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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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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鮮花的女人 1

懷抱鮮花的女人

上尉大聲抽泣著說:「小姐,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從今之後保證改過,無論在何時何地,再也不敢佔便宜了……」
上尉痛苦地把身體蜷縮起來,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膝間。但隨即他就意識到,即便鑽到垃圾堆裏去,也難以逃脫這條狗的跟蹤,而擺脫不了這條狗,也就擺脫不了那個女人。於是他抬起了頭,攥緊了拳頭,牙齒錯得格格響,腿弓起,做躍躍欲試狀,他想那狗一旦鑽到面前,便像獵犬一樣撲上去,扼住它的咽喉,咬斷它的喉管。但那件綠裙子已經從天而降般地擋住了他的視線,黑狗毫無疑問地蹲在了她的背後。她的味道逼退了所有的味道,把上尉籠罩起來。他喪失了抬頭看她臉上微笑的勇氣。她的綠裙如一瀉瀑布,到小腿肚中央時卻突然中止。然後是肉色絲|襪,然後是托爾斯泰的女人們穿過的華貴皮靴。上尉不得不看到女人修長得令人驚訝的雙腿,這是應該令人愛慕的兩條腿,但在上尉的心裏,更多的是對這兩條腿的恐怖。
上尉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小妹妹,你不要跟著我啦,我後天就要結婚,你這樣跟著我,將給我帶來無法收拾的後果,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上尉看看票上標著的剪票時間距現在只有二十多分鐘,他仔細地把面前的腿腳辨別一番,確信沒有危險了,便整理好行包,想站起來擠到候車室裏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那條狡猾的黑狗像泥鰍一樣從腿的縫隙中游刃自如地鑽過來。
檢票口的鐵柵欄內已經沒有旅客,只有一位身穿藍制服、滿臉蝴蝶斑、神色倦怠的女售票員倚在門邊。
他拎起包,匆匆跑向去馬莊的檢票口。從兜裏摸出車票時,他無限欣慰地想到,女人和她的狗沒有車票,站口的檢票員會攔住她,等她買來車票——看樣子她身上也不會有錢——況且也不會允許黑狗登車——那時我已坐在汽車上,疾速地遠離了這個女人同時也疾速地逼近了那個鬧鐘姑娘。
雨聲漸小,洞口的水簾破裂,先變成幾根水線,一會兒就只剩下淅淅漓漓的滴水了。一道陽光照進來。在洞裏他還看到了東南方向的天際上掛起了一道彩虹。王四又問了那女人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依然只有那條狗回應著。似乎再也沒有理由待下去了。他提起行包,淌著淹及腳踝的水,走出了立交橋。這時,那條一直沒有露面的狗竟閃電般從後邊竄出來,在他的腳脖上咬了一口。
上尉鑽到一個人群最稠密的角落蹲了下來,這裏有一堆垃圾,放著兩個骯髒到極點的破墩布。素愛清潔的上尉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就把脊背靠在了牆角上。現在他的背後再也不會有女人的微笑了,他的面前則是無數條移動的或不移動的腿。他機警地摘掉大蓋帽,抽掉了支撐帽子圈的蛇皮彈力架,將鬆鬆垮垮的帽子與蛇皮彈力架塞進旅行包。隨後他又脫掉上衣,照樣往旅行包裏塞。旅行包太滿,他毫不猶豫地拽出兩盒糖果,騰出空間,把軍裝塞了進去。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打著打火機,藍色的火苗跳躍起來。女人保持著適才的姿勢,連一丁點也沒移動。在他手中光明的照耀下,女人又綻開了迷人的微笑。王四覺得自己的整個精神都被那花朵中的笑容俘虜了。他再也不願熄滅手中的火焰,好像打火機一熄滅,自己就要從美夢中驚醒一樣,但耗盡氣體的打火機還是毫不客氣地熄滅了。他掰著灼手的齒輪打火,噼嚓噼嚓噼嚓,除了有一些細小的火星從打火機中濺出外,火苗兒再也無法噴出了。他懊惱地將這個燙手的小玩意兒扔到面前的水中。他聽到了打火機灼熱的金屬部分在冷水中發出的嘶鳴。
女人沒說話,那條一直躲在柱子後邊的狗卻汪汪地叫起來,好像它是女人的代言人。王四感到這條狗的存在非常多餘,轉念一想,又覺得它的存在非常必要。
那條狗躲在柱子背後吠著。它的叫聲裏似乎並無特別的惡意。狗的比較友善的叫聲在潮濕的洞壁中碰撞著,好像幾個潔白的乒乓球來回彈射。洞裏的光線明亮了許多倍,彩虹的一部分被洞裏積存的雨水反射上來,更增添了洞中的柔和氣氛。王四非常清楚,自己再次進洞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打狗報仇。
雨水在天地間拉開了灰白的巨網,往常交通繁忙的立交橋下,此刻竟冷冷清清。這裏地勢低窪,立交橋下既是車輛與行人的通道,也是洪水的通道。馬路上的雨水嘩嘩地洩進來,橋下明晃晃一片。王四站在水裏,尋找比較乾燥的地方,這樣他就站在了那幾根既把立交橋下的空間分割成兩半又支撐了立交橋的粗大鋼筋水泥支柱之間。他放下行李,從口袋裏摸出手絹擦乾臉上和脖子裏的雨水,然後掏出煙、打火機。打火時,一條狗在他背後恐怖地叫了幾聲。他的打火機噴出的火苗可能把狗嚇了一跳,狗的叫聲把他真正地嚇了一跳。他抬眼去尋找那條狗時,猛然發現,在對面那根支柱旁邊,站著一個身穿墨綠色長裙的女人。
王四下了火車就直奔百貨大樓,到鐘錶專櫃一問,說她已告假回家了。幾個女售貨員嬉皮笑臉地問:「你就是燕萍的那個吧?」他說:「就算是那個吧!」王四出了百貨大樓往公共汽車站走。走了一半路程,天開始下雨,起初很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來漸大。距汽車站還有不近的一段路,他擔心淋壞了包裏的東西,便尋找避雨的地方,抬頭看到了鐵路立交橋,緊走幾步,鑽了進去。
那束花葉子碧綠,花朵肥碩,顏色紫紅,葉與花都水靈靈的,好像剛從露水中剪下來的一樣。王四沒有太多的花卉方面的知識,從花枝上生長著的粉紅色的硬刺上,他猜測那束花是月季或者薔薇。
他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面額五十元的人民幣——上尉知道這樣做很不光彩——用兩個指頭夾著遞到女人面前,說:「對不起,算我冒犯了你——如果不是你的狗咬了我,我也絕對不會再回到橋洞裏去……跟你開那些玩笑……請收下,算我對你的賠償。」
她上了車,選了個座位坐下。她側著身子,把微笑和鮮花獻給上尉。
「這怎麼好意思……」上邊客氣著。
上尉忙說:「沒有,沒有,我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上尉的叫罵變成了哭喊:「放開我,放開我,我買還不行嗎?」
他們的吻應該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上尉接了票,連聲道謝。
幽暗中的女人沒有說話,憑著一種古怪的感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靈,他感受到了女人臉上再次綻開了那燦爛的微笑。
你知道自己心中充滿了邪念,但卻用一種彷彿純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邁著什麼樣的步伐撲到了她的身邊,並且用灼熱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頭和那軟綿綿的燕窩。她的皮膚涼森森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使他的嘴唇和鼻子都感到極其舒適。他吻她肩膀時,她笑得渾身顫抖,彷彿那兒就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那束花約有十餘枝,挑著七八個成人拳頭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個半開的、雞蛋大小的花苞。她用雙手摟著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來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紅色的劃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團團簇簇地擁著她的下巴,花瓣兒鮮嫩出生命、紫紅出妖冶,彷彿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暗處的狗再次接著王四的話頭吠叫。
王四問:「小姐,這條狗是你養的嗎?」他對著發出吠叫的地方指了指,又接著說,「它咬傷了我的腿。」
「要不……我拿一盒……」
藍墨水的褲腳消逝在腿的密林裏。上尉一點都不擔心藍墨水褲腳會拐款潛逃,儘管他根本沒抬頭看他的臉。在嗡嗡的人聲裏,幾十隻蒼蠅圍繞著他飛舞。上尉眼皮黏澀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打起了瞌睡。
持久的蹲踞姿勢使上尉的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一咬牙,屁股坐在了那幾塊濕漉漉、黏糊糊的破墩布上。血液立即在全身順暢地循環起來,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舒適,宛如躺在隨著輕浪起伏的甲板上沐浴陽光或是仰望明月與繁星。他的目光抬高了一點,看到了頻繁移動著的人們的臀部之下的部分。他發現其實通過觀察人們臀部之下的部分,就基本可以了解一個人的出身、地位、性格甚至臉上的表情。那個腿肚子上佈滿盤結蚯蚓一樣的曲張靜脈、腳上的破膠鞋上沾著乾牛屎的人絕對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農民。那條白晳但滯重的、腿肚子發達的腿的主人應該是紡織廠的一個中年女工。那個屁股在牛仔褲裏緊繃著上翹著腳上穿著冒牌運動鞋的是個年齡不超過二十三歲的姑娘應該是個爬杆比猴子還要快的女電工。那個屁股上的褲子被木板凳蹭得發了亮腳上穿一雙比較乾淨的布鞋的男人應是某家工廠的一個中年會計員。那條沾滿柴油的綠軍褲的主人是個復員兵、拖拉機手。那個屁股肥大的毛料褲子是個鄉鎮的小幹部,絕對不是鄉鎮的主要領導。那條在紅裙子中輕輕踮動的白腿花襪高跟涼鞋是個胸脯乾癟的基層供銷社女售貨員。那紮著的褲管下兩隻套在黑布鞋裏的尖腳是哪個村的一位老大娘,她有一個女兒嫁到了縣城。那挽著的黑褲管下裸|露著的瘦腿趿著車輪胎縫成的簡易涼鞋、腳趾甲裏積滿黑垢的是像我父親一樣的老農,上尉有點心酸地想。他覺得人的思想風貌都在腿上腳上充分地表現了出來,屁股上的表情基本上也就是臉上的表情。
海軍某部上尉王四回家結婚。他的未婚妻是縣城百貨大樓鐘錶專櫃的售貨員。她的家與王四的家都是離縣城四十里的馬莊鄉,王四家住李家莊,她家住橋頭堡。原說她要到部隊去與王四結婚,後來又讓王四回來結婚,理由是老人年紀大了,想在家結婚熱熱鬧鬧讓老人高高興興。
上尉提起行包,不敢回頭也不敢旁顧,在震耳的嘈雜聲中,穿過攤販夾道,跳了十八層臺階,撲進了公共汽車站售票與候車兼用的大樓的彈簧大門。
這時,飽含著騾馬草料味道的溫暖氣流又從後邊吹拂著他的耳朵了。
公共汽車站門口的路兩側,排開了兩列販賣花生、瓜子、水果、點心之類的小攤販,只要想進汽車站的售票和候車大廳,就必須從攤販造成的夾道中通行。上尉進入夾道,一個扁臉的女攤販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左臂,非要把瓜子賣給他不可。他掙扎著想逃走,女攤販死抓著他不放。上尉想騰出右手對準那張扁臉捅一拳。但此刻他的右臂也被右側一個女攤販死死地拽住了。右側的女攤販嘴唇上生著一層瘡和圖書,說起話來鼻子嘟嘟噥噥的。
道歉完畢,他覺得自己鼻子發酸,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提起鋼筋上的行包,垂著頭,不敢看女人和黑狗,膽顫心驚地向前走。
王四的心緊起來,持續燃燒的打火機突然燙了他的手。他晃滅打火機,一時感到六神無主。橋洞裏黑幽幽的。洞外雨霧漫漫,洞口垂掛著一道雨水的青白簾幕,水從他的腳下響亮地流過去。他並不感到恐懼只是感到思維遲鈍,女人在鮮花叢中綻開的笑臉像一束黃色的火焰在他的腦海裏燃燒著。
上尉撿起行包,大步流星地朝汽車站竄去。他知道女人和狗在後邊追趕,但似乎拉開了五、六步的距離。
他聽到彈簧門在身後響亮地合上了,心中略感寬鬆。售票廳裏人如蟻群,你擠進來,我擠出去,好像每一個人都在鑽來鑽去。上尉野蠻地用手中的行李碰撞著阻攔他的人,似乎招來了許多的閒言冷語,他知道這些閒言冷語都正確得要命,要說不對是上尉的不對,但他根本不在乎了。
他滿以為女人會對這句話有所反應,即使不表示出恐懼表示出憤怒也好,他此刻最懼怕的就是她那種似癡似迷,高深莫測的微笑。
「你在這裏避雨嗎?」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句話既枯燥乏味又淺薄無聊,但他的確又找不到別的什麼話好說了。
上尉跳上空空蕩蕩的汽車,揀了一個位置坐下,他看到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那條黑狗無影無蹤。他知道它絕對在車上。他想如果售票員攔住她,單獨一條狗跟到馬莊就變成了好事,幹掉它,剝它的皮,吃它的肉。他回頭,透過車後的玻璃,看著檢票口。她懷抱著鮮花,面帶著微笑走了出來。美女從來不買票。
藍墨水褲腳關切地問:「同志,您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病了?」
說完那句話,他故做輕鬆地離開橋洞,提起扔在路邊的行包,慢慢走到拐彎處,然後,就像要逃脫警察追捕的逃犯,在那條通往公共汽車站的小斜路上蹽開了大步。疾走了大約有十幾分鐘,他感到提著行包的雙臂又痠又麻,額頭上,腋窩裏沁出了熱汗。雨後的毒日頭很快把濕漉漉的地面曬熱。他在一家賣五金材料的小店鋪外堆滿了鋼筋的法國梧桐樹下放下手中的東西。鋼筋上長滿紅銹。那棵法國梧桐只有茶碗口粗,樹冠蓬著,如一支火炬,在地上投下一團黯淡的陰影。樹幹上用刀子深刻著四個莫名其妙的字:「明根沐法」,他看了不解其意。路上有幾條狗在懶洋洋地散步,幾個蒼老得好像有幾百歲的老人在烈日下合夥編織著一塊巨大的葦箔。他感到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後來,他感到筋疲力盡,小肚子卻一陣陣抽著隱痛。女人的笑比剛才要露骨多了,那種像隱沒在紗幕之後的神祕之美被他的嘴撕破了。他感到與這個女人的距離突然逼近。她原本如同一個路人,與王四毫無牽連,王四想理她就理她不想理她可以抽身走開,但經過這一吻,王四覺得自己欠了這女人許多債,當然他也可以抽身跑掉,但他覺得自己的良心不安。
藍墨水褲腳善意地嘟噥了一句什麼,擠到腿林中去了。
話一說出口,上尉感到很後悔,他覺得這種髒話不僅褻瀆了女人也褻瀆了自己。雖然他看到過在港口周圍晃動的那種女人,但也就是看看罷了,五十元一炮,聽人說過的。
上尉暴怒起來,但她的絕對友善的微笑使他不能發狠。這時他看到了那隻實為罪魁禍首的黑狗。上尉的惱怒終於有了發洩口。他拤著刀子朝黑狗撲去。
黑狗不齜牙也不咆哮,機靈地一閃,就讓氣勢洶洶、頭重腳輕的上尉撲了空。他差不點兒就跌到池塘裏去,皮涼鞋上沾滿了紫色的淤泥。他回過頭來。看到黑狗已經蹲在適才他站著的地方,而他站著的位置,恰是適才黑狗蹲踞過的。上尉的兇猛一撲,起到的作用是人與狗交換了位置,並且還使女人將身體旋轉了九十度。她那可怕的微笑在臉上綻開著。上尉又向黑狗撲去,黑狗還是悄無聲息地機警一閃,女人輕俏地旋轉九十度,人與狗又一次交換位置。緊接下來上尉連續發起的十幾次兇猛進攻,結果都是一樣。他氣喘吁吁地站著,女人和狗卻都是呼吸平穩,沒有絲毫的恐慌和緊張。
上尉握刀子的手緊張地痙攣起來。現在,女人的微笑對他再也不是瓊漿玉液,而是致命的毒藥。他感到眼前全是那微笑化成的赤紅的火焰,而那十幾朵鮮花則是火焰中央最熾烈的部分,女人身上那條綠裙子也像綠色的火苗在抖動。他覺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和刀子正在火焰中熔化著。
「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四說,「我感到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王四在這巨大的轟鳴聲中,思維突然清晰起來。他感到被雨淋濕的衣服冰涼地黏在身上,寒意從內臟裏生發出來,涼透了四肢和體表。一股熱烘烘的、類似騾馬在陰雨天氣裏發出的那種。濃稠的腐草味兒撲進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這種味道,竟是從那懷抱鮮花的女人身上發散出來。儘管他也嗅到了從陰暗地溝中滾滾流過的雨水的腥味和那束鮮花清冷的植物氣味,但都壓不住女人身上的味道。王四的老爹曾當過生產隊的飼養員,飼養棚裏有一鋪熱炕,王四考進高中前一直跟著爹在這鋪熱炕上睡。每逢陰雨天和_圖_書氣,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隻溫暖的搖籃、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現在他聞到這味道,感到這個陌生女人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聯繫,他產生了與她對話的慾望。
通過立交橋的車輛多了起來,他感到那些司機都在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於是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離開了。他盡量淡化著與女人接觸的印象,為自己開脫著:她的狗咬了我,我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咬了一下,我根本不欠她什麼,是的,什麼也不欠。他說:「你還敢不敢調皮了?小丫頭,快回家去吧!」
他提著包站直身體,臉幾乎擦著了她胸前的花束。女人微笑和渴望一如既往。她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因為她站在這骯髒的售票大廳裏如同孔雀站在家雞群中一樣顯眼。那無數面孔中似乎有許多似曾相識。上尉側著身子繞過女人。在她的眼前竟然閃出了一條狹窄的甬道。他立即明白了女人和她的狗緊緊地跟隨著自己,這道路正是為她所讓。上尉想自己正扮演了《狐假虎威》中那隻狐狸,形式上類似,但心境上大不一樣。售票大廳與候車室之間有一個過道,過道兩側有兩間雜貨鋪,還有兩間廁所。上尉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緊走幾步,鑽進了男廁所。上尉進了廁所,提著包打量著牆壁、窗戶、塑膠天花板。牆壁無門,天花板無縫,窗戶上釘著比大拇指還粗的鋼筋。正在廁所裏解決問題的人好奇地看著他。而此刻,門響,女人像一片綠色的雲閃了進來。她視一切若無物,其實她什麼也不看,只要一找到上尉的臉,她的視線和臉上的表情便凝固了。男人闖進女廁所問題嚴重複雜,一個懷抱鮮花的美人闖進男廁所竟沒人吭氣。他跑出了男廁,聽到裏面幾個男人把女人摟抱了起來,黑狗竟然沒有動靜。上尉分明看到它跟進了廁所。這是他難能再逢的脫身良機了。他急匆匆跑了幾步,但難以忍受的巨大痛楚使他再也挪不動半步,女人燦爛的微笑、潔白的肩膀、柔軟的長嘴、豐|滿的乳|房,還有綠色長裙、奪目鮮花、修長雙腿以及那醉人的氣味突然湧進他的腦海。他聽到廁所裏的掙扎聲。他扔掉行包,撞開男廁的門,看到男人們幾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汪著尿水的地面上了。上尉正要衝上去,那條黑狗已經聳著肩上的毛,像幾道縱橫交錯的黑色閃電,把幾個男人咬翻在地。
上尉站住腳,把行包扔在地上,咬牙切齒、使自己發起狠來。他虛張聲勢地壓低了喉嚨說:「如果你膽敢繼續跟蹤我,我就把你推到池塘裏去淹死!」
這時有一輛載重卡車大開著車燈從上坡路上衝下來,雪亮的燈光照耀著被油煙熏黑的洞頂和附著在洞壁上的幾蓬嫩黃的草,車輪濺起來的水花直飛到燈光裏去,宛若一簇簇秋菊。車上好像拉著許多鐵籠子,籠裏關著的動物可能是鴨子,他聽到呷呷的叫聲。自然他沒忘記借光明觀察面前的女人。王四覺得她始終在對著自己微笑。她的目光專注,沒有去看汽車,更沒有看洞壁。
他的眼前移動著各種各樣的腿,粗的細的生毛的不生毛的黑毛的黃毛的光滑的粗糙的白的黑的沾著泥土的糊著牛糞的佈滿疤痕的靜脈曲張的……藍褲子黑褲子黃褲子綠褲子白褲子紅褲子……各色裙子沒有墨綠色裙子,他舒了一口氣。……各種各樣的腳……各種各樣的鞋襪沒有半高跟半高腰古樸華貴的棕色小牛皮鞋,他舒了一口氣。他的周圍浪潮般湧動著各種味道,沒有那種別具一格的騾馬草料味道,他舒了一口氣。
她還站在原地,彷彿連一毫米都沒有移動。現在不必借助打火機的火焰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切:她的鞋她的裙她的鮮花她的臉。當然那種濃郁的腐草味兒更重新包裹了他的身心。
池塘裏出現了三隻潔白的鴨子,呷呷地叫著,悠閒地游動。它們粉紅的腳掌在透明的水中像槳一樣滑動著,撩亂了水上的浮萍,也攪動了他們的倒影。
上尉吐了一口氣,心裏感到輕鬆無比,而感到全身鬆鬆垮垮,好像骨頭架子散了。
女人在微笑。
上尉惱怒地說:「你不要以為我是在嚇唬你!現在我喊數,當我數到三時,你如果還不轉身,我就用刀子先捅了你,然後再把你沉到池塘裏去!」他從腰間皮帶上摘下一把大號的水果刀,打開刀子,對著她的胸脯比劃著。他喊道:「一——二——三——」她依然在微笑。
那間小五金商店的窗玻璃上,似乎貼上了幾張扁平的臉。那邊編織著葦箔的老頭們也把頭顱向這裏轉動。上尉低頭看看自己引人注目的制服,又看女人、鮮花和黑狗,恍然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幅圖畫中。既是圖畫,就無法不讓人欣賞。於是他便倉惶著要逃出圖畫了。
這時,懸在牆上的喇叭催促去馬莊的旅客趕快檢票上車,說汽車即將開走。
上尉遞過票,她接了,略看一眼,巴嗒剪了一鉗子,說:「馬莊,快點,要開車了。」而這時那條黑狗擦著檢票員的褲腳溜了進去,她竟然毫無知覺。上尉看到售票員臉上閃出了驚愕的神情,他知道這神情是為了她而不是為了自己。他想說什麼。售票員反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已經進了站。
他用激動地發著顫的聲音說:「好啊……你這個調皮鬼……小壞蛋……支使你的狗咬了我,你還和*圖*書笑,看我怎麼治你……」
「我真誠地向您道歉,」他對著女人鞠了一躬,「請您不要跟我這種下作的人一般見識,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上尉說:「帶著你的狗回家去吧,世上壞人太多。」
他發現把錢遞到這女人面前如同把錢遞到牛面前一樣,牛盼望有人遞給它一把鮮嫩的青草,她盼望什麼呢?
女人在微笑。
上尉拚命掙扎著,女人們的手卻像鐵箍子一樣難以掙脫。當然他真正想掙脫的並不是這兩個女攤販。危險來自後方。他像隻小雞一樣竄跳著,最後竟大聲叫罵起來。
「真的別客氣。」
路上已經站了十幾個紅男綠女,一邊觀看,一邊議論著。
上尉多麼希望懷抱鮮花的女人從此放了自己,領著她的黑狗回到她的橋洞或者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只求她不要像幽靈一樣跟隨著自己,但事與願違。他始終被女人的味道包圍著。無論他怎麼疾走,也逃不出這氣味的追逐。女人的腳步聲細碎而輕曼,那條黑狗更是悄無聲息,彷彿一股油在地上流淌。他不用回頭就看到女人懷中鮮花的紅光,她離自己只有一步之遙。黑狗距她也是一步之遙。路過那個積著水的小池塘時,在碧綠浮萍的間隙裏,他看到了上尉、女人和黑狗的充滿濃郁詩意的倒影。他知道再拐一個小彎公共汽車站就會突然出現在面前,在那裏他很可能會碰到熟人,因此無論如何也要在這裏把她和她的狗甩掉。
經過這番磨難,上尉覺得自己與女人疏遠了的情感又突然被拉近了。他看到了她的淚水,知道她不僅僅會微笑。她是會哭又會笑的女人,不是妖精。上尉對自己的英雄行為感到滿意,對女人的欠債感消逝了。現在,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心胸正直的大哥哥,而女人則是一個傻乎乎的小妹妹。他用手指梳順了她的長髮,整理了她懷中的鮮花,拉平了她的裙裾。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裏泛著淡淡的憂傷。女人笑著,睫毛上挑著幾點水珠。
他猛然想起,應該買一張去馬莊的汽車票。看看腕上的錶,已是下午四點,正好還有一趟五點的車。他讓一條百褶的白裙從眼前晃過,那趾高氣揚的白塑料涼鞋說明這是一個滾刀肉一樣難纏的女人。他放過一條灰的確涼褲子褲縫如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幹部子弟。他抓住了那隻沾有藍墨水的褲角,遞上去一張十元人民幣,懇求著:「老師,我的腿壞了,勞駕您代我買一張去馬莊的票,五點的。」說著,他把那兩盒包裝精美的糖果舉上去,說:「這兩盒糖,送給您的小孩吃。」
「你還笑?我讓你笑!」王四得寸進尺地把嘴印到她的脖子上、面頰上,一瞬間他感到花枝上的硬刺扎破了他的上衣,刺痛了他胸前的肌膚,花朵上的水珠也弄濕了他的下巴。但當他的嘴緊密地黏到了她的嘴上後,花朵和花枝便不存在了。她的嘴唇厚厚墩墩的,彈性很好。從她的嘴裏噴出來的那股熱烘烘的類似穀草與焦豆混合成的騾馬草料的味道幾乎毫無洩漏地注入他的身體並主宰了他的全部器官。王四昏沉沉地感覺到陰雨天氣裏生產隊飼養室裏那滾燙地熱炕頭,灶旁蟋蟀地鳴叫聲、石槽旁騾馬咀嚼草料地嘎叭聲、騾馬打響鼻的嘟嚕聲、鐵嚼鏈與石槽相碰的鋃鐺聲……都在他的感覺裏響起來。女人嘴裏的味道源源不斷地輸送出來,像給打火機充氣一樣,注滿了王四身體內的所有空間。後來王四回憶起來,與其說自己的嘴巴湊到了她的嘴巴上,毋寧說她的嘴巴撲到了自己的嘴上。
「這……真不好意思,舉手之勞……」手還是拿了糖,說,「您等著,我幫您去擠。」
上尉還沒來得及第二次從頭至尾地回憶橋洞裏的豔遇,就嗅到自己的背後洋溢開了那綠裙女人嘴中的氣息。他驚詫萬分地跳起來,回頭就看到她果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背後,中間只隔著那堆鋼筋。那條極其油滑的黑狗蹲在女人的身後,雙眼瞇縫著。冰涼的汗水在一分鐘之內就佈滿了他的面孔。汗水浸眼,他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面對著好像一直就站在自己身後的女人和那條知不知道是她的黑狗,上尉張口結舌,腦子裏一片灰白。
上尉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說:「求求你,好姑娘,快回家去吧!」
火光映照著那些花朵也映照著她的臉,她的眼睛裏射出善良而溫柔的光彩。好像花兒漸漸開放——她的臉上漸漸展開了一個嫵媚而迷人的微笑,並且露出了兩排晶亮如瓷的牙齒。她的牙齒白裏透出淺藍色,非常清澈,沒有一點瑕疵。
「你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助嗎?」王四說,「你不要怕,我是解放軍。」
女人把懷中的鮮花用右臂摟住,騰出左手,捂住嘴巴,吃吃地笑起來。她笑出的聲音不大,但因笑而引起的身體活動的幅度卻很大。她身體前傾後仰著,那塊骯髒的披肩像一塊灰白的雲片,沿著肩背滑落在地上。她的半個潔白如玉的嫩綠肩膀突然刺進了王四的心臟。他呼吸急促,眼睛像兩隻羽翼豐|滿的家燕飛出巢穴附著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鎖骨與脖子之間那個藍幽幽的燕窩狀的窩窩,恰好依偎得下一對家燕。他的眼睛涼森森的,心中卻有熊熊的黃色火焰燃燒起來。
他開始討厭這條狗,但也沒有轉到柱子後邊驅逐它的念頭。
他終於從這種狼狽狀態中清醒過來,心www.hetubook.com.com中如燒如烤,臉上卻盡量表現出冷靜。他打量著站在明媚陽光中的女人,心中那種大禍降臨的感覺竟然減輕了許多。這女人的確不同凡響。陽光把她的墨綠色長裙照耀得泛出鵝黃色,那鞋那髮那肩窩那胸脯都光輝奪目。當然,那束紫紅色的鮮花是她身上的畫龍點睛之筆,好像如果沒了這束花,一切都不存在一樣。他嗅到花朵的若有若無的清新味道,看到那些紫紅的肥厚花瓣上掛著一層淡薄的白霜。
她自始至終對著上尉微笑。她的嘴巴微張,噴吐著草料香氣;牙齒半露,閃爍著珠璣之光;嘴唇顫抖,表示著接吻的熱望。上尉差一點又心猿意馬起來,但已經西斜的太陽向他提出了警告:兩天之後,將是他與那個鬧鐘姑娘舉行婚禮的日子。想到此,儘管面對著這個幾乎落入嘴中的熟透的鮮桃,他也不敢再動嘴了。
上尉有些惱怒上來,提高了聲音說:「你打算幹什麼?告訴你,你這種女人我見過,就算『打你一炮』,也不過五十元錢,你高貴,一百元總可以了!」
他又一次點燃打火機,在背後那條狗的叫聲中,仔細地觀看這個距自己只有三米遠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上尉的臉。她雙手摟著鮮花,臉上的笑容永遠。上尉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女人將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巨大的麻煩,她不理睬這五十元臭錢是完全正常的。他抱著一絲希望,忍痛又摸出一張五十元幣,兩張同時遞給她,說:「再加五十行了吧?」
她穿著一條質地非常好的墨綠色長裙,肩上披著一條網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經很髒,流蘇糾纏在一起,成了團兒。她腳上穿著一雙棕色小皮鞋,儘管鞋上沾滿汙泥,但依然可以看出這鞋子質地優良,既古樸又華貴,彷彿是托爾斯泰筆下那些貴族女人穿過的。她看起來還很年輕,頂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生著一張瘦長而清秀的蒼白臉龐,兩隻既憂傷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頭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面是一隻紅潤的長嘴。她的頭髮是淺藍色的,濕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其實,上述這些,王四當時並沒真正看清楚。當時,在打火機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最先映入王四眼簾並使他感到突然襲來了莫名興奮的,是女人懷裏抱著的那束鮮花。
喇叭放出了為汽車送行的音樂,司機抬起頭來,掃了一眼車內的旅客,一腳蹬開發動機,拉了一下氣動門的開關,呱噠一聲響,門關上了。汽車緩緩爬行,上尉閉上了眼睛。
周圍的攤販們一個個嬉皮涎臉地笑起來了。
他感到女人在暗中微笑,聽到狗在暗中狂叫。
女人似乎在那兒動了一下,因為王四聽到了花葉的窸窣聲。
淚水沿著上尉的面頰流進了上尉嘴裏。他嘗到自己的淚水竟然也是一股腐草味道了。
「拿著吧。」
「同志,同志,」藍墨水褲角用食指戳著他的肩頭說,「同志,您的票,馬莊一張,票價一元四角,餘款八元六角,請查收。」
女人微微地點著頭,臉上掛著微笑。
說到狗,一個疑團在上尉心中升起:為什麼這條狗只有當我返回廁所時才跳起襲擊正對它的女主人施暴的男人們,而在這之前,它好像一直在觀望。它的襲擊好像是專門做給我看的,或者,它是故意讓女人的掙扎聲拖我回去……想到此,上尉心中緊張,這條狗簡直是一個深刻的陰謀家。它蹲在女人身後,瞇縫著眼睛。一條平凡的黑狗,並無任何驚人之處。
女人無聲的笑容像一道燦爛的閃電,隨著打火機的熄滅而熄滅了。這時,暴雨中響起了沉悶的雷聲,遙遠的閃電把微弱的藍光抖動著投射到立交橋下,彷彿引燃了女人頭上淺藍色的頭髮,一大團幽藍的光模模糊糊地輝映著她蒼白的臉和那些紫色深重的花朵。一列火車冒著大雨從橋上通過,車輪壓迫鋼軌的聲音、汽笛撕裂潮濕空氣的聲音在空曠的橋洞裏被放大了,彷彿即刻就要天崩地裂一樣。
女人的臉上掛著幾滴晶瑩的淚水。看到上尉她立即破涕為笑,然後對著上尉撲上來。上尉在一瞬間冷靜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沒容許她像顆肉彈一樣撲進自己懷中。
王四腳上一陣奇痛,扔掉行李,口出哎唷之聲,猛回了頭,看到那條黑狗的瘦狗電一般地竄回立交橋的幽暗之中,隨即消逝,無影無蹤,無聲無息,宛若魚兒鑽進了深潭。清涼的穿堂風從橋洞裏吹出來,振動著他的衣角。他彎腰查看腳踝,發現狗牙僅僅在踝骨留下兩個紫紅的斑點,既沒有破皮,更沒有出血。查看完傷勢,愈覺得那奇痛不可思議。他做出進洞的決定前猶豫了一會兒。他知道那條黑得像抹了焦油的狗如果再次發起突襲,自己仍然是猝不及防。被狗咬破皮肉完全有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據說縣供銷百貨大樓鐘錶部那個專賣小鬧鐘的女售貨員就是被狗咬傷得了瘋狗症死掉的,他的未婚妻就接替了那人的位置。橋洞中的巨大誘惑無法抵抗,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那條黑狗閃電般跳起來,咬了左側女攤販的手脖子。隨即它又一個騰躍,咬了右側女攤販的手指。兩個比攔路搶劫的強盜還要霸蠻的女攤販怪叫著鬆開了手。
上尉想起了許多驚險電影中擺脫跟蹤的辦法,但一個也不能用。他又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活動起來。活動創造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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