乾坤。從車窗玻璃上,他看到車裏一團鮮紅。這團紅色使他心中煩亂。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幾個土螞蚱一樣的孩子,跟著壓路機蹦蹦跳跳。壓路機壓過的地方,像磨石刀一樣平坦。車裏亂了一會兒,幾條胳膊在絞動,那團紅色曾經幾次觸到白毛巾上,又立即閃開。紅頭巾和白毛巾在混亂中調換了座位。壓路機歪歪斜斜地走著,壓出的印痕崎嶇如蚓行……
「沒有。大叔,您要韭菜嗎?」
「怎麼不是,不是說打新沙皇的烏龜殼嗎?」
「走吧,夠你喝一壺了,王隊長是威虎山上的團副,來抓你小子。」小孫說。
「快提走吧!」他說,「快點兒送回桶來。」
他站在一旁,看著武東和顏悅色地與姑娘講話,那兩隻漂漂亮亮的大眼睛緊盯著姑娘的臉。
「我……毛主席說,人民公社一定要把耗子斬盡殺絕。」
「集合了,聽到沒有,兩列橫隊排頭在南面向我,你們聽到了沒有?」王隊長急了。
武東拉住回秀的手,回秀半依半拒地跟他進了帳篷。
「閨女,你有好些日子不來啦。」
「啊……你娘呀……你娘是這樣說的……」
「報告隊長不知道。」
「真的……」
他看到兩個黑影緊緊地黏在一起了,他聽到武東粗重的喘息,他聽到姑娘斷斷續續地說:「你別這樣……別別別……咱還沒成親吶……」
鐵門關起,立即又開了,姑娘說:「你別……俺要回家去看看俺娘。」
「報告隊長,楊六九跑了!」小孫說。
「是真的,好多人都聽到過,總是女鬼先哭幾聲,男鬼也跟著哭,像狼叫一樣。」
小孫跑出隊,跑向河提,邊跑邊喊:「老來,老來,別他媽的瞎掘了,你掘的耗子呢?王隊長點名叫你,要拉出去斃了你哩!」
小孫的女人雙手按著地,先翹起屁股,然後才直腰站起,喘息著說:「看大叔忙不過來,我來幫幫忙……」
女人嗚嚕不成語言,走到棚角提起桶,終於擠成一句話:「大叔,您是善心的菩薩。」
「跑到哪兒去啦?」
「有什麼事?」機手從嘴上摘下口琴問。
他的手剛觸到姑娘滾燙的肚皮,就聽到身後一聲厲喝:「住手,老狗!」
「這是新來的王隊長。」青年小伙子說。
「我不……」
姑娘驚問:「大叔,您說什麼?」
「韭菜炒土豆!」
王隊長說,築路工們,從今天起,我們要行動軍事化,戰鬥化,加快工程進度,爭取元旦通車,給帝修反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那時候,你們也就可以回家啦。楊六九跑不了,跑到哪裏也不行,佈下天羅地網。下面回去整理內務、洗臉刷牙,解散。
一會兒工夫,他又到隊部門前打門報告。
向東走了約有五十步,一條南北向小徑與東西路交叉起來成一個灰白十字,兩個影子頓了一霎,即沿著小徑向南飄去。他隨後跟上。
小孫進隊。
「你要我發誓嗎?要嗎?要是我騙回秀,讓我馬上就死!」
「你不會喜歡我……喲……你是在欺騙我,我聽到心裏有個人說你騙我……」
「不是鬧著玩,閨女,你聽我說,你原來叫鯉嫚,你娘生你那天,我叉到一條紅鯉魚,後來,你娘跟著了人跑了,我來搶你,被人把腰打斷了……」
「你一定能學會。」
「來坦克啦,來坦克啦!快來看坦克呀!」
姑娘放下簍子,猶豫了一下,彎腰鑽進帳篷。
「哎喲……你別……能連俺娘也帶去嗎?」
「在那個桶裏,趁著頭頭不在,你全提走吧。」
「好,不用稱,絕對相信你。」武東說,「老劉,你給她數數把吧。」
兩個年輕人都像白楊樹一樣往上鑽著,他的腰更彎了。小伙子的漂亮眼把姑娘看低了頭,像蚊子嗡嗡一樣回答著問話。
「不,不去那兒。」
「我沒聽到過,俺娘說她聽到過。」
「大叔,您買韭菜不?」她乞憐般地問。
他往籠屜上坨著窩窩頭,看她一眼。
「你待會兒到隊部裏來拿雞蛋。」
回秀跳下土丘子,不辨方向,沿著小徑狂奔,武東跟下土丘,向發出怪聲的地方看了一眼,也立即轉身,追著回秀跑去……
「好,不數,老劉,你幫她搬到屋裏去吧!」
「那不過是打個比方給你聽。」
「這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子,俺就去醫院讓人結紮……」小孫女人說。
他嚇得俯身貼地,氣不敢喘。
壓路機把嶄新的路面壓出一道明顯的凹槽,凹槽從無窮無盡的西方一直伸展過來,人們看著凹槽的延伸,心裏沉重,臉上失色。壓路機隆隆吼叫著爬到瀝青路盡頭,m.hetubook•com•com停住不動。從方方正正的駕駛樓裏,左邊跳出一個人,右邊跳出人一個。兩個人一前一後,向著窩棚走來。築路工們呆呆成泥塑,眼珠不轉地看著兩個人一步步走近,走在前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一身褪色黃衣,戴一頂發白的黃帽。跟在後邊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高大健壯像匹兒馬蛋子。兩個人走到築路工面前,立腳未穩,黃衣人就問:「楊六九在哪兒?」
「不是坦克,坦克前頭還有一管炮呢!」
姑娘見是武東,停止掙扎,掩面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罵:「老流氓……老騷性……他說我是他的女兒,說著,就上來……剝我的褲子……老流氓……」
「孫巴。」
兩個影子緊緊依著,依稀是手拉著手,沿著土路向東走去,他從花生地爬出來,悄悄地尾隨著。
「掘耗子去啦。」
「我教你吹口琴。」
開完了飯,他又盛了一碗築路工們吃的大鍋菜,忐忐忑忑地走到隊部門口,用腳踢了一下鐵門,門是虛掩著的,竟被他一腳踢開。他看到小伙子夾著一塊焦黃的雞蛋正往姑娘嘴裡送,姑娘躲躲閃閃地不肯開口。他說:
小孫巴眨著眼不動。
「沒有,」小伙子說,「你別自己嚇唬自己啦。」
「好多了,多虧大叔照顧,我對俺娘說了,俺娘說你是個好人,她說,等她能走路了,就到工地上來看您。」
王隊長被抓走第三天上午,劉羅鍋把水缸挑滿,坐在鋪上吸煙。忽聽到窩棚外有人羞怯怯地喊:「大叔,大叔,要不要韭菜?」劉羅鍋把煙鍋裏火倒在褲子上,又急急拂掉。他彎著腰跑出窩棚,一看,心裡酸甜麻辣,差點淚出,果然又是那賣韭菜的瘦長姑娘來了。自從楊六九失蹤之後,白蕎麥和瘦姑娘也不見了,每天上午窩棚門口出現一個白肥女人,清瘦姑娘的情景像多年前的一個大夢,不知是真是假。姑娘又來了,劉羅鍋竟感到六神無主,天亮得不敢睜眼,剛剛恢復的行動平衡準確感頃刻沒了,他幾乎站不住。姑娘好像胖一些了,蒼白的臉上洇出一些薄薄的桃紅。她背著一個長長的柳條簍子,簍子裡盛著一捆捆韭菜。韭菜根兒雪白,韭菜葉兒鮮綠,葉尖兒紫紅。
「怕他?我揍死他。你真是自己找怕。」
「一個男鬼一個女鬼,前幾年,每逢陰天下雨,就有鬼在那兒哭。」
「快看,路上!」
「不信。」
「你女兒叫鯉魚?」
「後邊好像有人跟著。」姑娘說。
「回秀。」
「不是後來改過名字?」
小伙子把姑娘牽到那個土包子上。
「楊六九在嗎?誰是楊六九?」黃衣人又問。他的衣領上和帽檐上有鮮明的痕跡,黑臉有邊有角,嘴裏鑲著兩顆白亮的鋼牙。
姑娘把韭菜一把把擺好,擺成一個下寬上尖的韭菜三角形,韭菜根兒齊齊的,不知有幾千幾百棵。
「你爹……待你還好?」
「你說你像什麼?」小伙子問。
「你叫什麼來著?」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武東說:「讓你們站隊嘍,站成兩行。」
「我聽到有腳步聲。」
「你幹什麼去了?」
「你怎麼老是這樣問?」
「你幹什麼?老傢伙!」
「鬼……」回秀推開武東,驚叫著跳起來。
「都十一點了,你還沒把饅上屜,你怎麼搞的!」
「你不是逗著我玩吧?」姑娘問。
小孫鑽進窩棚大喊:「快起來快起來,新來的王隊長要訓話。」
「你以為坦克是老鱉,能把脖子縮進去?」
中午飯到底是晚了點兒,武東恨不得踢他的屁股。「十二點半,老羅鍋子,我看你是做夠飯了吧!」武東說。他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炒了十四個雞蛋,他倒進一勺子花生油,切上一小撮韭菜,他盡心盡力地要把這盤雞蛋炒好。閨女,他想,我的閨女,十八年裡,你恐怕沒吃夠十八個雞蛋吧,我的閨女。雞蛋炒熟了,盛了冒尖一鐵碗,金黃翠綠,香氣迷人。武東搐著鼻子說:「不錯,老劉,炒得一手好雞蛋!」武東端著雞蛋,又用筷子插了四個大饅頭,說:「你敲鐘收工吧!往後不准你誤飯。」
「鬼也怕我,走,跟我上去坐。」
「俺怎麼知道,你說呢?」
「……你,你瞎說……」她的臉也像那條紗巾一樣紅了。
發出第一聲長嘷後,他得到一種愉快的感覺,嗓子像開了閘的激流,壓抑多年的痴情與憤怒化為不男不女的尖利嘷叫奔湧而去。他把頭往後仰著,用一根手指敲打著緊張抖動著的喉嚨,使發出的聲音高高低低的,曲曲折折的,小號也難匹敵。
「嗯。」
他用那根青色的鐵螺栓打著懸吊的廢鋼軌,鋼軌發出的聲音清脆,穿透力極強。他看到武東一進帳篷就把那扇綠色小鐵門關上了。築路工們聽到號令,扔掉工具,亂嚷嚷著往伙房這邊有的不死不活地走有的瘋瘋癲癲地跑。
小孫說:「楊六九……走了,好幾天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影兒啦……」
「炮縮進肚子裏去啦。」
「坦克?」
楊六九失蹤後第五天,王隊長宣佈,由於壓路機手武東兼任築路隊生活會計,羅鍋老劉交出錢櫃,賬目暫時凍結,等抓回楊六九再查。王隊長還說,孫巴的家屬可以在這裡住,但吃飯要交錢交糧票。
「有什麼事?」小伙子問。
「報告!」
「俺笨,學不會的。」
他的心裏難以說清是什麼滋味,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他感到自己不如死了。一股灼熱的氣流湧上喉頭,他張大嘴巴,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嘷。
「白天,那個羅鍋老頭好像看出我們了,他那眼叫我怕。」
「報告隊長,來書在那兒掘耗子。」
「炒,這就炒。」
「鯉嫚……你可不要上了人家的當啊……」劉羅鍋說。
姑娘搶著說:「大叔,不用稱,一斤一把,光多不少。」
「入列!入到隊裏去!」
「哎喲親天老爺,那是個什麼怪?」
「好了,別說了……」
武東說:「來算賬領錢吧!」
「你很漂亮,我喜歡你。」
這時,他聽到窩棚外響動,回頭看,武東和回秀說說笑笑地走過來了。小伙子手舞足蹈,滿臉光彩;姑娘的紅紗巾移到脖頸上圍著,像紅皮雞蛋一樣的臉上掛著一層亮晶晶的汗珠。
「大叔,多謝您啦!」姑娘提著簍子跟著武東向隊部帳篷走去,他看著兩個尖上拔尖的身材,哏了一會,才嚥氣般說:「不謝,不謝……」姑娘連頭也沒回,滿身輕鬆地跟著武東走。武東又掏出口琴,吱吱呀呀地吹進帳篷裏去。姑娘站在門口,武東喊:「進來吧!」
「俺學不會。」
「那……那……」
這一天,她鑽進帳篷,久久不見出來,帳篷裏響著單調重複的歡快琴聲。帳篷門開著,陽光斜照進去,老劉坐伙房裏,把帳篷裏一切都看清楚了。武東面向南坐在鐵床上。姑娘面向北坐著一把椅子,口琴在武東嘴裏來回滑動,姑娘恭恭敬敬,好像在受教育。吹一會兒琴,小伙子露出嘴,好像說了幾句什麼話,然後又把琴塞到嘴裏,雙手捂著,好像啃老玉米一樣,那隻穿著白運動鞋的腳還一顛一顛地抖著。
「跑不了他!來書——來書呢?」
「買,買……閨女,你先把簍子放下。」他走到姑娘身後,雙手把沉重的簍子接住,姑娘一轉身,簍子落在劉羅鍋懷裡。甜絲絲辣乎乎的韭菜味兒撲向他的眼,使他的眼睛潮濕有水。面前的姑娘瘦腰削肩,挺挺秀秀地站著,比他高出幾乎一個頭。他放下簍子,用力直腰,但直起來的只是一段脖子。
「壓路的壓路機,沒見過吧?」
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回秀背著一簍子白皮菜瓜進了伙房,她沒跟他打招呼,放下簍子就要走,他堵在洞口擋住了她。
「閨女,我已經不管買菜的事了。我們這兒來了新領導,有了會計。」
「韭菜……沒長起來……」
「你還有兄弟姊妹?」
「是這樣說的,她親口對我說的。」
他看到武東握住姑娘的手,姑娘忸怩了一下,但還是被握著,兩個年輕人朝著壓路機走去。
「大叔,您又說夢話了,俺爹死時我都記事了,俺爹把糧食省給我吃,自己餓出了水腫病,死了……你怎麼敢冒充俺爹?」
「也不是勞改隊。」
劉羅鍋跌坐在地上,喃喃地說:「閨女,我的閨女,是我的閨女。」
「報告會計,我給你送碗菜……今日的大鍋菜裡,加了兩把蝦皮子……」
「抓我幹什麼?抓我幹什麼?」
「偽裝,這老傢伙可會偽裝啦!」
「沒有假,就是你開走的。」
「昨天剛買了土豆子嘛!」
「回秀,回秀!」機手武東在外邊叫起來。
他眼前紅光一閃,羅鍋腰子裏一陣鈍痛,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氣。
陽光的影子幾乎要筆直了,他才無可奈何地把眼睛從壓路機玻璃上摘下來,匆匆忙忙地上屜和麵,添水燒鍋。小孫的女人帶著女孩躲躲閃閃地進了伙房。他瞅她一眼,繼續和麵不止。
「鯉嫚,我是你親爹,你身上有記號,你肚臍下有塊黑痣……」他把回秀推到鋪上,伸手去解她的褲子。
「你一點不笨,你一定能學會。」
……他尾隨著武東走,盡力把彎曲的腰伸直,以便開闊視野,免得讓小伙子從眼皮底下溜掉。天上星斗灼灼,路面花花綠綠。馬桑鎮上來了電。村中央高線杆上亮著一盞黃燈。武東從鎮西頭繞到鎮前去,他走得機智伶俐,從一個樹影閃進另一個樹影。在鎮前十字路口,武東隱進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影子裡去,再也見不到,他用力瞪眼,才模模糊糊地看到武東貼在樹皮上的灰暗身影。他也就地蹲下,爬行到一塊與窄窄土路毗連著的莊稼地裡。地裡的植物很矮,連他的膝蓋都不到,他的肚腹平坦地觸著植物的澀葉,他伸出老手,摸著乾乾巴巴的植物莖稈和一片片堅挺的小圓葉。想了半天,才猜到這些矮稈植物是花生。他m•hetubook.com.com拔出一墩,用手摸鬚根,果然摸到一些懸掛在根鬚上的小鈴鐺一樣的果實。
終於排成兩條彎彎曲曲的隊伍,王隊長搖著頭喊:「都有啦!——立正——立正了,誰還亂動?你摸鼻子幹什麼?還摸,說你吶!你以為我說誰?向右看齊——往哪看?哪是右哪是右?向前看,稍息。下面點名。我說點名你們要在下面立正,怎麼搞的,立正!我讓你們稍息你們才能稍息。楊六九——楊六九!」
楊六九失蹤後第三天早晨,羅鍋老劉起來燒飯,從煙囪根上撒尿回來時,忽聽到西邊轟轟隆隆的機器響,腳下的地皮似乎也在輕輕顫抖。從他們修出來的新路上,有一個龐然大物爬過來了。那物生著兩個巨大的輪子,前邊一個略小後邊那個大,輪子上坐著一間方方正正的小鐵屋,往前爬。老劉尋思片刻,抄起一根木棍子,走到築路工睡覺的窩棚前,用力敲打蓆子。楊六九失蹤之後,築路工們一直躺在棚子裡睡覺,臉都睡腫了。小孫和他老婆孩子住在河堤下一個臨時搭起的小窩棚裡,老劉也走過去用棍子敲敲棚頂,然後往回走。暈頭轉向的築路工從窩棚裡鑽出來,有打哈欠伸懶腰的,有搓眼睛的。
築路工東一個西一個,誰也不會動。
「我們到那兒去坐坐吧。」小伙子說。
兩個年輕人又往前走了,他爬起來,脫掉鞋用手提著,赤著腳摸著路走,路上厚厚的浮土被白天的太陽曬得熱乎乎的。
「是,是。」
「就,就放到地上吧!」
連續幾天,姑娘準時出現,算賬時,她總是在帳篷外猶豫一下,武東讓她進去她才進去。
「噯,俺再也不來轉悠了。」女人連聲答應著,撩起衣襟擦著臉。
他終於看到有一個瘦長的影子避避映映地從鎮子裡出來,走到大樹下,貼在樹皮上的武東躥出來,壓低聲音說:「你到底來啦。」姑娘說了一句什麼,他沒聽清。武東說:「咱們是光明正大的,怕誰?我爸爸和媽媽都是黨員,我是團員。」「我就是怕……也不知道怕什麼……」姑娘說。下面的話嘁嘁喳喳,他豎起耳朵也辨別不清。
「是我開走的嗎?我就用了那麼點兒勁一踩鐵閘它就爬開了嗎?」
「那是我們的腳步聲。」
小孫說:「壓路機!」
「走吧!讓你看看我的壓路機。你想學開壓路機嗎?」
「什麼壓路機?」
武東冷冷地看著就著韭菜吃饅頭的女孩,說:「你還不打算回去?你男人是在辦學習班,又不是當工人。」
「在那兒。」
「會計,您看,那個姑娘來賣韭菜,您看,她娘病著,等著錢抓藥。」
「不急,閨女,你等等,我去給你問問,要是買,就省你跑腿,早些回家,讓你娘放心。」
「怎麼啦?那上邊多平展。」
「你快去叫他。」
他驀然想起,那條獨眼的狗在六天前就死了。死在河裏,嘴扎在泥裏,肚子脹得像個小水罐。
「你不信呀?」
王隊長說,上級派我來領導你們築路,原來的郭隊長升任了公路局革委會副主任。上級對這條路非常重視,對你們的工作還比較滿意,你們都犯過錯誤,應該出大力流大汗,大批促大幹,革命加拚命,拚命幹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提高警惕,嚴防階級敵人破壞,你們嘛,還是可以救藥的,醫生給你們把闌尾割掉就好了。為提高築路速度,上級派我來,還派來一臺壓路機,這是機手武東同志。下面全隊集合點名。站成兩列,面向我,排頭在南,集合。
武東心煩意亂地說:「行啦行啦,別哭了,願意住你就住著吧。也真是的,明明知道窮,還是一窩一窩地生孩子……」
「你叫什麼?」王隊長問。
他貼著麻地邊緣往前爬,爬到離土包子十幾步的地方,他停住不動。爬行中灰土進入喉嚨,有一行咳嗽要衝出來,他從路邊揪了幾片野草葉子塞進嘴嚼著,嚼得滿嘴苦水。
「放在桌子上吧!」
「會計……」
「不,不……」
武東走出去,邀回秀到隊部帳篷裡去坐。
「在哪兒掘耗子?」
老劉只顧往伙房裡走,不答話。
「俺爹生活困難那年得水腫病死啦,那時候,我還不大記得往事。」
「你明天還送菜來吧,早點兒來,我教你開壓路機。」
「……我……想問問,這韭菜怎麼個吃法?」
「行吧……」
「像個新媳婦。」
「我把碗拿去洗洗……」
「什麼鬼呀?」
「去那兒?」
「現在誰是負責人?」黃衣人問。
小伙子笑起來,說:「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閨女,你娘的病好些了嗎?」
他訥訥地說:「我忘了,忘了。」
「快點兒!炒出大鍋菜後,給我炒一盤雞蛋,多加點兒油。」
他正迷糊著呢,聽到武東說:「老劉,你給她把韭菜稱稱,我們全買了。」
劉羅鍋子從伙房裏出來,說:「小人在。」
來書入列。
「不,不,俺娘會著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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