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懷抱鮮花的女人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歡樂

歡樂

開學之前,娘跑了十里路,請來了一個風水先生,是一個黑鬍子的老頭,七十多歲,腰板筆直,像門板一樣。老頭是從黑龍江回家看兒子的,娘去請他之前就跟你說過,這個老頭號稱「半仙」,在黑龍江半個省都有名。現在你坐在魚翠翠尖尖的墳頭上好像撫摸著她你在少年時期就撫摸過的燙手的乳|房想起你去年秋天又一次滿面愧疚地進入複習班門破窗殘的教室羞答答坐在最後一排最外邊一個位子上的情景。上課鈴聲一響,課堂裏嗡嗡亂響,誰也聽不清自己說什麼也不知道別人說什麼,大家互相撞擊著互相摩擦著像一個籠裏的雞一樣互相啄理著羽毛。走進來的是校長。校長站在講台上器宇軒昂,他是一個中年人,面黃無鬚,人中漫長,下巴短促。他向前一傾身,雙手按住講台,頭探得很往前,像一匹在槽中吃草料的黃驃馬。同學們好,他語調親切,表情麻木地說。教室裏騷動一陣,你看到前排的考場老手「多妮婭」用豐|滿的背使勁蹭著你的課桌的邊緣,好像她的背上生了蝨子,好像牛在槽邊上蹭癢,你厭惡地看了一眼她的鵝一樣的長脖子。同學們,歡迎大家再一次回校複習,儘管上級三令五申停辦複習班,但我們還在辦。我們的理由很簡單:一,各校都在辦複習班,我們不辦我們的升學率就要下降,我們的學校聲譽就要受損,就說明我們的教學質最低。二,這一條最重要,是歪倒磨砸在碾上的大實話,你們都是農民的孩子,要想跳出農村,只有升學這一條路,當然當農民照樣幹革命,但革命性質不同是嗎?(校長自嘲般地微笑)當然我們也是為了不埋沒人才,由於諸多原因,許多好同學第一次高考落選,辦複習班是為了這些同學不埋沒。事實證明辦複習班是成績很大的,譬如,今年我校升入大專院校的學生總共三十六名,複習班學生就有了二十八名。(校長如數家珍,報出一串比例率)一句話,複習班不能停辦。要來複習的同學很多,我們只能擇優錄取,讓那些確因某種原因發揮不好、考分離錄取分數線很近的同學來參加複習,當然啦,也有某些特殊情況(校長伸出舌頭咂了一下嘴唇,校園裏響起汽車的嗡嗡聲,一輛杏黃色的轎車從栽滿向日葵的沙石路上駛到校長辦公室前)我們校舍緊張,每個班都超員,尤以複習班超員最重,大家看,齊文棟同學半邊身體都坐到門外去了。(一陣桌凳響,同學們都回頭看你)因此,從今天起,就是玉皇大帝送他兒子來插班複習也拒絕接受。(學校的文書——一個燙著鬈毛的姑娘在門口衝著校長打手勢,校長不理睬)由於複習班是「黑班」,沒有經費,所以每個前來參加複習的同學要交一百二十元複習費。我們不是向錢看,是沒有辦法。如果是向錢看,那些學生可以交二百元複習費,但我們不要,我們只招收你們這些大有希望的同學來複習。大家不要顧慮好好複習,迎接明年高考,在你們的檔案上,你們永遠是應屆畢業生。鬈毛女文書又一次出現在教室門外,齜牙咧嘴地對著校長做手勢,從她窘急的神態上,你猜出那個坐著杏黃轎車的胖子(老師們稱這類胖子為「大肚子」)一定是個要員,他如果不是送親戚子女來複習、插班,就是前來檢查工作。同學們都歪著頭,看著女文書擠鼻子弄眼的滑稽相。校長抬腕看看錶,說:同學們,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啦,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啦,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好好學,是為你們自己學的,是為你們的家長學的,並不是為老師和校長學的,還有五分鐘,大家嘀咕一下,怎樣度過這來之不易的一年,沒交複習費的同學別忘了催催家長,趕快交上來。校長一走,教室一片嘈雜,有笑聲也有抽泣聲。你木然地看著校園,看著對面的教室,看著在兩排教室之間茁壯生長的銀白楊樹……,樹姿優美,抗病蟲害,能活三百歲到六百歲。它樹冠寬闊,葉片呈多角形,風吹葉片沙沙作響,人們戲稱「鬼拍手」,「房前鑽天柳,房後鬼拍手」……的銀灰色的葉子在陽光中翩翩翻動,閃閃發光。食堂裏麻子師傅「雞啄蘿蔔似極」騎著一輛紅銹斑斑的自行車嘩啦啦衝進校園,他的自行車把上掛著十幾隻當年生長的、羽毛燦爛的黃腿小公雞,這些可憐的小公雞不知要進誰的胃袋……食堂的打菜窗口前排著漫長的隊伍,學生們用飯杓子敲打飯碗,敲出一片嘡嘡嗒嗒的暴雨抽打鐵皮桶般的聲響。你很少站在這條隊伍裏,你的佐餐是二分錢的紅鹹菜。你即便偶爾站在這條隊伍裏時,也從不用鐵杓子敲打搪瓷碗沿。你怕敲掉碗沿上的搪瓷,在你們中學成千的搪瓷碗裏只有你的碗沿沒缺瓷。麻子師傅把鐵杓子用力扣到你的碗裏,一聲脆響,你的心一陣悸動,當你接出碗時,發現在十幾塊蜂蜜色的蘿蔔菜上,沾著從碗沿上爆裂下來的一片片黑白相間的搪瓷。第二天,你搜出一毛錢菜金,又一次站到打菜窗口前漫長的隊伍裏,你發瘋般地敲打碗沿,比任何一個人敲得都兇,等到你捱近窗口時,碗沿上點瓷不存,碗底裏積著一堆瓷渣子。你用手抹掉瓷渣子,把碗伸出窗口:一毛錢蘿蔔!錢碗又是一聲脆響,你坦然地接住碗,見那十幾片蜂蜜色的蘿蔔片上,沾著幾個炒糊的蔥花,沒有了瘮牙的搪瓷碎片,你很高興,並且立即明白了為什麼同學們一站到排隊打菜的行列裏就不可遏止地敲打碗和盆。後來你去排隊時,似乎並不是為了那幾片蘿蔔或土豆,而是為了敲碗沿,你在這種神經質的敲打中,感受到一種揚眉吐氣的歡樂……第二節課是數學。還是那個胖呼呼的、戴著一副紅邊眼鏡的王老師。他倒背著手,神色冷淡,好像這並不是開學第一節課,而是一次枯燥無味的、千篇一律的進飯或出恭。他掃了一眼眾學生,你知道他誰也沒有看他把誰也看了。你想在枯燥的數學教師眼裏每一個學生的臉都跟一團枯燥的粉筆末子差不多。請同學們合上書本,他說,兩個平面相交有什麼性質?誰來回答?教室裏安靜極了,你看到八十多個紅白相間的腦子在抽搐蠕動著,無數的平面像窗玻璃一樣在虛空裏碰撞著、交叉著,生出了無數的直線、角、定理和定律、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道德的和非道德、留蘭香型的和水果香型的、牙膏、肥皂、洗衣粉、泡沫聚乙烯塑料……杜妮婭,請你回答,數學教師咬著牙根,字字清晰地說,兩個平面相交有什麼性質。「冬妮婭」站起來,把手背到身後,從她的手裏,射出了一道寒冷的光線,正大光明地照在你的額頭上,你感覺到了,那是「冬妮婭」的袖珍小鏡子反射的太陽光。「冬妮婭」忸忸怩怩地扭動著腰肢,黃色的長脖上漸漸掛上了暗紅,她吐字不清地說:兩個平面相交……兩個平面相交……她哇啦一聲,好像是哭了,你看不見她的臉,所以你猜想到她是哭了。有幾聲幸災樂禍的、也許不是幸災樂禍的冷笑從密如蜂巢的座位上發出。數學教師痛苦地搖搖頭,拍拍手,說:請坐吧。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左前方一個魚刺般的學生舉起一隻枯木朽株般的手臂。數學教師說:王天聖,你來回答。王天聖站起來,雖然哈著腰仍然如鶴立雞群般高拔,他像個學者般老練地用中指往上托托滑到鼻子上的眼鏡,用好似傷風患者的重濁鼻音背誦了兩個平面相交的性質。背誦完了,他直立著,看著數學教師,好像期待著表揚,也像等待著批評。請坐!數學教師說,同學們,王天聖回答得對不對?教室裏沉默片刻,便響起一陣含含糊糊地喊叫。你沒參加這種喊叫,你的眼被爬行在「冬妮婭」背上的一隻黑蒼蠅吸引住了。她穿著薄如蟬翼的短袖襯衫,你想到那蒼蠅在她襯衫上爬行幾乎等於在她肉體上爬行,你猜想她一定皮膚發癢,藍色的乳罩帶子鮮明地凸現在襯衫中段,中斷襯衫,那個圓圓的黑鈕扣正正地壓在她的第五節脊椎上,蒼蠅有時沿著乳罩帶子哧溜哧溜爬行,好像在微波蕩漾的湖水上凸出的一條藍色堤壩上急步行走的遊客。這時候數學教師用粉筆在黑板上潦草地書寫著平面相交的性質,含有雜質的粉筆摩擦著褪色的黑板,吱吜吱吜、沙澀又油滑地響著,這響聲使你耳膜發癢發酥,一陣陣酸溜溜的涎水從舌底冒出來。這瘮人的聲響還使你的眼球震顫,兩點綠色的眼屎唧唧噥噥地冒出來。你擦掉了眼屎。左前方一個留著寸頭的男同學打了一個哈欠,左手摘下眼鏡,右手揉了一下紫紅的鼻梁便鬆開,然後把腦門平放到裂縫的桌面上。他的頭前擺放著城牆般的教科書,擋住了他的頭,但他的左手還懸在空中,舉著悠來蕩去的眼鏡,他乏透了。你的桌子上也擺放著城牆般的教科書,每個人的斑駁陸離、佈滿墨水汙漬和刀刻瘢痕的桌面上都壘成一道新的長城,大家都伏在這城牆後,抵抗著老師的進攻。那隻蒼蠅爬到「冬妮婭」胳膊上去了,爬行在她臂上的暗藍色的血管子上。你很想伸出食指去按一下那根蔥葉狀的血管,但你知道這是犯罪。你立刻想起母親正在費盡艱辛地籌措那一百二十元複習費了,你恨自己,於是你用力把凝滯的目光從「冬妮婭」的背上揭下來,雙手支頤,聚精會神地去看黑板上出現的一串又一串吐魯番葡萄般的數學公式……「冬妮婭」的襯衫乍看很白,但其實並不乾淨,尤其是脖領處與頭髮相接的地方,分明可見黑乎乎的灰垢,她的脖子於是又長又稀鬆你有一種微微的、油膩膩的噁心感。過A的直線,進B的洞穴,你恍惚地從滿黑板模糊不清的公式中看到了這樣的字語,頭腦一陣咔嚓嚓運轉,極力演釋和附會B的洞穴的朦朧的暗示性,你心猿意馬,走火入魔,強力支撐,精神猶如一個滑溜的圓球,難以在黑板上停留,它輕浮地滾動著,帶著一種墮落般的力量,要進B的洞穴。你嚇壞了,意識到自己已經確實不適合坐在中學課堂上聽講了……下午的政治課教師是你們的班主任,女,姓紀,未婚,很白,下牙不太整齊,但比整齊還要美。她親切地、好像是故意炫耀地齜出不太整齊的牙齒對著你們微笑著。她等著你們起立後又坐下,然後說:同學們好,這節課我們複習辯證唯物主義的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範疇——她捏起一支粉筆,轉身,抬臂,在黑板正中寫了兩個排球般的大字:物質。在她抬臂書寫時,你看到她那釘著兩顆銀光閃閃的鈕扣的襯衫短袖往下一褪,一撮一定非常柔軟滑溜的金黃色的腋毛露了出來……你頭暈目眩,班主任腋下那撮像火苗一樣燃燒著的腋毛燙著你的心,於是你的心痙攣、抽搐、急一陣慢一陣地跳動。你拼命嗥叫著從萬丈懸崖上往下墜落著,重力加速度,自由落體。物質的運動。物質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實在性。班主任用她嘹亮的歌喉朗聲宣講著課本上的那些個的最基本的、最重要的定律,她不知道任何定律也抵擋不住她金黃的腋毛對你的誘惑,你盼望著她再次抬臂書寫,在盼望時你又切齒咒罵自己,一種亂|倫般的罪惡感沉重地壓制著你那熊熊燃燒的慾望,兩種力量,一種是金黃的灼熱的,一種是灰白的陰冷的,在你的腦子裏在你的血液裏,熾熱的絞殺著……物質是運動的,運動都是物質的運動……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它是一團熊熊燃燒永不熄滅的活火……你用力擰住自己的大腿肌肉,聽到毛細血管在手指的捻壓下啪啪破裂的聲音。物質不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從物理運動到化學運動……特級化學教師像隻兇猛的豹子,立在講臺上,目光如電,橫掃著你們八十四張枯枝敗葉般的蒼黃面孔,秋風蕭瑟,你們的臉伴著銀白楊枯萎的黃葉索落落地響。特級化學教師具有統帥般的雍容大度和八面威風,他站在講臺上形成的強大威懾力使學生們腰桿挺直,目光不敢顧盼。他不看黑板,側著身,隨手一畫,黑板上出現了168O李高潮!李高潮惶悚地站起來。李高潮眼睛細長,眉稍下垂。這是什麼符號?原子符號。就這樣回答對嗎?李高潮臉上出現大便般的幸福表情。氧原子符號。就這樣嗎?李高潮身體晃動起來。你看到李高潮的下唇像鏹鍋鏟子一樣伸出去,伸出去,伸出去。坐下。這是表示質量16質子8的氧原子符號!……最後一節晚自習,你睏得眼皮沉重,哈欠連天,演算習題的筆自動地畫出一些不規則的圖形。窗外的寒意襲來,你打一個戰。房梁上吊下的橘黃色電燈泡周圍曲曲折折地飛舞著幾隻撲楞蛾子,依然是秋天,不過是深秋罷了。夜空中雁聲嘹唳,落葉窸窣有聲。蝙蝠在房梁間靈活機動地飛行著。你盼望著鐘聲。鐘聲。蜂一樣擁出教室前桌椅板凳噼啪亂響,「冬妮婭」仔細地鎖好抽屜。向廁所進攻。站在小便池前你聽到女同學們嘩嘩的小便聲。上床。熄燈。立刻就有鼾聲。由於聽到女同學的便溺聲你失眠了,你認為這一學期之所以心緒不寧就是因為坐在了「冬妮婭」身後,上課時你曾經偷偷地看到她在小鏡子裏偷偷看你。吳天化把頭藏在城牆後偷偷翻閱《飛狐外傳》,你明明看到李老師發現了吳天化的鬼畫符,但李老師只顧講他的達爾文進化論,生存競爭適者生存從野雞到家雞,由蘇北到山東,通通單餅卷大蔥!宿舍裏一股鞋旮旯子味,五顏六色的尼龍襪子們一齊施放惡臭。地上汪著尿液般的洗臉水,上鋪的床咯吱吱響,下鋪的支架是根鮮柳木,生長出嫩綠的黃芽,大鞋小鞋皮鞋膠鞋密集成行,放屁聲夢囈聲磨牙聲此起彼伏持續不絕。你想到「冬妮婭」在小鏡子裏的深情的眼睛。你安慰自己,我已經二十三歲啦。你被失眠困擾著才發現中學生宿舍是豐富多彩的。老鼠在床下急促地跑動,一個同學夢中揮拳打人,拳頭正掄到另一個同學嘴上,這個同學捧住拳頭啃了一口。你為什麼咬人?你為什麼打人?我夢中打人。我夢中啃豬蹄。躺在你身旁的「神槍手」——一個左目有殘疾好像永遠在瞄準的小個子同學——香甜地巴咂著嘴,喉嚨裏還呼嚕呼嚕響。上鋪姓孫的同學抽抽答答哭起來,不知是夢見了傷心事還是根本沒睡著。你爬起來,坐著,膨脹的腦袋像熱汽球,我欲乘風歸去,脖頸不放你行。化學方程式、數學公式、物理定律、生物進化、英文單詞、形式邏輯、商品價值、「冬妮婭」、背上的蒼蠅、腋毛、乳|房、大學通知書、鞭炮……你頭痛欲裂,大腦被分割成了無數鋼珠般的球,這些球骨碌碌地轉動著、摩擦著、碰撞著,發出一陣又一陣缺少潤滑油但飛速運轉的機器聲。雙耳裏響徹如寒風中嗚嗚作響的電話線的聲音。你堵住耳朵,響聲深入到腦子裏,像兩束箭齊射。你說:我是刺蝟。我是光。我是一棵葡萄樹……你知道你要瘋了,精神分裂症……你穿著褲頭背心站在滿天星光下,你嗅到了校長辦公室前花圃裏盛開的黃色千頭菊花幽幽的香氣。食堂裏豢養的那條雜毛公狗對著流星、對著在夜空中飛行的鴻雁狂吠。你學著基督教徒劉聖嬰的樣子,在瘦骨伶仃的胸脯上劃了一個十字,喃喃地說:阿門!起來解手的班長發現了你,他關切地問:齊文棟,怎麼啦?小心感冒!你說:我完了我完了我睡不著啦……他說:你等等。他急匆匆跑去,又急匆匆跑回。他問:你有什麼心事?你說:腦子全亂了……好像一匹跑熱了蹄子的馬,收攏不住啦……他說:我有安眠藥,你吃嗎?你說:吃!吃!他說:你跟我來,輕聲點,別把同學們驚醒。班長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瓶,擰開塞子,問你:吃幾片?你說:十片!班長吁了一聲,說:開什麼玩笑,十片吃下去你可就昏睡百年啦。給你兩片吧。班長遞給你兩片安眠藥他說沒有水,你一仰脖子吞了藥說不要水。班長,給我兩片吧……從班長身後伸過一隻失眠的手,可憐巴巴地說。李四清,怎麼你也失眠啦?班長問。嗯哪,看不清李四清的臉,只看到李四清的手在哆嗦。給你兩片吧,班長說。班長……從上鋪上伸下一隻毛茸茸的手,班長,也給我兩片吧……班長慌忙吧小藥瓶塞進枕頭下,雙手按住了枕頭,急如星火地說:沒有啦沒有啦,我自己還要吃呢……吃過安眠藥後你的眼睛更加明亮,自以為極像兩隻銳利的貓眼,能於暗夜中辨別出老鼠的雌雄,你能辨別出老鼠的雌雄,那麼你能說出世界上有多少隻不雄不雌的「陰陽鼠」嗎?世界如此廣大,你知道的還不如一隻老鼠知道得多,老鼠能預報地震,你能嗎?你把自己和在梁間飛躍騰挪的老鼠做比較,立刻感到萬分羞慚,人不如鼠!上鋪的一個同學驚叫起來,一隻從梁頭上失足的懷孕的大老鼠跌到他的鼻梁上,老鼠在倉皇中啃了他一口才從容地跑走。那同學用手電筒照著沾在手指上的血。他又摸了一下臉,手指上血更多啦。他閉了手電,嘟噥幾聲,拉起被單蒙上了頭繼續睡覺。你想亡羊補籠猶未晚,蒙頭防鼠,不算怯懦。你拉起被子蒙住了頭,腳立刻露在外邊,縮進腳來。黑暗,憋悶,嗅著自己身上的汙垢濁氣和被自己的汗水浸濕過的被子酸臭氣。宋豐年的咬牙尖銳鋒利,穿透鐵甲般的被子鑽著你的耳朵眼子,宋豐年一定肚裏有蛔蟲,他的牙齒磨得又短又小,但他還是咬、磨,天常地久,夜夜堅持,好像他的憤怒無邊無沿,永遠不到盡頭。你幻想著製造一種奇特掛鉤,一鉤鉤住宋的下顎,一鉤鉤住宋的上顎,下鉤的連線拴到北窗框上,上鉤的連線拴在南床腿上,兩條直線平行永不相交。幾何定理。這個恨不得咬碎鋼牙——不知是恨爹娘還是恨欺詐的宋豐年還是個業餘美術家呢!學校青年團的牆報上,期期都有他的作品。你認為他的最優秀的作品是他趁著中秋節之夜之前幾天的皎皎月光畫在黑板上的一幅漫畫。一個頭如頑石的學生坐在一張極度瘦弱的板凳上,手捧著書本,猶抱琵琶半遮面,一個滿面猙獰的老師,左手持一鐵鑿,右手持一鐵錘,正在努力開鑿著學生如花崗岩般頑固不化的腦袋。學生的腦袋上飛濺著拳頭大的火花(旁註:知識的火花!)漫畫上方,通欄十個螃蟹般的潦草大字:慶祝教師節,老師辛苦啦!你因為失眠起來夜遊看到宋豐年鬼鬼祟祟地創造著他的才華橫溢的傑作。你看到他面對著自己的作品啞然失笑,舉手掩口有扼止噴飯狀。第一節早自習,五點半,太陽還沒醒,夜倉惶出走,白天剛誕生。你看到同學們都傻不楞冬地瞅著黑板上的漫畫,都下意識地緊縮著脖子,好像有人在高喊:小心腦袋!宋豐年大模大樣地坐在牆壁邊上,腦袋晃來晃去,好像在背誦什麼,他的腦袋碰得掛在牆上的碗袋噹啷噹啷,在眾多的頭顱當中,只有他的腦袋是安全的。物理教師一進教室就懵了,他咧開嘴,嘿嘿了兩聲,轉身就走。弓腰的教導主任夾著一本書跟隨著物理教師走來,你半邊身子在門外,清楚地看到物理教師怒火滿腔的臉龐和教導主任憂鬱寡淡的臉。反了!物理教師說,教書教出罪來了,喝粉筆末子喝了三十年,肺都爛了,賺了個什麼?你去看看,孫主任。孫主任倒背著手站在黑板前,像軍事專家研究地理圖一樣研究著漫畫。物理老師的眼睛時而像激光一樣掃射著學生,彷彿要洞察每個學生心中的秘密;時而羊羔般地瞅著不動聲色的教導主任,好像在尋求正義和公道。教導主任停住原地倒動的腳,轉過身,噗哧一聲笑了。很好嘛!同學們,畫得很好嘛!你們終於理解了老師的辛苦。老師們的工作確實像開鑿花崗岩一樣艱難困苦。這是哪位同學畫的?畫得很好,很形象,很幽默,很有創造性。是哪位同學畫的?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別說了。同學們,把你們的腦袋弄開一條縫吧,讓老師們少費一點勁,把知識給你們灌進去!教導主任抄起黑板擦子,一點一點地擦著。擦高處那行字時,他用力抬脖子,腰依然彎著,姿勢催人鼻酸。擦完黑板他說:馬老師,請上課吧。馬老師站在講臺前,喪聲喪氣地說:上課!同學們用空前迅速的動作站起,腰也都是空前的直溜。馬老師點了一個長長的頭,示意同學們坐下。馬老師冷冷地說:我是老師,不是石匠,希望你們不要開這種玩笑。今天復習電磁定律。馬老師拿起粉筆,黑板上那個堅固的學生的頭還隱約可見。馬老師把一個「電」在狠狠地戳到那學生頭上。那天,他的一招一式,舉手投足,都帶著開鑿山石的兇狠和果斷,從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也都像鐵鑿子一樣打到你們的頭頂上。你看到滿教室飛舞著綠色的大火星子,學生們的頭上都發出鏗鏗鏘鏘的巨響,教室宛如採石工地。臨下課前,馬老師一陣急嗽,黑眼球減少,白眼球增多,臉色如紙,你看到馬老師如巨風中的枯樹,搖擺幾下,撲地便倒。同學們都立了起來,女同學哭著喊——馬老師——前排的同學跑到講臺上,後排的同學也擠過去,板凳倒了,桌子翻了,書本壘成的城牆倒塌,數不清的數學物理化學生物政治語文英語愛情小說武俠小說落在地上,墻壁上的碗袋砰砰啪啪地響著,搖晃著,五顏六色的學生把馬老師圍在核心。你站在最裏層,用兩隻手架著馬老師的一隻胳膊。你是從教室外跑上講臺的。馬老師像一個溫順的嬰兒靠在你和班長的臂膊裏。馬老師……老師……同學們的臉上毫無疑問地掛著晶瑩的淚珠。老師……醒醒呀……馬老師嘴裏流出一線嫣紅的血,鮮艷得好似成熟櫻桃的顏色。你剛舉起衣袖要為老師揩嘴,一個女同學敏捷地把一方手紙觸到了老師嘴上。同學們……馬老師巴眨巴眨眼,兩顆很大的、混濁不清的眼淚噗嗒、噗嗒掉了下來……謝謝同學們。是誰畫的漫畫?班長怒吼。宋豐年從人縫裏擠進來,哇啦一聲哭了:老師,是我畫的……我錯了……我再也不畫了……揍他!一個學生在人圈外吼叫。馬老師說:宋豐年……不怨你……同學們,與宋豐年沒有關係……校醫跑來了,黨支部書記跑來了,下課鈴聲響了,同學們和老師們跑來了。馬老師的朋友和馬老師的仇人都跑來了。兩個月後,在縣教育局鋪著大理石地面的會議廳裏,為馬老師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學校裏的領導都參加了。聽到馬老師死訊那天,班長跑到講臺上,高舉起一隻拳頭,堅定地說:同學們,讓我們發揚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的治學精神,不考上大學,誓不罷休!讓我們用一張張鮮紅的錄取通知書告慰馬老師的靈魂吧。復習班全體同學放聲大哭。座中泣下誰最多?宋家豐年藍衫濕!你淚水滿腔,熱血沸騰;你知道在班長舉起拳頭那一瞬間,全班同學都是淚水滿腔,熱血沸騰。但是,墨寫的謊言遮不住血染的事實,一接觸到課本,你知道,起碼有一半同學與你一樣,沸騰的熱血逐漸降溫,最後停留在冰點上徘徊。人貴有自知之明,春節,寒假。那時候你就知道什麼都玩完了。母親把一塊肥肉夾到你碗裏,眼睜睜地看著你,看著你把肥肉嚥到肚子裏,然後滿懷信心地點著她的頭。今年過年,咱豁出去少吃點,也多買幾刀紙燒燒,多做幾個菜供供,等你上了考場,你爹不會看著你不管。房山上,我埋上了一盤石磨,什麼樣的邪氣也侵犯不了啦……那個在黑龍江半個省都有名的風水先生穿著一條掃腿單褲,一件黑呢子中山式大褂,拄著一根生滿硬刺的花椒木枴杖,繞著你家的房子轉了三個圈子,你和娘在他身後。你聽著他連連打嗝你嗅著他打嗝打出來的你家那隻老母雞的肉味,你既恨他又敬畏他。他用枴棍戳戳房後的地,用枴棍敲敲寫著宣傳一胎好石灰大字的牆壁,最後,雙手扶枴,身體前傾,站在房山前,說:毛病就在這裏啦,看著沒有,那條路,直衝著這兒,這是大忌諱,「路箭」,你們這孤兒寡母的,哪裏頂得住射?娘虔誠地問:先生,可有化解?風水先生面有難色,支吾了一會,突然響亮地說:看著你們娘倆可憐,豁出我搐兩年陽壽,洩露點天機吧,家裏有石頭嗎?娘搖頭說沒有。有別的石頭器物嗎?娘說有一盤石磨,現如今用電磨,石磨無用處啦。先生猛掌擊額,說:頂好頂好。抬出來,埋在這房山上,半截在土裏,半截在土外,一年之後定見功效,要是不靈就到黑龍江省熊瞎子溝找我。大年初一,滿天瑞雪紛飛。大年初二,雪霽日出。初三化雪。初四遍地泥濘。初五魯連山家三小子來看你。他穿了一件時髦的滑雪衫,頭凍得像根胡蘿蔔一樣,說了一會兒話,你聽出他的口音已有很大變化。他要走,你送他到房山處。他讓你留步。你留步。你看著他蹦蹦躂躂地走了。你聽到結滿冰掛的柳枝子在頭上乒乒乓乓地響著。你看到一隻遍身死毛的花狗屁顛屁顛地走過來,停在石磨處,機靈地翹起一條狗腿,呲啦呲啦地灑起尿來,你把一聲怒罵嚥進喉嚨裏,麻木不仁地站著,看著花狗怎樣把尿灑完。花狗走了很久,你才回家。
為了抵禦翠翠屍體的惡臭,我們都把噴過燒的毛巾捂到嘴巴和鼻子上,又酸又辣的酒氣刺|激得我鼻腔發癢,眼睛流淚。我看到前來抬棺材的人都眼淚汪汪。我知道我流眼淚並不是因為難過。棺材已經停放在泥濘的院子裏,棺材底下墊著兩根生著綠芽的圓木,是為了串繩索方便吧。魚翠翠的爹哈著腰在院子裏走,臉上肉都死了,沒有表情。魚家二兄弟沒用毛巾唔嘴,也沒有流眼淚。看看人到齊了,魚老大站在院當中,啞著嗓子說:「諸位兄弟爺們,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喪門星,幫著抬出去埋了吧,魚老大魚老二記你們一輩子!」魚老大流出了兩行淚。這也絕不是為魚翠翠之死流的淚。眾人說,快點招呼起來吧,廣播裏說午後還有雷陣雨。扁擔繩子都在牆角上堆著,七手八腳拿了來,左一道右一道地把棺材捆起來。串好槓子,王三爺說:「都照量照量,站站位。」一共八個人,四根槓子。大個吳元義說:「大學生,站前頭吧,我讓你一尺槓子。」大家都站好了,王三爺說:「起!」我用力直腰,站起來了。王三爺說:「走!」我搖搖晃晃,立足不穩。王三爺上來,援了我一隻胳膞,我才站穩了。小翠好重啊,你壓得我的骨頭格杷格巴響。走到街上,泥水淹沒腳面,我一隻鞋子被剝掉了,也不敢吱聲,咬著牙關挺著走。遠遠的有一些女人,站在牆邊、門口,沾不著泥水的地方,看著這冷冷清清的殯葬隊伍。走到半道上,大家都一齊喘息著。道路更加泥濘,狹窄,稍有不慎,就會滑到灣裏去。灣邊上生著蔥蔥綠草,水面上浮著一團團牛糞狀的漂浮物。王三爺說:「歇歇吧。」我迫不及待地想扔槓子,王三爺說:「慢著點放,墊上木頭。」魚家兄弟每人抱著一節木頭,放在前頭一塊,放在後頭一塊。放下棺材,大家都捵著脖子努力喘息。陽光射破重雲,照得半灣通亮。黑雲邊上鑲著銀邊。太陽一忽兒就沒了,天上打起血紅的閃來,雷聲在很遠的地方響著,我怕極了,想想又不知道怕什麼。王三爺說:「走吧,多歇無多力!」大家站穩了腳跟,半蹲下身,憋足了氣,等著王三爺的號子。王三爺一聲號,就聽到叭喳一聲響。細看那棺材,從中間斷開了一條紋,魚翠翠的臭氣從那縫裏凶猛地鑽出來。大家面面相覷一陣,最後把目光集到王三爺臉上。王三爺用袖子捂著嘴,低頭察看棺材,抬起臉來說:「不能抬了,這棺材沒用好鋼筋,淨用了些爛鐵條。不能抬了,再抬就斷成兩半截啦。」魚老大慌成一團,哀求著:「三叔,三叔,您老人家想個法子,天生不能把她擱在這兒。」王三爺說:「你們再去弄口棺材!」魚老大說:「三叔,到哪裏去弄棺材?一口水泥棺材也要好幾百元!」魚老二打斷他哥的話,說:「嘮叨什麼!掀到灣裏去算啦!」王三爺立刻拉長了臉,不看魚老二卻看著魚老大,氣烘烘地問:「老大,真要掀到灣裏去?」魚老大怒罵幾聲魚老二,轉過來賠著硬擠出來的笑臉說:「三叔,您別和他一般見識。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她也不配用兩口棺材,掀到灣裏臭一灣水。將就和*圖*書著這個破材,好歹胡弄到墳裏。」王三爺哼了一聲,說:「我尋思著真要掀到灣裏去哩。」說完這句,狠狠地瞪了魚老二一眼,接著說,「家去找兩根木頭來,長一點的,直溜一點的,托著材底,用繩子攬著,興許能胡弄到。」魚老大和魚老二飛跑著去了。大家為躲臭氣,全都扔了槓子,跑到上風頭裏,有一句沒一句的磨牙鬥嘴。眾人的話下流不堪,不記。魚家兄弟抱著兩根木頭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收拾停當,又打棺起行。道路艱難,我的另一隻鞋也掉了,赤腳踩泥,反而增添了保險系數。挖墓穴的人等急了,跑到路上來接應我們,于有慶鑽到槓子下,把我換了下來,我萬分感激地望著他寬闊的脊背,揉搓著肩頭,跟在棺材後頭走。墓穴挖在一塊黃豆地中央,是魚翠翠家的責任地。魚老大戰兢兢地哀求著:「兄弟爺們,小心著點豆子。」抬棺的人正在泥裏水裏死命掙扎,哪裏還顧得上他的豆子。連綿不停的澇雨把土地都泡澥了,肩上沉重,泥水陷到膝蓋,棺材底子貼著地面,一點點往前拖。上一片喘息聲,下一片噗哧聲。挖好的墓穴裏,早滲滿了半穴水。大家放下棺材,遠遠地繞著墓穴站著,好像怕陷進墓穴裏似的。王三爺看看魚老大,魚老大看看王三爺,彼此無言,片刻。魚老大長嘆一聲,說:「三叔,這也是命裏注定,沒法子的事。」王三爺也嘆口氣,說:「只得這麼著了!大家伙兒靠前吧!」撤了槓子,大家赤手攥著繩索,把棺舉起來,小心翼翼地往墓穴邊哪動,鬆軟的泥土漸漸往裏合著,墓穴漸漸縮小,渾黃的水幾乎滿了穴。魚翠翠的棺材是掉進墓穴裏去的,水花緩慢地濺起來,又緩慢地落下去。四散開的眾人又合攏上來時,棺材已沉到水底,水面上噗噗地冒著一串串緊張的泡沫。我抬頭觀察眾人,發現每一張面孔上都掛著輕鬆的表情,我的心也隨著釋然了。魚翠翠,曾經將你的珍寶般乳|房示我的魚翠翠,你從水裏來,回到水裏去。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安息吧!魚翠翠,在水中。穴壁終於坍塌了,水聲響亮,穴裏的水漫上來,流到人們的小腿上。大家都騰著躲閃。開挖墓穴的男人們不避穢水,操起鐵鍬,把黑色的泥巴鏟進墓穴裏去。由於稀泥滑溜,到底難堆成一個墳頭。王三爺宣佈收工,留下的工作只好等到天晴地乾之後,由魚家兄弟來完成了。回來的路上,暴雨如注,雨柱如漂游不定的柵欄,如密密麻麻的網。同行人個緊縮脖頸,任冰冷的雨鞭子抽打頭顱。後來又發生了這樣的事:鄰村有一姓杜的青年,在魚翠翠落葬三天後,喝了半斤劇毒農藥「呋喃丹」,送到醫院,人早就死定了。檢查遺物時,發現了兩封魚翠翠寫給他的信。杜家老人愛子心切,託人來魚家說媒結「陰親」,魚老大張口就要一千元,反覆講價,魚老大死不鬆口。杜家生活並不富裕,原想花個五十六十的,將魚翠翠屍身買過來,與兒子同棺合葬,也不枉了為人一場父母,哪知魚老大如此陰毒,杜家父母的熱心也就冷了。何況,暑熱天氣,屍首放了三天,那肚子就如汽球般鼓起來,看看要炸的樣子,於是草草收斂,抬出去埋了。一段好事,到底沒成。窗外還在下雨,魚翠翠已經爛成稀泥巴了。
離開蒼老疲憊的家門,像逃跑出一個恐怖的夢境,你,穿過了浮土噗噗的大街,貼著幾家紅色瓦房的牆根,晃過十幾個散發著霉味的隔年柴草垛,爬上綠水大灣子凸凸凹凹的土崖,往南往前走了二百米,就進入了蓊蓊鬱鬱的秋天的原野。密集成群的莊稼陡然喚起了你心裏的失群孤雁般的淒涼。你的心在有氣無力的飛行中發出絕望的嘹唳。你知道一切都完了、晚了。強烈的綠色像扎眼的電焊火花刺|激得你頭腦灰白,口腔裏充滿苦澀清冷的青草味道。於是你的嘴裏塞滿了青草。你像騾驢牛一樣枯燥地咀嚼著青草,咯咯崩崩響著用力咀嚼的牙齒,下巴骨哆嗦連著顫抖,胃裏發出烏鴉般的鳴叫。這時候你一轉臉,就看到了被古曆八月初下午和善的太陽照成橘黃色的大灣子水。灣水平靜,像一面鍍了淺金的銅鏡。在彎曲的水草和黑色的小魚羔子上面,傾斜躺著你的倒影。你不願見他。你曾經多少次把自己想像成一個風流倜儻的大學生形象:面如傅粉,唇若塗脂,鬢若刀裁,眉如墨畫;洗得發了白的藍制服褂子口袋插著一支金星牌鋼筆,一支三色圓珠筆。灣水中的形象無情地粉碎著你臆想出的偶像,好像去年那一天,哥哥在你的無肉的臉上用力搧了一巴掌。你看到了自己的腰帶狀的長臉,像兩顆粗黑的豆莢般的短眉毛,嘴唇像發|情的公山羊的唇一樣上翻著,露出了一排東北鄉人特有的漆黑牙齒,在上翻的唇上,稀稀疏疏生著幾十根黃黑間雜的鬍鬚。一隻黑的大頭蟾蜍從你臉的影上游過,亂紛紛的如畫漣漪裏,你想到暴眼燕頷的生物教師說:神農架有一種長鬍子的蛤蟆,俗稱「角怪」。你的心裏頓時泛起一種又冷又膩的不良感覺,你感到不美好。曾經有一隻三條腿的癩蛤蟆從你的手邊滑過,你看著它艱難地、頑強地鑽進青青的水糝草叢裏去時,眼裏流出過不知是恐怖還是同情的淚水。這隻蛤蟆歪著身子爬動時的形象像烙印般打在你的腦子裏。那時候你十四歲,現在二十四歲你還牢記著殘廢蛤蟆臉上孤獨憤怒的表情和它灑在墨綠水糝上的焦黃的尿水。發|情的公山羊……長鬍鬚的角怪……三條腿的癩蛤蟆……你厭惡地正過臉,往南往前筆直地走。東北鄉廣闊的田地像斑斕的棋盤延伸到你的目光盡頭,你什麼都清楚。去年暑假裏,你在憤怒中無聲地吼叫:我不讚美土地,誰讚美土地誰就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厭惡綠色,誰歌頌綠色誰就是殺人不留血痕的屠棍。那時候你感到你的心像吃奶的牛犢一樣撞擊著你的肺,你的小腸像蛇一樣鑽著你的胃。現在原野上是繁茂的、不同層次的綠,像不同層次的感情和不同層次的感情需要,像一個偽君子的十幾副面孔。目光一接觸了綠,你的心又像穿馬靴的腳一樣猛跺你的胃,你感到身體像被熱尿澆著的水蛭一樣縮成一團,縮成一個「a」,一個蝸牛,伸著兩隻膽戰心驚的觸角。水蛭又名螞蟥,水蛭科螞蟥屬腔腸動物喜食水蝨孑孓焙乾研粉入藥主治赤白痢疾……你感到被人讚美的綠色非常骯髒,綠色是溷濁的藏汙納垢的大本營,是縣種豬站的精|液儲藏桶。那個留著披肩長髮的姑娘戴著優質乳膠手套好像沒戴手套的手握著貯滿「巴克夏」精|液的交配器,走到一頭年輕的「約克夏」母豬臀後,插了進去,像孩童玩竹節水槍般用力一推——「約克夏」愉快地哼哼著,配種姑娘嚴肅地咳嗽了一聲。燕頷虎鬚的生物教師激動不安地說:同學們……雜種優勢……同學們,五八年時,我們的老校友採集了山羊的精|液,注射進家兔的生殖器,犯了什麼錯誤呢?我們的老校友把水稻嫁接到蘆葦上又是犯了什麼錯誤呢?你的耳朵裏有兩個蜂巢被捅了,同學們的回答聲都變成了馬蜂的嗡叫,強烈的金黃陽光照射在種豬場的一草一木上。在金黃的底色上,你看到那個身穿白大褂的配種姑娘緊抿著生機蓬勃的嫣紅嘴唇,扭動著藏在沾滿精|液的白大褂裏的豐|滿的臀部,手持盛滿生命的利器,向另一頭黑色的「長白」豬走去。你永遠難忘在那一瞬間,表現在配種姑娘臉上的咬牙切齒的憤怒表情,你嗅到了從藏在透明乳膠手套裏的那些冰冷黏膩的泥鰍般的手指上,散發出來的熱呼呼的腥氣。後來在生物課的試卷上,你也嗅到了熱呼呼的腥氣,你的生物考了二十八分,一敗塗地。現在你又嗅到了熱呼呼的腥氣,是從被秋陽曝曬了一天的灣水中泛上來的,是鑽營在灣底的骯髒淤泥裏的泥鰍們發出來的味道。你不願歪腦袋了,儘管那股溫暖的腥氣強烈地吸引著你,儘管你的身體像細軟的蠟燭向著右邊的灼熱傾斜。你很怕,你知道是那股泥鰍味道毀了你去年的考試,你曾經產生過用開水燙殺天下所有泥鰍的念頭,這不可能,你知道這是一種精神病症狀,不要癡心妄想!你終於抵擋不住來自右邊的誘惑,意志薄弱!你的眼睛往前看,那些綠色一瞬間都成了黏稠的汙泥,成千上萬條淺黃色的泥鰍吱吱鳴叫著鑽來鑽去,鑽出了無數玲瓏剔透的洞穴。你向西歪了你的頭。大灣子裏明亮的水照著你灰白的眼睛,照著你腦袋裏那些羞於示人的隱秘慾望。為了逃避灣水中的自我厭惡的形影,你麻木不仁地把近視眼投到灣子中央那幾蓬已見黃萎的綠蒲草上。棕色的蒲棒像蠟燭般高挑著,在蒲草的闊葉中央。你模模糊糊地看到蒲棒上閃爍著細弱的咖啡色光芒,很暖,也很孤獨。這時,在你的眼裏,一切景物和顏色,都浸透了悲涼和憂愁。五隻麻鴨和四隻白鵝從灣子對面的蔬菜地裏撲撲楞楞跳下水。在鵝和鴨的背後,追著一個山魈般的紫色老頭,他手揮著牛皮絞成的長鞭抽打著一隻受傷的鴨子。他打一鞭,那鴨子就翻一個筋斗。鴨子掙扎著站起來,脖子像彈簧一樣抖動著,闊嘴裏發出雞鳴聲。老頭退兩步,揮起鞭子——鞭子像飛蛇一樣彎曲著,又猛然捵直——打在鴨脖上。顫抖的鴨脖子迅速折斷,像斷在利刀下的一莖麥穗。一兩片細小的鴨羽飛起來。你聽到了焦脆的鞭聲,你的心在鞭聲中裂成了兩半。隔著明亮的、泥鰍氣薰鼻的灣水,紫面老頭高叫:是你的鴨子嗎?是你的我也不怕!你甭搭著眼罩往這看。它吃我的菜,我就打死它!誰吃我的菜我就打死誰!你驚慌失措地放下罩在眉毛上的手,立正站在灣崖上,看著那老人像匹老猿一樣暴跳著,你麻木,像一根糟朽的木樁。老人提起那隻死鴨——攥著折斷的鴨脖子——前後悠蕩幾下,死命撇過來。鴨翅仄楞著,鴨腿直伸著,宛若輕快地滑翔。在灣子中央上空,鴨子像失事的飛機,一頭扎在水裏,濺起的綠色灣水似一朵墨菊,開放在你的眼前。你不服?老人說,不服到鄉裡告去吧!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叫王天賜,外號「天老爺」,你告去吧!你糊塗得頭都痛了,見那自稱「天老爺」的老頭一隻胳膊舉起來,一條腿彈起來,像舞蹈演員打旋子一樣,轉了一圈後,便一頭扎在地上,像一隻吃白菜的鴨。灣子裡鴨鵝在雜交,那隻麻鴨屁|眼朝天漂浮著。那老頭趴在對岸菜地裡抽搐著,你像個殺人凶手一樣倉惶逃竄。灣子裡溫暖的氣息頓時冰涼冰涼,你再也不敢回頭。你對自己的計畫怕起來,沉甸甸的瓶子墜著你的褲兜,打著你的胯骨,你向前跑,向著死亡前進,竟像逃避驚懼。你險些撞到一頭黃牛彎曲的角上,黃牛很仁慈地歪了歪腦袋才沒讓你撞到它的角上。它牽扯著一輛很大很破的車,車上載著幾十捆早熟的穀子,穀穗耷拉到車轅外,像黃鼠狼的尾巴。車上坐著一男一女,從年齡上看像母子,從表情上看像夫妻。你又嗅到了泥鰍的氣味,但這氣味裡攙雜著一股甲魚的腥氣,你感到一陣噁心,一陣綠色的噁心,在喉嚨裡升降著。瞎了眼了嗎?車上的年輕男子齜著一嘴豬屎牙罵你。你迷惘地看著他,他又說:永樂!他稱呼你的乳名,你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永樂!你念書念成痴呆了,考大學?那麼容易,你爹的墳頭沒佔著好風水,考白了頭你也考不上!回家商量商量你娘,給你爹起骨遷墳吧!車上的女人格格地笑了一聲,笑得你寒毛根根直立,好像青天白日之下見了鬼魅。那年約五十的女人用一根手指戳戳車上的漢子的額頭,親昵地說:我的兒,說話怎麼無輕無重!車上漢子嘿嘿兩聲,伸出長鞭桿子撥拉了你一下,喊道:閃開道呀!好狗不站當陽!你機械地移到路旁,讓牛車和牛車上的穀穗從你胸前緩緩地擦過去。車上的男人已經把頭靠在那個全老徐娘的懷裡,女人用手拍打著他的臉。你忽然想起,適才看到,那個女人有一嘴比豬屎還要黑的牙齒,稀疏的頭髮溜光溜光,像狗舔過一樣。牛車搖搖晃晃走遠了,你在心裡罵一句,建倉,我操你「老婆娘」。罵過了你立刻後悔,你覺得這種骯髒的話與你的身份不相符合。這個臭名昭著的「老婆娘」,三仙姑!——短小精悍的羅老師把課本一摔,嘴巴立即跳到右腮上,鼻子下只剩下一隻光滑的下巴:三仙姑才四十五歲麼,很年輕麼,為什麼就不能穿繡花鞋,穿鑲邊褲?為什麼就不能搽官粉,戴首飾?區長可以批評她干涉于小芹的婚姻自由,不應該批評她的服飾打扮。中國人老得快,四十五歲就老了嗎?就不能戀愛結婚了嗎?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認為三仙姑是解放區最少封建思想的婦女!……你和同學們緊盯著羅老師腮幫子上匆忙開闔著的嘴,你們不知道從哪裡流出來的是蜂王漿還是「敵百蟲」,是蜂王漿也罷是「敵百蟲」也罷反正都湯水不漏地喝到肚子裡去了。你認為你和同學們都發出了淫邪的、惡作劇般的狂笑,笑聲一陣連著一陣,震動得破碎的玻璃索索發抖,對面高一二班和高二一班的學生們從虛無縹緲的數學公式和浩如煙海的歷史垃圾中掙扎出來,窗戶上貼著一層蒼白的臉。一個滿臉雀斑的女教師用教鞭桶開窗戶——教鞭前頭套著一顆亮晶晶的螺絲指,窗玻璃發出痛苦的砰啪聲——憤怒地注視著嘴在腮上的羅老師,並用力咳嗽了一聲。羅老師用黨委書記般的堅定口吻說:應該給三仙姑平反!你們同意不同意?你用足了力氣高喊:同意!你把憋了十年的濁氣一古腦兒噴出來,在震盪房瓦的巨響裡,你知道,在「複習班」或曰「回爐班」的八十名學生當中,你的嗓音僅屬中等,你甚至連「冬妮婭」的嗓門都不如,從她小母雞一樣狹小的胸腔表,竟能發出如此高精尖的聲音,好像玉米田裡生出一棵高粱,委實像個奇蹟。歷史學女教師脹紫了她的臉,無數雀斑好像燦爛的星斗灼灼逼人。今夜星光燦爛,你想起歷史學女教師因嫌碗裡少肉與食堂裡的楊麻子師傅吵架時的情景。她罵楊麻子的臉是「雞啄蘿蔔似極」,楊麻子說,你她媽的漂亮,天下第一美人,「今夜星光燦爛」!歷史學女教師捂著臉跑了,楊麻子敲著盆沿唱小曲兒。後來聽說女教師託人從天津買來了一箱子袪斑霜,還到化學試驗室弄了一瓶硫酸,準備在擦用袪斑霜無效的情況下,用硫酸把雀斑一個不漏地腐蝕掉。化學教師說:「今夜星光燦爛」與爛皮蘿蔔似極孰美?據說歷史學女教師悵然良久,棄硫酸而去。她氣急敗壞地拉上窗戶,聲嘶力竭地訓斥學生。老態龍鍾的支部書記從辦公室裡跑出來,六神無主地站在院子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盲人摸象像般走到教室門口,聲色俱厲色厲內荏外強中乾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叫一聲:不許高聲喧嘩!然後頭重腳輕根柢淺地走著,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你想:不准高聲喧嘩,難道可以低聲喧嘩嗎?你翻開詞典時,下課鈴聲響了。現在你依然清清楚楚地感覺到磨平了花紋的牛車膠皮軲轆輾壓雨天時車軲轆從轍印裡擠出來的彎曲乾泥片的細微聲響,乾硬的泥片破碎了,氣足的膠皮軲轆嘭嘭響著,彈性的、撥動空弦般的聲響,沉甸甸的穀穗子撩撥著粗壯的車輻,毛茸茸地發癢。搖搖晃晃的牛車,像一團黃色的暖雲,像一個溫暖的夢,像一碗黏稠的、半透明的發酵黃豆醬,漸漸離你而去,遠你而去,在你與牛車之間一點點延長著的土路上,漸漸升騰起一股股五彩的迷霧,你恍然大悟般地聽到一曲遼遠的、蒼涼的歌聲,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到處是荊棘與鮮花,叢莽與沼澤,恐龍,琥珀,強烈的陽光曬得地球汗水淋漓,茂密的原始森林裡,瀰漫著濃烈的松脂香氣。一個美麗的蒼蠅正在用後腿沾著唾液撣刷自己的紗翅,一隻八條腿的蜘蛛正用一萬倍的耐心克制著一千倍的焦灼慢慢移向蒼蠅……原始森林裡燠熱濃鬱的松脂香氣……你焦慮不安周身黏膩……在那一瞬間,一滴沉重的、滾燙的松樹的眼淚把謀殺者和被謀殺者、把最陰險的和最坦直的、把侮辱者和被侮辱者,固定在同等淒涼的位置。海水漫上來了,滄海桑田。一個赤腳孩子走在海灘上,感到腳掌被硬物硌了一下。他彎腰撿起來了一滴古老的眼淚,給他的爹看。他的爹用衣襟擦擦眼淚上的沙土,舉起來,迎著太陽,古老的太陽。他爹說:孩子,這是琥珀,好好拿著,賣了錢給你娘抓藥去。你學《琥珀》時跟那個赤腳孩子差不多大。不久又有一個面如團扇的大姑娘撿了一塊金剛石,得了三千元獎金並被招進了工廠當了工人。你日夜夢想能撿到一塊金剛石,鋤豆時鋤刃啪嚓一響你的心都哆嗦了,懷著極大的希望你低頭彎腰,撿起來一塊粉紅色的鵝卵石。牛車載著金黃的穀穗和豬屎牙建倉與建倉的超豬屎牙「老婆娘」蹣蹣跚跚拐進村去,溫暖的源泉消失,五彩煙霓和松脂香味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擺在你面前是僵直的灰白土路,路東側骯髒的綠野,路西側腥臊的灣水,冰冷浸透了你的身心。灣子北頭,兩蓬紫穗槐下,有一扇罾網被拉起來。一個肥胖的白肉老頭拉網。罾網出水時,網眼上都蒙著一層水的虹膜,虹膜噼噼破裂,綠水匯集到網的尖底,連環串珠般滴下去,滴下去。大大小小的魚兒在網的尖兜兜裏跳躍著。白肉老頭一隻手拉住網,另一隻手持一綁在細長竹竿上的葫蘆瓢,伸過去,彈一下網底,大魚小魚飛進瓢裏,爛銀般閃爍。你粗略地算了一下,一百一十個小時之前,你一言不發地蹲在那兩墩紫穗槐之間,白肉老頭右後側,看著他百無聊賴地罾魚。今年怎麼樣?永樂皇帝。連考五榜,榜榜落空?別著急,慢慢考,《三字經》上說,梁灝八十中狀元,你有多大?不到三十吧?你冷漠地看著這個退休的公社原黨委副書記白裏透著青的臉,想到學校食堂裏沒蒸熟的死麵饅頭。范進中舉,中了中了我中了,扔掉懷中準備出賣的雞,一路飛跑,蓬頭跣足,跌入泥坑……今天是考察課。精瘦如豺的章老師弓腰駝背倒背著手,脖子歪著,右肩像駝峰般高聳著,在墳磚壘成的講臺上,邊走邊說,眼睛直盯著講臺上的磚頭,好像搜索丟失在磚縫裏的硬幣。珍妃井裏成千上萬枚硬幣,這個……女人。……齊文棟!你在水中鎳幣灰黯的輝光裏,聽到語文教師用鵡鵲般的聲音,叫著你的名字。你下意識地站起來,眼前轉動著一分面值的、二分面值的、面值五分的鎳幣。《儒林外史》的作者是誰?語文教師像慈禧太后一樣追問著你。你潸然淚下,喃喃地說:珍妃……語文教師像寒冬臘月裏的一隻正在雪地裏提腿縮頸的雄雞,被劈頭蓋背地澆了一瓢滾水,那時候雄雞是什麼樣子這時候語文教師就是什麼樣子。語文教師的駝峰像雞頭一樣聳動著,脖子連著頭顱,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翅膀。你的眼前硬幣滾盡,白楊樹的葉片把圓圓的硬幣般的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戶篩在你的斑駁的桌面上,同學們短促一笑,教室裏一片黑暗的死寂,蝙蝠把房梁上的灰掛撞下來,落在了坐在你左前方的馬白淨——「馬白臀」——的白脖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顆黑痦子,綠豆粒那麼大,你一直認為那是一隻蝨子王。窗外的樹葉嘩啦啦響一陣,光影子歡娛地滑動著。高年級的同學們在操場上上體育課,步伐訓練。農民在田野裏對牛發號施令。咿咧咧咧——向右轉——嗚啦啦啦啦——向左轉——。清脆的鞭聲傳到你的耳朵裏,你體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因過度壓迫和恐產生的罪孽深重的快|感。老師說:坐下吧,你,齊文棟先生!你在臨坐前贖罪般地說:吳敬梓,……是吳敬梓……白肉的原公社黨委副書記站起來,渾身的肉一律下垂,多半臃在細牛皮腰帶上方,由三十二支紗青島產圓領汗衫兜著,顫顫抖抖,如一包涼粉。他抓著一把粗的麻繩子,用力拉網,網兜浮上水面,空空洞洞,一無所獲。網緣上掛著一莖翠綠的水草。他低聲嘟噥著,把網沉下水去。紫繐槐枝頭上,有一隻孤單的馬蜂搐動著粉紅色的肚子爬行。他用臘腸般的手指夾出一支香煙、按了一下電子打火機,氣嘴裏噴出嗤嗤作響的明亮火苗。他說:這是俺乾兒給我買的。俺乾兒您認識吧?叫金星。你想起了少年得志的金星。他已經大學畢業,你還在中學裏回爐。金星的乾爹把一口冒著青煙的黏痰吐到綠色的灣水裏,一條小魚來吞吃。俺乾兒分配到國務院當祕書!國務院!你聽說了嗎?他拤著國務院的大章子,像茶碗口那麼大!現在我要打官司沒有個打不贏!俺乾兒的老丈人是軍級幹部,家裏有一座小洋樓,光樓上的窗玻璃就有上千平方米。在白肉書記的乾兒頌中,你感到一種無名的惱怒和羞慚。村裏都流傳著,金星的娘是白肉書記的姘頭。白肉書記又拉了一網,空網,只有清水下漓,連個魚毛也沒有,那莖水草掛在原處,綠得扎眼。白肉書記臉上有了憤怒,他罵道:娘的,泥菩薩放屁——神氣!魚都到哪兒去了?你從他用力斜過來的眼睛上,知道該走了。你覺得這個當年魚肉鄉里的新惡霸落到了親自動手拉魚的地步已是農民的洪福,儘管他天天拉魚賣錢國家還要開給他近百元的工資。你痛感世道不公,過去你就這樣想,所以你要上大學。想到大學,你涼透了。這時候村裏支書來了。村支書已經被酒精燒紅了眼睛,舌頭也不太靈便了,老白豬!罾了多少?村支書喊。屌毛沒罾著!白肉書記說。鄉裏來搞計畫生育,還等你的魚下鍋呢!于大嘴來了嗎?老子的魚餵貓也不給他吃,這個大閨女養的王八蛋!老白豬,別骨頭不硬嘴硬啦,你不是當公社書記的時候了,褪毛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川遭狗欺!老子當公社書記時,他姓于的天天給我端茶倒水,你這個小雜種還吃雞屎呢!我七四年就入黨了!村支書說。誰不知道你娘脫褲子給你換了張黨票!白肉書記說,老子入黨時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白肉書記拉起罾網,網裏有一隻黑蛤蟆,瞪著兩隻亮晶晶的眼睛看人。白肉書記把網繩一鬆,罾網傾斜著落在水裏。晦氣!噗!晦氣!噗噗!白肉書記吐著唾沫說。在那兩叢紫穗槐間,罾網裏的魚閃爍著爛銀般的活潑光芒。今天白肉書記一定是網網不空了,也許那天他的晦氣真是你帶給他的,他一頭栽到灣裏灌死才好!但立刻你的憤怒就平息,建倉和他的「老婆娘」用鞭桿和穀穗子撩起你的一連串雜色回憶戛然止住,你轉過身,往南往前,疾走三步後,又開始夢遊。
……春天到了,燕子飛回來了。教室前那幾株高大的銀白楊的細枝上,懸掛著一條條絲線流蘇般的、毛毛蟲般的花絮。坐在你前面的「冬妮婭」是第一個蛻掉棉衣換上春裝的。她在班裏始終領導著服裝新潮流。你清楚地記住了她的春裝紅得像一團燃燒的火,她的背上並排釘著四個核桃大的鈕扣。你缺少過渡性的衣服,你是全班最後一個脫棉衣的人。你認為中學生都是抗寒的種子,虛榮好勝的冠軍。大家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了模樣,看到同學們飄飄欲飛的樣子,你想其實他們會很冷,因為你穿著棉衣都感覺到冷。那些日子裏你顯得老態龍鍾。有一天你在學校門口碰到一個學生家長問你:大哥,知道高二一班的劉玲玲住在哪兒嗎?那家長是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推著一輛纏得花裏胡哨的自行車,自行車貨架子上載著一袋子小麥。你怔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就是她的「大哥」。你滿面赤紅心裏淒涼,什麼話也沒說就跑進了校門。你知道她一定在大門口望著你的背影,她也許把你當做一個啞巴。銀白楊樹上遷來一對喜鵲,那些天裏它們飛來飛去,叼著樹枝和草棍,在白楊樹冠中心裏建築它們的巢。它們經常駐足在樹梢上,鵲踏枝,隨著悠悠蕩蕩的春風愉快地聒噪。物理課,接替馬老師的是蘇老師,男性,卻起了一個女人味很足的名字:蘇淑芳。他年輕漂亮,脾氣暴躁,經常的口頭禪是:何其笨也!你認為小蘇老師是典型的石匠風度,在他的物理課上,教室裏始終響著錘子打擊鑿子和鑿子開掘天靈蓋的聲音。你為什麼還不脫掉棉衣?「冬妮姬」擲到你腳下的小紙條上寫著這樣的問訊。她把小紙條搓成一個小紙團擲到你的腳下,趁著小蘇老師用粉筆鑿黑板時她一歪頭,努了努她的嘴。你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手臂一拖,把一塊橡皮蹭到桌子下。你彎腰撿橡皮時把紙團撿了起來。從桌子下邊,你看到「冬妮姬」穿著紅皮靴的腳輕輕抖著。你展開紙條後,怒火填胸膛。你感到自拿心受了傷害。你想這個資產階級臭小姐在嘲笑農民的兒子,就像冬妮婭嘲笑保爾.柯察金一樣。我怕冷,你管得著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上有不准穿棉衣的條款嗎?我穿皮大衣、披被子與你有關係嗎?——換下棉衣,你身上有一股熱烘烘的味道熏我;你身上有一股比大糞還臭的氣味也在熏我!——你頭暈嗎?我有「風油精」。——多謝!留著自己用吧;我有兩瓶。——你想幹什麼?——請你換下棉衣,不要像個老頭子!——回家教訓你父親去吧!——我父親去世啦!——對不起!你父親還健康嗎?——死去十年啦!——我們同病相憐,是嗎?——不是,我們不屬於一個階級!——社會主義國家裏階級消滅啦!——你是錦衣玉食的小姐,我是窮光蛋。——窮則思變!——停止!——為什麼?——不為什麼!——下個星期天是「大休」日,你幹什麼?——不幹什麼。——回家背糧食嗎?——不背。——我的生日,你願意去玩嗎?——對不起,沒空。——我很孤獨也很寂寞。——吃飽飯撐的。——注意禮貌用語,我家裏只有一個媽媽,她退休了。她很會做菜,很平易近人,沒有老幹部架子。——想把我當做展覽品嗎?人窮志不窮!——你不要胡說,我沒有朋友,想和你交個朋友。——你要拿我開心嗎?——你很老誠,不壞。——你錯了。——我會觀察人。——不要太自信。——星期日上午九點,我在鎮中心「美你照相館」門前等你!……你把幾十張紙條的內容牢記在心中,至今未忘。你想起和「冬妮婭」的擔驚受怕的「交談」,紙上談兵,五分鐘內可以說完的話你們用了八節正課三節晚自習。你口袋裏塞著幾十張紙條,她的口袋裏也塞著幾十張紙條。你一個人躲在廁所裏翻閱著她寫的紙條,心裏有一種戰戰兢兢的幸福感。難道這就是戀愛嗎?你立刻想起不久前高三級開除了的一對戀人。據說他和她躲在牆角上親嘴被校長看見了。你認為與你相比他們還是毛孩子。「冬妮婭」多大歲數啦你不知道,她的爹是怎麼死的她的娘是哪一級的老幹部你不知道。她主動給你遞紙條是什麼意圖你更不知道。你只知道她學習不好,愛照鏡子,愛領導服裝新潮流。你忽然疑慮重重,覺得這是一場冒險,是一個迷人的危險圈套。儘管你猶豫不決,進退維谷,還是在遞過紙條後的第二天就脫下了生滿蝨子的棉襖棉褲。你上身穿一個破背心,一件破襯衣——這兩件已在身上穿了一冬天,蝨子大部抓淨,但佈滿蝨子的死卵——外套一件嶄新的藍色滌卡軍便裝;下身穿一條褲頭、一條灰色的半新襯褲——這兩件已在身上穿了一冬天,蝨子大部抓淨,但佈滿蝨子的死卵——外套一條嶄新的「的確良」軍褲,黃色的真軍褲。你剛換下冬裝就碰上了一個小小的倒春寒,陰沉沉的東北風從破窗裏灌進教室,同學們都泰然得很,你卻冷的直打寒顫。你沒有毛衣毛褲毛背心之類所以你冷得發抖。發抖你也不敢抖,因為「冬妮婭」經常在小鏡子裏悄悄地研究你,在她的小鏡子裏你發現自己滿臉皺紋,嘴唇青紫,你才知道那個學生家長呼你為「大哥」並不是出於禮貌和尊敬。你還痛苦地發現自己的牙齒又黑又骯髒,你痛恨家鄉的含氟水,它毀了你的牙齒。你記得一年前去趕集,集上有一個巧舌如簧的青年人在聲嘶力竭地叫賣「白牙藥粉」。哎鄉親們鄉親們鄉親們https://m.hetubook.com.com!白牙藥粉白牙藥粉白牙藥粉!採用國際先進配方、國內外最新工藝製成白牙藥粉專治各種各種黑牙黃牙斑釉牙經國內外著名專家鑒定白牙藥粉無味無毒無副作用長期使用有效率達到百分之百本品行銷五大洲八大洋飲譽全球請用白牙藥粉。黑牙黃牙影響美觀妨礙小青年找媳婦大姑娘找婆家請用白牙藥粉它使你的牙齒潔白如玉就像我的牙齒一樣大家都來看我的牙齒大家都來買潔齒白牙藥粉!小伙子的確有一嘴潔白整齊的好牙齒。那小伙子發了財。連你都為之所動,剜肉般地拿出五毛錢,買了兩袋白牙齒粉。你用白牙藥粉擦了牙,擦得牙齦出血,滿嘴魚蝦味道,黑牙依然是黑牙。你沒有抵擋住「冬妮婭」的誘惑。早晨刷了兩遍牙,用洗衣粉洗了一遍臉又用肥皂洗了一遍臉。宿舍的門上有一塊完整的玻璃,你站在玻璃前端詳著自己的臉。齊文棟,好漂亮!相親去嗎?一個騎著自行車從門前飛馳而過的同學喊。你狼狽地跳到一邊,用手托著腮幫子說:噢呀,牙痛死我啦!那學生並沒聽見你的話,他一路按著車鈴,早飛到校園外邊的煤渣路上去啦。你尋思著借輛自行車騎著也許能夠風光一點,但不好意思張口,同學們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每個月有四個星期天而你們只能休息一天。這一天是讓你們回家去搬運糧草,其實並非休息。上個星期天哥趕著牛車去縣裏運化肥,給你順便捎過來一口袋小麥。哥的牛車停在教室前,那頭黃色的老牛栓在銀白楊上,不栓它也不會走一步。黃牛疲憊不堪地回嚼著胃裏倒上來的草,嘴裏滴嗒著泡沫,嗓子裏呼嚕呼嚕地響。哥扛著糧食口袋,跟在你後邊,走進你們的宿舍。同學們都在教室裏自習,宿舍裏空空蕩蕩。你從哥肩上接下口袋,說:歇歇吧,哥。哥哼了一聲,坐在葦蓆與木棍支撐綁紮起來的大通鋪上,掏出煙苘包捲煙紙熟練地捲起煙來。捲好,抽著,冷漠淒涼地看著你,問:考試了沒有?你老老實實地回答:考了。問:考了個第幾名?你不老實地回答:還沒批出卷子來。噢,哥說:上個集日裏,阮大嘴到家裏找著咱娘,給你說媒。你吸了一口冷氣,好像吸進了絕望和絕望中的一線希望,你看著哥。哥說:還是孫大保家那個瘸腿閨女,上次要說給魯連山家老三,人家老三考上了黃金學校,肯定是不要她嘍。你想起孫大保家那個老大閨女滿嘴的黑牙和一歪一斜的走相,心裏泛起厭惡,你說:我也不要!哥說:娘當時也沒把話說死,用活口話把阮大嘴打發走了。娘跟我商量,是應還是不應。我跟你嫂子一合計,你嫂子說:她小叔要是能考上大學,即便是關著大門,媳婦從牆頭上也就爬來家了,要是考不上大學,只怕連瘸腿瞎眼的也找不到。你嫂子平日裏昏,這件事她說得不差,你自己惦量惦量。要是自覺著有把握考上大學,就讓娘回絕阮大嘴,別耽誤人家閨女找主,要是覺著沒把握,就不妨先跟孫家把親訂啦。秋天,收了棉花,掏弄點錢,修修房子,置辦點衣裳,就給你成親。管她是瘸是瞎,咱兄弟倆一個葫蘆照根線,娘也就完了心事,爹在地下也就閉了眼啦……哥說得淒惶,眼圈兒都紅啦。你嗓子啞啞地說:哥……反正……怎麼跟你說呢……我不要她……哥說……這種事要靠你自己拿主意,哥不會逼你,娘也不會逼你。你二十四啦,漸漸入了大歲,心裏該有點數啦。你嫂子脾氣不好,哥只好忍氣吞聲,哥不是怕老婆,碰上了這樣的板筋肉,有什麼法子?考了這一年,不管中不中,哥的意思是你就死了心吧,打破頭咱也是親兄奶弟,不會不望著你往高枝上攀……你哽咽著說:哥,別說啦……我什麼都明白啦……哥站起來,從鋪上拿起那根趕牛的小鞭子,說:我就走了,你去上課吧。你把哥送到大門外,哥回頭看你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跳到車桿後坐著了。你聽到他在牛臀上抽了一鞭,你看到牛車慢慢悠悠地在煤渣路上晃……哥走後你確實感到自己很荒唐,很不爭氣,很沒出息,很對不起哥,也對不起娘,甚至對不起兇如虎狼的嫂子。其實嫂子也未必就是個壞蛋,她顯得壞,其實不過把潛藏在別的女人身上的毛病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罷了。你想到,人哪個不是下眼皮腫?哪個不是吃飽了才會唱高調?哪個不是嘴上抹蜂蜜肚子裏藏刀子?就連親爹親娘也是偏心著能多掙錢給他們花的孩子。你很沮喪,心裏千頭萬緒,理不清楚,乾脆就將亂就亂亂亂亂反而不亂了。你對哥撒了謊:期中考試分數早已公佈,你在複習班八十個學生中,總分名列三十九。考中大學的希望愈加渺茫啦。你盼望著出現奇蹟,你不無虔誠地想著從父親墳墓中爬出來的斑爛彩蛇和母親埋在房山上的擋箭石磨。奇蹟出現了。「冬妮婭」給你遞紙條,你知道傳遞紙條是中學生談戀愛的主要方式。那些日子裏,「冬妮婭」像灼日的閃電一樣在你面前展現了她的妙齡女子的風姿。你明知道她與你未遞紙條之前你認為她長得很一般,而且這看法無疑是客觀的、公正的。遞過紙條之後僅僅幾天,她的缺點都具有了美的魅力。你想見她。她坐在你的前排你坐在她的後排時,你心中有一種如飲純醪般的陶醉感。從她脖頸深處散發出來的女孩子的,不,女人的氣味像病毒一樣深入到你的腦髓裏,麻醉著你的腦神經。你終日恍恍惚惚,不知在雲裏還是在霧裏。哥愁苦的臉,娘祥林嫂樣的臉、嫂子牛舌狀的臉,都被「冬妮婭」明月般的臉龐擠到一邊變成了奇形怪狀的暗淡星辰。你老厚著臉皮,湊到班長面前。班長把一堆髒衣服塞進網兜裏,掛在車把上,準備開路。班長……你吞吞吐吐地說。班長抬起頭,盯著你的雙眼,他的目光銳利:唔,什麼事?齊文棟。你說:班長……班長說:你這個人幹麼老是這樣黏黏糊糊的,麥糠擦臀不利索!你說:班長,我借你錶戴戴,只戴半天,下午還你……我想去趟我姨家……掌握掌握時間……班長說:這點破事,你幹麼囉哩囉嗦!班長捋下手錶,塞到你手裏。你戴著班長的「寶石花」牌手錶,走在人流如蟻群的大街上。鎮上逢集,你很慶幸,在陌生的人群裏,你感到安全舒適,形體解放。叫賣聲和著豐富多彩的味道如雲霞般蒸起,眼前繚繞著使你周身刺癢的顏色,顏色的源泉是太陽,是女人和男人的衣裳,是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包涵著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涵養著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切基本因素的商品。「寶石花」手錶在你腕上發射著賊亮的光束。你感到手腕子很沉重、手腕子成了商品的奴隸。你到達照相館門前時,舉腕看錶,八點半,帶著小紅點的秒針噠噠地飛跑著,你的心臟怦怦地狂跳著,秒針和心臟都用高速度慶賀你的第一次約會。你發現每一個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瞟著你,你在手足失措當中看到人流中有你一個女同學,你趕緊低了頭。你的頭碰到了兩道陰森森的目光,那是個中年人,手提著一個沉重的皮夾子。你斷定他不是小偷就是便衣警察,是小偷他一定把你當成可發展成同夥的對象,是警察他一定把你當成可跟蹤擒拿的可疑對象。你躲到照相館對面一個賣泥塑玩具的老頭背後蹲下來。老頭兒可能會把你當成一個百無聊賴的看客,別的人可能把你當成老頭的兒子……或是兄弟。秒針追趕著分針,分針追趕著秒針;秒針時針分針咔咔嚓嚓剪鉸著時間,你的心臟像一柄錘子噹啷噹啷地敲打著你的破臉盆般的胸膛,好像為你敲打著喪鐘。你看看手錶,當然不到九點。你只好去看「美你照相館」門前的廣告牌。一個大大的美女頭顱,眼睛像鴨蛋般大,睫毛如麥芒般長,她咧著血紅的大嘴對你笑著,笑得你毛骨悚然。一群穿紅著綠的姑娘們擠進了照相館,她們的臉飽滿得都如熟透的豆莢。「冬妮婭」還沒來,你心裏滋生了一點恨,沒到九點,你恨得沒道理。賣泥塑的老人偶爾側目看你一眼,並不十分在意,他充滿信心地吹著一個泥塑小公雞尾部的叫子,吹得吱吱地響。集市上人來人往,但無人買老人的泥塑,甚至無人看一眼老人擺在木板上的、色彩鮮艷的商品。老人吹小雞吹出經驗來了,那叫化子不像雞叫其實非常像畫眉叫聲。老人把泥公雞從嘴上摘下來,嘴唇上沾滿了慘白的石灰,他的眼睛也像兩團髒石灰一樣,汙濁又昏暗,閃爍著熱愛生活的微弱光芒。老人又拿起一隻泥老虎,一手握虎頭,一手握虎臀,前後促動著,那泥虎就估嘎估嘎地叫起來。九點整。「美你照相館」門前美女如雲,惟獨不見「冬妮婭」的影子。你有一種上當受騙的預感。但你根本沒想到要回去。你站起來,轉到老人的貨攤前面,又蹲下去,面對著那一排泥娃娃微笑如飴的臉。它們性別模糊,像人又不像人,同等高低同般模樣是一個模子裏塑出來。它們都盤腿而坐,懷抱鮮豔紅苘花弓腰金鯉魚,面孔都如佛家子弟,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眉眼間凝固著一種超然的微笑。你忽然想到應該為「冬妮婭」買一件有意義的禮物。「冬妮婭」的臉很像這些孩子的臉。你問:老大爺,這些孩子,多少錢一個?老人喜笑顏開地回答:您看看這些好孩子,不哭,不淘氣,不吃你的飯,不喝你的水,只要你三毛錢,就買一個和氣生財,富貴有餘,買一個孩子經年累月對著你笑……老人擠出一臉哭樣的笑容向你推銷著他的孩子。你的手在口袋裏捻動著那兩張毛票兩枚五分的硬幣。你恰好只有三毛錢,你懷疑這老頭有巫術或有特異功能。我只有兩毛五分錢,我要買個孩子,你賭氣一樣地對老人說,老人抓起一個孩子來,指點著好處:大兄弟,你看這孩子多俊,眉眼多清楚,顏色多新鮮,釉子多光明……你把兩張毛票和一枚硬幣放在老人的貨攤上,伸手抓住一個孩子的頭,下意識地死勁捏著,你說:我只有兩毛五分錢,我要這個孩子。老人搖搖頭,嘆一聲,說:好吧,賣給你啦,用手托著他,小心捏碎了他的頭。你拎著孩子再去看「美你照相館」時,只見一團蘋果綠色閃到了水泥線桿後。你分撥著南來北往的行人,跨越過老母雞和雞蛋,在水泥線桿後見到了丰姿綽約的「冬妮婭」。她抬起手腕,對你噘嘴巴。你看到她手脖上有隻杏核大的小手錶又明又亮。你僵直地把戴著手錶的手脖子抬起來,說:我……八點半就到……生怕誤點……我借了班長的錶……她嬌嗔道:你跑到哪裏去啦?她似怒非怒的表情異常動人,你從未見到過這樣的含情脈脈歸你一人所有的表情,你感到驚心動魂的溫暖,身心都浸泡在糖漿和美酒般的幸福浪潮之中。你感到寒冷,心房震顫,腮上肌肉痙攣,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我給你買了個孩子……她臉色赤紅,說什麼呀,你!你說:孩子,泥捏的。你用亂七八糟的手指去解書包繫帶。她用食指戳了一下你的胳膊,小聲說:哎,走吧,回家再看。你順從地跟在「冬妮婭」身後,邯鄲學步,你感到雙腿極不靈便,你盼望著早些走到她的家,因為你認為有一些心懷叵測的老太太在挑剔地看著你;你盼望著晚些走到她的家,就像醜媳婦見公婆一樣,明知遲早要見,但還是得磨蹭就磨蹭。你問:杜……妮婭,我怎麼稱呼你母親?「冬妮婭」回眸一笑,狡猾地說:你想怎麼稱呼呢?你窘急地說:問你吶。她說:隨你的便,我不相信你連這麼點聰明都沒有。你把一大堆稱呼抖落出來比較著,叫「姑姑」太牽強,叫「阿姨」太洋氣,叫「嬸嬸」太親近,叫「媽媽」是妄想,她是退休老幹部,叫「首長」太馬屁……叫什麼呢?你一橫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就半是乜乜斜斜半是戰戰兢兢地跟著「冬妮婭」進了她的家門。四間紅磚瓦房,花格子折疊式的鐵門,滿院子花盆,一架爬牆梅花開得如火如荼。玻璃窗裏半捲著綠色窗帘。你如劉姥姥一進大觀園。「冬妮婭」的媽媽是個高大的婦女,面色微紅,頭上留著八路軍時就時興的「二刀毛」。你什麼也沒稱呼,為她鞠了一躬,說:您好!她很熱情,讓你到屋裏坐,為你倒了一杯茶,端過一個鐵盒子請你吃糖,坐著,與你攀談了幾句,你發現她那兩隻老辣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掃描著你,使你侷促不安,使你身上的蝨子蠕蠕爬動,你生怕蝨子爬出來丟你的臉,你有了強烈的尿迫感,你聽到自己流汗、蝨子們被汗水刺|激得歡喜欲狂。牆上的掛鐘無情地轟鳴著,你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樣的鬼話。再有一分鐘這個老退休幹部如果還是這樣菩薩般坐在你面前、鷲一般的目光繼續研究著你的皮相肉相和骨相,你即便不拉在褲子裡也要尿在褲子裡。「冬妮婭」救了你。「冬妮婭」嬌滴滴地說:媽,忙你的去吧。你把我的同學嚇壞啦!老幹部笑笑。說:好好好。你們玩,你們玩。「冬妮婭」把你拉進她的閨房裡,你被滿牆電影明星看得遍體是眼。「冬妮婭」脫掉外衣,把那件緊緊裹住腰肢的水紅色毛衣給你看,你在她的紅光裡,忘記了她媽媽的威嚴,隔著窗玻璃你看到老幹部提著一把噴壺,緩慢地澆著花卉,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你認為她變成了關在籠子裡的老虎。「冬妮婭」按了一下錄音機的按鍵,機器沙沙運轉著,一個女人很不高興地唱起來。「冬妮婭」扭了幾下豐|滿結實的屁股,問你:會跳舞嗎?你搖搖頭,你認為這如同問你,你會不會開航天飛機差不多。看「冬妮婭」屁股上的功力,你知道她一定是個舞星。你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人這樣浪漫地活著,如同上帝,如同美夢。你不熱嗎?她說,把褂子脫掉吧,這是我的世界,就跟你的世界一樣,你不要拘束。你很熱,但熱死也不能脫掉外衣,你知道自己是地瓜乾子燒餅大包皮。連領扣都不敢解,那些熱毀了的蝨子在那兒等待著呢,一解領扣,它們正好乘機爬出。「冬妮婭」坐在你對面,問你:你們男生宿舍裡有蝨子嗎?你羞愧得無地自容,認為一定有蝨子從身上爬出被她看到了,於是感到脖子上和臉上都癢,都似有物在蠕蠕爬動。你坦率地說:有。冬妮婭說:我猜著就不會沒有,連我們女生宿舍都有,我拚命換洗衣服也生了蝨子。「冬妮婭」竟然也生蝨子,這使你吃驚不淺,驚訝過後,你頓時覺得和她拉近了距離,你輕鬆起來,活潑起來,大腦開始正常運轉,你想起泥孩子。忘了送你禮物啦,你說著,從書包裡摸出泥孩子,雙手遞給她。她抱著泥孩子突然親了一口它的臉,緊接著她笑啦,你認為她的笑容跟泥孩子的笑容一模一樣。有媽的孩子像個寶,無媽的孩子像棵草。錄音機裡唱。院子裡傳來老幹部的說話聲,「冬妮婭」把錄音機的音量調得很小,你清楚地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你認為這很像做夢,很像幻想,但確鑿地傳來了母親的說話聲:大妹妹,行行好,給俺一塊乾糧吧,給俺一毛錢更好……老幹部的聲音:現在農民都富了,怎麼還有要飯的呢?你是哪個鄉的?這麼大年紀了還出來討飯?母親的聲音:富是富了,糧食夠吃了。老幹部的聲音:夠吃了還要飯幹什麼?母親的聲音:同志,說了也不怕您笑話,都怪俺養了個不爭氣的兒子,考大學,考了四年沒考上,今年又來複習,學校要收一百二十塊錢,剛交上六十,學校裡說那六十塊就不要啦。俺一想,誰的便宜都能佔,就是不能佔國家的便宜。我一個老婆子,幹什麼都不行啦,一想,現如今生活好了,到了誰家門上誰家不給點?我反正也老啦,人老臉皮厚,古來討飯不丟人,權當著串門走親戚吧。老幹部:沒見你要到多少呀!母親:不瞞你說,大妹子,要的不少,都賣了,賣給養豬的戶啦。老幹部:賣了不少錢了吧?母親:出來三天啦,賣了三十八塊多錢啦。老幹部:高工資噢!母親:大家富了,叫花子也跟著沾光。要是六〇年那陣,跑一百家也要不到半斤糧。老幹部:這很有意思。母親:大妹子,看您這樣也是公家的人,公家人吃工資,錢活泛,你就給我點錢吧,別給我乾糧,省了我挎著老沉。老幹部:老太婆,你很可以哪!我的日子也不寬裕,給你一塊錢,別嫌少。母親:不少,不少,多謝啦。多謝了。「冬妮婭」敲著玻璃喊:媽,你可真大方!聽她胡言亂語一頓,就慷慨解囊。你的頭一直低垂著,你終於把它抬起來,「冬妮婭」的臉脹得很大,但依然像誘人的香瓜。你抓起書包,衝出掛滿明星的房間,衝出水紅色毛衣的誘惑,衝出擺滿花盆的院子,衝出鷲一般的眼睛。你在胡同拐彎處碰上了娘,娘坐在一棵梧桐樹下,鋪開一條破手絹兒,仔細地數著一堆沾滿大腸桿菌、痢疾桿菌、痲瘋病毒、肝炎病毒……的紙票和硬幣。你氣急敗壞叫一聲娘。娘嚇了一跳,雙手下意識地捂住錢,眊著眼看你,誰要你出來要飯的?太丟人啦!你流了淚。娘不緊不忙地把手絹包好,掖進腰裏,拄著棍子站起來。娘上身穿著油垢閃亮的破棉襖,下身穿一條黑單褲,襪子褪下去,蓋住尖尖的腳背,兩節佈滿鱗片的乾腿露出來。永樂,我丟了你的人啦?狗雜種!娘掄起打狗棍,對準你的屁股,毫不留情地擂了一棍。
現在暮色已經很沉重了,天地間氤氳著伸手即可觸摸的淡紫色薄霧,從疏朗的黃麻空隙裏,你看到奄奄一息的太陽扁扁地坍塌在一抹峰巒般的綠雲中。你因為坐在這個孤零零的、乳峰般的姑娘墳上,才能看到破碎的太陽。黃昏時的秋蟲憂傷地鳴叫著,嚁嚁嚁,吱吱吱,唧唧唧,等等。你挖空枯腸也找不到能準確地摹仿秋蟲們歌喉的象聲詞了。你的腦子在發暈,輕微的眩暈,有一絲絲幸福感。包圍著墳頭也包圍著你的黃麻秀麗挺拔,鵝黃色的清潔莖桿上,逐級升高地對生著鵝掌狀的生動綠葉,乳白色的五瓣薄花,均勻地綴在每一株黃麻的葉丫間,每株生花四五朵,花芯紫紅,風吹黃麻翻動時,無數花朵翩然,宛如群蝶飛舞。你的四周都飛舞著溫柔寒冷如雪花般的粉蝶,粉蝶圍繞著你飛舞也是圍繞著黃草藍花的墳墓飛舞。你清楚地記起了已經埋葬在墳墓裏的她的模樣:兩隻藍色的又大又淒涼的眼睛,正頭頂上有一小撮雪白的頭髮,也許有三五十根吧,其餘的頭髮黑得流油,村裏的男青年給她起了個外號:花頂小母牛。現在你想起她來,確實感到她像一頭小母牛一樣溫暖善良,她的藍色的眼睛裏,永遠放射著一種可憐巴巴的光芒。前年暑假裏,一個沉悶的傍晚,你從棉花地裏歸來,你是去剪除棉花瘋枝的,手裏提著一把生鏽的、彈簧失去彈性的「五蓮山」牌果樹修剪刀。在灣邊上,你碰到了她。她從灣子裏提上一桶水,灌在噴霧器裏。她在給棉花噴藥。你記得她很悲慘地對你一笑,問你:大學生,幹什麼去了?你通紅著臉,說:你別諷刺我,我沒考上,我過了暑假再去回一年爐,我一定要考上。她說:我不知道,我只當是你今年就考上了。她低頭彎腰,一起一伏地往噴霧器裏打氣。氣筒子噗哧噗哧響著。第二天早晨,你聽到嫂子大驚失色地說:翠嫚了藥啦!你當時正站在焦了梢的梧桐樹下,手提著英語課本,閉著眼睛,嘰哩咕嚕地背單詞——梯哩吐嚕放葡萄屁——這是嫂子隔牆辱罵你時的話。你很想做一個動作:一鬆手,半真半假地讓英語課本貼著大腿,滑過小腿,落到地上。但你沒有這樣做,因為你除了心臟停止勞動半分鐘外,並沒有其他痛苦,你的神智很清楚,你看到肥胖得如同母猩猩一樣的嫂子半是驚愕、半是興奮、半是幸災樂禍的表情青一塊綠一塊地塗抹在臉上。她的臉像一碟子臭氣噴鼻的醃辣菜。你討厭她肥胖得像豐|滿的臀部一樣的臉上那兩隻緊靠在鼻梁兩側的混濁的眼睛,眼角上沾著豆青色的眼屎,薄如刀刃的嘴唇護不住滿嘴細小的、破碎的牙齒。枉可惜的!一個黃花大閨女!嫂子看著你說。她用混濁的眼睛盯著你,極想同你對話。你知道她並不是忘掉了對你的刻骨仇恨,她僅僅是想找人對話,想傾吐肚子裏的汙穢不堪的同情和生了蛆蟲的憐憫。娘從屋裏跌出來,灰髮飄拂,面如鍋底,滿嘴裏只剩下一個孤獨的長牙,隨著說話時的氣流靈活地運動。誰?誰喝了藥了?娘耳聾,說話好起高聲,她希望別人對她高聲說話首先就對別人高聲說話。等價交換。禮尚往來。小翠。嫂子說。誰?娘往前靠了一步,用力仰起臉,像葵花向日般望著嫂子。娘手裏舉著一根烏黑的燒火棍,燒火棍白煙裊裊,像一根熄滅了的或正要燃燒的火炬。嫂子表現了空前的好脾氣,第一次沒罵娘是「老聾X」,她提高了嗓門,說:小翠!魚生財家的閨女,喝藥死啦!真糊塗啊,這閨女,好死不如賴活著嘛!娘「噢」了一聲,揮舞著燒火棍,陀螺般轉動著。這個好孩子!娘高聲喊叫著,這個好糊塗的孩子!前日過晌,還幫我挑了一擔水。我摘了一根黃瓜讓她吃,她說不吃,笑笑,就走了。嫂子橫眉立眼,怒吼一聲:啊!黃瓜!你從哪裏摘的黃瓜?母親停止旋轉,身體蜷縮著,雙手舉著,好像準備投降,又好像準備反抗。嫂子飛跑到她家院子裏——那裏種著三架黃瓜——又飛跑著回來,罵聲高亢嘹亮,詞彙豐富多彩。老白毛!老賊……架上就那麼一根黃瓜!我道是怎麼天天開黃花,不見結黃瓜,原來出了家賊!你吃了我的黃瓜,滿肚子生癌,癌死你這個老雜種!母親求饒道:娜妮她娘,別罵了,讓鄰牆隔家笑話。嫂子說:啊呀呀呀!多新鮮!你還怕笑話?好漢做事好漢當,偷了黃瓜別怕笑話!母親說:我沒吃,我摘給小翠吃,人家幫我挑水,我心裏不過意,就摘了你一根黃瓜,我年紀大了,挑不動,你和娜妮她爹又不給我挑。嫂子說:出錢出糧,養著你們這些老祖宗小祖宗還不夠?考了三年啦,錢一把一把地花,嫂子仇視地盯你一眼,連個大學毛也沒沾上!俺娘家兄弟媳婦她兄弟,一年就考中了陶瓷學校,專門學著做茶壺茶碗花大盤。指望著兔子生駱駝?一歲長不成驢,到老是個驢駒子!英語課本擦著你的大腿,蹭著你的小腿,輕快地落在地上。梧桐樹被盼樹成材的母親用尿澆得半死不活,一片死葉絕望地落下來。你的身體動搖,迫切需要依靠,這樣,不是你想而是你的身體想,你就把背撞在梧桐樹幹上,樹幹上皺裂的死皮擠進你的肉裏,你的所有的意識在一瞬間像幾束灰濛濛的光線黏在樹皮與你皮肉的交接處,那裏發出淫穢不堪的狎昵之聲。你咬緊牙關,晃動著頭顱,像落水狗甩動頭顱想把沾在頭上的泥水甩掉一樣你晃著腦袋,想把雙耳裏的骯髒的聲音甩出來。你也確實把它們甩出來了,它們像鼻涕一樣,呱唧呱唧貼到生滿青苔的黃土牆上,黏黏稠稠地落在白露寒露混漉漉的黑土地上。蒼蠅尚未飛來你就聽到了它們嗡嗡的叫聲。又是幾片金黃的死葉婷婷裊裊地落下來。金黃死葉下落;灰白意識上升。幾抹濃艷的朝霞射在梧桐樹幹枯的樹梢上,枯枝塗金抹銀,宛若天國之物。你的鼻子又癢又酸,你想哭。又一片更加金黃的死葉羽毛般飄下來,好像安慰與溫存,你期待著它落在你貧窮落後的額頭上。上天顯靈。它端端正正地覆蓋了你的額頭並遮住了你的兩隻史前動物的眼睛。你的眼前一片黑暗。你感覺到體內血聲喧嘩,黑暗下落,歡樂上升。你聽到又是一片死葉滴零零地落下來……老賊!嫂子的罵聲。小翠、魚翠翠。鮮艷華麗的翠鳥的羽毛般的朝陽把一切都染遍了。母親拖著燒火棍,點頭哈腰地鑽進洞穴般的黑屋子裏去。嫂子還在詈罵,你嗚嗚地哭著,羞答答地轉了個身,把你的荒涼貧瘠的額頭抵在梧桐樹粗糙的樹皮上。母親又從洞穴裏鑽出來,左手持著半根蔫黃瓜,右手依然拖著燒火棍。還剩下半根,娜妮她娘,還給你吧。母親說。嫂子一把奪過黃瓜,眼淚汪汪地說:還渾身帶刺,正長著呢,讓你給摘了。母親說:那半根我沒吃,叫娜妮吃,我沒牙,想吃也咬不動。嫂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用穿著一雙斷帶的白塑料涼鞋的腳使勁跺了幾下那口唾沫,緊攥著那半截黃瓜,罵不絕口地走了。永樂,娘走到你身後,戰戰兢兢地用燒火棍戳戳你的背,別難受了,立志吧,今年考不上,過了年再去考,只要工夫深,棒槌磨成針。你哥你嫂子也就是罵我幾句,罵去吧,我聾,聽不見,她不嫌累就罵,反正她不敢打我。別恨你哥,他怕老婆,說老婆難,女人貴重,誰不怕也不行,怕婆子騎騾子。小翠真糊塗,怎麼就想不開呢?有人有世界,沒有過不去的河,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你腿快,拿兩毛錢,買一刀紙,送到她家去吧,不枉了好一場……後來,你果真涉過欲斷不斷的河流,爬過生滿蒺藜的河堤,到供銷社裏買了一刀紙。這種紙婦女生孩子使用,高級人員擦屁股使用,給死人燒紙錢也使用。紙有兩色,紅的,白的。你本想買一刀白的,售貨員非要賣給你紅的不行,你只好買紅的。你在買紙送紙的過程裏一直在費勁地揣摸著母親那句漫不經心的話:拿兩毛錢,買一刀紙,送到她家去吧,不枉好了一場。你想,難道我跟她好過一場嗎?跟她,魚翠翠,頂腦門上有一撮白髮的魚翠翠,一個比我大七歲的姑娘,好過嗎?難道那就算好過一場嗎?你踏進她的家門時竟有惶恐之感,好像為了贖罪才來為死者送紙錢。魚翠翠的娘早死了。她的爹端坐在院子一角的碎磚爛瓦上,面無活人表情。他敞著懷,袒著煤炭色的胸膛和肚腹,肚臍之上有一道鮮紅顏色蜈蚣形狀的疤痕。她的兩個枯木朽株般的哥哥,一個蹲著巴嗒巴嗒抽煙,一個站著巴嗒巴嗒抽煙。你走進院子,為了免除尷尬,誇張地把那刀紅紙舉到肚腹前,叫一聲爺爺,叫兩聲叔叔,你說,俺娘讓我給翠姑送刀冥錢。
小翠的爹雙淚齊流,這麼個乾柴棍般的老頭,竟有如此大量的、清泉般的淚水,不由你不驚訝。翠呀!翠呀,你可把俺殺利索啦!老頭子哭得神魂顛倒,眼淚鼻涕,成行成串地滴到肚子上的刀疤上。蹲著的哥哥把煙袋鍋子往地上叩叩,罵道:這個混蛋!這個混蛋!站著的哥哥蹲下去,雙手抱著花白的腦袋,一句話也不說。你把那卷草紙放在窗臺上,從豁得稀爛的窗櫺間,看到了小翠脹鼓鼓的身體。她的臉青紫,像個經霜的茄子,頭頂上那撮白髮,散射著銀子般的光澤。你突然也惑到萬念俱灰,生和死原來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奮鬥,成功,不奮鬥,也不成功,都是同樣結局,到頭來都是一具直挺挺的殭屍,哪怕你機關算盡太聰明,哪怕你蠢笨如牛遭侮弄,死亡會使每一個人心平氣和。但你還是感到冰冷的恐怖,虎死如羊,人死如虎。你逃離了她家破敗的院落,跑上了大街,街上一群一|絲|不|掛的男孩子正在打土仗。他們採來苘葉和蓖麻葉,包成一個個綠色的炸藥包,然後分成兩撥伏到佈滿雞屎鴨糞的路溝裏,瘋狂地拋射。街上,塵土飛揚,孩子們身上都落了銅錢厚的塵土,像金色的泥鰍。他們的眼珠像炭火一樣明亮,有一個苘葉包在一個小男孩的頭上爆炸了,沙土流到他的頭上,他晃晃腦袋,全然不顧,奮勇還擊著。你繞道走,躲過了戰火熾烈的街道。適才那個雖受重傷但繼續戰鬥的男孩尖嘴縮腮,無法判斷年齡,生命力頑強。寒冬臘月他也是光著屁股,冬天嗜食冰凌,皮膚上掛著一層鱗皮,與磚石摩擦時綷縩有聲。你知道這個男孩擅長攀登,除了上不了月亮他哪兒也能上去。這孩子是兒童領袖,人人懼怕三分。你親眼見到過男孩脾氣暴躁的爹在男孩面前敗得落花流水。孩子的爹打孩子一下,孩子就從地上抓一把沙土按到嘴裏,他一連吞食了十幾把沙土,嗆得白眼青眼翻騰不迭。孩子的爹說:祖宗,你隨便吧,爹再也不管你啦!在那個漫長的暑假裏,你處在猶豫彷徨得痛苦之中,你在灰暗陰冷的魚翠翠和明亮灼熱的吞沙土男孩之間走著一條彎彎曲曲的、佈滿陷阱的道路。那和圖書個暑假多雨而悶熱,雨水泡漲了泥土,從雲縫裏鑽出來的太陽又像撈本兒似的拼命傾灑熱量,土地像醬缸一樣發了酵,陰鬱的蛤蟆和爽朗的青蛙晝夜歡唱。你睡在灼熱的火坑上,也感覺到生活在水澤中,逼人的濕氣使你的骨頭都生了銹。棉花、黃麻、高粱都長瘋了,植物在悶熱多雨的反常氣候裏,患了一種癲狂症,症狀是生長生長不顧一切的生長。棉花竄了一人高還在上竄,瘋枝子鮮嫩如芹菜,像一叢叢白臘條,任何一個花|蕾也休想長成一顆棉桃。黃麻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開花,開花表示著優良的雜種優勢退化殆盡;那一年之前,人們還一直認為黃麻是從來不開花的。遍野美麗的黃麻花盛開,像一個巨大的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像沉重的石頭壓迫著這群懦弱、愚昧的農民。還有高粱,你忘不了高粱莖上生滿了暗紅色的鬚根,此根嫩極,據說可炒食,但無人嘗試。那時你對綠色還是充滿好感的,後來你才發現綠色是那樣骯髒、無恥,你對它的反感不但有心理原因還有生理原因,而且,你也知道,誰也無法改變你對綠色的深惡痛絕了。在那個窗外雨聲闌珊、陰冷潮溼的中午,母親四肢蜷縮著,堆在墻旮旯裏的麥秸草裏,像老母雞一樣打著盹,從她的嘴裏,咈咈地噴出節奏分明的冷氣,成群結隊的跳蚤在她身上跳著,跳蚤又肥又大,像一粒粒炒熟了的芝麻。墻壁上黏著密集的蒼蠅,遮得像掛了黑釉般的老牆壁斑駁陸離。你打了一個哈欠,腦子裏電石火花般一亮:要幹點什麼事情,是,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你。你的目光最終滯留在鼓鼓脹脹的書包上。就在那個中午連著下午,你寫出了一生中最富文采的文章,但你不知道自己幹了點什麼。很多年之後,終於有人發現了你的日記,就像那個孩子在沙灘上發現那顆珍珠的琥珀一樣。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二日。雨。星期?我煩悶。我壓抑。我痛苦。我仇恨。我嫉妒。我渾身發癢,胳膊上肚皮上佈滿了跳蚤咬出來的紅色小疙瘩。你夸嚓夸嚓地搔著胳膊和肚皮、大腿和屁股,一隻跳蚤在你手背上疾速地爬動著,當你剛要伸舌去舔住它時,它卻躦足一蹦,落到你的珍藏了多年的筆記本的潔白光滑的紙面上。你伸出沾了濕唾沫的手指,它又蹦了。你的思維比跳蚤的動作要慢一秒。跳蚤在黑暗中像子彈般射來射去,像鬼火般閃爍著的是老鼠的眼睛,它們把家裏除了瓷器和鐵器外的傢什全都咬過了。一個老鼠從母親肚腹上爬過去,母親渾然不覺,老鼠無動於衷。我恍然覺得母親變成了一具木乃伊,沒有生命,沒有感覺,沒有一點點水份。窗外雨腳如麻,東倒西歪,田野裏蛙聲如潮,此起彼伏。在蛙聲和雨聲混合成的浪潮中,我昏昏欲睡,冰涼的潮氣攙雜著青蛙肚皮下的腥味湧進屋子,我的頭腦灼熱身體卻在顫抖,跳蚤的身體灼熱頭腦冷靜,它們的身體在冷熱不均勻的氣團中膨脹變大,芝麻、黃豆、棗核,膨脹到棗核大時便定形,跳躍,而且嚎叫,叫聲很尖厲,酷似陽春三月兒童們口中的柳笛和蘆哨。我感到臨界癲狂,因為跳蚤太冷靜。它們叫著,跳著。它們跳躍母親的身體時像跳躍舒緩的山脈。老鼠有一瞬間是僵持在母親的肚腹上不動的,它輕鬆笛抽動著尾巴梢子,把一串串的跳蚤拋出去,從它尾巴上摔出去的跳蚤總是戀戀不捨地爬回老鼠的尾巴上去,好像遵照著人類的格言行動:在哪裏摔倒的,就在哪裏爬起來!老鼠像丘陵上的一片黑色的森林,跳蚤像森林中的成千上萬隻飛鳥。跳蚤像彈丸般射來射去:射到老鼠上,射到老鼠下;射到老鼠前,射到老鼠後;射到老鼠左,射到老鼠右。跳蚤在母親的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親積滿汙垢的肚臍眼裏爬,爬!在母親的洩了氣的破汽球一樣的乳|房上爬,爬!在母親的弓一樣的肋條上爬,爬!在母親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親的尖下巴上、破爛不堪的嘴上爬,爬!母親嘴裏吹出來的綠色氣流使爬行的跳蚤站立不穩,腳步趔趄,步伐踉蹌;使飛行中的跳蚤仄著翅膀,翻著觔斗,有的偏離飛行方向,有的像飛機跌入氣渦,進入螺旋。跳蚤在母親的金紅色的陰|毛中爬,爬!——不是我褻瀆母親的神聖,使你們這些跳蚤要爬,爬!跳蚤不但在母親的陰|毛中爬,跳蚤還在母親的生殖器官上爬,我毫不懷疑有幾隻跳蚤鑽進了母親的陰|道,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是你們,你們這些跳蚤褻瀆了母親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類般跳蚤!寫到這裏,你渾身哆嗦像寒風中的枯葉,你的心胡亂跳動,筆尖在紙上胡亂划動,紙上留下了奇形怪狀的線條,極像你的心靈運動的軌跡。顫抖過後,你感到全身疲憊,腹中十分飢餓,嘴裏洋溢著一股金子般的滋味。你又拿起了筆。我聽到了漲水的墨水河發出獅子吼叫般的聲音,我聞到了水蛇和燕子的腥氣,並為田野裏的野兔子、田鼠、刺蝟、貛、狐狸擔憂。寫到這裏時,你被一聲沉悶的響聲驚起,握著筆,你思索片刻,心緒平靜如初,便又伏下身去,你立刻想到的是,眾人把盛殮著魚翠翠的水泥棺材吊下墓穴時,穴壁坍塌的沉悶聲響。魚翠翠出殯那天,我也被拉去抬棺材,我猛然想到自己已經是二十二歲的男青年了。魚翠翠的棺材是用水泥製成的,據說是用了一個「行將入水泥」的老人的,這個老人是她的爹。依著魚老大和魚老二的意見,這個給家庭帶來重大損失的喪門星根本不配用棺材,從炕上抓領破蓆,捲出去埋掉就是了,一定是老頭子堅持不許,魚翠翠才進了水泥棺。我被魚老二牽到他家院子裏,一進土門就聞到了出類拔萃的屍臭。怪不得把我拉來抬棺,原來是人們怕遭了邪氣不敢來。我深切地感覺到我有為她抬棺的必要。母親不是說:不枉好過一場嗎?也許我真的跟她好過一場,那也就算是好了吧!那年我十四歲,小學剛畢業。也是暑假。你立刻回到大少年的時代,變成了一個乾瘦漆黑的孩子。魚翠翠那年二十一歲,她穿著一件一毛三分錢一尺的薄布製成又瘦又短的半袖褂子。布的質量很差,半透明,有一些紅色的格子印在上邊。隊長分配我給她當助手,給全村的人服「脾寒藥」,是預防瘧疾的藥。我提著茶壺茶碗,她拿著藥瓶子,兩個藥瓶子,一個瓶裏裝著紅色小藥丸;另一個瓶裏裝著白色小藥片。我那時認為她身高馬大,後來她漸漸萎縮了。村裏人對這種「脾寒藥」畏之如虎,拒絕服用。隊長對我們說:一定要讓每一個人都吃,不許你們把藥扔掉。我們的任務很艱鉅。最繁忙的時候是生產隊長在鐵鐘下派活時和晚上記工時,最順從服藥的四類分子。有一天上午,我們去給一個老太婆服藥。老太婆正在用她殘缺不全的牙齒咀嚼玉米麵餅子。她坐在樹蔭下的一個草墩子上,地上鋪著一張黑狗皮,狗皮上躺著一個黃色的小男孩,狗皮前放著一個藍碟子,碟子裏放著一撮紅糖。大娘,你服脾寒藥吧。魚翠翠說。老太婆嚇得面如土色,連連擺手,鳴嚕嗚嚕地說:翠呀,你大娘沒病沒災的,服什麼脾寒藥,俺一輩子還不知道發脾寒是什麼滋味。小翠說:沒發過脾寒才要服脾寒藥,發過了就不要服啦。老太婆忙說:我發過,發過,一年發一場。看來她是死活不會服啦。我望望魚翠翠。魚翠翠望望頑固不化的老太婆。老太婆巴咂著嘴唇說:小翠呀,你什麼時候出落成一個這個俊的大閨女啦,才幾天啊,你還掛著兩條清鼻涕、唏溜唏溜的,像扒麵條一樣。小褂子也俊,看看你那懷,脹鼓鼓的,該出嫁人。魚翠翠羞答答地站起來,說:大娘,你對人可要說你吃過脾寒藥啦。老太婆說:放心,放心。魚翠翠說:永樂,咱們走吧。老太婆在罵雞:臊X,浪到哪裏去啦,也不來家下蛋。我跟著魚翠翠拐進了另一條胡同。這條胡同人稱絕戶胡同,幾家五保戶死掉後,無人敢來蓋屋。舊屋的廢墟上,種植著一片苘。苘大如蓮葉,遮住了陽光。魚翠翠說:進去歇歇吧。我跟著她鑽進苘地,見中間有一小片苘被蹧蹋了,地上鋪著一層柔軟的苘葉。魚翠翠坐下了,我提著茶壺直棒棒地站著。她說:放下茶壺,坐下吧。苘頭上開放著小朵的黃花,苘地外槐樹上的蟬吱吱地叫著,天氣悶熱。魚翠翠問我:你不熱嗎?我搖搖頭。她說:坐下吧。我坐在她對面。她問:我真的挺俊嗎?我抬起頭來,看著她紅色的臉龐上湛藍的眼睛,一陣寒顫滾遍全身,我的牙齒頻繁撞擊著:俊……你俊……她問:你怎麼了?你也發脾寒了?我忽然有了勇氣,說:奶|子……你的奶|子……她的臉脹得要出血,抬起臂護住胸。但是,我適才已從她的小褂子上那兩顆按扣之間折開的縫裏,看到了半隻白色的乳|房。她說:我還把你當成啥都不懂的小孩子呢,不敢跟你在一個被窩裏睏覺了。我羞愧地低下頭,但那奶|子,白色的,膨脹的,就像罪惡一樣吸引著我。我非常想撫摸它一下,非常想。我說:翠姑,翠姑,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吧……她說:誰家好看姑的?……那,讓你看看吧……別跟人家說,誰都不能說啊……她撕開褂子,把那兩個白饅頭給我看。我看了一眼,心裏就生出罪感,一團無法解脫的犯過罪的陰雲,從此籠罩了我。我跑出苘地。從此之後,一看到她的影子,我便感到噁心,像懷裏揣著個蛤蟆一樣不舒服……晚霞漫上來了,黃麻花像掛在黃麻莖葉間休憩的彩色蝴蠂,天地寧靜,莊嚴神聖。你現在回憶起十年前苘地裏的奇遇,罪感消失了,你感到一絲絲撩之不去的蛛網般的遺憾,一點點甜甜蜜蜜的溫暖憂愁。兩年前你躲在家裏寫日記時的心情與現在大不相同。那時候一想到魚翠翠的胸就想到她的自殺,你感到痛惜,內疚,彷彿你參與了殺害魚翠翠的幫夥。現在,那兩坨你只瞟了一眼的肉的形像溫暖地浮過來又溫暖地浮過去,你試圖抓住它,就像抓住人世間最後兩點希望的把柄一樣。但你抓不住它們,它們滑溜溜的,像塗了一層油的玻璃球體。你坐在它們的主人的墳頭上,就像坐在她身上,是什麼力量把你吸引到這裏來的呢?你恍惚記得,下午,你是漫無目標地逃到野外來的,你只是想寧靜一點,也怕被汙穢的嘔吐物玷汙了母親的房屋,可是,當你一坐下來時,在那片刻的清醒狀態下,你發現自己站在兩年前喝農藥自殺的魚翠翠墳墓前。她是喝了「一〇五九」身亡的,你褲兜裏也裝著一小瓶劇毒的「一〇五九」。於是你明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十年前她向我顯示她那兩件寶貝時,就決定了今天,我就加入了她的同盟,你想。你想了很久,比較了很久,承認魚翠翠是唯一的、真正給過你一點溫暖的人。你想應該立份遺囑,讓活著的人們把自己的屍首埋在魚翠翠的墓穴裏。魚翠翠會答應嗎?她如果另有所愛呢?她一定另有所愛。那苘地裏的場所就是她與情人相會的安樂窩。她為你袒露胸懷在你看來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歷經十年還記憶猶新,可是她呢?她也許早就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了。你嘆了一口氣,想站起來,但立不起來,遮遍魚翠翠墳墓的葛蘿蔓子用最快的速度纏住了你的雙腿,最後一抹慘淡的血樣霞光消散在黃麻地裏,黃麻花變成了血蝴蝶。你從褲兜裏掏出那一小瓶農藥,「一〇五九」。沉甸甸地墜手。擰開藥瓶蓋時,你的心很平靜,你的手也準確有力,連半個哆嗦也沒打。一股濃烈的腐爛水果的香味從瓶裏溢出來,你的眼淚頓時盈滿了眶。憑著最後的霞光,你看到這股淺黃色的水果香味從瓶口裏裊裊上升著,在你的頭上二尺高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華蓋。從歐洲進口來的肥大的黑蚊星星般跌落下來。你的手哆嗦起來了,握住藥瓶的手指火燙般痛苦。你舉起瓶子,你的胳膞痠麻,像舉一塊千斤重石。你感到劇烈的頭暈的噁心,嘴唇剛剛靠近瓶口時,你的腦袋像被利刃劃開,灌進了清涼的風。大青山上臥白雲,苦莫苦過人想人。你透過濃重的毒氣,嗅到了「冬妮婭」額頭上經常塗抹的「萬金油」的清涼味道……「冬妮婭」是唯一的讀過你前年暑假裏寫下的漫長日記的人。日記前半部分追憶了與魚翠翠在苘地裏的準幽會過程,日記的的後半部分更像一篇中學生慣做的記敘文。文章記敘了你參加殯葬魚翠翠的過程和圍繞著魚翠翠屍首發生的一些爭執。
你趁著嫂子去挑水的功夫溜進哥的家,趨著味道從窗上拿下一瓶德國造劇毒農藥「一〇五九」,擰開鐵蓋,把杏黃色的藥液倒進了你預先準備好的四兩小瓶子。你不願意為哥浪費,農藥太貴了,四兩足夠了。你覺得瓶子上畫著的骷髏挺親切地對著你笑。你走到胡同裏時正撞上挑水回來的嫂子,嫂子連用白眼都不願意看你,你還是對她微笑著,你希望留給她一個比較好的最後印象。娘不知到哪裏串門去了,娘聽人家說馬集中學複習班水平高,正跟哥嫂量著讓你再去馬集複習一年哩。你只是苦笑,什麼也不想說了。昨天你在地裏下死勁勞動了一天,土地殘酷無情你恨透了它,覆著蓋土地的綠色更使你痛不欲生。早晨你挑了一缸水,掃了院子,上午你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東北黃金學校的魯貴福,一封給杜妮婭,她已在縣供銷社就了業。裝著藥瓶子,你跑上大灣子崖,一直向南走進田野,穿過了豆地、玉米地、甜菜地、辣椒地、葵花地、地瓜地、殼子地,最後來到魚家的黃麻地,坐在舊日相好魚翠翠的土墳尖上。天地光明時,無邊無涯的綠色像海洋一樣包圍著你,你掙扎著,呼喊著,但衝出一片綠,又是一片綠,綠壓迫你,綠毒害你,你手碰著綠,眼見著綠,綠的味道使你窒息,綠的聲音使你發瘋。你怕綠,恨綠,厭惡綠。嘔吐出綠色的膽汁,嘔吐出你的臉。黑暗四合時,綠隱藏在黑暗中,你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坐在魚翠翠的墳頭上,你嗅著一陣比一陣濃烈的綠的味道,你感到無數支綠的毒水槍像噴射著「巴克夏」種豬的精|液一樣向你噴射著綠色的汙穢,綠要強迫你同流合汙。你努力睜眼,尋找非綠的顏色。這時魚翠翠站在你的面前對你微笑了。她的臉像一朵花瓣重疊的紫紅色的西番蓮,濃鬱得化不開。她站在千朵萬朵聖潔的黃麻花裏,時而像個虛幻的精靈,時而像可觸可摸的實體。你對著她點點頭,她慢慢地解開那件紅格子襯衫的扣子,一隻手托著一個金黃色的乳|房向你微笑。金光燦爛,你興奮地叫了一聲,向著明亮溫暖的金色撲去。魚翠翠飄然而逝,黃麻花花影搖曳,白色的聖潔的花,黃麻葉綷縩有聲,陰鬱骯髒的綠葉,你認為是她分麻拂花而去留下的蹤跡。夜晚已涼透,那彎淺金色的如眉新月略露芳容便悄然遁去,地裏的秋蟲叫得累了,休憩了發音器官,蟈蟈卻在黃麻梢頭亢奮地歡唱,這音樂為你而發,你從蟈蟈的叫聲裏辨別出了蟈蟈的淒涼,原來這歡唱是悲秋的輓歌,是獻給死亡的歌聲。天上星星都如泡在臭烘烘綠水中的寶石,銀河橫斷天穹,流隕華彩四溢,白露如水如飴。你到了遙遠的村子裏傳來的猖狂的鵝叫聲,也許那真的就是上帝的聲音。你又一次聽到老虎和獅子的叫聲,並且分辨出了老虎和獅子的雌雄;你第一次嗅到了月經的味道,你無情地剝掉了自己的假面,坦率地對著那個想知道女人身上一切秘密的正人君子說:味道不壞,有點腥,有點甜,處女的乾淨,純正;盪|婦的骯髒、邪穢、摻雜著男人們的豬狗般的臭氣。你即便是在這種出神入化的思維狀態下,還是知道,從你腦皮的溝洄裏流出來的大量的語言和思想,絕大部分不屬於你因此也就不可理解——也似乎可以理解。貓頭鷹好寂寞啊,它又在墓地裏叫起來了,聲聲急,聲聲淒厲,聲聲抽泣。貓頭鷹的叫聲裏流動著死亡的味道。……你終於把那瓶農藥觸到唇邊,不,你仰起脖子,大張著嘴巴,讓那四兩德國造劇毒農藥流暢地(幾乎沒汙染口腔)從喉管爬進胃袋。這芳香的、滋潤的珍貴液體,在你胃裏迅速地漫開,塗滿了你的胃壁,並繼續下行。四個小時後,它們流進小腸;八個小時後,它們流進大腸;十二個小時後,它們進入升結腸並灌滿盲腸;十六個小時後,它們進入直腸;二十個小時後,它們聚集在肛|門附近,強烈刺|激肛|門括約肌,要求重見天日。很快,你又用生理衛生知識補充了上述流程,它們包含的大量水份,將有半數被胃腸析離,滲入腎臟和膀胱,通過管道重見天日,還有很少一部分將在血管中循環,進入心臟,再壓縮到每一根毛細血管直至頭髮梢子。你把瓶口放在牙齒上磕碰了幾下(你生怕浪費掉一滴藥液),然後一鬆手,讓空瓶子垂直掉進墓下的綠草叢中。你略略感到有幾分遺憾,原以為多麼了不起的事情,真要幹起來其實簡單得不得了。半分鐘內,你並無感覺;一分鐘後,你感到胃腸中有一千個興奮的思想在碰撞。你突然明白這是蛔蟲們的思想,它們一定在搶食著芳香的藥液,你想到這些寄生蟲的命運一般來說都是這樣。能與寄主共存亡,應該是高尚的寄生蟲。蛔蟲具有相當多數的人不具有的道德風範。你欲為蛔蟲高唱讚歌的念頭剛一轉動,一陣巨大的痛苦扼住了你的咽喉。你無法知道你的一聲呼叫是多麼淒厲,在這寧靜的夜晚裏這呼聲傳得是多麼遙遠。緊接著咽喉的痛楚,一團熊熊的烈火在你的胃裏翻滾起來,你聽到自己的頭髮梢子像燃燒的豆稭一樣噼噼叭叭地響著,腐爛蘋果的香氣像浪潮一樣湧來湧去,你從魚翠翠的墳頭上滾下來,腳牽著葛藤,手扶著麻莖,眼望著繁星,滿耳的雷鳴。但痛苦很快就消逝了,你大汗淋漓,四肢柔軟,瞳孔緊密收縮,終於縮得比針尖還小,黑暗如鍋底般罩下來。……你恍惚覺得有一隻手牽著你走,那隻手很大很柔軟,那身上有一股熟皮子的味道……爹!我又見到你啦,爹!……自從確診為肝癌之後,父親就放下手中的鋤頭,休息了。父親在痛苦中掙扎。娘打聽到一個偏方:用瓦盆燉白米癩蛤蟆,不許放鹽。娘去買了一斤白大米,讓你到田野裏去找七隻癩蛤蟆。越老越大越好。你提著一個瓦罐下了田。那時你十四歲。沿著一條淺水渾濁、叢生著臭蒲棵子野蘆葦的小溝你往前走,你左手提著瓦罐,右手持著一根枝條。你自小怕蛇怕蛤蟆,但為爹的命,你什麼都不怕了。你赤著腳,你感到腳在臭蒲棵子裏極不安全。你抽打著野草,抽打著臭劍一樣的葉子啪啪響。彎曲的爬蛇驚惶地逃竄,你周身冰涼,彷彿蛇在你背上爬動。癩蛤蟆是蛇的敵手也是蛇的近鄰。一隻背生豆粒大的癩疙瘩的老蛤蟆噗噗嗒一聲跳到你的腳背上,你驚叫一聲,跳到一邊;跳到一條蛇背上,蛇疾速地扭回頭,對著你吐出鮮紅的叉舌。你飛到溝上收割過的麥田裏,跌坐在地上,你只想跳,你感到到處都是陰冷和滑膩。一條蜥蜴貼地飛竄著,從你面前。你也怕它,但比較而言,它一點都刺不動你的神經啦。那時你還是一個天大的孝子,為了爹,你一閉眼,又跳進了溝裏。那匹老蛤蟆不慌不忙地爬著,它差不多有一隻碗口大。闊嘴,大眼,唇裏還有一片米粒大的小紅點。它爬著,沉動的肚子擦得草葉響:噝噝——噝啦——噝啦——。你覺得它好像在你肚子上爬行,它的濕漉漉的肚皮摩擦著你的濕漉漉的肚皮。它停在兩棵臭蒲之間,抬起一隻前爪,搔了一下它的臉。你舉起枝條——又放下來。母親告誡你一定要活捉、不能打,一打,流了酥,就沒用了。老蛤蟆冷冷地打量著你。你把牙咬緊,對著它彎腰,它吐了一下舌頭。你眼睛酸酸的。這一定是個蛤蟆精啦。你把上牙咬進下唇裏,猛一伸手把它抓住,它的背又滑又澀又冷又熱,它抬起一隻爪子搔你的手——你從此知道癩蛤蟆也生有指甲——它沉甸甸地墜手,它「呱」了一聲,又沉悶又潮濕,這聲音不是你的耳朵聽到的,你認為是你的手聽到的。你把它扔進瓦罐裏。它在瓦罐裏憤怒地爬動著,它的腳趾甲劃得罐壁噝噝響。如果不怕了,效率很高。你抓夠了七隻大蛤蟆,滿滿一罐子。你發現了一隻三條腿的蛤蟆。它十分艱難地爬行著,休歇的時候,它缺腿的一邊身體就歪在地上。你跟在它身後走了很久,健全的蛤蟆和笨拙的爬蛇全被擠到意識之外,你什麼也不想,只是跟著它走。從此它的形象就儲藏在你的記憶庫裏。母親找了兩個大瓦盆,把米放進一隻盆裏,添上一瓢水。看著滿罐子巴眨眼巴咂嘴的蛤蟆,母親不敢動手。母親說:永樂,你,把它們抓到盆裏去吧。你搬起罐子,把蛤蟆倒進瓦盆。蛤蟆在瓦盆裏跳躍、游泳。娘趕緊把另一隻瓦盆扣上去,這隻瓦盆稍小,扣得大盆嚴絲合縫。鍋裏早添好了水,你把兩隻瓦盆——自然連同蛤蟆白米端進鍋裏,娘蓋上鍋蓋,鍋蓋上壓了一堆捶布石。娘坐在鍋前,燒起火來,先是急火,後是文火,燒了整整一個下午。你問到瀰漫全屋的蒸氣裏有一股奇異的味道,不是香,不是臭,不是酸,不是辣,不是苦,不是甜……那只能是白米清燉蛤蟆的味道……揭開瓦盆時,你看到那七隻蛤蟆生龍活虎般蹲在臥在仰在跪在瓦盆裏,每一粒大米都碧綠碧綠,也是天下難找的米飯啦……爹夾起一隻熟透了的蛤蟆,張嘴就咬……你調頭就跑,你跑到門外,把苦膽汁都吐出來了……爹,你是被癩蛤蟆毒死的吧?那隻拉著你的大手鬆開了,你感覺身體猶如一枚銀色的硬幣,在井水中搖搖曳曳地下落。一瞬間你又看到光明了。第一次見到光明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了。第二次的光明和第一次的光明像兩道強烈的燈光,遙相呼應著,照亮了一條幽暗的隧道,隧道穹頂上懸掛著無數晶亮的水珠,水珠逐漸拉長,迅速地中斷,垂直地落下,懸在穹頂上的水珠急劇收縮一下,又緩緩地變圓,下垂,中斷,下落。水聲叮咚,震動空壁回音。地下汙泥濁水上漂著驢馬的糞團,散著撲鼻的惡臭。你就是從這條隧道裏走出來的,你就是從這根陰暗的管道裏鑽出來的。鑽出來之前你就痛苦。母親的強韌的子宮壁開始頻繁擠壓你,你在透明的羊水裏不敢睜開眼,你拳打腳踢,抗拒著腥味。子宮壁痙攣收縮,像直腸排汜大便一樣排泄你。你盡力抗拒,但世界狹小,無所措手足。你痛苦地感覺到自己在蠕動,管道狹窄,卡著你的頭,你的頭像塊熱蠟一樣變了形狀。後來,一道強光射來,你稍一睜眼,便感到光明襲來的痛苦,牆縫裏颳進來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割著你嬌嫩的肉體,你張開眼沾著血的嘴哭起來,你感覺到人世間極端寒冷。你不停地啼哭著詛咒著割人肌膚的寒冷。你感到一根粗糙的手指擦去了你的眼淚,你聽到有人驚訝地說:小孩子還有眼淚?你惱怒地睜開眼,看到了一張張綠色的臉,你立即閉了眼,你伴隨著波波作響的窗紙又繼續地慟哭下去。第二次見到光明你有些許的歡樂,光明外溢,隧道沉入黑暗,響亮的滴水聲隱隱猶在耳,但漸去漸遠。成千上萬朵黃麻花蝶群遷徙般飛舞著,它們像一條寬大的彩帶在奇光異彩中飄蕩著。你感到氣悶,肺葉裏充滿氣體,肺葉膨脹成笨拙的羽翼,你喘息,掙扎著起飛,跟著黃麻花飛升,進入閃光的蝶的河流。你的喘息是你搧動羽翼的聲音。追著彩蝶,追著光,追著魚翠翠那兩朵豐|滿的乳|房。你隨著蝶的流,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忽急忽緩,風從你身上流過去,梳理著你光滑的羽毛。你俯看著大地,雲朵也你身下,蘑菇狀的、樹冠狀的、森林起落般的雲層在你身下飄移著,你透過雲的眼看到大地:村莊與河流;樹木和沙丘;有兩個孩子手拉著手,站在黃沙灘上,看著灰色的河水緩緩地流淌;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小孩子,在田間小路上飛跑著,一個男子追在她的身後;一輛騾車陷在窪地裏,騾子臥在地上,嘴巴扎在泥裏,承著馭手兇很的鞭打;……你飛翔著,盤旋著,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空間裏,你感到輕鬆自由、無拘無束,肉體不痛苦,靈魂不痛苦,你寧靜,無欲無念,你說:歡樂呵!歡樂!我再也不要看你這遍被著綠膿血和綠糞便的綠軀體、生滿了綠銹和綠蛆蟲的靈魂,我歡樂的眼!再也不要嗅你這個撲鼾的綠色謊言,我歡樂的耳!永遠逃避了綠色我歡樂的靈魂!現在你看到了一群褚紅色的孩子在渾黃的河水中嬉鬧,潔白水花飛濺到你黃金般的臉上;你聽到了棗紅騾馬咀嚼束黃草料的聲音,你嗅到了不生綠葉的艷紅的野薔薇濃郁的香氣……你在蝶的河裏游泳著,蝶一樣的黃麻花團團簇簇地包圍著你,滿眼輝煌,觸目無綠,你歡樂!從地上傳來驚雷般的詢問聲:什麼是歡樂?哪裏有歡樂?歡樂的本質是什麼?歡樂的源頭在哪裏?……請你回答!
走進這片美麗的黃麻地之前,你行走在一塊辣椒地裏。那時候陽光還好,藏在黑綠的葉片下的辣椒像一串串凝固的血淚,也像一串串沉重的嘆息。成串的血淚,密密麻麻的嘆息,把半個縣的土地都蓋遍了。學校雇傭的個體戶大客車滿載著千奇百怪的考生飛馳在學校通縣城的公路上,路兩旁成片的辣椒源源不絕地退去,又源源不絕地流來。那時候辣椒頂部正開著白色的小花,辣椒底部懸掛著小公狗生殖器形狀的綠椒子。狗雞|巴辣椒。村裏人用這個叫法區別這種可製顏料的辣椒和別種辣椒。辣椒地似乎永無盡頭,壟間彎腰鋤草的女人們抬起腰來往路上望著。你不敢走神了,已經是第五次參加高考了,勝負在此一舉。成則王侯敗則賊!你坐在大客車盡後頭的座位上,你的身邊擠著四個呆鳥般的男同學,女同學像什麼呢?你不願胡思亂想,你要求自己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馬。大客車佈滿塵土,渾身顫抖。學校為了省錢雇傭個體戶的破車,個體戶為了賺錢購買公家淘汰的破車。車聲隆隆,篩糠一樣抖動,你感到小腹下墜,直腸緊張,有排便的感覺,其實無便,你知道患了「高考綜合症」,要想痊癒只有放棄高考。路上車輛很多,汽笛尖聲嘶叫,黑煙黃塵一古腦兒從車窗湧進來。車窗玻璃殘缺不全,機關生銹,無法關閉。坐在你前邊的一個女同學塗滿髮蠟的腦袋上沾了一層金粉般的塵土,醜陋骯髒,招來蒼蠅,蒼蠅飛上去就沾住了,抖著翅膀掙扎。臨近縣城,路溝裏汪著從皮革廠裏和罐頭廠裏流出來的烏黑顏色、臭氣薰天的廢水,大家都掩了鼻,高級的用乾淨的小手帕掩鼻,不高級的把嘴巴扎進袖筒裏。你自然把嘴巴扎進袖筒哩,好像要躲避嗆喉的寒風。道路忽然擁擠起來,客車起初還鳴著喇叭,搖搖晃晃地往前擠,後來乾脆就停了。前後左右車喇叭響成一片,同學們焦慮不安地嗡嗡叫著,靠車窗的都把腦袋從破玻璃伸出去,好像雞籠裏引頸就食的雞。司機拉上車閘,讓引擎不死不活地喘息著。拉開車門他跳下車去,兩隻沾滿油泥的白手套從車外飛到駕駛臺上。學生們絕大多數動起來,只有極少數冷血學生還穩穩地坐著,閉著眼,嘴裏還咕嚕咕嚕地響,半像背書半像咀嚼食物。王強用力拍打著劉長安的屁股,著急的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劉長安縮回頭來,說:交通堵塞。帶隊的方老師弓著腰站起來說:安靜,同學們,安靜,我們下午三點才參加考試,時間足夠,大家抓緊時間,想一想學過的知識,過過電影。司機爬上車來,嘴裏罵罵咧咧,聽不清罵什麼。同學們見他上車,以為車要開動,禁不住要歡呼,呼聲還未衝到嘴唇,卻見司機一按機關,熄了火。方老師湊上去問:師傅,怎麼回事?司機擤了一把鼻子,鼻子立刻黑了。他說:前邊修路,誰知道是不是修路,也許撞了車,也許不知是哪裏的王八蛋在設卡子收買路錢呢!方老師抬腕看看錶,焦急地說:師傅,您知道,咱可耽擱不起啊。司機睜著大眼睛說:我有什麼辦法,等著吧。他點上一支煙和圖書,白色的煙霧圍繞著他的黑鼻子盤旋著。路上車輛越集越多,放屁般的拖拉機聲把天都震破了。你和同學們漸漸混沌起來,一張張臉都佈滿褐色的雲。方老師頻頻看錶,臉上的冷汗像透明的露珠一樣,撲簌簌往下流。老師,再不走我們就趕不上啦。老師,我們往那兒跑吧,我認識路。同學們吵成一窩蜂,你沉默著,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方老師掏出潔白的手帕揩著臉上的清汗,可憐巴巴地問司機:師傅,什麼時候才能開出去!司機說:等著吧,陽曆年前保險就開出去了。方老師認真地想了一會,說:那不行,那不行,今日才是七月九號,到陽曆年還有四個多月。老師,等到陽曆年,大學生都放寒假啦!黃瓜菜都涼啦!豈止是涼了?都結了冰啦!老師,我們要求跑步去縣城。耽誤了考試你要負責!你負不起責!司機一撳按鈕,車門咯咯吱吱地開了。學生們蜂擁下去。方老師高喊著:同學們,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同學們!你裹在洪流裡滾下車,身不由己地往前跑。拖拉機。客車。地鱉子車。地鱉子車上坐著一個大肚子男人。地排子車。馬車。毛驢車。卡車。北京吉普車。掛斗卡車。小推車。自行車。麵包車。這輛麵包車也是用計畫生育罰款買的嗎?你的眼前晃動著各色的鐵甲板,大大小小的輪胎,赤|裸的黑白脊梁;你的耳朵裡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機器聲和喇叭聲,牛叫馬嘶人罵娘等等也混雜在裡邊;你的鼻子裡充斥著髒水溝裡的汙水味道、媒油汽油潤滑油的味道,各種汗的味道和各種屁的味道。小姐出的是香汗,農民出的是臭汗,高等人放的是香屁,低等人放的是臭屁,(「有錢人放了一個屁,雞蛋黃味鸚哥聲;馬瘦毛長耷拉鬃,窮人說話不中聽。」)臭汗香汗,香屁臭屁,混合成一股五彩繽紛的氣流,在你的身前身後頭上頭下虬龍般蜿蜒。你知道要毀了,踢蹬了,這是最後的鬥爭,電燈泡搗蒜,一錘子買賣,發生在公路上的大堵塞,是每個進縣趕考的中學生的大厄運。你的呼吸不暢,胸口憋悶,頭暈目眩,喉中有迴蟲,急欲一吐為快。主啊!東山再起死灰復燃的耶穌教徒劉聖嬰拄著柺棍提著水罐子踮著那條被堅信無神論的共產黨員兒媳婦蕭飛燕打瘸的腿,蒙難耶穌般地往家裏走,一邊走一邊唱︰主耶穌,在天之父,速降法術,驅滅妖孽,阿門!你也在心中暗暗呼叫︰主啊!我的上帝!阿門!第三天(?),上帝說有光,於是就有了光。上帝說交通堵塞於是就交通堵塞。狗娘養的上帝!婊子生的上帝!上帝就是你自己!你痛罵著上帝,緊隨著你的驚槍的野兔子般的同學們,鑽著空子往前竄。猶如一盤散沙,猶如一個茅坑,猶如一群羽毛未豐的雛雞。路邊聚集著的石灰被踢騰起來,灰煙迷眼嗆鼻,對面不見人,拖拉機的煙囪裏噴射著黃豆大的火星。你的同學在一堆土豆裏摔了一個狗搶屎,這就是躐等躍進欲速則不達快就慢的可恥下場。他打了幾個滾,從土豆堆裏爬起來,不辨方位胡亂跑,與你撞個滿懷,你揉著被撞痛的胸脯他揉著被撞酸的鼻子,鬥雞般對視了幾秒鐘。他媽的!你恨恨地罵,你並不是罵他,他卻惡狠狠地罵你︰你媽的!你委屈地擺擺頭,繞過遍地翻滾的土豆,繼續往前跑,那輛五十五馬力的拖拉機掛斗擋板被撞破,成群的土豆爭先恐後地瀉下來。你繞過一輛摩托車,看到騎手戴著巨大的頭盔,外星人一樣笨拙地轉動著頭頸。一頭拉車的母牛在車轅裏劈腿撒尿、尿水濺到摩托車騎手的腳面上他卻渾然不覺,一輛裝潢漂亮的麵包車前半截下了路溝,車頭抵到一棵樹上,你看了一眼車尾巴上貼著斗大的紅喜字,咬著牙根暗罵一句:這棵該死的樹!一定是哪家達官顯貴的兒子結婚或女兒出嫁。新媳婦穿著奪目鮮艷的紅綢子襖,頭上珠光寶氣,臉上汙泥濁水。你們跑,鑽,像煙一樣,像塵土一樣,像氣味一樣,用五十分鐘時間鑽出了三公里車輛陣,你們都像從梗阻住的腸道裏鑽出來的蛔蟲一樣,灰黃灰黃、沒有一點血色。大家都靠在路邊楊樹上喘氣,有手錶的同學抬抬腕,說:不急,剛十二點,還有三個小時。學校在旅館裏包了飯,咱們要等著方老師。有一部分同學不同意等,有一部分同學堅持要等,兩部分同學爭吵著。你手扶著樹幹,離水魚兒般困難地喘息著,心臟像顆乒乓球,霹霹啪啪撞著胸,汗透衣衫,虛弱,口乾舌燥,你第二次想到:毀了!這第五次高考,八成又要毀了!一想到失敗,巨大的恐懼襲來,你感到肛|門括約肌抽幾下,一線熱呼呼的東西流了下來。痔瘡大發作,你是老痔瘡。四外無高稈作物,更無廁所,你無可奈何,用力夾緊大腿、不敢看人,好像同學們正在窺視著你的秘密。一隻瘦小的紅螞蟻拖著一隻比它身體大幾十倍的綠蟲子在樹幹上掙扎著,綠蟲子的屍體黏在楊樹皮上,螞蟻拖不動。你看到小螞蟻棄蟲而去,一邊爬一邊回首,觸鬚擺動,好像在說:好小子,你等著,等著吧,我回家找俺爹去。方老師從車縫裏擠出來了,潔白的額頭不知撞到了誰家油漆未乾的汽車上,蔥綠一片,嚴肅得可怕。方老師喘息著,掏出花名冊,大聲點起名來。又一批車輛擁上來,焊接到堵塞車團的尾巴上,車聲喧嘩,淹沒了方老師的聲音。也不知少了誰,當然不會多了誰。跑啊!跑他娘的!有一個學生帶了頭,全體學生緊跟著、穿插著車輛縫隙,嚇得司機們面孔痙攣,趕緊拉閘。學生們像一個螞蟻蛋,黑壓壓地往縣城滾去。你腿軟心慌,確實有點草雞,但只好咬著牙跟上,腸子像被牽拉著一樣痛。你猛然發現,在同學們的腦子裏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念頭,好像誰在這次越野賽中跑了第一名,誰就是高考總分第一名;誰最先跑到考場,就等於誰最先跑進大學校園。怪不得大家都像出膛的子彈離弦的箭,流星隕落,亡命脫兔。你第三次知道毀了。不毀了才怪,哥哥嫂子詈罵我,母親恨我不爭氣,富貴者欺侮我,貧賤者嫉妒我,痔瘡折磨我,腸子痛我頭昏我,汗水流我腿軟我,喉嚨發癢上呃嘔吐我……亂箭齊發,百病交加,不毀了才是怪事!你一低頭,手捂住肚子,挪到路邊,哇哇地嘔吐起來,兩條彎彎曲曲的大蛔蟲在你的嘔吐物中蠕動著。又是一陣更加強烈的噁心泛上來,你大張開嘴巴,閉著眼睛,你感覺到成群的蛔蟲像滑溜的豌豆麵麵條一樣從嘴裏游出來,你感到幸福輕鬆,沉痾消除般的愉悅和歡欣。吐完了,你低頭看去,還是那兩條蛔蟲在蠕動。你立刻感覺到受不了了。你彷彿看到了自己的胃和腸,成千條蛔蟲在擁擠著、盤纏著,堵塞著腸道,就像成千輛車堵塞著身後的道路。你一屁股坐在了路上,怔怔地看著那兩條蛔蟲,發現它們光滑的身軀上反射著金般的光澤。上帝!阿門!齊文棟,怎麼啦?坐在這兒幹什麼?你回過頭,用絕望的眼睛看著呼喚自己的人。盧立志,男,十七歲,高二一班學生,成績優秀,破格參加高考。你知道,現在高二學生就趕完了高三的全部課程,進入高三,全年復習,師生團結一致,共同對付高考。盧立志高高大大,相貌英俊,是學校裏的驕子。你曾經聽人說過,盧立志口出狂言:盧立志要是考不上大學,全縣沒人能考上大學!他一定能考上大學,就像你一定考不上大學一樣。他爹媽生得他腦袋好,他的腦袋是化學腦袋反應快,瞬息萬變;你爹媽生得你天性愚鈍,你是花崗岩腦袋頑固不化。盧立志不上大學誰配上大學!他上前一步,說:你病了?他低頭看到你的嘔吐物,閃電般跳到一邊去,驚訝地說:你……你吐出了兩條……蚯蚓?另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同學靠上來,用小手絹捂著鼻子說:你呀,真是個書呆子!這是蛔蟲,書上有過圖畫。你酸溜溜地望著這個女同學那兩隻毛茸茸的大眼睛,一時忘記了她的名字。她也是高二一班的優等生,破格參加高考。只有優等生才配做優等生的對象,你敏感地注意到她對盧立志說話時神情裏包著一罐蜂蜜樣的東西,你在心靈深處為他倆祝福。盧立志和毛眼子女同學架著你的胳膊把你從地上拖起來,你突然感到十分委屈,眼淚流到腮幫子上。你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你知道他們憐憫你,居高臨下地對你進行幫助,你慚愧,忿恨,但沒有力量掙扎;你順從地掛在比你小七歲的盧立志和比你矮五公分的女同學臂膊裏,一句話也沒得說。盧立志說:你病了!你說:不,我沒病,是跑的,累的。盧立志說:跑什麼呢?跑得快就考得好嗎?高考不是田徑賽!剛剛十二點五十,時間綽綽有餘,慢慢走吧。毛眼女同學說:就是,慢慢走吧。你於是和他們一起走,說說笑笑,倒也自在。盧立志說:齊文棟,你今年一定要考中的。你膽怯地搖搖頭。你其實學習得好,基礎多牢啊!關鍵是臨場發揮,你別緊張,保證就考中了。是吧?南妮。對,別緊張。南妮說。你這才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跟你嫂子的女兒娜妮幾乎一樣,你想起了娜妮,一個斜眼睛白皮膚的小姑娘。她是你的侄女嗎?你疑惑不安。瘦如猿猴的哥哥娶了胖如猩猩的嫂子,是家動亂的根本原因。好厲害的嫂子,你一想起她那條紫紅色的牛舌頭狀的大厚臉就腳軟。你聽到村裏人跟嫂子吵架時,罵嫂子的話。那個女人牙床極端突出,上唇退縮到牙床丘陵的漫坡上。你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就了家鄉這麼多性格乖戾、相貌醜得登峰造極、看一眼一輩子也難忘的女人,所以你厭惡這塊土地。你異想天開地要對故鄉的人種進行改良,雜交,一照鏡子,你馬上發現自己也在改良之列。凸牙床女人像發|情的母驢一樣嚼著泡沫,罵嫂子:養漢子,你那個娜妮是小老杜的種!當我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你借種下田。嫂子暴跳如雷,扎煞著胳膊向凸牙床女人撲去,兩個女人像兩條母狗一樣滾來滾去……南妮說:齊文棟,你估計著今年的作文能出什麼題目呢?你搖搖頭,說:猜不出,沒準又是看圖作文,臨渴掘井,畫雞畫蛋之類。南妮笑著說:你還有點幽默。你說:黑色幽默。有藍色幽默吧?你們複習班那個羅老師專門給學生灌輸些雜七拉八的知識,南妮說,我們任老師可不那樣,有利於高考的她講,不利於高考的絕不講。學生腦袋就那麼點大,正經東西就塞滿了。盧立志說:有利就有弊,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羅老師講課生動極了……穿行在辣椒地裏,你想起了這兩個好同學,他和她都穩穩地考中了。現在,他們一定在歡天喜地收拾行裝,準備到大學報到,你為他們祝福。那天,要不是他倆,你想我一定要坐在那兩條蛔蟲面前繼續發呆,連縣城也走不到,連考試也不能參加。在盧立志和南妮的幫助下你到了縣城,下午兩點整。離考試還有一小時。你跑進了廁所,出來時臉色更加灰黃。方老師擔憂地看著你的臉,問你能不能堅持,你說能。方老師帶你去吃飯,煎包子,每人一盤,同學們都吃完了跑進旅館休息去了。盧立志和南妮每人用手絹托著一塊糕點,站在旅館飯廳外的法國梧桐樹下,一邊吃一邊說話。你吃了一個油煎包,剛嚥下肚去,就感到腹中亂成一團,你看到數千條蛔蟲鳴叫著,廝殺著,瘋狂爭奪一個油煎包。你又想嘔吐,沒嘔吐是因為你立刻用食指和姆指捏住了喉結上的皮膚。方老師用一個烏黑的白碗舀了一點水給你,要你喝你擺手示意不喝。方老師用一個酒精棉球擦著手指說:太不衛生,太不衛生,實在是太不衛生啦。你弓著腰站起來,方老師扶你到房間裏休息。兩點三十分。同學們都爬起來,跑到水龍頭那兒用涼水洗臉,排隊洗臉時,有幾個同學嘴裏還念念有詞,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有兩個衣冠燦爛的同學在吸食「人參蜂王漿」,有三個同學在吞食「腦靈素」,有一個同學——他一定信奉基督教——正在怪模怪樣地當胸劃十字,劃完了還牛唇不對馬嘴地念一聲號:南無阿彌陀佛!沒人能夠笑出聲來,人家都不會笑了。生死搏鬥!考中了成人上人,出有車,食有魚,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書中自有顏如玉,學而優則仕!考不中進「人間地獄」,面朝黃土背朝天,找一個凸牙齒女人也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把佛教和基督教合二為一的小同學的滑稽動作僅僅使幾個人嘴邊泛起幾道悲苦的笑紋,頃刻又消失了。排隊洗過臉的同學們又排隊去廁所,你知道廁所更多的是心理需要而不是生理需要,你知道十個進廁所的同學有九個沒有尿,一個有尿的也不到緊張的程度。好一陣忙碌,你隨著隊伍到了考場。兩點五十分。進考場。對號入座。等待,焦慮,每分鐘長過一年。監場人虎視耽耽,手按腰際,好像按著一支上了頂門火的手槍。在你左前方,有一個胖呼呼的女同學發出一聲海鷗般的尖叫,腦袋摔在桌面上,嘭咚一聲響,扶起來看時,滿臉慘白,竟是暈過去啦。你的手心腳心裏滿是汗水,肚裏蛔蟲鳴叫,像小鳥叫聲一樣悅耳。你攥著粗大的鋼筆桿,忽然看到自己的指甲蓋都像曬乾的豆腐皮一樣卷曲著。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七月九日下午三點,那個老頭子放著電鈴不拉,晃響了那柄黃銅大鈴鐺。銅鈴在白色的太陽下燦燦生輝,你和你的同學們無法看到。你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份雪白的考卷,像一片美麗的大雪花,瀟瀟灑灑地飄到你桌子上。
從「六六六」的濃密煙霧裏衝出來,你嘆了一口氣。冰涼的露水已經打濕了你的頭髮,村子裏大概亮開了燈火了吧?在正北方三里處。一臺粉碎機轟轟地叫著,那是支書家的磨房抓緊難得來一次電的時機,為鄉親們加工著玉米和小麥。支書的老婆孩子齊上陣,過磅的過磅,倒袋的倒袋,她們勞動,她們就賺錢。今晚村裏是難得的光明,十年碰上個閏臘月。農村用電緊張,你們這個鄉尤其緊張。你聽人家說,春節期間為供電局送禮時,你們鄉裏土老帽兒一樣的鄉長派人送去一車豬下貨,當場被供電局的幹部們轟了出來。臨近你們鄉的那個鄉的鄉長文化水平高,有城市人派頭,派用計畫生育罰款購買的豐田牌小麵包車拉去兩麻袋海米,受到隆重接待。所以你們鄉裏空有電燈總不亮,供電局不給你們鄉送電。供電局給蝦米鄉送電不給豬下貨鄉送電。你們鄉裏人用煤油燈照著沾滿蒼蠅屎的電燈泡吃飯,電來了,人們都驚喜地瞇著眼,二十五瓦的燈泡像光芒萬丈的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照得人心亮堂堂。噗,一張牙齒殘缺的嘴噴出一股地獄裏的冷風,吹滅了如豆的煤油燈火。電走了!一口冷風不但把煤油燈吹滅了而且把電燈也吹滅了。被電燈光調戲過的眼睛拒絕了工作。空前的漆黑,人人都是瞎子。第三天(?),上帝說有光於是就有了光。被兒媳打瘸腿的基督教徒拖著病體,到處傳播來自天堂的、上帝的聲音,經常有三五成群的禿頭昏眼的老太婆圍著他的聖壇聽他佈道傳教。他拤著一根煮得半生不熟的老玉米,坐在生牛皮編成的馬紮子上,啃一口玉米,講一句上帝要他代轉的話,玉米粒太老了,他的牙也太老了,他頑強地咀嚼著,用後槽的牙,玉米粒都集中在腮幫子上,乾枯的臉皮鼓得老高,像一隻飽食的雞嗉子。於是他歪著嘴,流著乳白的口涎,說:上帝造完日月星辰有了光,心裏還覺著缺樣什麼東西,缺什麼呢?上帝和了一塊泥巴,捏出了兩個小孩,一個小,一個嫚,長大了,就讓他們結了婚。這樣就有了人。他嚥下一口老玉米,捵捵脖子,咽喉裏咕嚕一聲響,好像騾馬飲水的聲音。他伸出一個手指在胸口劃個十字,呼號一聲:阿門。那幾個聽講的老太太也趕緊當胸劃十字,嘬口出阿門,阿門!你不止一次地看到這個上帝的忠誠的兒子含辛茹苦地工作著,就像上帝開闢鴻蒙時一樣艱難。他的阿門聲在大街小巷上、陰溝角落裏雞鴨鵝叫般回響著,他的身後隨著一批信徒,他儼然成為村子裏又一個領袖。據說他的兒媳婦——共產黨員蕭飛燕再不敢用棍子擂他的腿了。而且,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復員軍人、共產黨員高大同公開宣佈,脫離共產黨,皈依耶穌教。這是今年春天的事。事情不大,但驚動了縣委宣傳部、組織部,組織部派出一個年輕人,坐著北京牌吉普車來村裏了解情況,找高大同談話。吉普車一進村頭就陷進一個爛泥潭裏,車輪子飛速旋轉,空轉,黑色的泥點冰雹般迸射。戴著白手套的司機鑽出車來,一跳,落進了泥裏,布底鞋蒙上了黑呢子面。他跺著腳罵上帝。組織部的年輕人找到村支書,村支書牽來自家的大犍子牛,套上牛套,用鐵掛鉤鉤著吉普車的保險槓,司機鑽進車去握著方向盤,村支書在牛臀上拍了一掌,牛一展腰,把吉普車拖出了泥坑。你聽村裏人傳說,組織部來的那個年輕人見了高大同的第一句話就說:同志,我要把你拉出泥坑!高大同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說:耶路撒冷八格牙魯阿門!組織部的年輕人說:請你說中國話!高大同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說:八格牙魯耶路撒冷阿門!組織部的年輕人說:同志,嚴肅點,我代表上級黨組織同你談話!高大同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說:耶路——沒等到高大同從耶路通向阿門,組織部的年輕人就逃走了。他對村支書說高大同鬼迷心竅不可救藥應該立刻清除出黨……你又一次想:生在這樣的村莊裏,就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銹,你禁不住又嘆一口氣。黃麻花朦朦朧朧,仍然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暗示。這時你聽到了火車的尖叫聲,聽到了沉重的鋼鐵巨輪撞擊鐵橋上的鋼軌時發出的咔咔嚓嚓空空洞洞的巨響;你還聽到老虎和獅子從荒野裏發出來的叫聲;鯨魚在溫暖的海洋裏發出來的孩童般的夢囈。人們可以隨便找出兩張褪色的嬰兒照片,對著每一個在唐山大地震中苟活下來的嬰兒說:這個是你的父親,這個是你的母親。人們指著在池塘上方縈繞著的鵝叫聲對你說:這是上帝的聲音!你也曾經深信不疑。你噴過「六六六」藥粉的第三天,在胡同裏碰到頭上縛著紗布的高大同,你用複雜的目光盯著他看,他也用複雜的目光盯著你看。他的臉上的皺紋忽然間長得縱橫交錯,蠶熟一時,麥熟一晌,人老一天,伍子胥一夜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那些皺紋像煞一道道複雜多變、頭緒繁多、佈滿牢籠和陷阱的解析幾何,你運用了假設、反證法、正證法、方程式、花邊思維法,也沒尋找到正確的答案。你們對望了足足有五分鐘,你腋下微微出汗。他說:你看到過老虎嗎?看到過獅子嗎?你吃過男人的陰|莖嗎?你說,你未曾開言,就感覺到有一股無法抵禦的陰暗力量像毒汁般滲入了你的骨髓,緊接著控制了你的神經,麻醉了你的大腦皮層,你分明知道自己是在替另一個人說話:你見過老虎,但是你聽到過老虎的叫聲嗎?你吃過男人的陰|莖,但是你喝過女人的月經嗎?他鄙夷地歪歪嘴,唇邊在一瞬間出現了淺淺的月影般的狡獪的微笑,他說:你聽過老虎的叫聲,但你能從老虎的叫聲裏分辨出老虎的公母嗎?你聽過獅子的叫聲,但你能從獅子的叫聲裏分辨出獅子的雌雄嗎?你喝過女人的月經,但你能從月經的味道裏判別出處女和盪|婦嗎?在他凶狠的、連珠炮般的窮追猛打下,控制你的陰暗力量倏然消逝,你感到理屈詞窮,無法突破他的鋼鐵般的邏輯力量,你面紅耳赤,腋下汗下如注,你張口結舌,木木訥訥地說:你……你……太下流了……高大同仰著脖子冷笑著說:下流?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喝月經喝肥了的吸血鬼不下流嗎?滾回家去看看吧,你和別人的老婆睏覺時,你的老婆正在吞食別人的陰|莖!哈哈哈哈哈。高大同眼中無物,瘸著一條腿,仍然趾高氣揚地向著槐蔭匝地的河堤走去。你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動,看著漸漸離去的那顆花白的頭髮覆蓋著的、年輕的頭顱,納悶著這個瘋人的腦袋裏怎麼能夠冒出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半是天才半是昏蛋的思想。你走回家,一頭栽到炕上,腦袋脹得如柳斗般大,四肢麻木,好像死去一樣,跳蚤、臭蟲把它們鑿刀般的利喙釘進你的血管裏,發瘋般地吮吸著你的腥甜的熱血,你動不了,能動了你也不想動,你發誓要用熱血脹死這些結幫成夥的害人蟲。娘走攏來,用雞爪般的枯瘦黑手指,摸摸你的頭,關切地問:樂兒,你怎麼啦?哪裏不舒坦?你看看娘老狗一樣混濁慈祥的眼睛,臉上高燒迸發,娘也是個女人,娘曾經也是年輕的女人,沒準……沒準也曾經是一個風流盪|婦那自己就是盪|婦的兒子一生下來就頭頂著汙穢……啊咦……你怪叫一聲閉上了眼睛。人類的骯髒僅僅被高大同揭開了一個邊角,從那邊角縫隙裏僅僅逸漏出一絲絲香氣撲鼻的齷齪臭氣,你就受不了了,你就如同遭了瘟疫的豬狗中了霍亂的雞鴨霜打了的茄子出水的魚蝦。你這塊窩囊廢!娘罵了你一句,又在你背上擂了一笤帚疙瘩,起來,頭痛腦熱的,出去溜達溜達就好了。東胡同裏魯連山家的老三約你一塊去學校看分數,你去不去?娘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問你。你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心跳如擂鼓,你說:讓他等我一會,我去。娘說:我去把人家叫來家吧。你匆匆忙忙地換了一件唯二的襯衣,用笤帚掃掃褲子,儘管知道掃不掃都一樣,掃不掃都是條破褲子。魯連山家的三小子進來了。這是個短小精悍的小伙子,與你一樣二十三歲,與你一樣是連續高考四年的「回爐生」。他的臉上帶著與你同樣淒苦的表情。哥弓著腰走過來,哥沒結紮也像結紮後一樣弓著腰,沒結紮也帶著滿臉結紮後的斬斷生命根芽般痛苦表情。來了?哥與魯連山的三兒子打著招呼。你考得聽說挺好?魯連山的三兒子噘著腫脹的上唇說:考得不好,咱不行,天生的笨腦子,能胡弄上個中專就磕頭不歇息啦。哥說:管它中專、大專,考中了就跳出了這個死莊戶地,到城鎮去掏大糞也比下莊戶地光彩。莊戶孫,莊戶孫,不知是哪個皇帝爺封的。你們想想,哪還有莊戶人的好?種一畝地要交五十元提留。修路要莊戶人出錢,省裏蓋體育館要莊戶人出錢,縣裏蓋火車站要莊戶人出錢,鄉裏辦學校要莊戶人出錢,村裏幹部喝酒也要莊戶人出錢……羊毛出在羊身上,莊戶孫!你們考中了是你們的福氣,父母親人也跟著沾光。魯家三小子悲愴地點著那顆扁扁的頭,表示完全贊同你哥的意見……你比魯連山的兒子少考了十分!你沒上分數線,他恰好在分數線上。哥聽你說完就賞了你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哭了。你在回家的路上就哭了,魯連山家的三兒子好像比你還難過。僅差十分,他成了上等人,你還在下等人的泥潭裏掙扎。他安慰你:文棟,其實你比我學得好,回家跟你哥好好說說,再去回一年爐吧,明年你保證能考中……你哭著說:我不想考好嗎?我願意看你們那副長臉子嗎?哥更火了,罵:混蛋!你還犟嘴,就那麼幾本書,四年了,一個月背一本也早背熟幾遍啦!就是塊石頭蛋子也漚出芽來啦!娘長嘆一聲又長嘆一聲:永樂啊永樂!你這個不出材料的東西!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嫂子因結紮傷痛無法下炕,但她的罵聲早已透過間壁牆,一字不漏地送到你的耳朵裏。嫂子密不透風的罵聲裏,攙雜著大侄女天真的歌唱聲二侄女咿呀的學語聲三侄女氣息奄奄的短促僵直的哭聲……魯連山當天晚上就來了,他極力裝著平靜,極力掩飾著衝天火柱般的歡樂。老頭子喝了酒,滿面赤紅,像一朵盛開的老牡丹。他頭上尚有一撮白毛,在電燈光下閃爍著銀子般的光澤。他瞇著眼,沒話找話地說:今晚上是什麼風颳得供電局裏昏了頭,竟送來電……娘說;他大叔,坐吧。娘搬來一個吱喲喲亂叫的杌子,讓魯連山坐下。魯連山把腋下夾著的方方正正的包袱放在鍋臺上,拘拘束束地坐著,好像老佃戶見東家,嘴唇乾抖說不出話來。哥遞過煙笸籮去,說:大叔,抽煙吧。魯連山猛然站起來,老手伸向破口袋,不,老大,我這兒有煙卷兒。他摸出一盒紙煙,好不容易開了封,抽出一支,遞給哥,又抽出一支,袖在胸前,問你:老二,你也抽一支?哥憤憤地說:他還有臉抽煙?吃飯都吃瞎了。魯連山又哆哆嗦嗦地坐下了。娘說:他大叔,你家老三考上了?魯連山哆嗦得更厲害了,雙眼淚汪汪的,雙手高舉到頭上了,好像感謝上蒼:老嫂子,你說,這不是做夢吧?咱的孩子還能考上大專?考上了,考上了,前些天,我去他爺爺墳 上看,見塋上的土潮潤潤的,塋頂上熱氣騰騰,我就知道,風水使勁了。就像那漚到了的醬,發起來了。我估摸著差不多了,今年該發科了。果不其然中了。他去學堂裏看分數,一進院子就哭,哭得那個屈啊,鼻涕一把淚一把。他娘不忍心啦,過去勸他,他娘說:兒啊兒!別哭了!考不上就考不上吧,人是個命啊天管定,胡思亂想不中用。該吃哪碗飯,閻王爺早就給安排好了,命裏有想躲都躲不過,命裏沒有莫強求。別哭了,幹什麼還不是一輩子?起來吧,換換衣裳,歇一天,就跟著你爹下地幹活去吧,老實勁兒幹,攢幾個錢,娶個媳婦,爹娘也就完了心事啦。他還是抽搭。他娘又跟我商量:他爹,昨後晌阮大嘴來說,孫大保家的閨女要尋人,那個嫚就是瘸了一條腿,別的什麼毛病也沒有,生兒育女是沒有問題兒的……好小了,這時候他才蹦起來,用袖子搵一把眼淚,說:爹!娘!我考上了!把他娘歡氣的,羅鍋羅鍋就坐在地上了……魯連山用手背子擦著眼睛,嗓子裏嘎勾嘎勾地響。娘說:他大叔,您好福氣啊,等著兒子上出大學來,大把大把地掙錢,您老倆口子就淨等著享福吧。魯連山說:早哩,早哩,還在雲彩影裏照著的事呢,只怕上出學來,就不認他的爹娘啦!娘說:不會的,您家老三生來厚道,變不了。哥站起來,欲走不走的樣子。魯連山也站起來,慌慌張張地解開包袱,把一堆書抖落到鍋臺上。這是俺老三讓我送來的,他自己不好意思來,怕刺|激您家老二傷心,他說這些書都用不著了,留給老二用吧。哥嗤了一聲鼻子,說:拿回去吧,他也用不著啦!魯連山驚愕地問:老二不考啦?年輕輕的趴在黑土地裏有什麼前途?哥說:你不是說「命裏沒有莫強求嗎」?魯連山說:那是他娘說的,老娘們的話,顛三倒四,沒有個準頭。俺老三說您家老二明年一定能考中……哥說:不考了,回家幹活吧!魯連山尷尷尬尬地笑著,退出門口去。娘嘆氣。哥生氣。你迷惘地看著鍋臺上的書籍,心亂如麻。哥說:睡吧,明日還得去給豆子噴粉,你上次怎麼噴的?蟲子沒死多少,豆子被你踩倒了不少。哥轉身欲走,娘說:老大,再讓永樂去學一年吧,沒準就考上了……哥懊惱地說:一年一年又一年,再去一年就是五年啦!人家跟他同班的大學都畢業啦!娘說:再去一年,最後一年,不中就拉倒,你這個當哥的也算盡到了心。哥說:你就不替我想想,真是天下爺娘偏小兒!他上學,你什麼都不能幹,雖說是分了家,可你們兩人的地還是我種著,裏裏外外都靠我,累死了我你就不心痛?八成我不是你親生的。娘說:你爹臨死囑咐你什麼啦?你爹要你可著勁供給永樂上學!哥說:你讓永樂自己說,他上了多少年啦?二十三啦,早該頂家過日子啦!你說:哥,甭生氣了,我不上了……娘說:沒出息的東西,沒有你說的話!娘氣勢洶洶地提著哥的乳名說:永祥,你和永樂都是我皮裏出的,一樣的遭罪一樣的痛!我偏他什麼啦?我讓他再去撞撞運氣,考上了他好你也好,他光彩你當哥的不光彩?他混好了還能忘了你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人家要欺負你也得想想你有個上大學的弟弟,下手也留三分情。要是他趴在莊戶地裏,就他那模樣,只怕連個老婆也討不上。你那邊老婆孩子一大群,他這邊光棍一條,鄰親百家不笑話你?你臉上光彩?和-圖-書娓妮她娘也結了紮,眼見了你絕了,永樂要是光棍了,咱老齊家可不就嘎崩一聲絕了種了嗎?娘感情發動,傷心地哭起來。哥流了淚,你也流了淚。嫂子扶著腰走進來,冷冷地說:媳婦不是婆婆養的,您兒跟著您受罪我不跟著受罪。永樂上學不上學隨便,您兩人的地孬好俺再代種一年,其他的花銷俺一概不管,他當了省長俺也不沾他的光!你說:嫂子,我欠你多少將來就還你多少!嫂子雙手拍著屁股說:好啊好啊!你能還才好,哼,好像再去一年就篤定能考上一樣!我早說了,一歲長不成驢,到老是個驢駒子!考白了毛你也考不上。娘淚眼婆娑地說:永樂啊永樂!你就沒有一點志氣?你就不能賭口氣,立立志,考上個大學堵堵她的嘴!你熱血沸騰,感到自己已經怒髮衝了冠,你吼著:我要考!我要考!我要考上大學!你們不管我我去賣血換錢交學費也要考!不成功,就成仁!哥有氣無力地說:那你就再去漚一年吧,能考上最好。嫂子說:哼!說兩句大話壯壯膽吧,吹牛皮不要貼印花,你能考上,我頭朝下走三年!哥晃晃蕩蕩地走了,嫂子歪歪扭扭地走了。停電,黑暗包圍了你,你被黑暗擠成一張薄餅,在電燈光下發過誓,電燈一滅你就完勁了。你什麼也不想了,你只是感到極度地疲倦。這一夜你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貓頭鷹在村東公墓裏的黑松樹上一聲聲叫得緊,田野裏的老鼠匆匆忙忙地搬運著糧草,房子裏的老鼠咯咯吱吱啃著箱櫃的邊角,蟋蟀們在熱烘烘的鍋台上此起彼伏地歡唱著。後半夜時,一道銀白的清冽月光從破紙的窗櫺上瀉進來,照明了母親的臉。母親在酣睡,一股股陰風從她嘬起的嘴巴裏咈咈地吹出來,那顆孤獨的長牙在氣流中索索顫抖;你毛髮悚立,盡力蜷縮著身體。母親的睡相已令你慘不忍睹,母親的吹氣聲更令你不敢卒聞。你努力諦聽從墓地裏傳來的貓頭鷹的叫聲,你聞到了墓中屍骨的霉爛氣息,黑暗四合,似棺木包圍著你,月亮鑽進了陰雲,貓頭鷹飛到了頭上,你聽到了它振動羽翼的滑溜聲響,黑暗中,它的銳利的綠眼睛像兩把錐子深深地刺進了你佈滿灰垢的肚臍。你恐怖地叫了一聲,娘用冰涼的手摸著你,一邊摸一邊問:永樂,永樂,你是被魔狐子魔住了嗎?……貓頭鷹又叫得一聲比一聲緊了,好像催命的符咒,你遍身涼透了,你的腿已被瘋狂生長的葛藤牢牢盤纏住了。你舉起藥瓶子,耳邊突然響起了喜慶勝利的嗩吶聲和鞭炮聲,一顆顆紅色的電光鞭炮在半空中炸裂,紅白兩色紙屑紛紛揚揚地落在魯連山花白的頭顱上。魯家三小子明日就要啟程了,去東北黃金專科學校報到。村主任提著酒去魯家賀喜,魯老三,穿著一套新縫的藍布制服,脖領子上夾著兩顆直別針,口袋裏插著兩支鋼筆,剃了一個嶄新的小平頭,腳上是一雙白色回力球鞋,這個將要去學著挖金子的專科學生,雙手捧著茶壼,恭恭敬敬地給村主任倒茶水,村主任滿臉堆笑,雙手捧著茶碗接水,嘴裏誇著:老三,這一下出息大了,挖出狗頭金來,帶回來讓你大叔開開眼界……這些情景你並沒有親眼看到,魯連山家為兒子慶功筵宴時,你正在公墓裏爹的墳墓前徘徊。走到爹的墳墓前之前,你先去參拜了魯老三爺爺的墳墓。那墳墓實在也稀鬆平常,有草,並不繁茂,稀疏的幾株驢尾巴蒿子下,有兩個深不可測的耗子洞,墓前水泥製成的墓碑上,淋遍了麻雀與鴿子的黑屎白尿。哪裏能見到魯連山所說得那種熱騰騰的蜃氣?這難道是黃金專科學校學生的祖墳嗎?你恨不得對準那兩個耗子洞撒一泡又黃又臊的老尿!但你知道不能撒尿了,你應該把尿憋足,憋得像高壓水龍頭一樣,滋到一個你認為最骯髒別人認為最神聖的地方。爹的墳墓上綠草葳蕤,紫色的野菊花夾雜在綠草叢中,好似從雲層中透出來的警世的星光。你嗅著星星的淡雅香氣苦苦思索,為什麼這樣生機蓬勃的墳墓倒不如那樣猥瑣凋敝的墳墓祚祐兒孫呢?如果先人的墳墓竟能決定後人的發達與榮華,那麼,應該是我進入黃金專科學校而不應該是魯老三先入黃金專科學校。夕陽。松林。叢塚。歸鴉。薄月。粉紅色的夕陽照耀著黑色的松林;歸鴉的翅膀上氾濫著翠綠的丹霞;叢塚騷亂不安,擁擁擠擠,好像死人的世界裏也存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沙。在遍天厚重的流光溢彩的黏稠的高粱麵粥樣的暮色裏,飄浮著半輪淡薄如紙的蒼白月亮。你不知道你的臉像月亮一樣蒼白,因為你看到從父親的墳墓裏——也許是繁茂的草叢中爬出來一條黑底白花的大蛇,你的臉是被嚇白的。你一見到蛇就把全身的寒毛支楞了起來,全身僵硬你不會動,鼻子裏充滿蛇身上放出來的隔夜蒜泥般的味道。蛇有鐮把粗細,一尺多長,尾巴很短,不是如一般草蛇那樣逐漸細下來,而是很粗的棍子般的身體,突然變細,生成一個一拃多長的小尾巴。蛇身上似乎有鱗片,映著血紅陽光,顯出一種高貴的華麗色彩。見到你它略停爬動突然對著你舉起頭,永不旋轉的蛇眼陰鷙地盯著你,好像要徹底洞察你心中的祕密。你欲飛身而去,筋麻骨軟,早已不能動彈。蛇看夠了你,溫柔地對你點點頭,然後放平身體,緣著墓間青草,飛也似地去了。青草在蛇身後豁然分開,草葉翻捲,噝啦啦地響,好像平地起了一陣風……你不知是吉是凶,也許這條蛇就是爹的亡靈顯聖?對我點頭是告訴我明年能考中?龍蛇同類,飛龍在天,爬蛇在地,此蛇已能興風驚草,此蛇非凡蛇也。你帶著陰冷潮濕的吉祥預兆回家,剛出松林,就見魯連山帶著他的三兒子來了。你慌忙躲在一棵松樹後,看著魯家父子在祖墳前點上一刀紙燒起來,紙火明亮,照著魯家父子虔誠的臉。灰燼飛升起來了,像黑色的蝴蝶,這時那半輪月亮已放出了些許短促的淺淡金光,迷迷濛濛地罩著天地萬物,魯家父子跪在祖墳前,高翹著屁股叩了三個頭。你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哭不出來。你那時的表情就像你現在的表情一模一樣。
永樂!你的哥在牆西邊厲聲喝道:跟我去噴粉!試也考完了,躲在家裏幹什麼?別擺那少爺架子!等錄取通知書來了,你要幹活我也不讓你幹。哥說話時,你正在就著大蔥吃餅子,大蔥苦辣苦辣,你嚥不下去啦。你認為是這棵格外毒辣的大蔥刺|激出了你的眼淚。娘擠著眼小聲對你說:我的兒,別不好受,都怨你爹死得早,吃吧,吃上那塊餅子,跟著你哥去幹活。你哥也是沒法子。你站起來,走到院子裏隔著那道半人高的土牆,看著哥花白的頭頂。這道土牆是哥嫂與你分家時疊起來的。五間低矮的草屋,你和娘分了兩間,哥嫂分了三間。哥彎著腰攪拌豬食,發酵飼料的酵味一陣陣衝過來。兩頭黑色克朗豬,用它們筒狀的長嘴撞擊著圈門。娜妮在屋外哭。哥的第二個孩子蘭妮在屋裏哭。哥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十天了,她在炕上哭。三個女孩,後邊兩個是超計畫生育,不知道要罰多少款呢。嫂子頭上包著一塊藍布,臉浮腫著,提著隻水桶在氣井上噗唧噗唧壓水。哥餵完豬轉過身,橫眉立目對你說:你直愣愣地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收拾噴粉器,去四老爺家借袋「六六六」粉,豆地裏招了「綠布袋」蟲子,再不治就吃成光稈啦。嫂子歪過頭來看看你,和顏悅色地說:兄弟,幫你哥幹點吧,你今年考得挺好是不?我聽魯連山家老三說你考得挺好,大專考不上,中專是綁上了。上了學能掙錢了別忘了你哥在家受的罪。你問自己:我是不是真考得不錯呢?老天保佑吧!你不去計較哥哥們的蠻橫態度了,嫂子空前沒有過的溫柔使你感到一絲絲溫暖。你走出家門,去四老爺家借「六六六」藥粉。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你扛著五十斤「六六六」拐進胡同時,聽到復員軍人高大同在他家的院子裏叫罵著:他媽的!毀了!一個大青年,沒有老婆,一個人住著四間大瓦房,孤獨毀了。要是有錢,買上電視機、錄音機、電唱機、收音機,哈哈地開著響,腦子不是好一點?是好一點。可是沒有,進來一個人,出去又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把個腦子硬給踢蹬了!毀了!那個修收音機的雜種,明明當時就能給我修好,可他偏偏不給我修,非要拿回家去修。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他一定想偷換我的收音機零件!這個狗雜種!你起初以為這個復員軍人兼共產黨員在跟什麼人發牢騷,但一直沒聽到那人回音,心裏納悶,你放下「六六六」,躡手躡腳走到他家的大門口,從門縫裏偷覷見這個哈腰羅腿大眼睛的青年人正對著虛無說話。他手舞足蹈,表情豐富,好像一個出色的演員。看我幹什麼?他媽的!他憤怒地罵道。你嚇得幾乎要癱倒,正要張嘴解釋,那高大同卻嗚嗚地哭起來:誰是神經病?你他媽的才是神經病,老子南北轉戰,槍林彈雨都經過,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沒有疲勞還有牢騷。你們都不把我當人待,你們都用衛生眼球看我,你們都笑話我沒有老婆。我有過老婆,她跟人家睏覺被我抓住,我用鞭子抽她,用棍子擂她,用火棍戳她,用烙鐵燙她,我給她灌辣水,上老虎凳,我施用了四十八套美國刑法,四十八套日本刑法,她寧死不屈!她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你們笑話我沒有老婆?那你們把女兒嫁給我我不就有老婆啦!你們怕了,走了,你們一聽到我要娶你們的女兒就像烏龜一樣把你們鱉頭搐了進去!滾吧!都滾吧!回家摟著你們的女兒睏覺去吧!你們自產自銷了去吧!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王八蛋!「說嘴叭叭的,尿床嘩嘩的」一些騙子!你們這些蛤蟆種、兔子種、王八種、雜種配出來的害人蟲!你們這些驢頭大太子,花花驢屌日出來的牛鬼蛇神!你們不是有權嗎?我砍掉腦袋碗大個疤瘌,三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天都不怕還怕你的?哈哈哈!你怕我!哈哈,你怕我!你的手哆嗦了,(他舉著一根食指,像舉著手槍,對著無形的敵人。)你的腿也哆嗦了,嘴唇發紫了,眼睛發直了,淌虛汗了,褲子尿濕了。你還敢說你不怕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現在知道了該怎樣對付你們這些利用權勢霸佔人家老婆的混賬鱉羔子了!你們這些穿新衣戴新帽的猴子!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不用躲躲閃閃,長袍馬褂也遮掩不住你的狼心狗肺,你一肚子驢雜碎!就是你勾引了我老婆,你給我老婆十塊錢。你想跑?你能跑到哪裏去,跑到耗子洞裏去我在洞口支上鐵夾子等著你,跑到豬耳朵眼裏去我用蜂蠟把豬耳朵眼封起來,跑到你媽的屄裏去我就操你的媽!哈哈哈哈哈哈……操你的媽!〔(他仰起頭,眼裏淌著混濁的眼淚,狂笑著,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屁股。)你手扶著他的破爛大門,蛇蠍毒汁般的眼淚噴泉般湧出,你不知道為誰而哭〕操你們的媽!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子就是不要命的!我,高大同,死都不怕還怕你們這群豬狗嗎?你們使用狼狗、使用傘兵刀、使用手榴彈、使用火焰噴射器、使用催淚彈、使用粉紅色炸彈、使用敵敵畏、使用「速滅速丁」、使用驅蛔寶塔糖、使用無線電偵聽、使用莫耳斯電報機、使用誘|奸法、使用結紮術、使用催眠術、使用恫嚇、使用香酥雞、使用祈蒙山啤酒、使用金絲邊眼鏡、使用你那個患相思病的老婆、使用你那個進妓院撈毛扛叉桿的破爹、使用金槍不倒迷|魂|葯、使用搜查和警察、電棒子和鐵手鐲、陰謀和詭計、花言和巧語、賭咒與發誓、收買和拉攏、妓|女和嫖客、海參與燕窩、駝蹄與熊掌、黃瓜與茄子……也難動搖我的鋼鐵意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來無影去無蹤光棍一條,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你還說不怕?瞧瞧瞧,你的屎湯子都流出來了!像你這種專門偷雞摸狗的躁湖離都把狗命看的重如泰山,我高大同這種粗人莽漢把命看得輕如雞毛。東風吹,戰鼓擂,當前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你裝孫子啦?〔他向前搶一步,對準仇敵,狠狠地搧了一巴掌。仇敵一定仰面跌翻,他自己也閃了一個踉蹌。〕你滾吧,我不願意再動你。收起你的臭錢,你的錢太髒了。你們這些吸血鬼,你們吸男人的血,吸女人的血。你不是個人,你是什麼?你是妓院的一隻黑臭蟲!妓|女的臀也比你那張臉乾淨!……他的罵聲嘶啞了,身上散發出騰騰的熱氣。你的肩膊被一隻手撥拉了一下子,一張苦大深仇的臉對著你,那臉上鑲著的兩隻辣椒般的紅眼睛火辣辣地盯著你。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你惶恐無言,退到一旁,老頭一膀子把門撞開,搶進院子裏,對準高大同的腮幫子就是一巴掌。誰打我?誰敢打我?高大同轉動著脖子,眼珠子直愣愣地說。雜種!你這個瘋雜種!老頭子渾身多縮著,抓住高大同的破爛衣襟撕擄著,你罵什麼大街?瘋子,瘋子,你把人都得罪完了。高大同揮舞著胳膊反抗著,喊:放開我,放開我,你是我爹嗎?我不要你這種膽小如鼠的爹。不要讓他跑了,你站住,站住,我代表人民處決你。高大同舉起一個手指,做了個放槍的動作,嘴裏同時摹仿了一聲槍響:巴勾!前面一排瓦房的後窗嘩啦一聲被推開,窗口裏伸出一個粗短結實的頭顱,那人又兇又橫地說:高老四,把他送到瘋人院去!否則,出了事情你負責!高老四扭著瘋狂掙扎的兒子,滿臉笑容地說:二叔,驚嚇您老啦!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別和瘋漢一般見識。高大同努力摔開他的爹,像生了翅膀樣飛起來,張牙舞爪,直撲窗口而去;我要殺的就是你——我要殺了你——他扒著窗臺,一聳一聳地急遽跳動著。那隻伸出來的肉頭鬼叫一聲縮進去,窗戶也被拉上,——只拉上一扇,另一扇晃動著,挨著高大同的拳頭打擊,玻璃嘭一聲響,隨即炸裂。高老四撈起一根扁擔,撲上去,橫一扁擔,掄到兒子腰上,扁擔鉤子嘩啦嘩啦響著,兒子摔了擰腰;豎一扁擔,砸在兒子頭上,扁擔鉤子痛苦地響著,兒子猛一跳,離地有二尺多高,然後,像一支中槍的野雞,緩緩地跌在地上……你看到高大同的耳朵裏流出了藍墨水一樣的血,高老四眼睛裡流出了紅墨水一樣的眼淚……陽光燦爛極了,天藍色的雨燕電一般地在明朗的大氣裏飛翔。喳唧喳唧喳喳喳喳唧唧唧……唧……這是在飛行中進行交配的雨燕發出的殘酷的呻|吟聲……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啦!最後一個英雄被打懵了,你看到天地間混亂地飛舞著傾斜的、彎曲的、黑色的太陽光線,一陣絕望的寒冷流遍了你的全身。你走了幾十步,又走回來,扛起了那袋子「六六六」藥粉,一步步捱向家門……從藥瓶子裏衝出來的腐爛蘋果的香味愈加濃烈,一群群蚊蟲飛來,一群群蚊蟲在蘋果香味裏流星般隕落,又一群群蚊蟲撲來。你把藥瓶子觸到唇邊上,眼前霍然亮起一大團混溷的金黃光暈,你清晰地看到上帝枯槁的面容和蓬亂的長髮,魔鬼般的上帝背後立著明眸皓齒、青絲紅唇、衣袂燦然的死神。蚊蟲像火星一樣碰撞著你的面頰和單薄如紙的耳輪,你怦然心動,伸出舌尖咂了一下「一〇五九」的味道,舌尖奇痛如刀割,你猶豫了,胳膊垂下,眼前黃光消逝,滿天星斗灼灼,一鉤新月忸怩地從黃麻縫隙裏望著你,如一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你想天地間也許還有淒涼的溫暖,你挖空心思尋找那溫暖時,黃光消逝了,黯淡灰白的黃麻花白夜蛾般伏在森森然的黃麻莖葉間,好像給予了你模模糊糊的韶華難留的暗示,好花不長開,好景不長在,撒手方得一身輕。黃麻花像舞臺布景一樣焱然撤換。燦爛的陽光高掛天宇,燕聲啁啾,河裏濤聲澎湃。燠風如鑽,旋動著你肩頭扛著的紙袋裏的「六六六」藥粉,辛辣的煙塵鑽進你的鼻腔,你連聲打著噴嚏,一聲比一聲響亮。你打著噴嚏,眼前一明一暗,好像是在伸手不見手掌的暗夜、好像鼻腔和口腔是火鐮與火石、好像打噴嚏是打火、好像噴嚏聲是火星迸射。你的腦眼裏閃爍著高大同耳道裏藍色的血和高老四眼睛裏紅色的淚,高大同痛快淋漓的血罵像一條五彩繽紛的綢帶,在你心裏滑來滑去,熨著你心上深刻的傷口,在罵聲中你看到了人類世界上最後一點真誠,最後一線黯淡無神的人性光芒。在這個汙穢的鬧市裏,就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銹!村裏的高音喇叭廣播完新聞又廣播刺鼻的音樂,樂聲繃緊如彈簧,女人的歌唱聲中佈滿欺騙和陷阱,早晨的空氣膨脹,好似充足氣的橡膠輪胎。你跑到哪裏去啦?去縣裏買也買回來啦!哥站在院子裏,怒氣沖沖地訓斥著你。你不想辯解,你連說一句話的欲望和力量都沒有。哥夾纏不清地嘮叨著,拆掉活動門檻,把獨輪車推出去,兩臺噴粉器裝在車梁兩邊,你把「六六六」袋子放在車梁上。走吧!哥的氣順一些了,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對你說。你彎腰攥住車把,把獨輪車架起來,走了三五步,迎面一群人擋住了車輛。你認出了領頭的大個子是村民委員會主任,大個子旁邊一個大奶|子女人是鄉政府專搞計劃生育的委員,後邊八個人,是村裏一夥專門鬥雞走狗、聚訟鬧事的流氓惡棍,他們是你們村貫徹落實上級指示、維護村支書威權的中堅力量。這八個人是表兄表弟姊夫舅子連襟妹夫之類難以說清的關係,村裏人誰見了誰怕,誰要敢不怕,不是房後草垛起火,就是圈中肥豬中毒。一見到這群人,哥渾身篩糠,臉色蠟黃,手腳無所措。村主任說:齊文梁,聽說你老婆生了第三胎?哥說:沒……沒有……村主任一揮手,說:進去看看!哥張開胳膊,攔住道路,說:生了……村主任說,縣裏正抓破壞計劃生育的典型,你就當個典型吧。哥說:生三胎的也不是我一個,憑什麼讓我當典型?村主任說: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鄉裏的意思。大奶|子女人不滿地斜了村主任一眼,說:齊文梁,沒得廢話多說啦,計劃生育是根本國策,提倡一胎,控制二胎,杜絕三胎。省裏指示要千方百計把人口增長率降下去。縣裏指示,什麼都有法,計劃生育沒有法,無論採取什麼措施,降低人口增長就是好措施。鄉裏指示,生二胎罰款二千元,生三胎罰款三千元,並強制施行結紮手術。你們大隊裏還有什麼土政策我就不知道了。村主任說:齊文梁,你聽明白了沒有?這不是我不顧鄉親情面,上級有指示,沒法子的事。你能交上三千元嗎?哥哭了:主任,你看看我這個樣,老婆有病,孩子又多,養著老娘,還得供給俺兄弟上學,掙一個花兩個,打死我也拿不出三千塊錢啊。村主任說:那就只好先拾掇你屋子的家具了,先放在村里押著,你湊齊了錢就贖回來。哥跪到地上,苦苦哀求:主任,你不能啊,你不能不讓我過日子啊……村主任同情地說:文梁,你這是幹什麼?起來起來起來!誰不讓你過日子啦?你尋思著我願意得罪人嗎?別說您兄弟眼見著就是大學生,將來不知熬成多大幹部,您就是個老絕戶頭子我也不敢得罪你,多一個仇人堵一條路,我也有老婆孩子。起來,起來!大德子,你領著人進去吧。大奶|子女人說:先別忙抬家具,先弄著他去衛生院裏結紮吧。大德子走上前,把你哥拖起來,說:老哥們,走吧,去騙蛋子吧。哥嚇得面如土色,叫哭連天地說:不……我不去……我有病啊……有病啊……村主任說:你別哭,三十多歲的大漢子,怎麼像個老娘們一樣嚎天抹淚,你有病就紮你老婆。大奶|子女人說:女紮比男紮更保險。哥說:她也不行,她剛生了孩子,還沒出月子哪!大奶|子女人說:不妨礙的,二指長的小刀口。門口正吵鬧著,院子裡雞驚飛,你看過去,見嫂子披頭散髮如起屍女鬼,搬著一條方凳衝到西牆邊,意欲跳牆逃走。村主任高呼:別讓她跑了。八個男人一窩蜂擁上去,扯腿的扯腿,拉腰的拉腰,把嫂子從牆頭上拽下來。凳子翻倒在地,麻麻煩煩地絆著八條漢子的腿腳,嫂子點頭挺肚踢腿,沒命地嚎叫。娜妮一見親娘被擒,驚嚇之下哭聲如高音竹笛,分明地從嘈雜聲中拔出一個尖。屋裏的兩個小女孩也不緊不鬆地哭著,院子裏亂成一團。哥血紅了眼睛,彎腰捵頭,憋足一口氣——哥憋氣前先高吼一聲:我不活啦——直對著村主任的小腹撞去。村主任猝不及防,被撞個正著,倒退一步,仰面跌倒。八條漢子中竄過四條來,四虎分羊般把哥拘禁起來,都咻咻地喘氣,嘴裏饞涎欲滴。村主任爬起來,面皮青紅,胸脯子奓裏奓外;片刻,面皮黃綠,一個寬大的笑容從黃綠色裏洇出來。他笑著說:文梁,你糊塗啊!你以為這是你大叔我的事嗎?這是黨的事,國家的事。你就是生他一個團,也吃不著我家碗裏一粒米,燒不著我家墳上一棵草。你就是一頭撞死我,也擋不住你老婆去結紮。共產黨什麼都怕,就是不怕硬。你能硬過鐵嗎?民心似鐵,官法如爐!小伙子,別碟子扎猛不知深淺啦。放開他,讓他好好想想。村主任對那四個莽漢揮揮手,寬宏大量地說。哥宛若木偶,站著,只顧大口喘氣。娘倒背著手,野鴨子鳧水一樣走出來。她耳聾,便歪著頭,問哥:雜種,又闖下什麼禍了,你們這些雜種,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不操心呢?嫂子一見娘,猶如見了救星一般,高聲大嗓地哭叫起來:娘啊!娘啊!救救我的命吧!這群強盜,要綁我去醫院結紮,娘啊,我還沒給您老人家生出來一個孫子,結了紮,可就斷了齊家的香火啦。娘聽清了嫂子的哭訴,顫顫巍巍走到村主任面前,提著他的乳名罵:狗皮,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六親不認的東西,你的娘是我的叔伯姨,咱倆是表姊妹,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是不是?村主任說:表姊,你別生氣,正因為咱是沾親帶故,我更要大公無私,要是我包庇親戚,怎麼去管別人。娘說:你甜言蜜語也騙不了我,你是想絕了我的後。村主任說:跟你老婆子有理也說不通,齊文梁,就是這麼塊形勢,明擺在眼前,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哥蹲下去,雙手捂著頭,嗚嗚地哭起來。娘說:你們這群傷天害理的畜牲,要結紮就結紮我吧,我替俺兒媳去。大奶|子婦女掩口而笑:哎呀呀,這個老大娘,簡直是……簡直是……村支書對漢子們使個眼色,說:別囉唆了!儘管嫂子死命掙扎,但在四個男人鐵鉗般的手爪裏,也只剩下叫罵嚎哭的本事。娘向前撲,被大德子只一搡,便如枯枝敗葉般委落於地。你抓住大德子的手脖子,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萎靡不振,你說:不許你打俺娘!大德子眨動著杏黃色的眼珠子,陰沉沉地說:年小的,放開手!要動武的,你還是黃瓜妞子打老牛,嫩著點兒。要講文的,我講不過你。你膽怯地把手鬆開了,手指痠麻彎曲,久久伸不直。你好像求情般地問村主任:你們一點人道主義精神也不講嗎?主任狐疑地看著你,約有五分鐘,才喘息般地說:你得了什麼病啦沒有?這是農村!村主任的話好似當頭一棒,使你徹底清醒了。四個大漢拖拉著嫂子遠去啦。還有四個大漢等待著村主任下達抬家具的命令。村主任看看你,果斷地說:一切由我承擔著,家具不抬了。文梁,那三千塊錢,你慢慢湊吧。老姊姊,你也不用哭啦,這是社會,誰頂誰倒楣,再說,能頂得住嗎?哥哥站起來,感動萬分,叫了一聲大叔。村主任說:齊文梁啊,跟著去看看吧,買隻雞,燉燉給你老婆吃,大小也是個手術,再說,她還是月子裏身體,虛弱。哥諾諾連聲。村主任牽著四個大漢,大漢們身後跟著那個大奶|子女人。一行人搖搖晃晃地走了。娘去哥嫂的院裏照顧哭成一片的三個孩子。哥追著嫂子的叫囂聲跑去,跑了幾十步,又轉回頭,對著你喊:永樂,你自己去吧,去豆地噴粉,「綠布袋」,造橋蟲……你給黃綠色的豆子噴著粉,想著哥最後一轉臉時的表情,你想,男人們被結紮了輸精管,從手術床上站起來時,一定都是這副表情。哥沒被結紮,哥僅僅是去追趕即將被結紮的嫂子,臉上就已經是結紮後的表情了,哥沒結紮也跟結紮了差不多了……噴粉器。你用力攪動著噴粉器的搖柄,噴粉器像警報器一樣嘷叫著。浸透毒藥粉的背帶緊緊勒住你的瘦脖子,你無法不低頭。田野裏還有幾架噴粉器在響。你學著那幾個噴粉農人的樣子,為了防止衣服被毒藥汙染,脫得只剩一條褲頭。赤腳,裸腿,肋骨根根清楚,光頭。圓桶狀的鐵噴粉器擠在你的肚子上。你左手握著把手,擎著長長的、前頭分出兩叉的噴粉管,右手搖動,製造著恐怖的音響。乾燥、滑膩的藥粉憤怒地噴出去,如煙,如霧,似壓抑經年的毒辣的情緒。你用力、發瘋般地搖動把柄,噴粉器發出要撕裂華麗天空的痙攣般的急叫聲,你感到一種空前的歡樂!歡樂!歡樂!歡樂!一把粗的鐵管子在你手裏不安地抖動著,「六六六」藥粉從兩個小簸箕狀的分叉裏團團簇簇滾出來,焦慮,煩惱,鬱悶,衝撞得青綠的豆棵莖葉翻轉,星星點點的潔白豆花紛紛落地,綠色翡翠般的造橋蟲弓著腰、吐著明白的白絲,哀鳴著跌落在地上。晨露未晞,藥粉沾在豆葉上,骯髒的綠色上塗了一層暗紅色的毒藥粉,顯得美麗無比。你跌跌撞撞地走著,多刺的豆稈擦著你的腿。「六六六」毒藥粉碰撞豆葉後,又疾烈翻捲,沖天而起,乳白色的蘑菇狀煙霧包圍了你。你走在自己製造的毒煙陣裏,不敢呼吸,不敢睜眼,你只顧搖動手柄,只顧踉踉蹌蹌前衝,帶著毀滅一切的願望。後來,你的手又痠又麻,搖動手柄的頻率降低,步子也慢了下來。汗水從毛孔裡滲出,立刻沾了藥粉,戰戰兢兢,汗不敢出。腐蝕性強烈的藥粉深刻地滲入到你的肌膚之中,殺著你的神經,你心裏痛楚,肌膚也痛楚。與背帶摩擦的脖子、與鐵筒摩擦的肚皮、與豆葉豆稈摩擦的腿足,更是加倍的痛楚。鼻孔被藥粉堵塞了,呼吸窘急;你張嘴巴輔助呼吸;藥粉乘虛而入,嗆閉了你的喉嚨。眼睛裏的淚水已把藥粉和成了藥泥,毒害了你的眼球。你生來睫毛稀疏!在周身針孔般的痛疼中,你還是感覺到了蝕骨的歡樂。歡樂!歡樂!!歡樂!!!不在歡樂中爆發,就在歡樂中滅亡!你終於噴完了第一筒藥粉,這時你脫落掉輕飄飄的噴粉器,濟濟愴愴,走到青水如靛的洩水大渠旁,你覺得自己很像一隻被活剝了皮、沾上麵粉和調料,在油鍋裏炸熟了的青蛙。你用力搓著眼睛,終於搓開一條眼縫,你困難地辨認了一下倒映在渠水裏的自己的形象,驚叫一聲,便頭朝下腳朝上扎進溫暖如乳的渠水中……你下沉,歡樂地下沉;周身如被刀割,刀割著般歡樂地下沉。你的頭觸到了渠底精神抖擻的水草,觸到了鬆軟如脂膏的淤泥。浮上來了,你。上浮時你又覺得自己很像一條龐大的造橋蟲,中了「六六六」毒害的造橋蟲。你在渠水中散漫地游泳,清亮的水珠在你撩起來的胳膊上活潑地滾動著,水中游魚冒冒失失地碰撞著你的肚子和大腿,又是歡樂,你幸福地哭了,哭聲很大,你把頭埋在水裏,感覺到清涼的水溫存地沖涮著你的口腔,感覺到哭聲沖上水面,變成了一串串咕嚕嚕響著的水泡泡……後來,你站在渠畔上,望著無風無浪的田野,綠色似乎稍微乾淨了一點,大氣透明,有淡淡的藍色,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著,發出婉囀的呼哨聲。那三個噴粉的農人一直沒有休歇,他們不緊不慢地操作著,由於是遠離的緣故吧,他們的噴粉器發出的聲音不像尖利的嘶叫倒像輕柔舒緩的音樂,他們赤|裸的身體上遍被藥粉,艷陽照耀下熠熠生輝,他們不歡樂也就不痛苦,你無限欽敬地注視著他們雍容的態度,心中萬分慚愧。你低下了頭。你抬起頭來時,看到那三架噴粉器噴出的藥粉,在農人身後,膨脹成美麗的粉紅色雲團,如山丘,如高原,如春花。如秋樹……並繼續著無窮無盡的變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