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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史話

作者:汪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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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篇 源氏物語(二)

上古篇

源氏物語(二)

少納言寫了張條子過來:「主人自知不久,昨囑移往山中寺內,現已在途中,台從枉駕事,當即飛報,再遲恐不及見矣。」源氏接到之後,深受感動。
人世如浮雲,聚散原無定。
倩影難離身,花落知多少,夜來風雨聲。
何幸瓊花獨垂青,花露滴滴點我心!
願為夢中人,長在南柯覓。
源氏接連兩三天都沒有進宮應值了。他整天都在陪小紫玩。他拿出很多畫,一幅一幅講給她聽,然後讓她收起來,訂成一大冊子。他又寫了那首有名的武藏野詩,在紫色的詩箋上,用很粗的墨色寫的,格外漂亮,然後又用細筆寫了一首詩:
她這時知道瞞不住了,低聲答道:
小紫這時想婆婆,躺在床上哭。一個侍女跑來說:「外面有位客人穿著長褂在等妳,可能是妳爸爸呢!」她聽了一骨碌跳起來叫道:「少納言呀!穿長褂的客人在哪裡,是不是爸爸來了?」喊著就衝進廳裡。「不是妳爸爸,」源氏說,「是一位要妳喜歡他的人,來!」小紫發現她說錯了話,覺得好難為情,便跑到少納言面前低聲說:「我睏了,我要睡覺。」源氏說:「妳不要認生了,妳要睡,就睡在我腿上好了,妳要不要和我聊聊天呢?」「您看,」少納言說:「這孩子一點都不懂事。」說著便把她推給源氏。她站到他面前,源氏探手到她外套裡面,摸到她那油光光的頭髮一直垂下來,真是美極了。他就去拉她的手,她似乎沒有過這樣的經驗,趕快縮了回去,驚惶地叫道:「我要睡覺!」說著便往內室裡跑。他追了過去說:「別跑!別跑,現在婆婆已經死了,妳該來愛我了!」少納言看源氏失常的樣子,忍不住說:「太過分了!您怎麼能對這可憐的孩子說這樣的話!」「你也許對,」源氏說,「不過像我這樣的用心,世間少有的,你放心好了。」
我的扇子,高麗人拿去了,真糟糕……
左大臣源氏的岳丈這時也在殿上,他看見源氏病癒歸來,更是滿心歡喜,他們翁婿二人同時退下殿來,左大臣說:「我本來也打算和他們一起去接你下山的,祇因為想到你這次是瞞著人去的,也許你有所顧忌,因此我就沒有去了,現在該回到我家裡來,好好休養幾天了吧!」他一把拉著源氏說:「我們一起走吧!」左大臣的座車早在宮門等候,左大臣搶著坐到後車,讓上位給源氏坐了。老丈人的體貼厚愛使得源氏又感激又不安,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許久沒有回左大臣府了,祇覺得收拾得一塵不染,好像一座玉台一樣,應用品也樣樣準備得妥妥貼貼的。祇是「葵」,自己的妻,依然不見,左大臣差人去請,千呼萬喚才姍姍走了出來,她簡直像圖畫裡的公主,美麗端莊,但多少有點矜持。使得源氏本來有滿肚子的話,想把山中所見一五一十地傾倒出來,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她那副凜若冰霜的樣子,使他倒抽一口冷氣,他立刻想到這年來的隔閡,使得他們二人越來越生疏了,源氏不由自己地說道:「我們能不能像世間一般夫妻那樣,知道對方病了,來慰問一下『你怎麼樣了』呢!雖然這也算不了是什麼了不起的一句話,但讓人聽了,總會舒服一點吧!」「哦!」葵說:「你也知道沒有人理睬,會讓人難受麼?」說著她回頭凝眸一看,雖然略有慍色,但仍然保持著高貴的氣質,隱藏著無限的美。源氏說:「妳難得說一句話,一開口便要傷人,說什麼沒有人理睬不理睬,我每次想和妳親近一下,都讓妳冷冰冰地碰了回去,希望妳總有一天回心轉意,看命裡怎樣安排吧!」他說罷,憤然地走進臥室裡去便躺下了。「葵」沒有跟他進來,他心裡煩得很,嘆了一口氣,想道:「不去管她了,反正也沒有辦法,世上有那麼多事,何必在乎她呢!對了,有那小東西,我真想一點一點地看她長大起來,看她由少女變成嬌艷的麗人,這才開心呢!」他忽然又懊惱起來,「雖然有心護花,但她老祖母也就得對,她實在太小了,這時是沒有法子領她過來。最好她們能搬進京裡來住,就可以朝夕和她相聚,就是解解悶也好哇,她的爸爸兵部卿雖然有教養,但人並不見得漂亮,為什麼這孩子會偏偏長得那樣標致呢?對了,是像她的姑母藤壺妃,藤壺妃不就是兵部卿的胞妹麼?對了,她長大一定會像藤壺妃!」這時他聯想起藤壺妃來,他一直深深愛戀著的藤壺妃!
人言良可憂,將恐千載留。
婆婆死後,小紫一直悲傷,也不好好吃東西,所以瘦了很多,但是還依然那樣美。兵部卿慈愛地看著她說:「妳不能再哭了,人死了是沒有辦法的。我們應當勇敢地承當起來,現在有我作主了,妳不要怕了……」但是時間已不早,兵部卿不能不回去,孩子看他要走,又放聲大哭起來。兵部卿心裡也難過,灑下幾滴眼淚來,安慰她說:「別難過,明天我就來接妳。」他說完就走了。孩子還是哭哭啼啼的,她倒不是想她自己,她還不會替自己打算,祇是那麼多年的伴兒,從來沒有離開的,現在忽然沒有了。她年紀雖然很輕,但是也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平時喜歡玩的遊戲,她也不玩了,白天事情多有時還會忘記,但是到了晚上她的悲傷就更厲害了。少納言也沒有法子安慰她,也不知道這樣的情形會拖到什麼時候。在絕望的苦痛中,她也祇有以淚洗面了。
誠心想來暖暖和和地睡一覺呀!可是就這麼不容易呀!
風雨淒淒夜,何為棲遑越田野?
但願得長眠,藉使遮我羞;
井淺影依稀,令我長懷縈。
惆悵望終宵,明月何處尋。
草原深處青冢在,相愛何須開姓名。
老尼的健康好轉了一些,她帶著外孫女住到京裡來了,源氏打聽到她住的地方,便去信問候,但是老尼的覆音,一直都保持著原來的語氣。在這幾個月當中,源氏還是想著小紫,但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能達到領養她的目的。秋天到了,秋色惱人,在一個月明之夜,他忽然想去探望一下他那老情人,他由宮裡出發往六條方面去的途中,忽然下起大雨來,在張望一個躲雨的場所時,看見幾棵古樹的旁邊,有一所破敗的房子,他問道:「這是什麼人的住宅呀?」惟光一向都跟隨著他的,應聲答道:「這就是故按察大納言的家呀,前兩天我還來過,他們說老尼又生病了!」「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源氏說:「我該早來看她,向她請安的。」吩咐惟光道:「你快去通報,說我來看她!」惟光立刻傳令下去說殿下親自專程來訪了,屋子裡的人一陣騷動,雖然女主人已經病了幾天不能起床,但是這樣一位貴客,不敢不請進來坐,地方是太侷促了,一位女傭人惶恐地出來招呼。「我早就想過來請安了,」源氏說:「不過我三番兩次寫信來陳述我的計劃,總得不到她老人家的同意,我深怕再碰釘子,所以不敢來,但是如果我知和圖書道她老人家又病了的話……」話未說完,只聽見裡面老尼的聲音說:「你告訴他,我現在人還清楚,可能馬上又會糊塗起來,他能在我垂死前來看我,我很感激,但是很抱歉不能和他面對面談,你告訴他,倘若他還沒有改變他的初衷的話,務必請他能收留她,當她做個小丫頭好了,我留下她孤零零一個,心裡實在不忍,就是這點孽根,讓我不能瞑目呢!」
源氏回家之後,馬上進宮參見皇上。皇上看他瘦削的樣子病容猶在,十分關切。然後又垂詢了上人的法力,源氏都一一委細地上奏了。「本來朕早有心封他為阿闍梨了,」皇上說,「可憐他一意苦行,不願受誥封!」連連嘆息。

小紫

惟光來了。他帶了源氏的口信,說這兩天他宮裡的事忙,分身乏術,不能來看她。惟光帶到口信之後,便吩咐源氏家裡的一個僕人,要他留在這裡看門值夜。少納言辭道:「貴主人的好意,使得我們無法接受。他也許以為派個人來毫無所謂,但是如果孩子的父親知道了的話,會以為我們不懂事,把小姐送給了一位已婚的人看管了。」她於是對所有的侍女們說:「你們都要當心呀,不要讓孩子將來告訴她爸爸有看門的人來過。」但是孩子好像還不清楚這種重要性。少納言對惟光發了很多牢騷之後,又說:「我覺得,總有那麼一天,她會做他的夫人,這是命中注定了的。不過現在還早。他似乎也是這樣打算,但我看不透他究竟想怎麼辦。不過今天兵部卿來過,他囑咐我要好好看著她,我不能不承認我對於你主人已經太放縱了。」說到這裡,她頓住了,深怕惟光傳話傳錯了惹起源氏的誤會,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她實在沒有說錯,連惟光也不知道源氏究竟想怎麼辦!
借問世間人,明月何處尋?
安能如逝波,飄入蘆叢去復回。
侍女們聽了他那嘹亮的歌聲,沒有一個不讚歎的。
老尼接到來函,雖然她早已心如止水,但是接到這樣情詞並茂的信,字又寫得飄逸,連摺柬的方式都脫俗不凡時,也不禁古井重波,覺得這年輕人真的十分可愛了。她充滿了同情,想寫一封語氣和緩的覆信,她提筆寫道:「前者尊駕蒞止,得接清儀,幸何如之,所談實已畢其辭,今蒙賜書,不勝惶悚,小孫稚幼,今尚未能臨摹難波津帖,遑論其他,容他日有緣再侍左右,尊歌唯有代答如左:
在這種秋天的晚上,源氏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神魂不定。他念頭很多,癡戀的人在深宮裡,是不可即了,祇好集中到和她有血緣的小紫身上去了。他想把她領過來,這個願望一天比一天強烈。他想起初次在山上看見她時的景象,和老尼吟的詩句,淒涼傷感,獨恐驕陽出,化作飛煙逝……現在好像已在目前了。「咱們不能再猶疑不決了。」他想,於是他又擬了一首歌辭:
早上來打掃的工人不斷地走來走去,在她窗外有人低聲說道:「有人來住了!」「是誰?」「一定是位貴夫人了!」
妾身非明月,何必費蹉跎!
兵部卿早就應該來看女兒了。總算有一天他來了。幾年都不到這大邸宅來,他發現已經傾塌得不成樣子。他對少納言說:「這樣的地方,實在不宜讓孩子住,我馬上就帶她走。我家裡房間多得很。你呢,也可以到我家裡當管家。在我那裡也有很多兄弟姊妹和她玩,不會寂寞的。」於是他把孩子叫了出來,發覺她身上有香味,是源氏抱過她的關係。「妳衣裳很香,可是為什麼妳衣裳穿得這麼素?」他突然想起了她尚在服喪中,知道失言了有點不自在,說道:「我從前總對她外婆說,應該讓她常常來我家裡玩,讓她習慣習慣我們的生活方式,可是她不肯,一年到頭都不許她離開她,讓她和病人在一起,而她老人家不但病,並且精神也頹唐,可是她一直對我不諒解。同時我那一邊的人實在也很難纏,就連到現在,都未必說得通……」少納言打斷他的話說:「倘若是這種情形,這裡雖然枯燥,我看暫時還是不要動的好。」
她立刻答道:
她會不會誤會我的意思呢?少納言說:「我一定要叫她來見您,讓她聽清楚了您的真意,否則她也不會像海藻隨波轉的,我不能讓您空跑一趟,見不到她就走的。」於是他就靜靜等候小紫出來。在等的時候他獨自一個唱了一首老歌:
小紫還沒有醒,裹在源氏的外衣裡睡得好香。好不容易才睜開了眼睛,「妳不能再不高興了,」源氏說:「倘若我不是真歡喜妳,我不會這樣來看顧妳,小女孩應該乖,應該聽話。」他已經開始教育她了。
外面在下冰雹,真是個恐怖之夜。想起在這種情況下,留她在這所破敗的屋子裡,委實不忍。他命令道:「把門關上,在這可怕的風雨之夜,我要留在這裡看門了。來,你們大家都靠攏些。」他說得很自然,也好像很平常,他抱起孩子送她到床上,侍女們不知所措,不能動彈。少納言對他這樣魯莽的作風,雖然不安,但似乎沒有制止的理由。祇能守在她那角落裡嘆氣,小紫開頭的反應免不了驚慌,不知他要拿她幹什麼,嚇得發抖,尤其當他碰到了她那涼涼光滑的皮膚時,她會渾身起雞皮疙瘩。源氏知道她緊張,慢慢把她的衣裳一件件地替她脫了,剩下一件單衣,讓她睡下蓋好之後,溫和地說:「妳願意不願意和我一起到個地方去,那裡有很多好看的畫,很多好玩的玩物。」然後他又講了一些她喜歡聽的故事,她逐漸不怕了,但是很久很久還是睡不著。
她卻不敢高聲吟出來。
老根恨不見,獨喜見新芽。
武藏池畔花,葳蕤承露發;
第二天,他又正式去拜訪,一到之後,便在一張紙箋上寫了一首詩:
「來!」源氏說。「妳也來寫幾個字。」「我還寫不好呢!」她望著源氏,十分天真,源氏也忍不住笑了。「妳就是寫不好,也要練呀!讓我來教妳。」她滿眼含羞地看了源氏幾眼,開始寫了,她那抓筆的方法雖然完全是孩子樣,源氏看在眼裡,覺得格外好玩。「我寫壞了!」她叫道,滿臉飛紅,把字蒙起來,不讓他看。他搶過來看她寫道:「妳說的武藏是什麼,那花和我有什麼關係。」大大的字,雖然是很幼稚的小孩子寫的,但是筆姿有點像老尼所寫的了。他想,假以時日,的確是個可造之才。
少納言這才明白他要帶她走了,便緊張起來,說道:「這真太不是時候了。今天她父親就要來接她,我怎能跟他說呢!您是不是能等一等,一定會說得通的。您這麼做,對您沒有好處,徒然把我們都害苦了。」「好!」源氏說:「你們要怕事,就都跟我來!」他不理少納言,把孩子抱進了車,這時孩子嚇得哭了,但是誰也不敢公然來阻止他。少納言把昨夜替孩子縫好的衣裳拿著,捲了一個包袱,然後自己又換上了一件最漂亮的衣服,坐進車裡了。源氏的家本來就不遠,天未亮,已經到了。他們在西廂下了車,源氏輕輕把小紫抱下車,少納言好像做了場噩夢,躊躇了一下,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源氏說:「隨妳的便,如果妳要想回去,我再送妳去,孩子是已經到了安全地帶了,我已經如願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不得已也祇好下了車。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已經使得她惶惑不安。又想到兵部卿來撲個空時,更使得她不知所措。她擦乾眼淚,祇有默默禱告了。
源氏恰好在殿上侍奉皇上,他接到了條子,立刻呈上御覽。「他好得意呀!」皇上覽後笑道:「他既然找你,你就去吧,你的妹妹們都在他家,你也不是外人。」源氏領旨之後,回到值所換了衣裳再去時,已經很晚了。他穿了一件白色中國薄綢,黃色裡子的外褂,裡面是一襲絳紅色的長袍,拖著一條很長的長裾。他的裝扮是皇子特有的,與眾不同。他的光臨,替這次宴會生色不少,似乎比大臣的花還要精貴。他入席之後,馬上奏起音樂來,絲竹之聲繞樑,他酒過三巡,假託頭痛,起來散散步。他到了東廂長公主和三公主的居室,外面剛好是藤花架的所在,窗門都沒有關,幾位女士坐在窗沿上賞花。窗沿上鋪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平時在新年有舞踊時才會這麼鋪張,他想起藤壺家裡的樸素,暗暗歎道奢侈真是無邊了。源氏對女眷們說道:「太熱鬧了,我有點受不了。」他裝出抱歉的樣子,「真對不起妹妹們,我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躲一躲。」說著他便闖進房間,用肩膀掀開了簾子。「你想躲!」一位女士笑著說道:「祇有窮親戚見到了貴人,自慚形穢,才想躲呢!您來幹什麼?」「真是個沒有輕重的人。」源氏想,不過既然能說這樣的話,一定不會是普通侍女了。房間裡濃香撲鼻,在暗黑中聽到綢緞衣裙的窸窣,不用說一定是弘徽妃的妹妹們和她們的朋友了。他們全家都好時髦,現在都聚集在窗沿上,看外面宴會的進行呢。他想這次的計劃又要失敗了,不過他不死心,唱道:
今夕共枕席,黑甜甘如蜜;
老尼答道:「汲井徒增悔,何堪任影憐。」惟光得到了覆書和詩句便回京覆命,他帶來了好消息,老尼健康好轉,她不久便打算帶小紫回京了,源氏聽到了之後,十分興奮,他便安心等待那一天了。
好景終難常,思之泣汍瀾。
這時已將屆十月,皇上要行幸朱雀院主持紅葉節了。貴族中的子弟都要參加舞蹈,因此大家都忙著練習。忽然源氏想起了已經有很久沒有他山裡朋友的消息了。他派了一位專差去打聽,結果收到了僧都一封信:「上月二十日舍妹逝世,雖云有生必有死,然亦不能無悼痛耳。」源氏讀罷,也不禁悲從中來。人生的短促和人世的無常都使他想到自己的處境。他想到了小紫,老尼那樣放心不下,她還是撒手人寰,不能再照顧她那個可愛的孫女了。他自己喪母時的情形,他已記不起來,但是總還留下了一些暗影。他沉痛地寫了一封慰問信去,不久接到覆函,是少納言的代筆,寫得也很懇切。
朦朧月夜,何堪比……
僧都接到專差送來的信,認為是無上的榮寵,十分高興,對於使者自不免要竭誠招待,惟光藉機便去找到了保母,將源氏要他轉的話一一說了,他本來口才就好,於是他便加油加醬地把他主人的為人仔細描述了一番,使得少納言心中也覺得奇怪,怎麼源氏會對這樣一個小姑娘發生這麼大的興趣呢!源氏的信裡,特別提到了老尼函中所說孩子已經臨摹難波津帖,他想要一兩張她所臨的字,並且附了一首歌,是把《萬葉集》中的詩句改編的。詞曰:
縱有濃霧蒙籬前,蓬門未閉任君開。
倘非櫻藤花開好,不敢刻意枉君車!
他是故意唱給葵聽的。他充滿了情感唱,但是聽者似乎沒有感覺。惟光來了,他馬上聽惟光的報告。他想糟了,倘若她父親把她接走了的話,就難得再看到她了。如果等她到了父親家裡再把她接走,不就等於綁拐,是賊了麼,豈不要鬧大笑話。所以不如現在立刻行動。他吩咐惟光,「明天天一亮,我要出去。你叫車到這裡來,另外叫兩個隨從跟著我去。」
懷孕七個月之後,她回到了宮裡,皇上龍顏大悅,對她百般愛護,她那豐|滿了的軀體和瘦削了的面龐,皇上更覺得她楚楚可憐了。朝罷無事,皇上便來陪伴著她,在後宮裡舉行了各種宴會,每次有這種遊宴盛舉時,源氏總免不了要奉召出場,有時命他彈琴,有時命他吹簫,他呢,總是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而在她,則是一個長時間的懲罰。
因為是寫給小紫的,所以他特地把字寫得大大的,故意學孩子的書法,但是仍然極其挺秀,侍女們都說,這可以做範本了,讓她每天照著臨吧!

相愛何須問姓名

皇上更是高興非凡,欽使每天往返,都來報告他藤壺妃的情況,皇上的憂慮一掃而空了。不過源氏卻接二連三地做噩夢,他請了一位圓夢的人來圓,源氏把夢中所見細細說了一遍,圓夢的人說:「不好,做此夢的人,必定做了錯事,當心有禍!」源氏忙說:「不是我做的夢,是朋友託我來圓的。」他嘴裡雖然這麼說,但他知道,所做的錯事,必然是和藤壺妃的懷孕有關了。他寫了長長的一封信給她,但這回命婦無論如何不肯再替他轉了,連一張小條子她都不收了。
反正都會鬧出笑話來了。她雖然還不過是個孩子,但是謠言會散布出去,為什麼他偏偏要接她到家裡?管他呢!讓他們隨便猜吧!最怕的事,是兵部卿要知道是他幹的必然不肯干休,而將人家的孩子拐走,也是很嚴重的罪名。不過機會不可失,如果他放走這樣的好機會,以後一定會懊恨。他終夜不能睡,天沒有亮就起來了。葵一點也不關心他的行動,還是那樣冷漠漠的。他對她說道:「我忘記了一件事,我得回家去一趟。」說罷就悄悄溜了出去,連傭人都沒有發覺。車已經在等,惟光騎著馬在車後跟隨,他們趕到小紫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惟光命令隨從把車輕輕推進大門來,他就去喚醒少納言,「我們主人來了,」他說:「但是小姐還睡著呢!」少納言說:「這麼夜深,殿下來做什麼?」她以為源氏是由什麼地方夜遊回來,路過這裡。「我聽說,」源氏由車裡走出來說:「她父親今天要帶她走,我有要緊事要和她說。」「無論什麼樣的事,我相信,她都會認真和您談的,」她笑道,「和一個十歲的孩子,會有什麼要緊的事好談!」源氏這時衝進了內室,少納言叫道:「您不能進去,裡面有很多女人還在睡覺!」源氏說:「不要緊,她們都睡得很熟,我祇是來和孩子說兩句話。」他找到了她,彎下腰去叫醒了小紫,說:「朝霧已經散了,該起床了!」少納言還來不及說話,他已經把她抱起。小紫還沒有醒透,惺忪中以為是她父親來接她。「來,」源氏說,攏攏她的頭髮,「妳父親要我來接妳去!」她一看,才知道錯了,不是她爸爸,想掙扎。「沒有關係,是妳爸爸或是我,都一樣。」源氏叫著把她抱出門。惟光和少納言都吃驚地問道:「他想幹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源氏朝著少納言說:「我不能常常到這裡來看她,我必須找個好地方來安置她,我聽說妳打算把她送到另外一處,比這裡更不容易看得到的地方。所以……妳準備和我一起走吧。」
濃霧彌天天如墨,我在門前不得入!
二月和-圖-書二十日,皇上在南殿的大櫻花樹下,大宴群臣。已經晉冊為中宮皇后的藤壺,和東宮太子都臨席坐在皇帝的左右。弘徽妃滿腹不高興,也不能不出來參與盛會。幾天來,一直陰沉的天氣忽然開朗,陽光普照,百鳥齊鳴,真是春光明媚,令人心神俱暢的好日子。宴前照中國詩會的方式,每一位賓客都要到御座前領韻,由皇上探出一個字來交下,輪到了源氏,那時他已升任為首席中將,領得韻之後,他高聲唱道:「探得『春』字!」清脆宏亮,響徹四座。接著頭中將也走向御座,他意識到眾目睽睽都注意著他,為了予人以好印象,所以他特別小心,一步步以優美的姿勢慢步上前,領到了韻之後,以最柔和的嗓音報了自己的姓名官階,和探到的韻。雖然他用心討好,但舉座的人都免不了覺得他太做作不夠自然了。其他賓客在前去領韻的時候,也都十分緊張,甚至有人連臉色都變得發青,尤其那班名詩人更不自在,他們知道皇上和太子對他們的矚望都很殷切,深怕作不出好詩,更難為情了。所以當他們穿過花園,走到御座前去領韻時,顯得抖抖索索萬分惶恐的樣子,尤其老博士們那副神情,雖然每個人不同,但舉止都有些古怪,免不了惹人笑出來。在領詩韻期間,絲管齊鳴,奏出悅耳的音樂來,領韻完畢時,已近黃昏了。由唐朝傳來的春鶯囀舞上場了,舞得十分美妙,贏得全場喝采。太子忽然想到在紅葉節的時候,源氏曾經表演過一段舞踊。於是把插在自己頭上的一枝花轉插到源氏頭上,央求他再為大家跳一次,源氏拜辭不獲,祇得起來,重舞了「翻袖」那一小節,就坐下了。雖然祇是一小段,但是姿態優美,無與倫比,連左大臣,他的丈人,都忘記了對他的鬱怨,歡喜地淚掛滿眶了。皇上宣道:「頭中將!快些,該輪到你了!」頭中將應聲而起,翩翩起舞,舞了一場「柳花苑」。他早料到會有這一遭,他準備好了的,由頭至尾用心地舞了全套,果然出色,龍顏大悅,賞賜了錦衣一件,這是罕有殊榮。頭中將舞罷之後,很多青年貴胄爭著繼續獻藝,天色越來越暗,一直舞到看不清楚為止。
玲瓏安積山,盪漾井中影;
他唱完便進去了。他等了一會,沒有人出來,雖然他不想回家,但又有什麼辦法!這時天已大亮,回去之後躺在床上,回想小紫的小模樣,她那說話的神情,心裡高興,獨自一個傻傻發笑。一直到了中午,他起來想寫封信給她,但怎麼也想不出適當的字句來,結果祇好挑了幾張畫,差人送去了。
柔草出紫根,溪邊何菁菁;
僧都的覆函也和老尼的相仿,源氏雖然失望,但他卻不死心,兩三天後,他又命惟光送封信給老尼,囑咐他順便去接交一下小紫的保母少納言,探探她的口氣。惟光奉命之後想道:「我主人真怪,他祇見了那女孩一面,就這樣迷戀,認為她是個絕代美人,他下一步不知要耍什麼花招呢!」
小紫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她的小朋友們也和她玩得很開心。她的源氏君不在家時,偶爾也會想起婆婆來,流幾滴眼淚,但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爸爸,實在對他的印象太淺,現在她已經有了另外一個爸爸,她一天比一天更喜歡他,不管他由哪裡回來,她總是第一個跑來歡迎他,於是各種遊戲就開始了,並且有說不完的話,她會坐到他膝上,一點也不害羞了,世上實在不可能有比這樣的伴侶更好了。如果她再長大一些,就沒有這樣單純了,她可能會懷疑他別有所戀,會不高興,會發生種種想像不到的事故來。但是現在她祇是他的一個可愛的活玩意兒,而如果真的是他的女兒的話,根據禮法,他似乎也不能永遠這樣毫無顧忌地和她親密下去,但是現在他什麼都不在乎,他對她,真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他們邂逅的時間雖然短促,但是對於朦朧月的身心,都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四月裡她就要嫁到東宮裡去了,「真煩透了,」她想:「源氏為什麼不來找我呢?他應該知道我是誰家的女兒呀!噢,要麼是他不知道我行幾,並且弘徽妃,我姊姊,除了有特殊的情形,是不會歡迎他來的。祇好耐著性子吧!」源氏一直也沒有信息。
是催馬樂裡的句子,一首老歌。左大臣聽見他的歌聲連忙跑了出來,說道:「那天的花宴真太精采了,老夫歷經四朝聖明,參加多少盛事,卻從來沒有見到像那天那樣好的詩、歌、舞。看到了,真能讓人延年益壽呢。你是此中能手,我衷心佩服。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我忍不住幾乎也要和你們一起下海去舞一陣子呢!」「那天,我們也沒有特別請上好樂師來,」源氏答道:「祇是由各方雜湊的,幸而有頭中將的柳花苑舞撐了場面,那確是傑作,給人不可磨滅的印象。如果您真也能來舞一場,那才是父皇朝代裡最大的光輝了。」這時頭中將和左中辨等人,葵的兄弟們,都拿了樂器來,大家倚著欄杆奏將起來,好好熱鬧了一番。
這時詩鐘揭曉了,每一首詩,都由專人高聲朗誦。讀到源氏所作的詩,有人跟著低詠,有人暗暗拍手,連那些老手都不能不擊節讚歎。皇上看到自己的愛子被人稱讚時,總感覺到無上安慰,藤壺注視到他,滿心高興,但不由得她不納悶,為什麼對於這樣一位才俊,弘徽妃老是憎恨不已呢?「噢,對了!」她想道:「那大概是她看出來他對我好的緣故。除此之外,不能再有其他理由了!」她不自主地暗詠了兩句:
曉色才初臨,明月倏潛陰;
在回家的途中,恰巧又路過一個老相好的住處,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他便叫一嗓音特別響亮的隨從替他朗誦:
這時藤壺妃忽然不舒服起來,照例妃嬪有病必然要回到娘家去治療。雖然皇上好生不捨得,也祇得讓她出宮去了。源氏雖然同情父皇,但他想這樣一個好機會,他不能錯過了。他聞訊之後,整天激動得不得了,真是坐立不安,要想找個藉口去和她親近一下。好不容易捱到了日暮散值,秘密找到她的侍從命婦,也是他的熟人,央求替他遞一張條子去,命婦明知道這種行為要不得,但可憐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終於還是把他那封情書送給了藤壺妃。藤壺妃想到了和他過去的那段孽緣,如噩夢一般,永遠痛苦地糾纏著她的良心,她決心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她想:「好,接見他,來說個明白。」她對他非常冷漠,可是掩飾不了她的艷麗,她本想使他死了那條心,殊不知欲火中燒,兩人見面之後,那件事還是發生了!良宵苦短,在枕旁,她耳邊,他嚅囁吟道:
雛鶴聲清脆,初聞動我心,
源氏聽到了惟光的報告之後,對於孩子的遭遇更同情了。他想立刻去看她。但是他又怕那些無知無識的人又來亂造謠言,誤認為她不是個孩子,而鬧出了一些緋聞,就難聽了。所以最簡單的辦法是把她接回家裡去。他整天都在給她寫信,但是到了黃昏時分,他又派惟光去到她家,說今天又不能來了。少納言沒有好氣地答道,孩子的父親明天就要接她走了,她們沒有時間來接待客人。尤其各位侍女們都很徬徨,要離開這住慣了的老家,搬到一個新的大家裡去,都有點膽怯……她的語氣也很不客氣,示意讓www.hetubook•com.com惟光早點走!
不錯,是她的聲音。他歡喜得要跳起來,可是在十目所視之下……
風雨幾經番,花開幸未殘;
唱了兩遍之後,一個僕人閃了出來,毫無禮貌地也唱道:
要翻過逢坂關呀,有多困難……
忽然,他們發現黎明業已到來,她好像有很多心事似的,源氏問道:「妳叫什麼名字?告訴我,我好給妳寫信,我們不能就此分手吧!」她笑著吟了一首小詩:
彎守射蟾銀,一瞬杳無形;
花宴終席,賓客紛紛散去。中宮和太子也都起駕回宮了。熙熙攘攘的四周,慢慢寂靜下來。天空裡現出一輪涼月。源氏乘著酒意,興猶未闌。他不願辜負良宵,獨自一個在宮裡各處散步。似乎大家都已入睡了,不過他想在這樣一個熱鬧剛過的夜裡,總會有個不小心的人,忘記關窗戶的。他到了藤壺的前面,試推了一下窗門,每扇都鎖得牢牢的,他不禁嘆了口氣,顯然沒有什麼方法可以進得去了。於是他不自覺地又走到了弘徽宮前,他發現第三扇門沒有關,弘徽妃散席之後,直接到了皇上的寢殿裡去了。好像她宮裡沒有人。他鑽了進去,由走廊通到內室的門也沒有上鎖,一點聲息也沒有。源氏心想,世上就是由於這種疏忽,才發生種種錯事的。他不管,跨了進去,偷偷朝裡面看,似乎每個人都睡著了。不,忽然,一個優美年輕的女人聲音,柔和地哼出一個調子來,是一首古詩:
雖然這祇是一種遁辭,但是源氏很欣賞她的急智,說道:「不錯,是我不好,不該問,但如妳有意再相聚的話……」這時鄰室的侍女們都醒了,她們紛紛起來,要準備接弘徽妃回來了,源氏不得不慌慌張張地逃走。臨行時,在倉卒間兩人祇交換了各人的扇子,作為信物。源氏回到他自己應值的寢殿時,很多人都在等著他,看他躡手躡腳走進來,都一律假裝睡著,互相使了個眼色:「他又搞什麼鬼回來了!」源氏躺下之後不能入睡,他回想剛才那位俏佳人究竟是誰?「應該是弘徽妃的妹妹,是五小姐,還是六小姐呢?這兩位都還未嫁,她們姊妹裡,最美的一位是帥宮夫人,再就是和頭中將不能融洽的老四,老六馬上要嫁給太子了,如果是她,那就糟了。不過不能確定是哪一位,反正她沒有表示以後永遠不要再見面,那麼為什麼她又不肯告訴我通消息的方法呢?」他翻來覆去地想,總忘不了她。他自問是不是真的愛上她了,但是馬上藤壺的倩影又現在他眼前,她那端莊靜謐的神情,畢竟不同,任何人都比不上她的。
好久沒有到左大臣家去看葵了。應該去看她,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室,不能老這麼疏遠著她。不過在去以前,先得回家慰問一下小紫。她一定很悶。果然她見到他,樂得跳起來,他於是替她上了一課書,她聰穎異常,每天都有進步,並且外表也一天比一天嫵媚,連性格脾氣都柔和可愛,她的秀美確是與眾不同。源氏想到能有這樣完美的逸才,由他來教育,真是天來之福。不過由一個青年男子所教養出來的女人,將來會不會有些變態呢?他先對她描述了這兩天在宮裡宴會的情形,然後又教她彈琴,時間過得快,他不能不走了。「為什麼他總是一會兒就要走?」小紫雖然還小,但是已經感覺到依依難捨的「別恨」了,幸而她能瞭解有職務在身的人是身不由主。
她的房間就在隔壁,而紙門又很薄,所以她吩咐少納言的話,聽得很清楚,他甚至連那顫抖悲愴的聲音都聽得心動,他又聽她在跟一個人說:「他來看我,真好真好,可惜孩子還不懂事,不然要讓她來好好地去謝謝他!」源氏對少納言說道:「真不用謝我,自從我看見了這孩子,我就對她著了迷,恐怕是前世的姻緣,不可能光是今世的愛戀,我很冒昧,我想聽聽她的聲音,在我走以前,能不能讓她出來一下!」少納言說:「那可憐的小東西,她睡得好熟,她哪裡知道世上有那麼多災難!」正在這當口,突然在內室裡有人翻動,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婆婆,婆婆!源氏君,到山上來看我們的源氏君來了,您為什麼不讓他來和您談談呢?」「噓,噓,」侍女們阻止她,「不要響!」但是孩子不聽:「婆婆說過,她見到了源氏君,就會覺得好些的!」源氏隔牆聽了,有說不出的高興,侍女們尤其聽她說那後一句,免不了覺得難為情,只當是沒有聽見。源氏滿足了,他這次的拜訪得到了意外的收穫,小紫,不錯還只不過是個孩子,但是如果能把她領來,慢慢教她,該多快樂呀!他想。
會當親采擷,永作手中珍。
刻意泯癡心,無端又見山櫻。
現在他能從容地觀察她了。和她談話間,他發現她比他想像之中還更可愛。他找了一些美麗的畫片和好玩的東西拿給她,千方百計使她開心。慢慢地又教她怎麼樣打扮自己。雖然她還穿著深灰色的孝服,但已經很漂亮很可愛了。她又笑又跳地忘了過去的悲傷,源氏看著她,也不斷地笑逐顏開。他到東廂裡,辦他正經事時,她就到花園裡去,有時她跑到樹林裡,有時跑到湖邊去,有時去看結滿了霜的花圃,亮晶晶的一片,好像一幅畫一樣。而那些川流不息的傭人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走來走去,更使她覺得這個地方真好玩。回到家裡,牆壁屏風上也有很多圖書,讓她百看不厭。
由東廂送來了大盆的熱水洗澡,一會又送來了早餐。源氏等到了日高三竿才起來,他關照少納言道:「昨天晚上我邀了一些孩子來,專門陪伴小紫的,不能讓她覺得太孤單。」說罷,便命侍者去把東廂的小朋友請來,果然來了四個非常可愛的小東西,都差不多年華。
外面,狂風暴雨還是不停。一個侍女和另外一個低聲說:「如果不是公子在這裡的話,我們不知道嚇成什麼樣子了呢,我一定會嚇昏了。」而少納言心裡則在想,「可惜我們小姐年齡小了些,否則配給他,該多好呢!」她一直守在源氏的身旁。
有心射明月,無月欲如何!
源氏到了丈人家,葵還是和往日一樣,一言不發。他祇有傻傻待在那裡,雖然在頭腦裡轉了千千萬萬的念頭。他沒奈何,只好取出他那張琴來,邊彈邊唱道:
喪期過了之後,小紫被人帶到家裡了。源氏聽到了消息,使選了一個安靜的晚上,造訪那所房子。原來也是個大邸宅,不過現在年久失修,已經在半倒塌的狀態了,他想,這樣的房子,對孩子的心理也不好。他被邀請到曾經來過的那間小廳裡。少納言在號咷中,斷斷續續地將老尼臨終的情形說了一遍。源氏也不能不感動。「我原打算把她送給她父親兵部卿那裡去,」她說,「不過我想到她那可憐的媽媽,就是在那家受盡了折磨才死的。倘若她祇是一個抱在手裡的嬰兒的話,我也會把她送過去,可是她現在已經夠大了。若其他孩子對她不好的話,她會覺得的。所以她外婆一直說,直到她臨終的時候還在說,您對我們太好了。如果她能到您府上去,她就放心了。哪怕祇是短短的一段時間都好。以後她稍微大一點,就不要管她了。可恨她太小,她配不上您,倘若您能娶了她該多好。」「你不用老提醒我她www.hetubook.com.com還是孩子,」源氏說,「就是因為她是個孩子,才引起我的同情心。並且說實話,好像我們有緣,我們的靈魂已經結合了。讓我自己來跟她說我們現在所決定的計劃。」他順口引了一句詩:
第二天一早,他便寫了信給僧都,把他的計劃又提了一下,另外又寫了封信給老尼,表明他的心跡,寫道:「鄙意未蒙嘉納,悵惘殊深,無已唯有暫作罷論,竊念所圖當非輕妄,實出肺腑,諒蒙垂察。」他又附了一首歌:
源氏這時在左大臣家,葵還是一言不發,他沒奈何祇好自己拿出琴來彈,然後唱一首老歌:
好不容易風停了,天也快亮了。這時回家,誰都不會覺得奇怪了。源氏說:「這孩子,我愛極了,簡直是我的寶貝,現在在她苦惱的時候,更不願意離開她,哪怕是片刻,我都捨不得。我必須帶她到個地方去,隨時能看得到她的地方。這裡這樣破敗,她會害怕的。」「她爸爸就會領她回去的,」少納言說,「不過恐怕要等過了婆婆的七七。」「在普通情形下,」源氏說:「當然她父親該領她去,不過她一直是由別人養大的,就沒有理由非跟她父親不可了,跟我去不也一樣嗎!我雖然認得她不久,但我相信我一定比她父親還更喜歡她。」他一面說,一面攏著小紫的頭髮,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房間。室外下著濃濃的霜,看出去一片白茫茫的,很厚的一層霜蓋在草上。他忽然覺得可惜,昨夜這場遭遇不是真正的幽會,心裡感覺到說不出的空虛。
西廂已經好久沒有人住過,所以家具都不全,不過惟光很能幹,很快找到了一些屏風帳幔,布置一新了。源氏叫人把他的寢具搬來,預備睡覺了。小紫的寢室就在他的旁邊,他也讓她睡覺。小紫到了陌生地方,戰戰兢兢,又不敢哭,說:「我要和少納言睡!」「不行!」源氏說:「妳已經大了,不能再和保母睡,妳應該乖乖自己一個人睡。」她不敢不聽,獨自一個躺在床上,哭了好一陣迷迷糊糊地睡了。少納言越想越不是味道,在黑地裡坐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朝周周一看,這所房子果然豪華。不但內部裝修考究,就連花園裡的白沙都像是寶石,現在家裡不光是女人了,也給了她一種安全感。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侍女,他想,她一面唱著,一面走過來。源氏高興之極,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抓到了她的長袖,「呀!嚇死我了,」她吃驚地叫道:「壞東西!是誰呀!」他低聲說:「別怕,我們倆都不願意辜負這良宵美月,是這半明半隱的朦朧月讓我們喜相逢的。」說著他便把她抱起往屋子裡放下,然後又輕輕關起房門。她嚇得楞住了,呆在那裡不敢動,更惹人憐愛,驚慌中她叫道:「來人呀!」「妳叫也沒有用,」源氏說:「在此,我要幹什麼,就能幹什麼,誰都管我不著,妳就乖乖點吧!」是源氏的聲音,她聽出來了,使她定了心,祇是覺得他行為好怪,不過也不願意顯得慌張侷促,不懂事。源氏呢,對於今夜的遭遇實在太興奮了,他如醉如癡地揪住她,她太年輕、太柔和,也沒有認真抗拒,他對她,終於為所欲為了。
是一曲古歌,原來是「我的帶子高麗人拿去了」,他故意改成扇子!「好奇怪的高麗人,」有位女士叫道:「從來沒有聽說高麗人拿去扇子的!」顯然的不是她。但是另外有一位嬌娃坐在一旁,低頭不語,源氏好像聽她嘆了口氣,他輕輕走上前去,隔著那層薄幕,伸手過去,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口裡吟道:
然後他把那把扇子珍藏了起來。
源氏聽她此言,如冷水澆頭,渾身戰慄,知道她在羞愧、懊惱,連忙起身,倉皇奔出門外,衣裳都來不及穿,使得命婦不能不追出去,把他的服裝什物還給他。他回去之後,睡在床上,整天悔恨,他寫了一封長信,但是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回來,他心裡更是難過,足不出戶地悶了自己幾天,又怕父皇寂寞,要宣他去陪伴,提心吊膽地過了一些時,聽說皇上對於藤壺妃的健康十分掛念,幾次要接她回宮都讓她婉拒了。藤壺妃這時的確也整日裡枯坐愁城,自怨自艾,恨自己意志不堅,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又沒有法子向人傾訴,祇有獨自一個生悶氣,越發使她身子衰弱了下去。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她更懶得起床了,誰知自從那天一夜風流之後,竟珠胎暗結,她又惱又怕,經過三個月,再也掩飾不住了,她的侍女都覺得奇怪,為什麼這樣的大喜事,不去稟奏皇上呢?祇有她貼身的命婦算了算日子,明白其中的蹺蹊,是她闖的禍,那天是她領他來的,但是天大的秘密她怎麼敢洩漏出去!不久宮中正式傳出了喜訊,藤壺妃有喜。她也沒有什麼病,祇是孕婦常有的現象,大家也都深信不疑。
他們兩人然後去搭玩偶的小房子,玩得很久很久,源氏玩得高興,幾乎忘了一切憂慮。留在小紫家裡的傭人,當兵部卿來接小紫時,都狼狽不堪,幸而他們都不知道她們到哪裡去了,祇知少納言把小姐帶走了。兵部卿萬分失望,他想也許是老婆婆影響了少納言,認為孩子到了他家會受苦,所以把她帶到個地方躲起來了。他回到家裡焦急懊喪,到處打聽都無下落,遣人到僧都那裡去問,也毫無消息。兵部卿自從看見他女兒之後,也覺得她非常可人,現在忽然又不見了她,回想往事,又沉痛又悔恨,而他的夫人對於小紫的媽媽已經萬般仇妒,想到連小紫都不能由她管,更是一肚子氣。
三月二十日,右大臣家裡舉行一次射藝比賽大會。年輕的貴胄公子都來了。賽完之後,接著是藤花宴。櫻花在其他地方雖然都已經凋謝了,但是右大臣家還有兩株開得特別晚,這時剛滿開,平添了許多情調。房子也修整過不久,是為了慶賀弘徽妃的女兒——長公主舉行上妝禮時加建的,美輪美奐,並且非常新式。前幾天右大臣見到了源氏,曾經當面約他來參加盛會,但是那天源氏卻沒有來,沒有源氏,這聚會就減色了,也熱鬧不起來。因此右大臣又派了他的兒子四品少將再去催請,附了一張條子,寫道:
花宴的第二天還是忙得不得了,忙到深夜。源氏奉命操了一次十三弦的琴,他表演得非常成功,比前一天的舞還要出色。黎明時藤壺到皇宮裡侍寢,源氏不敢再闖到弘徽宮裡去,整天裡他都沒有見到昨天邂逅的佳人。他於是把良清和惟光二人找來。他對這兩位心腹,向來無話不談,他吩咐他們去偵察一下弘徽妃家屬的動靜。第二天他由皇宮應值歸來,二人報道:「皇宮裡停留的各車輛裡,有三輛昨天載著女眷出宮去了,弘徽妃的弟弟四品少將和右中辨二人匆匆走來相送。」證明了是參加花宴之後,弘徽妃送她的妹妹們回家了。源氏聽罷,心裡七上八下,「不錯,那佳人必然是兩人之中的一位了,要是她們的父親右大臣知道了這件事,那還了得,不要把我恨死才怪呢!可惜那天在黑暗裡,沒有能看清楚她那模樣,我可能會認錯人的。」他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也想不出好辦法來。忽然他又想到小紫來,請幾天他都在宮裡忙,沒得空回家,她一定很想念他,她會不開心的。一轉念他又想到了那位不知名的俏佳人,他拿出她那把扇子細細看了一下,是把摺扇,骨子是檜木做的,扇面上用銀粉畫了水裡映出來的一輪明月。這圖案並不稀奇,但是想到她那句「草原深處青冢在,相愛何須問姓名」時,覺得韻味特別深長,他便提起筆來,在背面添了一首詩:
葦中今駐舟,側耳更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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