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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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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2

懷抱鮮花的女人

王四的幸福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眼見著發生了: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哩,就在河的上游方才他躍入水中的地方,身著綠裙、懷抱鮮花的女人逕直向河中走去。她全身籠罩在金黃的暮色裡,顯得莊嚴神聖。河水淹沒了她的膝蓋後,綠色長裙便在水面上漂浮起來,黑狗也開始鳴叫,它躲在蘆葦叢中,王四只能聽到它的叫聲但看不到它的身影。愈往河心走,綠裙浮起越大,終於成了一團大蓮葉。水淹沒了她的腰,裙裾緩緩地轉到了她的左側,隨著流水的走向,搖曳成一束寬大的海帶形狀。漸漸地淹至胸脯了,王四的心捽了起來。她的鮮花好像植根在她的胸膛上,不上升,不下垂,水無法改變它們的形狀。滿河金黃流水,半截碧綠女人,一束艷麗鮮花,背景如煙似霧,構成一幅油畫,很美很輝煌。她繼續前行,河水使她的身體晃動了,披肩長髮飄起來,狗叫聲裏有了焦急的情緒,河水淹沒了女人的頭顱。
王四抹掉障眼的河水,滿懷希望地掃視著金光閃閃的河面。他希望水平如鏡,果然是水平如鏡。這次脫險像電影故事一樣漂亮,他輕鬆地想,十幾年的海軍沒有白當。河上的細波如麟,狗在蘆葦叢中鳴叫。王四提高警惕,把身體盡量地往下搐,又撕了一把水草,頂在頭上,只露出眼睛觀察,只留下鼻孔喘氣,他感到河邊的水熱呼呼的,身下的淤泥滑溜溜的,這樣潛伏著甚至是一種幸福。
馬開國說:「四兄,四嫂子,再見!」
他懼怕回頭,但無法不回頭。女人滿臉汙泥,顯得既可憐又可憎。一股狠勁在王四心中蠢蠢欲動,他的雙手因緊張而痙攣起來。女人一笑,臉上的泥往下脫落。王四咬牙切齒地說:「我拤死你這個狗娘養的吧!」
王四沒有再猶豫,他奮力一躍,久經訓練的身段瀟灑俊美,拖著綢帶一樣美麗的光弧,刺入了水中。這條河不寬,幾下子他就到了河心。那隻手又高擎起來,他經驗豐富地從反面攥住了她的手脖子,讓她的手指無法抓住自己。藉著這股勁兒,女人的身體像一條大魚,打著挺竄出水面。王四提防著她用另一隻手抓撈自己——這是一般的規律——許多救人者因此而與落水者同歸於盡——一旦如此,他準備照慣例對準她的太陽穴輕擊一拳,讓她暫時昏厥,然後拖著她的頭髮,拖她上岸。但女人的另一隻手死死地摟著那束花,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王四鬆開拳頭,嘆息一聲。他不忍心去揪她的頭髮了,只攥住她的手脖子,奮力地踩著水,藉著流水的勁兒,向灘塗靠攏。在水裏,他頭腦清醒,四肢靈活,儼然一個英雄。他再次感到了軍人的驕傲和光榮。這時,那條一直在蘆葦中哀鳴的黑狗,竟然也奮勇地跳入河水,向他和她游過來。王四看到,它的跳水姿勢不錯,但游泳技術實在糟糕。要不人們為什麼把初通游水者的笨拙泳姿叫做「狗刨」呢,他想著,幾乎要笑起來。狗只露著鼻頭和眼睛,脊背hetubook.com.com成了一條線,尾巴淹在水裏,像一張簡筆畫。王四罵道:「他媽的,我不跳下來,你也不跳;看到我跳下來,你也跳下來,學英雄也不是你這種學法!」
王四不想引人注目地站在這裏,他下了河堤,沿著泥濘的河灘行走。河灘上生長著一些細弱的高粱,還有茂盛的雜草,再往裏去,則是一大片與河水相連的高大茂密的墨綠色蘆葦。女人緊緊地跟著他,裙子的下襬在野草的梢頭擺動。黑狗在雜草裏一聳一聳地跳著。
王四掮起女人,讓她的腹部壓在自己肩上,顛動著向前走。走了十幾步,一股清水,從她的嘴裏噴出來。因為她的頭顱垂在他的胸前,她的頭髮有的黏連糾纏在她的脖子上,有的直垂掛到他的膝蓋處,所以那些水一半吐在他的肚腹上,一半吐在她自己的頭髮上,淅淅漓漓地落了他兩腳。
公共汽車到達馬莊。紅日西沉。王四下了車,女人也下了車。那條黑狗在他們後邊跳下來。
王四又一次流了淚,他知道自己的潛伏已經沒有了意義。女人在河中心沉浮著,時而露出一朵花,時而舉起一隻手。他爬到蘆葦與河水的交界處,呆呆地看著,一切似乎都解決了。女人與河水一起流著,一寸寸地流到他的面前,狗叫聲也漸漸地響到了他的眼前。他突然大聲嗚咽起來,因為他已下定決心讓女人從自己面前漂過去。看起來女人是自己走進河中,實際上是我引她到了河中。她在水中掙扎著,她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浮沉著。世上難道還有比見死不救更可鄙的嗎?何況不單純是見死不救。王四動搖起來。他感到這女人的精神太可貴了,太難得了。她為了我勇敢地選擇了死亡。我要麼自殺,要麼救她。
馬開國蹁腿上了自行車,在車上笑著回頭說:「四兄,真有你的!」
王四不看女人看著蘆葦,哀傷地說:「好姑娘,咱倆前世無緣。我招惹了你,也救過你兩次,將功折罪,你放了我吧!」
他收拾好行包,站起來,往前走。腦子裏晃動著綠裙裏的風光。他心裏矛盾重重,走出蘆葦地,無法不回頭,回頭看到狗和女人也走出了蘆葦地。
潮濕的泥地上,留下了幾撮金黃的狐狸毛。女人姿態依舊,對適才發生的一切彷彿沒有看見。王四悲哀地想:狐狸就是狐狸,女人就是女人。想憑藉鬼狐故事解救自己出困境的幻想徹底破滅了。
王四彎著腰,用張開的手掩護著眼睛,用頭顱開道,在蘆葦叢中疾速地穿行著。他感到蘆葦柔軟的稈兒在自己的身體四周彎曲著讓開道路,又隨即合攏。他感到腳下的泥土越來越黏稠,如果不是鞋帶緊繫,鞋子早就被泥巴吸掉了。他看到了河水,並且看到了水中那些絢麗的晚霞倒影。在大口的喘息中,他想起了泥土在女人臉上炸開的情景。他感到心中冰涼,開始為自己的殘忍後悔。當然這後悔也僅僅是活躍在一閃念間,因為身後的蘆葦向他表明:女人和狗隨後就到。
狗游到她身邊,張嘴咬住她的裙hetubook.com.com裾,立即嗆了水。它吐掉裙裾,啪啪地打著響鼻。王四鄙夷地看著它那張狗臉,啐了一口。他加緊動作,只幾下,腳就觸到了河底的淤泥。他站直身體,一手攬著女人的頸,一手托著她的腿彎子,把她平托到岸上。他感到自己的腿在淤泥裏陷得很深,幾乎不能自拔。
天色愈暗,有一些水鳥在草叢中鳴叫。他抬眼望望在晚風中波浪般翻滾的蘆葦,想起了八路軍打游擊的若干故事。憑藉著青紗帳的掩護,他自信一定能夠把這女人甩掉。主意拿定,他盯著女人的臉,緩緩蹲下身去,悄悄地抓起兩把泥土,又慢慢地站起來。他高叫一聲:「看好!」然後猛揚起左右手,把兩把泥土打在女人的臉上。
女人漂到了王四面前,狗站在他的身旁對著河水鳴叫。狗眼裏有閃閃的水花,說明連狗都哭了。好像為了響應狗的召喚似的,女人的一隻手突然伸出了水面。粉紅的手,金黃的手,宛若一枝蘭花。她的手指間好像生著一層透明的薄膜。
已是垂老的黃昏了,金黃滿世界。女人的裙子緊緊地貼在肉上。裙裾凌亂,露出了她雪白的大腿一條和另一條大腿的內側。一股熱血翻騰著衝上他的腦袋,他感到自己的頭變成了一把沸騰著熱水的帶響哨的壺,發出吱吱的鳴叫,噴著灼人的蒸氣。他忍不住地往她身體上看去,所有的苦難都淡忘了。他的手顫抖著觸到了她的光滑的大腿。如果不是落水狗在他面前又一次抖擻身體,把冰涼的水點甩到他發燒的臉上,王四就要犯嚴重的錯誤了。
他肩著她走了十分鐘,女人噴了三次水。他感到她的肚子癟了下去。女人身體豐|滿,比較沉重,王四奔波一天,身體疲倦,兩方面的因素,使他氣喘吁吁,難以支持。他把她仰著放到蘆葦間。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她旁邊。女人呻喚幾聲,睜開了眼睛。她的那幾乎永恆的迷人(有時也是可怕的)微笑綻開了,王四感到很溫暖。
女人臉上掛著兩行藍色的淚珠,鮮花燦爛,鮮花枝葉燦爛,彷彿用金箔、銀片、貝殼鑲嵌拼貼而成。狗是一匹黑色的冰涼玻璃狗。她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麼似的,但她終究沒開口。王四意識到,要想讓這個女人開口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他說:「我警告你,你如果繼續跟蹤我,我真要殺死你了!你不要以為我是嚇唬你,」他指劃著左右前後,繼續說,「這裏前不靠村,後不靠店,我拤死你,然後把你扔到河裏,沒有人會知道!」
走到比較乾燥的地方,他放下女人,感到腰痠腿軟。試試女人的鼻孔,有氣息噴出,他放了心。女人還昏迷著,綠裙長髮鮮花,凌亂在地。她的腹部膨大,他知道原因何在。這時黑狗狼狽地靠過來,毛兒貼在身上,尾巴拖著,可憐又可厭。王四狠狠地踢出一腳,黑狗猝不及防,翻了一個滾,嗚叫著,滾起來,抖擻身體,甩出幾百滴水。此時王四感到自己在精神上絕對優越,壓倒了女人,更壓倒了這條落水狗。
「馬和-圖-書開國你別走!」王四喊著。
王四拉住他,懇求道:「馬兄,幫幫我,把她帶到你們供銷社飯店住一夜。」
女人入迷地盯著他的嘴唇,笑容綻開,味道放出,頓挫了王四的囂張氣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是那種能夠對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尤其是對面前這個女人。他無可奈何地打量著周遭的蘆葦、愈來愈重的暮氣、被蘆葦分割了的緩緩流動的河水,河中的水腥味兒、蘆葦的微辛味道在黃昏時分格外濃重。這時他看到在女人和狗的後方,在蘆葦叢中,有一團暗紅的蓬亂毛在微微抖顫著,他辨別出那是一隻紅毛狐狸並隨即嗅到了狐狸的臊氣。他本能地把狐狸和女人連繫在一起,把神話與現實聯繫在一起。一切的關於這女人的令人困惑不解之處,似乎都可以從狐狸身上找到答案:這女人是狐狸變成的。她是一匹狐狸精。王四想起自己當水手時在艦船的潮濕艙房裡躺在那狹小的鐵床上搖搖晃晃地閱讀《聊齋誌異》的情景,那時多麼希望有一位美麗溫柔的狐女來到自己的身邊。現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隨形般地跟著自己,理想變成現實,結果卻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媽的真正的「葉公好龍」!他有些膽怯,但並不恐懼,甚至又一次感到輕鬆。王四被一個女人跟蹤是醜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蹤著卻是奇談、是美談,不但不必掩飾,甚至可以大肆地自我宣揚。被狐狸精迷過的男人是有仙氣、有靈氣的男人。輿論不譴責這種男人。紀律不制裁這種男人。王四感到自己真正地輕鬆了。他的視力在輕鬆心情下飛快地恢復了。他看清了狐狸那優美的線條、那狹長的鼻梁和彎曲在身後的掃帚尾巴。他尤其感到狐狸的眼神與女人的眼神完全一致。他感到自己一天來的狼狽逃竄是一場虛驚,問題早就應該如此解決:他從旅行包中摸出了一節用火雞肉製成的大火腿腸,撕掉纏裡的油紙,炫耀似地對著女人晃了晃,他笑著說:「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了。我知道你是狐哩,但我不怕你。給,」他把火腿腸扔到狐狸眼前。狐狸驚恐地跳起來,用那小巧的藍鼻子去嗅火腿。王四心中十分得意,但情況突變,把他的得意撕得粉碎:一直蹲踞在女人身側的黑狗兇猛地跳起來,一口就咬翻了狐狸。狗晃動著頭顱,聳動著頸上的毛,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嚕聲,狐狸發出淒厲的鳴叫,在狗的嘴底滾動著,像一個火紅的繡球。一股極難聞的味道突然揮發出來,熏得他想嘔吐。黑狗鬆了嘴,團團旋轉,狐狸叼起火腿腸,一溜紅光,消逝在蘆葦叢中。
王四是帶著自絕的念頭跳進河水中的。在身體下沉的過程中,他的手腳併攏,沒做絲毫的掙扎。緩緩流動的河水輕輕地衝激著他的身體,使他感到舒適。這種衝激類似一種愛撫。在下沉的過程中他一直流著淚。越往下沉水越涼,沉到河底時,他昏昏沉沉的頭腦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起來。他睜開眼,先看到黃澄澄、霧朦朦的一片,耳和_圖_書朵裡隆隆地響著,繼而則出現幽藍的水底顏色,十五年的水上生活培養了他對水的適應性和在水底察顏觀色、辨別方位、冷靜思索的能力。他看到有幾匹犁鏵般的大鯽魚在幾蓬水草間游動著,吐著一串串扶搖上升的水泡泡。他趴在河底,雙手穿透淺薄的淤泥,插在沙土中。他想到了水上那豐富的生活,感到投水自盡是很愚蠢的行為。天無絕人之路,既然都連死不怕,還怕什麼呢?他感到胸口發悶,知道血液中的氧氣已經不足。一條彎彎曲曲的水蛇在他頭上游動著,他打算浮出水面了。他把固定身體的雙手從沙土中抽出來,身體立即在移動中上浮,這時,一個驚喜的計謀突然產生了。逃犯之所以難逃法網,多半是因為氣味被狗鼻子追循。聰明的逃犯常常借助河水消滅氣味,擺脫狗的追蹤。王四之所以甩不掉女人,吃虧就吃在那條黑狗身上。這真是歪打正著的一個妙招。王四大口地喝了兩口腥腥的河水,屏住呼吸,施展水底功夫,箭一般向下游竄去,這是順水行舟,毫不費力,逃脫追蹤的強烈願望鼓舞著他盡可能地往遠裡游,盡可能長地在水下潛行。一直堅持到胸口脹滿、耳膜壓痛時,他才靠在水邊,手把著兩株蘆草,把腦袋慢慢地伸出水面。他做得很好,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清新、濃郁、無比珍貴的空氣從他張開的嘴巴和鼻孔中撲入他的身體,他頓時感到輕鬆了。
王四絕望地看著馬開國被夕陽照紅了的背影消失在一條巷道裏。很多的人在路上走動。他生怕再碰上熟人,便轉身下了公路,爬上了一道河堤,望見了他的老家李家莊和與李家莊毗連著的他未婚妻鬧鐘姑娘的老家橋頭堡。
這裏離王四的家還有三里路。一下車王四就遇到了小學時期的同學馬開國。馬開國現在是鄉供銷社的經理。馬開國說這不是王四兄嗎?王四說是我。馬開國說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像剛從垃圾堆裏鑽出來的一樣。王四說伙計,一言難盡!馬開國的目光已經被站在王四身後的女人吸引去了。王四說馬開國!馬開國!馬開國羨慕地說王四兄,這位就是四嫂子吧?王四說我正為這事犯愁呢,伙計。馬開國說老兄真有兩下子把洋妞兒弄回來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你這小子,也不替咱介紹介紹。王四說你他媽的住嘴聽我說,我根本不認識她!馬開國說你這小子搗什麼鬼!王四說我真不認識她她跟著我非跟著我不行。馬開國哈哈大笑著說行了行了你看看嫂子在笑你呢!
他的手彷彿被火燙著似地從她的腿上跳開,他看了一眼濕漉漉的黑狗,扯開裙子,把她的腿蓋住了。
橙黃色的陽光還是那麼強烈地刺|激著他受傷的眼睛,淚水不絕,痠麻脹悶的感覺持續著。他確鑿地知道自己的眼睛沒有瞎,但是他又一次吼叫著、特別地強調著:「我的眼睛瞎了!」
馬開國說:「別假正經了。改天我去看你們。嫂子,再見。」
王四撲上去,雙手準確無誤地扠住了女人的脖頸。女人嘴巴張開,像一個藍幽和-圖-書幽的洞穴,一聲青蛙鳴叫般的叫聲併隨著強烈的腐草味道從洞穴中衝出來,直撲他的面頰,刺|激得他的眼睛痠麻,淚水浸出。這時他的雙手虎口部位異常敏銳地感覺到了女人脖頸上的滑膩和溫暖。他產生了手捧著初生絨毛的鳥雛的感覺,溫柔、善良、惻隱、法律、道德……千頭萬緒湧上了他的心。他鬆了手,看著女人頸上的紅痕,悲涼之霧從他身後的河水中蒸騰起來。他嘆息一聲,轉身,一個魚躍,鑽進了河水中。
王四一回頭,女人的微笑依舊。
後來那道壁立的綠障漸漸渙散了,橙黃的陽光如同一股股輕清的煙霧、一道道明亮的洪水,在蘆葦間流淌著、遊蕩著。那些蘆葦棵棵筆挺、荷劍肩戟,彷彿一群群散亂的、密集的士兵。
王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感到極端疲倦,又頭暈又噁心,心臟和腸胃一陣陣地痙攣、絞疼。他特別想抽一支煙。他打開旅行包,從盡底下找出了那個金光閃閃的、原準備送給大舅子的強力防風打火機,又拆開一包硬盒「萬寶路」,啪,按火機,在呲呲的藍色火苗中點著煙,貪婪地吸著。他漸漸地安定了。
他的眼睛沒有瞎,但視物模糊。無邊的蘆葦瀰漫成一道幽藍的高牆,那女人竟如同一塊鑲嵌在牆上的浮雕,狗蹲在她身體右側,輪廓模糊,只有兩隻狗眼紅紅的,像綠牆壁上的兩顆紅光斑。
王四漸漸地進入了蘆葦叢。柔軟的葦梢在他的身體和手中行包的碰撞下焦躁地晃動著,並且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響。葦葉邊緣上的鋸齒狀硬刺在他的臉和耳朵上拉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他感到那些傷口火辣辣地發著燙,但沒有絲毫痛楚。血紅的夕陽灑在部分葦葉和葦稈上,渲染出一種類似悲壯的氣氛。王四自認為很像一條胡碰亂撞的野狗,但回頭看到那墨綠長裙與蘆葦渾然一色、一束鮮花嬌艷、滿臉微笑燦爛的女人和那條泥鰍般滑溜地在粗壯的葦稈間鑽來鑽去的黑狗時,他立刻修正了前邊的假設,認為自己更像一匹被獵人和獵犬追逐著的狐狸。猛回頭時,一柄蘆葦的劍葉鋒利地鋸了他的眼睛,呆鈍的劇痛使他的腦袋突然膨大許多,黏稠的熱淚凸出眼眶。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手中的行包跌落在地,雙手捂住了眼睛。鈍痛由眼睛進入鼻腔、進入雙耳,他感到自己正在體驗著比導致痛哭的痛苦還要痛苦若干倍的痛苦。黏稠的液體沾滿了手指,他懼怕地想到:壞了,眼球破了!黑暗的濃重陰雲爬上了他的心頭。他感到自己十分悲慘,非常可憐。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困難地睜眼睛。眼皮異常沉重,但終於在憂慮重重中開了一條縫。一道強烈的光線像箭一樣刺進眼球,眼皮又疾速地合攏了,眼淚又洶洶湧出。既然還能感受到光線,說明眼睛還沒瞎。這個驚喜的念頭明亮地驅逐了他心頭的黑暗。因為眼睛遭受的苦痛他感到了一種還清債務般的輕鬆。他粗野地轉身,身體誇張地推掇著蘆葦,睜開絕對紅腫了的眼睛,大聲地吼叫著:「我的眼睛瞎了!瞎了!你現在總該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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