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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史話

作者:汪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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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篇 源氏物語(一)

上古篇

源氏物語(一)

源氏的朋友們發現他行蹤詭秘,有時故意拖住他不許他出去,有好幾晚他都無法脫身去看她,使得他萬分氣惱。幾次他下了決心,索性把她帶回家去,就算被人發覺招致了物議,他也不在乎。
他們本來想乘月色未落時上路,不料一片烏雲遮住了殘月,投下了暗影,但是黎明的天空依然十分清麗,源氏深怕被人發現,催著趕快走,他們邀了右近一同上車,急忙去了。
寒暄後,僧都講了很多故事,說明人世無常,業因和果報,絲毫不爽。源氏一面聽,一面暗想,自己所造的孽,已經夠現世報的了,何況還有來生在等著她,不知將來要受到什麼樣的報應。想到這裡,他萬念俱灰,不如找個安靜地方修行算了……但是忽然今天下午所看見的那張可愛的小臉又重現在眼前,他急於想知道她是誰,他打斷了僧都的話題問道:「這裡似乎還有別人和您一起住吧?我冒失地問是因為有一次我在夢中見過這所房子和這裡的人,今天果然看到了,使我吃一驚!」僧都笑道:「談到您的夢,確實很突兀,說這裡住的人,恐怕也會使您失望。您也許沒有聽說有位按察大納言吧。他去世已久,他的遺孀就是舍妹,舍妹自從丈夫死後,便出家為尼了,恰巧那時我也不如意,不能留在京裡就搬到山裡來,她聽說了便也搬來,和我一同遁世。」
金蟬何無情,脫殼如敝屣,
朝露!噫朝露!
次晨,一片濃霧瀰漫了滿山,連鳴禽的咽啾都瘖啞了。朦朧之中,五顏六色的花木就像一幅極大的錦繡。而源氏最感覺到興趣的是那些梅花鹿,在山坡上忽隱忽現地奔馳著,在心曠神怡當中,他完全康復了。上人雖然步履艱難,但還是來替源氏施行了最後的治療,他莊嚴地念了披甲護身法的陀羅尼咒,老人牙齒不全,聲音不免漏風,但字句卻咬得異常清晰。
她想藉這兩句詩,告訴源氏,事情沒有那樣簡單,讓源氏死了心。哪知源氏看了之後,對來人說:「我實在不慣於以詩來酬答,不如直截了當地和您主人認認真真談一談。」尼姑知道源氏是當朝貴人,不敢怠慢,並且心裡也想看看源氏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便走了出來,施禮道:「雖然我早已不是個年輕少婦,但是我也很不願意這樣地來見您,不過您既然說有要事待商,我祇好應命了……。」「您也許會覺得我唐突,」源氏說:「不過我確是出自至誠,菩薩明鑑。」他說到這裡,看見尼姑的神情嚴肅,不得不停頓了一下。尼姑說道:「雖然我不知道您打算和我商量什麼,不過我祇覺得您所選的方式似乎很特別,並且好像您也很心急的樣子。」源氏於是大膽說道:「我聽說您長期孀居,您千金又早逝,現在您又在苦苦地撫養令千金的遺孤,使得我非常感動。我也是幼年喪母,和令孫女的情形一樣,從小就孤苦伶仃沒有人疼愛,所以我對於令孫女特別同情。因此我很想來彌補她的不幸,我特地來求您能准許我盡一份母愛的機會……。」「您這份高誼,我很感激,」尼姑答道:「不過我想恐怕您弄錯了,我確實是撫養了一個小女孩,但她還很小,您不可能會對她有絲毫的興趣,實在礙難從命。」源氏道:「不然,我很清楚孩子的情形。我誠心地想撫養她,您如果以為我所說的,有過甚其辭的地方,也請您原諒。」很顯然的,他並不以為他所提出來的要求有什麼悖理。尼姑不願意再和他討論下去。這時僧都也快要回來了,源氏說他並不冀望她能夠立刻同意,請她好好想一想再答覆他。
羅衣遺香在,睹物傾我心。
得棲即是福。
但願生生永相愛,

上山求醫

源氏躺在床上,覺得這種嘈雜的聲音已經難以令人忍受,而她,卻處之泰然,好像充耳不聞似的,這班鄰人走後,附近的磨坊又開工了,轟隆轟隆的響聲越來越大,好像是一連串的雷鳴,由枕邊爆出來一樣,除此之外,天空裡充滿了各色音響,由四面八方襲來,遠遠的有木槌敲打,路邊有鵝群淒叫,震得源氏的耳鼓都快炸了。
紀伊守是源氏的副官,他的父親是「伊予」郡的太守,現時不在家裡,家裡祇有一位新娶進來的年輕貌美的後妻空蟬,源氏早就聽說空蟬是位如花似玉的小嬌娘,她本來也是仕宦之後,不幸她父親早死,祇好嫁給一個老頭子做填房。源氏想到這真是天賜良機,可以去飽一飽眼福,便欣然就道,到紀伊守家裡去了。
隔了許久,惟光好不容易來了。「我娘的身體更虛弱了,」他說:「我日夜守住她,所以無法分身來。」然後他湊近幾步,低聲說道:「打聽了,她們是今年六月裡秘密搬來的。她是什麼人,連她的傭人都弄不清楚,我有一次偷偷張望,看見那位女士在寫,一面寫,一面哭,可憐兮兮的。」源氏聽了越發覺得奇怪。惟光說:「我為了想多知道一點她們的情形,特地藉故寫了封信去,她的覆信,文理也很通順哪!」
昨夜暮靄裡,
獨恨今朝霧,
他回到宮裡,惟光已經在等他。惟光有了新消息,他說:「有一天,一輛車遠遠地走近我們的門口,我聽見隔壁鄰居的女孩子們大嚷:『右近,右近,中將來了,中將來了。』一位年紀已經不太小但風韻猶存的婦人跑了出來說:『不要吵,讓我來看。』她便飛奔而出,由花園到巷子有小小的一座吊橋,她不小心,絆了個馬趴,但是她並不在乎,依然注視著那輛車,居然讓她認出車旁的隨從,把名字一個個念了出來,我聽出來好像都是頭中將手下的副官。」「會有這種事!」源氏嘴裡說道,可是心裡免不了想:「難道『她』就是溜走了的頭中將的情人!」他的好奇心更大了。他再三央求惟光想個辦法讓他們兩人能見個面。天下事有志竟成,惟光果然也能不負所託,源氏終於有一天和這位神秘女郎見面了,兩人如感電一樣,立刻傾心愛慕起來。源氏不敢暴露他的身分,和這位女士相會時,總是故意穿得破破爛爛,也不敢乘車,走著就來,偶爾騎了惟光的馬,惟光扮作跟隨,跟著走。女士幾次追問他的姓氏,他都秘而不宣,有一次他發現她在派人跟蹤,被他甩掉。源氏真正愛上了她,廢寢忘食地整天都想著她,他雖然事情很多,但他發現,他在她家裡的時間最多,真是寸刻難離了,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怎麼啦,難道我瘋了!源氏不斷自問。她呢,的確十分柔順,有時她自我謙抑讓人憐惜,雖然她充滿了少女的羞澀,但是顯然的,源氏並不是她初戀的戀人。
柔苞願呵護。
叫隨從送到左鄰去,這時夜已深沉,源氏不能不走了。走出去再回頭望時,已是一片漆黑,祇見重幕後透出一線燈光如螢。可是到了六條院時,景象大不同了,到處金光耀眼,寬敞的宮室,華美的陳設,真是人間天上!霎時間他把茅屋、籬笆、爬牆的夕顏花,忘得乾乾淨淨。他二人如膠似漆地繾綣了終宵,醒來時已日上三竿,慌忙趕回宮裡去,在必經之路上,又走過那間茅舍,以前也經過不知道有多少次,但從來沒有注意到它,此刻騰地便想起了扇子上的那首詩,到底是什麼人寫的,非打聽清楚不可。
「我聽說按察大納言有位千金,」源氏進一步問道:「希望您不要介意,我這樣刨根問柢。」「不錯,」僧都答道:「他有個獨生女,十年前也死了,她的父親原想把她送進宮,但是她執意不肯,她父親去世後,祇剩下舍妹一人來撫養她成人,誤聽了媒婆的話,把她嫁給了兵部卿親王為妾,不料大婦凶得厲害,不斷地虐待她,儘管俗語說:『人不會因受折磨而死』,但我卻親眼看見,我自己的親人,確實是因為受氣受冤,抑鬱而亡的。」
遺衣多淚跡,恨不未嫁逢。
自從窺得弱枝後,
不久擎羊星又顯了,源氏沒有通知紀伊守,就又輕車簡從地到了紀家,空蟬聽說他來了,就趕快躲了起來,源氏請小君遞封信,小君到處找他姊姊,不見蹤影,後來在侍女房間裡把她找到,她卻死也不肯出來,託詞說她需要按摩。她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讓任何邪念侵到她的心裡來。
最後輪到藤式部來講講他的經驗,他說:「我沒有什麼綺緣可說,你們一定要聽的話,祇有將我唯一的遭遇講給各位聽。我的老師,是位博學鴻儒,他有兩個女兒,其中的一位相當美麗,頗有父風,一肚皮的學問,和她在一起時,自覺慚愧,她中國書讀得很多,會作漢詩,她還教我作那複雜的玩意兒,除了學識之外她也會治家,真當得起左馬頭所說的十全十美的妻子,但是我沒有勇氣娶這樣一位才女,我想各位也和我一樣,不會願意天天對著一位活字典,讓你永遠抬不起頭來,但是我又沒有任何理由和她斷交,有一天,我偶然又闖到她家裡去,她看我來,很緊張地隔著一面屏風和我說話,我想,大概她是在鬧情緒了,也許我樂得乘此機會和她大鬧一場,就此散夥,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讓我發現了她有吃大蒜的嗜好,這天她沒有料到我會來,她吃了一嘴的大蒜,臭氣噴人,她狼狽地解釋道:『我患了重傷風,所以吞了幾顆大蒜,不過你如有事,我還是可以照做的。』看樣子她絲毫沒有傷風的痕跡,聲音也並不異樣,這時大蒜的氣味已經越來越薰人,我站起來預備鞠躬而退了,她隔著屏風喊道:『等我嘴裡的味道消失了之後,你再來好了。』我已不能忍,想起半首舊歌,我就唸道:『今夜蜘蛛已結網,明朝何堪復再來!』便不顧而去,從此不敢再去看她了。」
源氏聽他們這些經驗時,心裡總在盤算著一個人,這幾位男士所描述的女人缺點,他心上人一樣也沒有,暗暗得意,喜悅的心,好像脹得滿滿的,她真是個傑出的女人!他想。
獨恐驕陽出,
遊子衣袖露不乾。
當夜的談話沒有達到任何結論,便散了。
源氏遜謝道,我怎麼能比得上優曇花!上人也拿了一杯酒來敬他,口中念道:
花開遍地無心賞,獨見牽牛惹我憐。
源氏聽得很有趣,說道:「那祇好讓她去做海龍王妃了!」「對了,對了,」大家異口同聲地笑道:「恐怕這就是老頭子的原意了!」
偶宿露床羈旅客,
源氏祇好起來,坐在窗沿上,推窗外望,看見小院裡的叢竹,在月光下也顯得鬱鬱蔥蔥,和大花園裡的竹子並無兩樣,而牆根下的蟋蟀,祇有叫得比遠處聽來的更清脆,在這樣一個地方雖然有很多缺點,但是有了她,每樣缺點也都另有韻味。她穿著一件白色緊衣,披上了一件灰布的外衫,雖然粗樸,但更顯得她高雅,她張嘴說話時尤其嬌媚,惹人愛憐,他真想把她藏在什麼天hetubook.com•com涯海角裡去,任何人都不能來打攪他們。「我要帶妳到個地方去,」他忍不住又提出了原議,「離此地不遠,可是很安靜,不會有人吵了。」他又叫了一句,「我們不能永遠這樣呀!天一亮就要分開!」她點點頭不再反對了。於是他把右近叫了來,吩咐她去找一輛車,這時天已漸曙,雞已不叫了,遠遠地聽見一個老人口中唸唸有詞,他似乎在還願,走兩步就跪下磕頭,以頭撞地。他辛苦地前進,走近時聽清楚了,他在唸:「南無當來導師,南無當來導師!」源氏說:「妳聽,這是好兆頭,菩薩保佑妳我來生來世都恩愛。」他隨口吟道:
夕顏晚芬芳,

空蟬

渺茫他生更難期!
知君戀弱花,
她明知道他是位貴公子,故意裝窮,他在躲著人,怕人看見,鬼鬼祟祟地等大家都睡了才出現,像鬼故事裡的鬼情人一樣,這種神秘的幽會她當然不自在,而源氏也時時刻刻擔心,她會不會和對付頭中將一樣,忽然地無影無蹤了呢!
伊豫介——空蟬的丈夫!源氏心裡一驚,他來幹什麼?但是也不能不見。伊豫介是由郡裡回京請訓,特來拜謁的。由於長途跋涉的關係,這位老頭兒顯得又黑又憔悴,源氏暗暗想道:老傢伙實在很醜,誰會愛上他!不過人雖然醜但是談吐風雅,似乎很有教養,對源氏也執禮甚恭,他和空蟬之間的秘密,真的毫不知情的樣子。源氏心裡慚愧,湧上了一陣陣的內疚,空蟬的冷淡,雖然傷了他的心,此時倒深深感激她了。
此日佳兆信不欺!
君不見殿堂美如玉,
宋真宗的大中祥符元年,王欽若剛剛擢任同平章事,他雖然奉命主編一部史無前例的大著作,有一千卷的《冊府元龜》,但是他卻集中他的精力在假造天書,欺騙仁厚的真宗去封禪,並沒有想真正流傳一本文藝作品。那時離「元曲」的時代還有三百多年之久。
一〇〇八年,在歐洲,西羅馬已經解體了,而神聖羅馬帝國則尚未成形,基督教文化剛剛發芽,是封建割據的開始。戀愛、飲宴、狩獵、詩歌是王侯武士所專享,是武士們的世界,老百姓如牛馬如草芥如螻蟻,除了工作之外還是工作,生命都不值錢,更談不上什麼娛樂或福利了。文人呢?更是一種寄生蟲,祇能拿著一把洋琵琶,到處流浪到王侯們的宮門前,編些故事邊彈邊唱來討一些酒錢。這是黑暗時代的初期,根本沒有文學,更沒有大部頭的小說。
何須覓華屋,
不如草堂春睡足。
源氏忽然發了瘧疾,求醫問卜,都毫無效果。繼續地發冷發熱,發之不已,人漸漸虛弱了下來。有人勸他趕快到北山去,那裡有位高僧會治病,去年夏天就治好過很多人。「您快去找他醫治,耽誤了下來,以後就不好辦了!」他於是派人去請高僧來,不料使者回說,這位上人已經十分衰老,行動不便,不能下山。「怎麼辦?」源氏說:「我祇有偷偷去就他了。」他於是帶了三五從人,一清早便往北山裡去了。北山是在群山深處。這時已是三月底,京中的櫻花已殘,但是山櫻卻開得正好,一路上落霞搖曳,變出很多幻景,以他這樣俗務纏身的人,難得看到這樣的風景,使得他心神俱暢,走了半日到了寺院,那寺院也十分幽雅,上人住在高巖下的一個石洞裡。源氏雖然沒有自報姓名,並且是微服來見的,但是他的容貌任何人都認識,上人看見他進來,馬上迎上來說道:「對不起,前幾天您差人來請我上京,不過因為我已經絕念紅塵,並且我的法術也幾乎忘光了,所以不敢應命,現在竟勞您親自枉顧,實在罪過,罪過。」言下雖然表現得十分惶恐,卻看著源氏笑了。很顯然地,他是一位心地慈悲並且道行很高的人。他便對源氏畫了幾道符,唸了多次咒文,等他把各種法術做完之後,旭日已經高升了。源氏走出洞門,周圍一望,只見在他腳下,有很多小房子散在各處的山坡上,一條蜿蜒的小徑直通到其中的一所茅舍,雖然也和其他小屋一樣,以叢竹為籬,但顯得格外精緻寬敞,一條有頂的長廊從大門連到正屋,周圍的樹木都修剪得十分整齊。「這是什麼人住的屋子?」源氏問,隨從中有人回說這是僧都的住宅,他兩年前到此地來退隱的。源氏聽到是僧都,便說道:「我跟他也很熟,不過我不願意穿著這樣的服裝去見他,我希望他不知道……」這時忽然望見由這所房子裡,走出一群孩子來,一個個穿得花花綠綠很漂亮的衣裳,他們出來忙著採野花,顯然是採來預備供佛堂的。源氏的隨從裡有人說道:「有女孩兒呢!」他走下兩三步,「這位和尚怎麼會有女眷呢?」邊走邊說:「到底是些什麼人呢?」他看清楚之後,回來報告道:「是些女孩子,有幾個還很美呢,年紀也不小了呢!」
他含著淚水,送源氏一根獨鈷杖,作為護身之用。僧都也將他所珍藏的一串金剛子玉做的念珠,送給了源氏。這串念珠,是以前聖德太子由百濟得來的古物,裝潢還保持著原來的唐風,是用一個鏤空袋網裝著,上插一枝百葉松。另外又送他一個青瓷壺,裡面裝的是藥,以備不時之需。臨時又採了大把的藤花、櫻花,源氏也都一一收下了。他吩咐趕快由京裡辦些禮物上來,首先布施給上人和他的門徒,然後普及到其他各人,連山上的居民都分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在他誦完經,預備起身的時候,僧都去找了他妹子,徵詢她關於小紫的事,她有沒有做決定。她說:「現在還早,等三五年後,貴人還沒有改變心意時,再說好了。」僧都將這話轉達了之後,源氏非常失望,他便託了僧都家裡的小傭人遞了一張紙條給尼姑:
他躺在床上休息,可是怎麼也睡不著,拿出他懷裡那件薄綢衣更是感觸萬分,他便起來找到一張紙,匆匆寫了一首詩:
他衝出房,打發老僕人的兒子趕快去找惟光,如果他那位當了和尚的哥哥也在家,就一併把他請來,就說這裡有人受了驚,但是千萬不要驚動他家的老太太,他們的母親。那孩子奉命,飛也似地去了。
那婦人答道:「您知道這裡沒有人能懂得這種詩的,還不如說得清楚一點。」「我有特殊的理由,」源氏說:「請您轉給您主人,她會懂的。」果然尼姑接到口信之後,知道源氏是看中了她的外孫女,不過,她想,源氏未必知道孩子還不滿十歲,她於是也作了一首詩,叫那婦人轉去:
暮靄濛濛,
尼姑一面梳著孩子的頭髮,一面埋怨地說:「好漂亮的頭髮!就可惜妳不肯好好梳,真煩人!妳這孩子老長不大,別家的孩子,在妳這年紀,早就懂事了,妳的媽,當她爹故世時才十二歲,已經什麼都會做了。而現在如果我死了,我看妳怎麼辦,真的看妳怎麼辦!」說著,說著,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源氏由遠處偷看了這一動人的場面,也傷起心來。那孩子一直注意聽,她羞慚地低下了頭,那一頭烏雲也跟著披散了下來,尼姑滿懷慈愛,看著她那小樣兒,吟道:
柔苗信堪誇;
豈能悅君意,
他又摸回到房裡。依稀中看她還躺著,右近伏在她旁邊,臉蒙在被裡。「妳怎麼啦?」源氏推了推右近。「在這種沒有人住的房子裡,狐仙會來作祟,可是我來了,他們就跑了。」源氏一面安慰右近,也一面替他自己打氣。右近說:「我不知怎麼會忽然趴了下來,我的女主人一定是嚇壞了。」源氏彎下腰摸摸她,嚇了一跳,人已經僵了,氣都好像斷了,她也已經沒有反應,不認得人了。燭影搖曳,那孩子拿了根蠟燭來,接過來時,他模糊地照見了夢中所見的那個影子仍然站在枕邊,就在一剎那間忽然不見了,他嚇得周身是汗。古書裡常常有這樣的記載,一定是鬼,好厲害的鬼。他趕忙走到床邊,臥到她身旁,輕輕搖動她的腿,不好,她的腿是冷的,再湊到腔上,已經完全沒有氣了,糟了,糟了,在燭光下她面色蒼白如紙。「妳活回來呀!」他驚慌地叫道:「我的心肝,妳快活回來呀!」他撲到她的身上,「不要這樣瞪著看我呀!」這時她已冰冷,毫無表情地瞪著兩眼!
日本一條天皇的寬弘五年,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日本最早的情欲文學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問世了。寬弘五年是西曆一〇〇八年,中國則為宋真宗的大中祥符元年。
好不容易惟光來了。惟光一向自誇能幹,隨時都在伺候著源氏,偏偏今晚他不在。右近聽見他來了,好像見了親人,有好多冤枉要訴說似的,又大哭了起來,一直忍住了眼淚的源氏,這時也像奔泉似地流了下來,哽咽地說道:「這裡發生了一件萬想不到的禍事,非念經不可,所以我要你哥哥一起來!」「他昨天就上山了,」惟光答道,看見她僵僵地躺在地上,知道出了事,驚問道:「是您一時盛怒,把她打死了!」源氏搖搖頭,說不出話來,祇是哭泣,惟光看見主人哭得傷心,也不免悲從中來,淚滿盈眶,但是還算他最老練,「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要趕快辦事,」他說:「第一不能讓工人的兒子知道這裡死了人,否則他傳出去的話,就不得了。屍身怎麼辦,我們不能送回她家裡去,她家裡人知道了,一定會鬧得天翻。」他躊躇了一下,忽然說道:「有了,祇有送到尼姑庵裡去,我父親的奶娘現在西山修行,送到她那裡去殮葬,保證不會有人知道。」說罷,他便奔了出去,很快領了一輛車來,他用一張草蓆把她裹了。源氏看到她最後一眼,面貌異常安靜,這時眼睛也閉上了,她一頭長髮,沒有法子梳,讓它拖在地上,她身體好小,惟光不費力地把她抱到車裡,他叫右近也坐了進去,源氏也想跟著去,被惟光擋住,說道:「您趕快騎了我的馬,回宮裡去吧,多少人都在等著您啦!」他自己捲起褲腿,大踏步跟在車後,走了。
第二天雨止了,放睛之後,長空一片蔚藍,心神暢快極了,他想到好久沒有回到丈人家裡去了,應該去看看。他的太太,葵夫人,依然住在娘家,幾天不見,去看她時,臉上絲毫沒有喜色,她端莊美麗,衣著服飾十分整齊,但是讓人有凜然不可犯之感,坐了一會,也找不到什麼有趣的話頭,心上祇覺得有一種壓迫,他便去晉謁他的老丈左大臣。左大臣看見他來,拉住他問長問短問個不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機會退了出來,看見一張榻子倒頭便睡了。一直睡到晚飯,他原想回宮,可是有人說不行,今晚擎羊星當頭南方對殿下不利,不能去。源氏說:「這裡和我家都在南方,就都不能過夜了!」在這擾擾攘攘不知所措的時候,一位女官說紀伊守家裡可以住,他家在正北,不如借住一宵。
他已經睡下了,忽然聽見有人叫惟光,那人說道:「我家主人剛才聽說殿下光臨,特地遣我來邀請殿下屈駕蒞臨茅舍去。我們那裡也有下榻之處。」是僧都差來的人。源氏謙辭道:「十幾天來,我發瘧疾,老也不好,有人勸我上山來求上人替我醫治,我想萬一醫治不好,可能會貶www.hetubook.com.com損了上人的隆譽,所以才微服前來的。來了之後當然不敢驚動任何人,所以沒有晉謁僧都,希望僧都原諒,洞裡已很舒適,不想奉擾了。」來人回報去不久,僧都親自趕來了。源氏對於這位僧都,也有些顧忌。因為他雖然是位出家人,但朝中要員都敬重他的智慧學問,對他十分禮遇。源氏很不願意自己穿得破破爛爛的樣子,被他看見了,將來成為被他批評的把柄。僧都既然親自來請,只得依從,但心裡免不了有些不自在。管不了那麼許多了,他想,再能看看那小東西要緊。源氏到了僧都的茅舍,只見房子雖然樸質幽雅,但許多地方都是匠心獨運的,花園是利用山卡自然生長的花木,加以整理點綴得極為精緻,因為當夜沒有月光,所以在溪邊燒了一串火把,又在樹上掛起了很多玲瓏的燈籠。前廳裡布置得一塵不染,由香爐裡飄來名貴的濃香,整間屋子都薰得馥郁芬芳。這些香味,源氏從來沒有聞過,和他薰衣裳的不同,大概是尼姑她們特製的香了,源氏想。

誰是狐仙

這時屋子的主人忽然由東廂走來,說道:「啊呀!你們敞開窗戶,不怕生人看見你們啊!我剛才聽說源氏殿下由京裡到山上來醫病。他喬裝改扮,不讓人識出來,今天幾次我都錯過了,沒有向他致敬。」尼姑聽了馬上緊張起來,「真難為情,」她說:「他可能已經經過此地看到了我們了。」她連忙把簾子放下,嘴裡繼續說道:「我倒真想見見這位殿下,聽說他十分瀟灑,連像我們這樣看破紅塵的人,看見了他都會忘記人世間的苦惱,而祇會覺得人生美麗,貪戀地想多活幾年了呢!」
老僧都還沒有離房間之前,源氏已經悄悄溜回到山洞裡去了。他滿心喜悅,今天發現了這樣令人著迷的小佳人!偶然山間漫步,便找到了珍寶,不過這孩子是誰?他想問。反正他想把她接回到家裡去,永遠永遠在她的身旁,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和她說說笑笑、散散心,就如同以前和在宮裡的「她」一樣!
「我帶妳到一個好地方去,」源氏終於向她啟齒了,「到了那裡,就不會有人打攪我們了。」「我不要,我怕,」她說,「你的行動太怪了,我不敢和你一起去。」她好像個孩子。源氏笑道:「我倆之中,不知道哪一個是狐仙呢!走著瞧吧!」她聽了便改了主意,說道:「好吧,我就依你,隨你到哪兒,我都跟你。」這時源氏又想起了頭中將,她會不會故意在安他的心,然後再悄悄的一去不復返了呢!不會,她不像是騙我,她不會跑。
蟬翼本嬌柔,何堪雨露濃,
適逢雨露光。
回到家中,他把經過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小君聽,怪他道:「你真把事情越攪越糟,你的姊姊也真是無情,看樣子她是真愛她的丈夫。」小君也無辭以對,祇能垂頭不語。
這次他自己輕車簡從,不會惹人注意,因此她們來窺探的,絕不可能是他,這樣一想便放了心,細細地來觀察這所房子了。除了牆是籬笆做的之外,連大門也是一鳳籬笆,半掩著,可以望得到裡面的情形,好像是一所極其簡陋的屋子,他對於住在裡面的人,油然興起了憐憫之心,但一轉念間忽然想了一首詩:
芳蹤竟盡遮。
右近由她自己的恐怖之中轉醒了過來,看見她女主人的樣子,不禁放聲大哭,源氏沒有工夫去理她,他現在得想個辦法處理善後。他想起以前有位大臣被鬼嚇死,過一會又活回來了。不,她絕對不是死。她會活回來的。
正當車馬齊備,預備上路了,忽然又有一大批人趕來,都是大臣府裡的人,頭中將、左中辨都來了。他們怪源氏道:「你一個人跑到山上來,也不通知我們一聲,真該罰。」另外一個說:「我們跑了這麼遠的路,連風景都沒有欣賞,馬上就要回去,豈不冤枉!」說罷,他便坐下了。「讓我們都休息。」大家嚷道,便團團坐在岩石旁的青苔上,他們拿出一大瓦壺的酒,便輪流喝起來。一條溪水在石間奔流,形成了無數的小瀑布。頭中將抽出他的簫來,嗚嗚地吹了幾支曲子,左中辨一面用他的扇子拍板,一面唱起那支名歌「豐浦寺之西」,這些來迎接源氏的貴公子們,一個個都是英才煥發的漂亮小夥子,但比起源氏來就相形見絀了。他斜倚在一塊巨岩邊,丰姿瀟灑,秀逸逼人,無論是誰,都免不了要多看他幾眼。他的隨從裡,有會吹篳篥的,有會弄笛子的,這時也一一現了身手。僧都由家裡搬出他那張琴來,親自送到源氏面前說道:「請您隨便彈彈,也好讓山中的群禽吃驚一下。」源氏無奈,雖然心裡並沒有這種雅興,但也不願意過分掃興,勉強彈了一下,便起身告辭了。山裡的人都十分惋惜,不忍讓他走。不論是法師還是兒童都含著淚,上了年紀的尼姑心裡更是捨不得,歎道:「真不像是今世之人呢!」僧都也說:「實在不知道是什麼天機,這樣的人竟讓他生在日本的末世,真令人不勝悲戚!」說著禁不住熱淚又流起來了。小紫雜在人群中也說道:「真是個好人,他好像比我爸爸還要好吧!」「那麼妳就去當他的女兒好了。」她身旁的侍女說。「也好呀!」小紫說。從此以後小紫心上總有個源氏的影子,她不論是畫畫還是玩玩偶,總忘不了源氏。給玩偶穿上最華麗的衣裳時,總是叫它為源氏了。
二條院的家是源氏外祖母留給他的遺產,可是他並沒有來住過,他平時不是住在宮中,便是住在丈人家。這時到來一看,連大門都東倒西歪了,進了大門,院子裡長滿了野草青苔,真像是久已沒有人住的荒居了。她縮在車裡,顯得又懊喪又緊張,源氏心想那是因為她住慣了小房子,沒有見過大氣派的邸宅,免不了有點心怯,車子徐徐地開進花園,晨霧瀰漫,露氣很重,樹木都像是水裡撈起來的,新鮮異常。車子停在一所大房子前面,源氏打發車走之後,領著她們倆,走進屋子,每間房間都打掃得十分乾淨,右近東張西望,眼睛裡充滿了驚奇和滿足,源氏家裡的僕人不但勤快並且忠實,看見主人回來,高興非凡,馬上端出滾燙的粥和精緻的小菜來,他們吃了之後,便雙雙睡了。幾天以來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得到了休息。醒來時已烈日當空,源氏打開了板窗看時,好大一個花園,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大!遠遠的樹叢好像原始森林,屋旁什麼樣的花卉也沒有,祇見一片枯黃了的野草,池塘裡長滿了蘆葦,真是滿目蕭瑟。一點人聲也沒有,他的僕人大概另有單獨的房子,不連接在一起,更覺得孤荒了。他回頭看著惺忪睡眼的她,道:「我們真到了一個怪地方!不過妳不要怕,有我在,任何鬼怪都不敢來欺負妳。」這時源氏除去了他那塊半遮的面罩,說道:「現在妳該告訴我妳的真姓名了吧!」她雖然滿心歡喜,看到了源氏的面貌,真是個秀逸非凡的小郎君,但是她還是不肯吐露她的家世,說道:「我和《新古今集》裡的漁夫的女兒一樣,沒有名字也沒有家。」源氏碰了個軟釘子,很不高興,賭氣地說道:「就隨妳吧!」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但是情人之間的芥蒂,難得持久,瞬息之間便煙消雲散了。
他十二歲的時候,雖然未脫稚氣,但是照皇室的往例,已經可以算作成人了。桐壺帝非常高興,親自來替愛子籌備成年大典,特地敦請了左大臣來替他加冠,到了那一天,源氏脫下了孩子的衣服,穿上成人的袍褲,薙了一部份頭髮戴起冠帽來,顯得格外英俊,在旁觀禮的,有忍不住流下眼淚來的。左大臣有個獨生女,十分美貌,皇太子看中了她想娶為妃,但是左大臣卻喜歡源氏,這天面奏皇上要把女兒許配源氏,皇上欣然同意,於是就在冠禮完畢之後,又舉行了婚禮。新娘名葵,比他大四歲,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源氏雖然是個人見人愛又漂亮又聰明的小傢伙,但是新娘卻嫌他不夠穩重,不懂事,太年輕。而他呢,心裡另有所屬,總忘不了他後母的倩影。
願汝永相助,
優曇花開三千年,何幸今朝得拜顏!
化為飛煙逝。
源氏進到房裡一看心中大喜,床上祇睡著一個人,卻有兩個鋪蓋,他急忙脫下外衣,便往被窩裡鑽,對方居然沒動靜,他仔細一認,才知道糟了,找錯了人!這時他也沒有法子退縮了,將錯就錯,恰好她醒了,睜開眼睛,雖然好像意外,但是一點驚恐的樣子也沒有,他放了心,原想解釋是走錯了房間不是來找她的,一轉念,使不得,這樣反而洩漏了他和空蟬之間的秘密,於是他便對這位女士大獻殷勤,而軒端荻也十分開通,兩情相悅,痛痛快快地繾綣了一整夜。臨別時源氏囑咐道:「我們必須保持秘密,我不是個可以隨意行動的人。」她說:「知道。」很懂事的樣子,「我也不能讓人知道,以後恐怕連信都不能寫給你,寫去了人家一定會覺得奇怪。」源氏道:「當然,不過也無須瞞小君了,有信可以託他傳遞。」說罷他便起身,看見地上那件空蟬溜走時遺落下來的薄綢衣,他撿了起來揣在懷裡,悄悄走出房門把小君喚起,二人乘天色朦朧,想趕回去,不料在玄關處,碰著一位老娘,忙問是誰,幸而小君機警,說道:「是民部,你都不認得了?」「啊呀!」那老娘喊道,「民部長得這麼高了!我肚子痛,不能跟你們閒談了。」她匆匆走了。源氏穿了那身女人裝,居然混過去了!
她的筆姿秀勁高貴,一點沒有造作的樣子,確是一位很有修養的閨秀。
尼姑馬上覆道:
源氏憶起那陰雨之夜,他和頭中將等幾個人批評女人,大家認為低階層的婦女不在討論之列,因為和她們不會有接觸,但是這位女士似乎值得注意了。他這時又忽然想到了空蟬,如果空蟬對他不是這樣無情的話,可能他也會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要不得,而會去想盡了辦法和她斷。現在是因為得不到手,才心心念念地想衝破她那道冰凍的防線。在去探望奶娘的病以前,源氏的確沒有注意過平民階層的女人,現在他的趣味更廣了,普及到他朋友所說的各階層了,尤其當他想到那位在無意之中發生了關係的女郎,她那副天真的模樣神情,答應他,她會等他,他便會十分得意。不過他卻從來沒有再理過她,因為怕空蟬發覺……正在這樣迷迷糊糊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報道,伊豫介來訪。
《源氏物語》故事內容有一點像《紅樓夢》,以一位俊秀瀟灑的男士為中心,在女人堆裡所發生的若干悲歡離合的情節,不過《紅樓夢》似乎高雅一些偏於「靈」,而《源氏物語》則原始一些偏於「肉」。最後也相仿,是一個半悲劇以遁入空門作為結束。以下我把全書做一簡單的介紹,若干重要的章節我就譯得詳細一點,以便使讀者對該書有個概念。
住在六條院的嬸娘,紅顏命苦,年紀輕輕便守了寡。源氏萬分同情她,忍不住經常要去看看她。日久生情,便做了嬸娘的入幕之賓。一天源氏由宮裡往六條院去幽會時,路經他奶娘家,猛然想起有人告訴他,奶娘病重,已經落了髮做尼姑了,按理也應該去看看她。找到她家大門時卻上了鎖,車子進不去。隨從就去把奶娘的兒子惟光找了來,叫和_圖_書他把大門打開。在這當口,源氏無事,便四下張望了一下,只見隔壁一所房子,在短牆之上有一排籬笆,籬笆上掛了簾子,但是裡面的情形仍然隱約可見,似乎有一群女眷正朝著街上窺探,從下面望上去,祇看見她們的前額,原以為她們是站在地上往外張望,一想不對,她們不可能有那樣高,一定是踏在一張桌子或床上,才能有這樣高,於是源氏狐疑了起來,她們在看什麼?
他和他的大舅爺(左大臣之子,葵的哥哥),同在禁衛軍裡任職號稱頭中將的,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他們年齡相彷彿,也一樣是青年才俊。在一個五月梅雨天,外面下著大雨,他二人守在源氏的朝房裡聊天,頭中將在燈下翻閱源氏桌上的書,偶然打開了抽屜,發現有一大堆信,一看筆跡,竟全是女人寫來的情書,他好奇心大發,搶著非看不可,源氏無可奈何,祇好讓他去欣賞,實際上又沒有什麼好看,祇不過是些單相思的女人寫來的,字沒有寫好,文理也不大通,源氏說:「你既然看到我的秘密,你也應該提供一些你的寶貝出來。」於是兩人的話題自然就轉到女人身上來了。這時同為朝官的左馬頭和藤式部二人走了進來,他們也加入閒談,頭中將認為女人可以分為三個等級,出身高貴的女人總是喜歡做作矜持,搭起架子來,不苟言笑,隱蔽她們的缺點,讓人無法捉摸,真是十分無趣;中級女人最為自然,誰都可以接近她們,也能品頭論足和她們隨便調笑做朋友;至於再下一等的女人,就不是我們這種人會接觸得到的,不必去理會她們了。所以我們應該注意的祇有中流階級的女人了。頭中將說完之後,左馬頭便搶著表示意見,他說十全十美的女人簡直太少了,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治理家政比治理國政還要困難,選妻不但要貌美賢慧,還需要她真能愛你,真是難上難了。他曾經和一個十分能幹的女子相戀,可惜她妒心特重,他想把她糾正過來,有一天他故意騙她說他已經另外有了愛人,這位女士居然大怒,拿起他的手就狠狠地咬了一口,幾乎咬斷了小指。他說:「我痛極抽回手來之後,便憤然起立對她厲聲說道:如果我用我的手指來計算我們相會的次數時,痛的絕不祇是一根小指!她聽了便嚎啕大哭道:倘若你心裡祇記著痛的話,我們就不能不分手了!當時我不顧而去,過了幾天,我估計她一定把這件事淡忘了又去找她,卻發現她人去樓空回娘家去了,好不容易把她找了回來,她堅持如果要重拾舊歡的話,我必須答應她不再去拈花惹草,但是對於這樣的條件我當然不能接受,我毅然回絕了,誰知她不久便生病,沒有幾天死了。真使得我痛悼萬狀,我原來祇想氣氣她的,不料她禁不起開玩笑竟棄我而去了。實在她真能做一個理想的賢內助,她不但會繡花,還會染色,很少女人有她那樣巧的。」說罷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有無限惆悵似的。頭中將也歎道:「牛郎織女雖不能長相廝守,但是他們的情愛是永恆的,你的遭遇真可以算是曾經滄海了!」左馬頭又繼續講他第二個經驗,他說:「我還認識一位身分高貴的女人,會吟詩,也寫得一手秀麗的字,人長得也不錯,自從我那愛人死後,我便常常到她家裡去,有一天散值的時候一位仁兄和我一起退朝,他問我到哪處去,我說往東去,他說他要往東去看位朋友,於是我們便相攜而行,結果到了我的相好門前時,他說他到了,使我大為驚奇,我祇好一人踽涼獨自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隱處我看他拿出一支簫來,嗚嗚地吹將起來,不一會屋子裡也有琴聲傳出,顯然是為他伴奏,似乎是他們約好了的幽會的暗號,原來她另有所戀,我這才恍然大悟,從此我就和她斷絕了。」左馬頭說完後,頭中將也忍不住說出他的一段怨史來,他說:「我認得一位小姐,賢淑美麗,她的父母雙亡,認識我之後,便一心一意依靠著我,對我體貼萬分,而我卻依然在外胡搞,經常經過一段時間也不去看她,可是她從來不以為忤,總是笑臉相迎溫存備至。日子久了,居然有人密告我們的關係,我內子就寫了封信給她,當然免不了有些恫嚇之詞,她瞞住我不讓我知道,所以我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封信。我這位愛人看到信嚇得不得了,那時她剛生下一個嬌小的女嬰,她採了一大捧花,差人送給我就偷偷溜走了,至今不知去向。」頭中將熱淚盈眶,不勝唏噓。源氏也悲傷起來問道:「難道連封信都沒有留?」頭中將說有首詩,他就念道:「『牆垣誠卑賤,聽君隨意拆,牆邊無辜花,幸勿容踐踏。』她的意思我明白,她自己今生已矣,孩子無辜,希望我照應,但是我接到這首詩時,趕忙到她家去已經不見蹤影,我到處尋她母女二人,一直沒有下落。她縱然沒有死,生活也一定很清苦了!」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隻雞打鳴了,源氏深深地嘆了口氣,天要亮了,「真該死,」他想:「為什麼我偏偏要做這些不該做的事,怎麼辦,這些事,早晚會被人發覺,要讓皇上知道了,那還了得,我的名譽完了,完了。」
源氏越長越漂亮,真是俊秀絕倫,人見人愛,不論男女,誰都願意來親近他,祇要能和他說一兩句話,都覺得開心。可惜他分身乏術,沒有法子面面顧到。
柔苞朝露滋,
莫任狂風起,花落空沾巾。
在傍伺候的侍女,聽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答道: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寫這樣好的字,這樣好的文章。但是她現在已是羅敷有夫,不能再錯了。第二天小君來討個回信,「我要回到殿下那裡去了!」姊姊說:「你告訴他,這裡沒有人能看他的信!」小君笑道:「就算沒有人看,也要回覆他呀!」空蟬生起氣來,說道:「你怎麼會這樣地偏袒著他,你這小小年紀,他就叫你做這種事,我不許你再到他那裡去了!」小君看見姊姊發怒,怕她真的不許他再去做源氏的隨從,連忙走了。源氏看到小君好不容易回來了,就問道:「我昨天等了你一天!」小君紅著臉低頭不語,源氏追問道:「怎麼樣,有沒有覆信?」小君無奈答道:「她說家裡沒有人看得懂這樣的信。」「豈有此理!」源氏說道,馬上他又寫了封信吩咐小君再送去,他騙小君道:「你姊姊沒有出嫁前,我常常和她幽會的,自從她嫁給了這位有權有勢的太守後,她就不理我了,不過我看你還是跟著我好,你那姊夫已經太老了,沒有法子招呼你們很久的。」孩子覺得源氏的解釋很有道理,更死心塌地地替源氏效勞,源氏也叫人給他穿起宮裡的制服來,帶他出入宮禁,好像自己的子弟一樣。
一早上源氏都忙著醫療。好不容易整套的法術施行完了,他的隨從們深怕他到了午後,平常瘧疾發病的時候,又發起燒來,所以勸他出來散散心。他們走到山的那一頭,俯瞰下去,可以遠遠望見京都城的全景,「真美麗啊!」源氏叫道:「這若隱若顯的房屋,以及那些向四面伸張出去的樹木,消逝在煙霞雲霧之中,能在這種地方生活,還能說不幸福嗎?」「這算不了什麼!」有位隨從說道:「如果您能到地方上去看看,別處的湖光山色,比這裡的風景,不知要好多少呢。」他於是就舉出富士山,以及其他山嶽的偉大,然後又描述了西部海岸的風光,他說著說著居然過了平時發瘧的時候,源氏一點也沒有覺得不舒服,大家的興致更高了。那位隨從繼續遙指著遼遠的大海說道:「您看那邊就是播磨郡的明石灣,離我們最近了。可是請您留意,雖然不遠,但是除了面臨大海之外四路不通,所以變成一個最荒涼奇特的所在。那裡有一位居士,他以前曾任播磨郡的郡守,他在這地方造了一所出人意表的豪華大邸宅。他是宰輔之後,本來前程遠大,但是因為他脾氣古怪,與人合不來,情願棄京官不做,自求外放到播磨來做都守,可是沒有多久又和地方上的人鬧意見,他一氣之下不幹了,聲稱要回到京裡去。可是他又沒有那麼做,卻自己落了髮當了和尚。雖然當了和尚,他又捨不得離家,上山去修行,反而在海邊造了一所大房子,您也許會覺得奇怪,為什麼他這樣做,其實理由也很簡單,是因為播磨郡裡的山,比海邊更淒涼。他家裡祇有位少妻和弱女,不能讓她們也到山裡去受罪,所以祇有選擇海邊了。有一次我走過播磨郡,去晉見了他,他在京裡住的那所房子並不考究,可是在播磨造的那所,可以說是窮極奢華了。他好像不管三七二十一,祇想盡情地在享受中度其餘年,同時他似乎已經準備他的來生,所以他過著虔誠嚴肅的生活!」源氏問道:「你不是說他還有個小女兒麼!」「是,她長得不錯,並且也很聰明,很多有地位的人來說媒求親,都被她父親擋了回去。好像他自己看穿了富貴,也要讓他女兒和他一樣,度那隱居的生涯。他曾經發過誓,他女兒的婚事要他來做主,如果她違反了他的意思,做出了一些荒唐事情來的話,就是他死了,他的鬼魂也會興風作浪,把她捲下海裡去的!」
呵護刻意加。
雖然碰了釘子,源氏並沒有灰心,他對小君說道:「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討厭過,我真感覺到受不了,我也不想活了!」小君聽了信以為真,也哭將起來,他雖然小倒很有主意:「我總會使你達到目的的。」過了幾天,果然機會到了。紀伊守忽然接到命令要到外郡出差,家裡祇剩女人留守了,源氏一天晚上接到了小君的通知,喬裝改扮成女人,跟著小君到了紀家,小君回到自己的家裡,便大聲叫道,「這麼熱的天,幹什麼還把門關得死死的!」裡頭有人答覆他道:「西廂小姐來了,和太太下圍棋下了大半天了。」源氏不管有沒有客人,由門縫裡張望屋子裡面的情形,只見空蟬的背影,正面另外坐著一位少女,她們在下棋,少女正好面朝著他窺視的方向,所以看得十分清楚,她皮膚白,高高的身材,也相當豐|滿,嘴和眼睛都長得很美,頭髮也很多,剪得齊眉,披散著油亮的髮光,她滿臉不在乎的樣子,大概是軒端荻了,紀伊守的妹妹。難得老紀有這樣漂亮的妹妹,源氏暗想。棋已下到尾聲,性急的軒端荻說道:「反正我輸了,看!輸了幾子。」她一五一十數將起來。源氏在宮裡經常看見人總是很拘束,循規蹈矩,不敢踰禮法,很少看到這樣不拘禮節活潑自由的行動,這一幕對他非常新鮮,他看得呆了,小君忽然掩了過來,把他拉回到隱處說道:「客人大概會走了,你再等一等。」果然過了半晌,源氏聽見長裙曳地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和步響,說明棋已下完,大家準備休息了,小君大聲叫道:「我睡在庫房裡。」故意讓姊姊聽見,然後又叫道「熱死了」,故意把門打開,他知道和姊姊情商必然沒有用,祇好看源氏自己的本事了。源氏確是在靜靜等候機會,他想等大家都睡著之後,再來施展他那偷香的勾當。他耐心等了半個時辰,便輕輕走了出來,他已熟門熟路,知道空蟬的臥室何在,筆直地走過去。空蟬自從那件事後,到了晚上便提心吊膽,總難馬上闔眼,而軒端荻則因為年紀輕,心中無事,一天玩累了,上了床便呼呼大睡起來。空蟬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忽然聞到一種異香,睜眼一看時,瞥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她立刻意識到這一定又是源氏來了,她在黑暗裡胡亂抓起一件薄綢衣披上,便悄悄溜走了。
客知山中事事難。https://m.hetubook.com.com
婀娜發幽香。
他又交給小君轉給空蟬,空蟬雖然一再拒絕他,但在內心裡卻是很感激,接到那首詩後,便在旁邊用小字寫了一首詩:
劬勞何敢辭!
到了紀家天色已晚,在黑暗當中,源氏祇覺得地方非常逼仄,而人聲嘈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對他真是個新經驗,紀伊守更是緊張萬分,從來沒有這樣的貴客到他家裡來過,忙得他團團轉,他把源氏讓到一間小房間裡去,而請源氏的隨從睡在走廊上,這班隨從吃飽了老酒,一個個橫在地上,呼呼打起鼾來。源氏倚在枕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忽然聽見紙門的那一面有人竊竊私語,他凝神靜聽,一個女人嬌聲問道:「客人睡了沒有?」「睡了,睡在偏房裡。」是個孩子的聲音。「我看見他了,」孩子繼續說:「人家說得沒有錯,他真是漂亮極了!」「明天早上我會去見他的。」很顯然這是空蟬和她弟弟小君在說話。過了一會她又問:「中將君到哪裡去了,她說她要來陪我睡的。」「她去洗澡去了,一會就來。」有人這樣回答。一面,又聽見孩子的聲音說道:「我走了,我到那面去睡覺了。」一陣靜肅中使得源氏心神起伏不定,在萬籟俱寂裡,源氏祇聽到他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他終於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試試紙門,並沒有上鎖,輕輕地便開了,進到似乎是一間狹小的堆置雜物的空房,他摸摸索索再朝聲音來的方向前進,又推開一扇紙門,暗中祇見一個細小的身體蜷臥在一個角落裡,他就溜到她的床邊,空蟬初以為是她的侍女中將君來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不對,嚇得她魂不附體,喊都喊不出來,源氏這時俯下身在她耳邊細聲說道:「請妳不要怕,我等了好久,才等到了今天這樣的良機,讓我能來表示我的愛慕,我這種行動也許不對,但是原諒我,我實在忍不住,不能不來了。」他的聲音清脆柔和,用詞也動聽,使她不能不動心,她祇能吶吶地說道:「請你不要忘記我是個有夫之婦。」聲音微細得幾乎聽不見,這時他便把她抱起往自己房裡走去,剛踏出房門,迎面來了個中將君,她嚇了一跳,連忙閃在一旁,再仔細看時,知道是貴客,也就不敢作聲,她知道張揚了出來,對大家都不好。源氏看她呆若木雞,就溫和地對她說,「明天早晨,請妳到我房裡來,接妳的女主人回去。」說完就把門帶上了。空蟬祇好隨他擺佈,她囁嚅地說道:「簡直是夢境,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並且是個佐僚的妻子,偏偏會蒙一位高貴的王子垂青!」她說罷便嗚嗚地哭泣,內心裡好像有無限的委屈,源氏無法安慰她,讓她哭,最後他忍不住說道:「妳無須這樣恨我,我們的結合,雖不尋常,但也是天意,是前世的因緣。我永遠不會忘記妳的。」她抽噎著說道:「倘若是在我未出嫁時遇見你的話,我該多幸福呀!但是現在這樣的會合,祇能產生悔恨!」一夜的纏綿,很快聽見雞已經啼了,天色漸白,院子裡已經有人聲,一會聽見主人紀伊守說話的聲音,他說道:「你們忙什麼,殿下還沒有起來,你們不要吵醒了他。」又一會有人輕輕地來敲門,是中將君來接空蟬了,源氏原捨不得放她走,禁不起門外中將君的催促,「快快!人看見了不好!」空蟬本來沒有把她糟老頭子的丈夫擺在心上的,這時忽然想起可能他現在正在夢中夢著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又羞又怕,頭也不回,趕快地奪門而去了。
風雨縱不測,
秋天到了,源氏這時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升了官,事情也加重了,他連到六條院去幽會的時間都分不出來了。想到他費了多少工夫才達到了目的,現在忽然和她斷了,似乎捨不得,不過現在確實沒有以往那樣熱戀了,何況她容易吃醋,容易傷感,一下就生起氣來。並且兩人之間的年齡也有距離,源氏才十七,六條已經二十四了。而最可惱的是怕人識破,所以不能不在半夜裡鬼鬼祟祟地溜出溜進。一天清晨,六條院的花園飄曳著薄霧,源氏被人三番五次催起身,沒有辦法,睡意未消,懶洋洋地起床,走出房間,一個侍女陪著他走到大門口,他在長廊的欄杆上息了下來,觀賞一下園中的景色,一看這位侍女好年輕,穿了一條綠裙,翻轉過來捲得高高地掖在腰裡,隱約可以看到她苗條的身材。他想:「她大概很怕羞,」又想:「她那秀髮披了下來,真美呀!」於是他衝口念道:
源氏聽得出神,凡是古裡古怪的事,他都有興趣,他的隨從也都知道他有這樣的脾氣。隨從之中一位,發覺時已過午,而源氏並沒有發病,證明他的瘧疾已經醫好了,歡喜地說道:「咱們可以回家了!」但是老和尚主張再留一些時候,他認為源氏身上的瘧魔還沒有退乾淨,晚上他還需要替源氏施行一次法術。「我想,」他說,「到明天早上您再回府吧。」大家也都勸源氏就在山裡住一宿。源氏本來早有此意,山裡的一切,對他都新鮮有趣,於是就決定住下來。這時離休息的時間還早,他便命令隨從們去布置,自己單獨帶著惟光到山裡漫步遊覽。傍晚時分霧氣漸濃,他們主僕二人走到了先前在高處望見的那所茅舍邊來了。在西廂裡,有位尼姑正忙著在佛壇前供花,窗前的珠簾半捲,所以由外面可以隱約看見另外還有一位尼姑端坐在一張茶几後面,茶几上攤開一卷經,她正在高聲朗誦,臉上顯出無上慈悲的喜相,年齡約有四十,不像是普通婦人。她皮膚又白又細,雖然很清瘦,但是臉圓圓的也還豐腴。她的頭髮已經剪短了,剛剛蓋過雙眉,源氏覺得她這種打扮,也許比留長髮還更有風韻。有兩個侍女在伺候她,另外屋子裡有幾個女孩子走出走進地在玩耍,這時忽然一個大約十歲的女孩衝進房來,她穿著一件已經舊舊的深黃裡子的白衣裳,但是模樣長得美極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小姑娘,「長大了之後,還不知道會多俊呢!」他心裡想。她的頭髮又多又厚,像一把張開了的扇子頂在頭上,這時她臉脹得通紅,嘴唇顫動,氣急敗壞,顯然在生氣。尼姑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怎麼,是不是又跟人吵架了?」這兩人看上去似乎有點像,源氏猜想大約是母女了。「伊奴把我衣籃裡的麻雀放跑了。」孩子懊喪萬分似地說。「伊奴真淘氣。」侍女說:「真該好好揍他一頓!」接著她又嚷道:「麻雀飛到哪裡去了呢?我們費了那麼大的勁,把牠養大了,不要讓老鴉看見啄死了。」說著便匆匆走出去了。她長得也很標致,頭髮長長的,侍女們叫她「少納言」,是孩子的看護人。「來!」尼姑對孩子說:「妳不能再這麼孩子樣了,一天到晚沒有正經事做,老是胡鬧!現在我已經病得這個樣子,隨時都能不在,妳一點也不理會我,祇顧到麻雀!並且我不知道已經跟妳說過多少次了,把個生物關起來是造孽,不應該做的。來!到這兒來。」孩子走了過去,乖乖坐到她身邊,她那小模樣兒,真是嬌滴滴的,尤其她那頭秀髮油亮亮的,像烏雲一樣,由前額一直披到腦後,真是艷麗驚人。他盯著她看,心裡不斷盤算,如果她長大了不知會像誰,猛然間他憶起了「她」,他心上人來,可不是,就是會像「她」,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眼淚湧了滿眶。
桐壺帝自從喪偶以後,抑鬱寡歡,一日一位老宮女奏道:「皇上遠親之中有位公主極像已故的妃子,陛下何不宣她進宮見見。」皇上聞奏大喜,連忙遣人把她接來,果然不但模樣長得像,就連舉動性格也都十分相似,龍心大悅,合巹之後,便封她為藤壺宮妃。她原為皇胤,和源氏的母親不同,沒有人敢欺侮她,同時她身體也很健康,儼然地專寵了。源氏對他的生母雖然沒有印象,但聽說這位新來的後母,很像他親娘,所以對她特別有感情,經常要去找她,那時她雖然也不過祇是個十六歲的少女,但是已經懂得男女授受不親,因此老是躲著他。皇上有一天察覺到了,就和妃子說:「妳不必躲他,因為妳像他的媽媽,所以他對妳有依戀,何況妳二人確實很像,就當他做妳的親生子好了。」實際上源氏也比她小不了幾歲,從此他便毫無顧忌地出入她的寢室,和她玩在一起,日子一久,竟鑄成了大錯,此是後話。
山居柴門原不開,此生幸得見奇葩。
源氏明白了,那美麗的孩子,該是她和兵部卿親王之間所生的女兒了。難怪這孩子和「她」那麼像,「她」不就是兵部卿的胞妹麼!那麼這孩子也是名門之後了,他決心把這孩子領了過來,養育她。照他的意思來傳授各種學問……「難道這位薄命人,就一點骨肉都沒有留下來麼?」他問。「她生下了一個小娃娃之後不久,便死了,生下的是個女孩子。舍妹沒有法子,祇好把她抱過來撫養,給她取名叫紫,舍妹健康很壞,也許負不起養育的責任呢!」這下完全清楚了。他所看見的小女孩,是尼姑的外孫女。源氏這時說道:「也許您會覺得我很唐突,但是我確有心來撫養這個孩子,請您向令妹提一提。雖然我現在已經有了家室,但是我和內子情意並不相投,內子從來不肯出來應酬,不肯和社會接觸,所以我總是過一個孤獨的日子。紫不過是個孩子,我現在並不是來求婚……」僧都忙道:「我很感謝您的盛情,不過您似乎沒有瞭解紫不過是個嬰兒呢,您要她來作伴兒,恐怕她還不能勝任!不過為了孩子的未來著想,正需要有像您這樣的人來維護她,我雖然不能作主,我總盡力在舍妹面前為您說項就是。」僧都忽然正經了起來,源氏為自己覺得冒失,有點不知所措。沉默了一陣,僧都站起來說道:「我要去進香了,同時也是我念夜經的時候,不奉陪了。」他匆匆走了。源氏心中耿耿,外面又下起雨來,一陣冷風送來了瀑布的音響,先前好像祇是點滴的水聲,現在成為怒吼了。遠遠的誦經聲音單調地伴奏著,無論是誰在這種環境裡,也會湧起各種愁思,源氏躺在床上更是感觸萬端,怎麼也睡不著。僧都方才說到了誦夜經的時候,那麼應該已是深夜,尼姑一定沒有睡,也在唸經。同時他在靜寂中,聽她手中的念珠偶爾碰在經台上的微響。他於是起來,把隔離客廳和內室的那道紙門推開一條縫,然後他故意張開他的摺扇,弄出點聲音來。裡面的人似乎聽見了,躊躇了一下,然後吶吶自語在黑暗中摸索出來,說道:「我是聽見有什麼聲音。」源氏這時高聲說道:「您祇要跟著菩薩走,就是在黑暗中,也不會走錯的。」他年輕的聲音,在清夜裡格外顯得亮脆,那人似乎嚇了一跳,半晌說道:「菩薩領我向哪條路走呢?我不太清楚。」源氏在暗中答道:「對不起,我祇求您把這首小詩轉給您主人就行了。」他便吟道:
欄杆邊就有一串串的牽牛花開得很茂盛,他吟罷便去拉那侍女的手,她毫不猶疑馬上答道:
成長尚有待,
源氏是桐壺帝和他的寵妃桐壺之間所生的兒子。桐壺雖然得到皇上的恩寵,無奈她出身寒微,在眾美爭妒之下,受了很多閒氣,她自己身體又不好,終於生下源氏不久,便抑鬱而死。皇上十分痛悼但是回天乏術,所以對於這個沒有娘的孩子特別hetubook•com•com寵愛。而源氏呢,也真值得愛憐,他不但秀逸照人,並且聰穎異常。他的容貌讓人看了吃驚,艷光四射不能正視,所以為他取了外號叫「光」,而他的智慧則是過目成誦歷久不忘。桐壺帝對他的期望甚切,屬意立他為皇太子,將來必能承繼大業。在他七歲的時候,由朝鮮來了幾位嘉賓,其中有一位精於相術,桐壺帝本想邀他入宮來替愛子相一相,但恪於先皇的遺命,外客不准入大內,於是轉請了左大臣把這位半仙邀到左大臣的家裡去,而送王子到左大臣府,假託是左大臣的兒子請他送兩句,相士看了之後十分驚訝,連連點頭,口中吶吶有詞道「大貴,大貴」,最後卻指臉上的一條紋路歎道:「可惜,可惜,倘若沒有這條紋的話,必定可以位為天子,現在難了,縱令能登大寶也將遇大亂,甚至當個宰輔,也沒有好結果!」這番話轉給桐壺帝聽了之後,真如冷水澆頭,半晌說不出話來,不過他不死心,又請了幾位國內的名相士來,指出王子臉上的那條細紋,請他們驗證是否不祥,這幾位相士也異口同聲地說道:「誠如陸下的睿見,這條紋確實不好,苟承皇位,必有禍害。」桐壺帝十分傷心,為了皇朝,為了愛子,祇好把他降入臣籍,不算他是皇族,賜姓源,而又怕他將來得不到皇室應有的俸祿,會不能自活,所以特地延請了當時幾位名師,教他各種學問。這位小王子也確實聰明,他博涉群書之後,很快成為通人了,從此他雖不再是王子,但仍然留居宮中,終日在桐壺帝的左右。
詩雖不好,卻引起了源氏的興趣來,忙問惟光道:「你們左鄰住的是什麼人家?」惟光不願多事,推說:「不知道,我回家專心伺候我娘的病,左右鄰居住的是什麼樣人,我還沒有去打聽過!」「那麼你就替我去打聽一下,」源氏說道:「扇子上寫的事情,我得要處理一下!」惟光不敢違命,便到左鄰去問了,左鄰的人說:「房子的主人在地方上做官,家裡祇有女主人在。」源氏聽了心裡好生納悶,便討了一張紙寫道:
今生嘗盡人間苦,
只因濛濛漫天霧,方得從容看晨花。
子夜已近,外面忽然起了暴風雨,屋外周圍的松樹,被狂風橫掃,發出一陣陣的悲嘯。一隻怪鳥,大概是貓頭鷹,也在吱吱尖叫——真是淒慘,他想,怎麼我會單挑了這樣一個地方,是我害死了她!他自怨自艾,悔恨萬千。右近也好像死了似的,撲在她女主人身旁一動也不動。蠟燭忽然半明半滅起來,他趕上去挑了一下,亮了一些。在這間屋子裡的另一角落,似乎有東西在動,聽,好像有腳步響,鬼一定沒有走,這下子,鬼來找我了……源氏心裡七上八下,呆呆地等,等惟光,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這真是最長的一夜,好像有一千年!
她明明地諷刺他,倘若不是有霧,在醋罈子面前他才不敢放肆!
他成人了,皇上封他為禁衛軍的中將,從此不能亂闖了,但是這樣反而增加了他相思之苦。源氏並不是天生佻達的人,年齡漸長,他知道獨得恩寵並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周圍的人必然會對他白眼,所以他也懂得小心,不過他天性忠厚,一旦情有所鍾,他就一往直前不能自拔了,在他十七歲時發生了第一件艷史。
惟光發現他們已經搬走,帶了大批的糖果找了來,他們便盡情享受,說說笑笑地在歡樂之中過了一下午,夕陽西下,房間裡漸漸暗了下來,源氏怕她嫌黑,特地把簾子捲起來,讓黃昏的餘暉,照到他們的臉上,有了這樣溫存體貼的郎君在旁,她不再緊張,幸褔地依偎著源氏,一直到晚,但是天一黑,她又怕起來,滿臉驚恐,源氏趕緊把門關上,拿了一盞大燈來,他心裡著實有點怨,忍不住說道:「表面上妳好像和我混熟了,但在內心裡,妳對我還是不信任,妳真不應該。」她看源氏不高興,垂頭不語,好像做錯了事,等著責罰的小兒一樣。源氏大為不忍,摟著她低聲說道:「我們睡覺吧。」他們睡下之後,源氏閉起眼睛卻不能入睡,他想到幾天都沒有上班,宮裡人怎麼說,會不會派人四下找我?六條院看我一直沒有去又該生氣了,這回她真該吃醋了,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潮一起一伏,越想越激動,使他都不能闔眼了,他看了看睡在他身旁的她,祇見她安詳地臥著,一點也不管他在想什麼,不由得起了一陣無上的愛憐,忽然他又想到六條院,那個婆娘,一天都在嫉妒,疑神疑鬼的,一點點小事,她都要刨根問柢,真煩死人了。一面想,一面迷迷糊糊地睡。忽然,朦朧中,一個又高又大的女人影站在他面前,罵道:「你以為你高尚,怎麼會隨便在街上拉來這樣一個小婊子來玩弄!真氣死我了。」說著,就去拉他身旁的她。源氏以為是夢,又以為是幻覺,坐了起來。一片漆黑,燈已熄滅,他十分驚恐,毛髮倒豎,摸到了他的佩刀,拔了出來,脫口大叫:「右近,右近。」右近聞聲,由隔壁房間趕來,她也嚇得不得了。「妳去到下房,把守夜的叫來!」源氏吩咐她。「我怎麼能去,」右近答道:「這麼黑,什麼都看不見!」源氏沒有辦法,祇有拍手叫人。回聲在空屋子震得好響,卻沒有人,這時在黑暗中,他隱約看見她渾身發抖,怎麼辦?摸一摸她一身冷汗,好像不省人事了。右近也湊上來了說道:「少爺,不要怕,她常常會這樣抽筋的。」源氏說:「我去叫人,妳守著她。」他起身走出門,一望漆黑,所有的燈都被風吹滅了。他邊走邊喊,好不容易有人應了,是個孩子,老僕人的兒子。「你去拿根蠟燭來,把看門的都叫起來,讓他們把弓都上弦,拉弦讓它響。」源氏又問道:「惟光哪兒去了?」「他看您睡了,就回家了,明天天亮就來。」在黑暗裡孩子的聲音答覆了他。
伊豫介報告了地方的情形之後,附帶說道:「我的女兒要出嫁了,同時我也打算接眷到郡裡去。」源氏聽了深感意外,他想我非再和空蟬見一面不可,客人走後,他趕忙打發小君送封信給他姊姊,約會一次。可是空蟬仍然執意不肯,不過卻覆了張條子,口氣也還和緩,源氏心裡也平了些,至於對於另外一位,他不想理她了,反正她馬上要有個丈夫了。他也替她高興。
待來朝,
視矇矓,
不見皎皎夕顏嬌,
接著他又說道:「我們不能像〈長恨歌〉裡的情人,祇求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們的恩愛要永遠繼續下去。」但是她似乎沒有那樣大的信心,她也低吟道:
講這段故事的人是現任播磨守的兒子,在藏人府裡任職,今年才剛剛升到從五品,配在源氏手下當隨從,是有名的獵艷客登徒子。大家低聲議論他道:「他一定是在轉那小姑娘的念頭,引誘她衝破她父親的羈索,才到明石去的!」這時有人說:「我想這位姑娘,在這樣的環境裡,受老古板的管束,恐怕免不了要土裡土氣了,雖然聽說她母親也是名門之女呢。」「是呀,」播磨守的兒子良清說:「她媽媽家世很不錯,為了教養她這位寶寶,特地每年由京裡邀請幾位世家子弟到播磨來,和她作伴,讓她得到一些文化氣息。」「若將來有位不講理的人,到了播磨郡的話,」另外有人說道:「儘管老頭子管得凶,恐怕也管不住他的女兒了!」
山櫻姚姚難免俗,從此無心刻意憐。
藤式部一聲不響,一躍而起,大笑而去。
源氏回家之後,念念不忘空蟬如花似玉的小嬌娘,他左想右想,要找出一個方法來和空蟬通消息才好。他靈機一動,想起空蟬的弟弟來,他便把紀伊守叫來,說道:「那天在你府上,看到一個伶俐的小弟弟,他是誰?」他假裝關心地問,「我想讓他做我的侍從,將來送他到宮裡去。」紀伊守感激涕零,馬上把小君喊了來,從此這孩子就變成源氏的左右手,寸步不離了。源氏一天對小君說:「請你帶封信給你姊姊,我和她本來就相識的。」小君太小了信以為真,乖乖地帶回家給了姊姊。空蟬看了信,不禁眼圈紅了起來,信很長,其中有一句「但願綺夢能再,每念及此,則不能闔眼矣」。
他的聲音宏亮悅耳,僧都聽了不勝讚美,吟道:
源氏的朋友此時都趕上山來問候他了,其中有一位是宮裡派來的使者。僧都連忙趕來招待,由家裡翻箱倒籠地把他最珍貴的食物飲料都搬了出來,以饗稀客,然後捧出一杯酒來對源氏說道:「我今年曾經發願要在山裡住一年,所以無法送您下山了。您這次光臨,真為我們生色不少,謹祝您前程無量!」源氏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說道:「我本來也志在山水,倘若我能自由的話,實在不願離開此地,但是現在父皇擔心,我不能不先回去。不過在這花開時節,我會再來。」他順口吟道:

夕顏

源氏聽他說完,叫道:「你這段故事太荒唐,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是你胡謅出來的!」
仔細瞧。
說不定裡面的人比我還開心呢!籬笆牆上爬了很多綠油油的葉子,葉叢裡面開著一也白花,花瓣半捲,好像在自我嘲笑似的,源氏的隨從指著花道:「這是『夕顏』,難得在這樣的殘垣上還有這麼多花!」的確在這樣的一條陋巷裡,這花居然找到足夠的地方來生存!源氏便吩咐這位隨從去採幾朵花來,隨從奉命擠進半開的籬笆門,正在採花時,忽然一個小女孩,穿著一件黃色長衫,由屋子的旁門走了出來遞給隨從一把扇子,說:「你拿這個來盛花,」然後又哎呀了一聲,說道:「你挑的這一把,並不好看呀!」從人接了扇子,慌忙地走了出來,恰巧惟光也把鄰屋的大門打開了:「讓您久候,真對不起,鑰匙一時找不到,幸而鄰居的人沒有把您認出來,不然會湧出來瞧您的。」這時惟光的哥哥、姊夫、姊姊也都迎出來了,大家來歡迎這位稀見的貴客。奶娘聽說他來了,掙扎地坐了起來,顫聲說道:「我早就厭世了,不過想留著頭髮再見您一面,讓您看看奶娘的老樣子,可是您老也不來,我等不及了才落了髮。皈依了菩薩之後,我倒覺得很好了些,菩薩保佑,今天還能見到您。」說著,便老淚橫流,唏噓不已,源氏也不免傷感了起來,掉下幾滴眼淚,周圍的人也一同哭泣了起來,源氏關照惟光,替奶娘再多做幾次佛事,一切費用由他來擔負,吩咐完畢便起身告退了,在惟光的燭光下照見了那捧留在玄關前的花束和扇子,源氏拿起來一看,只覺濃香撲鼻,扇子上有幾行小字,似乎是匆忙裡寫的,但是很秀勁,是一首詩:
源氏無奈祇好請小君陪了他一夜。
歸語宮中人,櫻開正好春。
朦朧驚艷花;
恰好是八月十五夜,月涼如洗,他臥在榻子上,可以看見月光直穿過屋頂的破隙處,射到床邊,源氏想道這真是個窮地方,和他平常睡的地方完全不同,慢慢地天快亮了,隔壁的鄰居已經醒了,說起話來,這邊聽得清清楚楚,一個說:「好冷呀!今年收成一定不會好啦!」顯然是個農夫。另外一個接著說,「我們這樣的搬運行業,也好不了!」說著就聽他用拳頭敲另外一面的牆壁,叫道:「起來起來,我們該上路了。」一陣熙熙攘攘之後,又歸沉寂,他們各自出門謀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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