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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史話

作者:汪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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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篇 源氏物語(三)

上古篇

源氏物語(三)

她真覺得自己在團團轉,恍恍惚惚痛苦萬狀,可是沒有法子解脫。
老皇——源氏的父親,禪位了。新皇登基以後,雖然也是源氏的異母兄弟,但是源氏的地位與前大不相同了。他升了官,責任卻也加重了。他抽不出工夫來和他那些異姓朋友們鬼混,因此招惹了許多怨言。他的運氣實在是逆轉,他那位朝思暮想的人兒,現在再也不露面了。父皇禪位以後,不再理朝政,沒有任何職務上的拘束,逍遙自在,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藤壺一天到晚都陪伴著他,躲在深宮裡,不再與外界接觸了。弘徽妃因為自己的兒子做了皇帝,懶得再去爭寵,索性和兒子住在一起,樂得自享清褔。上皇更是自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盡情享樂,唯一擔心的事情,是覺得藤壺所生的小兒子,這時雖然已經立為太子,但是背景孤單、脆弱,深怕將來會被人欺負,所以常常秘密地把源氏請來,囑咐他藉源家的力量擁護太子。這類的談話,雖然使得源氏很不自在,但是對他也是一種安慰,他可以直接參與這孩子的安全責任了。
一晚,他們倆正攪得火熱,忽然起了一陣狂風,接著暴雨傾盆如注而下,子夜剛過,便是不斷的霹靂,震得屋瓦齊響,全府的人都驚慌不已。膽大的男子到處走動,看看有沒有損毀的地方。侍女們縮在一起聚集在走廊上,不敢回她們自己的下房,到處塞滿了人。源氏想溜也溜不出去,祇好蜷在床裡。慢慢的天色亮了,侍女都擁進臥屋,圍繞著帳幕深垂的臥榻。其中的兩個知道秘密的,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麼才好。雷電小了一些,但是雨還很大。大臣這時起來了,他先到他大女兒太后的房裡看了看,然後再轉到小女兒的房裡。他來的當口,恰巧雨聲很大,誰都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他走進來掀開帳子的一角說道:「昨夜的雷雨真大,我想妳一定會害怕,本想來看看妳的,但是我沒有來,妳的哥哥們都在宮裡應值,想想看家裡沒有別人……」他嘴裡嘮叨地說個不停,朦朧月緊抓住帳子祇露出她一張臉來,深怕她父親看出破綻,可是她太緊張了,雙頰飛紅很不自在。她父親以為她又發燒了,連忙說道:「妳好像還沒有好,瘧疾最討厭,老是會再發!」他說著的時候,突然看見地上有張紙,又看見一條男人的腰帶,夾雜在他女兒的衣裳裡面,他指著那張紙問道:「這是誰寫的,拿來我看,可能很重要。」說著他自己便去撿來看了,竟然是源氏寫給她約定幽會的情畫!這時,大臣猛然把帳子一掀,清清楚楚看到他女兒的床上,一位俊秀的男人橫陳在那裡,祇是把臉蒙在枕頭裡,看不出是誰。大臣又驚又怒,但是他沒有勇氣把那男人拖出來,拿了那張紙便衝出去了。
他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雖然疲乏已極,躺下了但是睡不著。他想到過去那些日子,為什麼他老喜歡在外面荒唐,一點也不顧慮到她的反應?為什麼這些年他不想去彌補他們之間的感情,而讓她一天天疏遠?無邊的悔恨,現在啃他的心,翻來覆去地啃,但又有什麼用處,人是死了。他的侍從拿了喪服過來,是深灰色的,「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她,她的喪服是黑的。」他想,順口吟道:
葬儀非常盛大,上皇、皇帝、太后、太子以下都派了代表參加,身後的哀榮確是空前。左大臣沒能在場,他說:「我垂暮之年遭逢到喪女之痛,實在是情所難堪,她那樣年輕、那樣健康美貌的……現在……」再也接不下去了。不過源氏自始至終都守在靈前,一直到儀式終了。
秋風蕭索,倍增淒涼,雖然周圍還有些人,但他感覺到特別孤獨,他眼睜睜地一直守到東方發白,在濛濛大霧之中,看見園裡的菊花上掛著一張藍紙條,他差人拿來看,是六條夫人寫來唁函。信寫得比往日還要優美,不過他看了之後扔在一邊,她的慰唁之辭,不可能是出自至誠的。不過,他又想,就這樣和她斷絕往來,也未免太魯莽了。這樣等於是硬指定了她是害死葵的凶手,我絕不能這麼做。也許過錯並不在她,而是葵紅顏命薄!倘若那一天,我沒有聽到那幾句怪話,或者我能有機會在葵在世的時候,問個清楚,我也許不至於這樣憎惡她了。他想來想去還是覆了封信,他在一張深黃色的紙上寫:「接奉惠書,倏已多日,稽遲未覆者,實以不祥人未敢上瀆清聽耳。人生如朝露,終歸於盡,今生已無相逢之日,夫復何言。」
這時剛好到了秋季任官的季節,朝廷裡特別忙,葵的父親左大臣也要去上朝,連她的哥哥也不能不陪著去,大臣邸裡的人幾乎都走光了。這時忽然葵又像是遇了魔,透不過氣來,源氏在朝裡,得到消息連忙趕了回去,其他人也都顧不得公事,當晚要宣布新官名錄,雖然是件要案,但是回家救人要緊,誰都會原諒,不過時間還是太遲了,天台山上的高僧和其他士人都請不到了。正是她好像要好轉了的時候,忽然她又接近了死亡。大臣邸裡的人,個個都像是瘋狂了,家裡充滿了人,很多都是外面關心的人來打聽消息的,但是也打聽不出來,祇見人跑來跑去,由這一間房間奔到另外一間房間,呈顯了一片可怖的景象。
源氏就這樣糊裡糊塗地和紫結了婚,但是他未能因此而收心,雖然他很愛她。而他的環境卻一天比一天難起來,父皇上皇不久薨於位,丈人左大臣年老多病,不願多理朝政,於是大權便集中到太后弘徽手中。她兒子是當今皇帝,父親是右大臣,可以說烜赫一時,誰都怕她三分,而她一向憎厭源氏,早就存心要整他一下,偏偏源氏昏了頭,找上門來。她的妹子朦朧月,曾經和源氏有過一段不平凡的邂逅之後,便被她父親送進宮來伺候太子。太子即位後便升任常侍,也是妃嬪之一了。源氏和她已久不相見。忽然她生了瘧疾,照例妃嬪生病,都要回娘家來療治。她歸寧之後,請了些高僧祈禱,果然漸漸痊癒了。她的親友聽說她恢復健康,都寫信祝賀,源氏當然也是其中之一。魚雁互通之後,繼之便是見面,再就是夜夜幽會了。她本來豐|滿的體型,病後瘦了許多,反而增加了她的嫵媚苗條。這時,太后弘徽忽然想起家來,也回娘家來湊熱鬧,對於這對情侶,真是天大的不方便了。但是色膽包天,越是危險,越有刺|激。源氏還是不管,偷著來,偷著去。縱然有一兩個侍女知道他們的秘密,但誰也不敢張揚,深怕太后降罪。太后的父親右大臣更是蒙在鼓裡。
她看了羞得滿面緋紅,源氏早就憎恨這層「衣」,但是她卻真的吃了一驚,她怎麼也想不透昨夜他那齷齪舉動會值得這樣開心,好像連神仙都不想做了似的。快要午時了,他看她未起,又跑了來,「妳怎麼啦?」他問,「妳不來跟我下棋,我都悶死了。」她看他走進來,更縮進被窩裡去了。他看侍女們都不在,便說道,「我沒有想到妳會這樣不高興,妳不要這樣對我嘛!反正妳也不能老躺著不起來,她們都會覺得奇怪了。」他於是就來翻開她蒙著的那條絳紅棉被,發現她竟渾身是汗,連她的頭髮都濕透了貼在臉上。「呀!」他叫道:「何至於緊張到這步田地!」他想逗她說話,她總是不理,她真氣了。源氏沒有辦法,祇好轉過身去說:「好吧!妳既然這麼討厭我,我就不再來惹妳了。」說罷,他拿起硯盒,開開蓋,裡面什麼也沒有。她根本沒有和他的詩。「她太年輕了,」他想:「還不解風情!」
霜重如淚水,欲拂還沾凝!
她接到了這封絕交書後看得很明白,他是在責怪她!使得她不能不承認的確自己有罪,她的悔恨,這時陡然又增加了十倍。
源氏祇覺得她似乎不必走得那麼遠,但是沒有來勸阻她不要走和-圖-書。他祇寫了一封信去:「魯拙如僕,常違尊意,惟願蓮駕離京之前,乞賜片刻,藉訴寸衷,此心之所繫者實深,非卿所能測知也。」這封信更增加了一層怨恨。她怎麼也忘不了那天的羞辱,她沒有理他。

「葵」之死

庾令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肢,
這時葵的情形,忽然有點不對勁。有時好像著了魔,有東西附在她身上似的,全家人都非常著急,源氏守在一旁,更無心外出,最多祇是回到自己家裡去看看,葵究竟是他的妻子。雖然兩人之間不免勃谿,但是一夜夫妻百世恩,感情還是很深的。他察覺到她的情況不比尋常,除了普通孕婦所有的不舒服的徵狀之外,還夾雜著其他複雜的現象。因此他十分著急,除了求醫問卜之外,又請了幾位捉妖驅鬼的高人來,日夜祈禱。可是他們作法的結果,一致認為不是死魂作祟,而是生靈附身,非他們能力所能驅逐。葵自己也說好像是外來的異物鑽進到她身體裡,雖然不痛不癢,但是它鍥而不捨地折磨她,使她周身說不出的難受。經過了各種方法、法術,都奈何它不得。葵的朋友們懷疑到了源氏的情婦們,會不會是六條,或是住在源氏家裡的小姑娘?於是請法師把她們的名字寫上作起法來,依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葵向來待人忠厚,不會有什麼人想故意來害她的。要麼是老家裡的冤鬼,或是葵的父親左大臣在無意中得罪了哪一位神靈。試來試去都不對,而葵的情形,一天比一天惡化。她有時難受得號咷痛哭,哭得氣都透不過來,她周圍的人都束手無策,不知怎樣才好。
倩影如夢投急水,不盡幽怨滾滾來!
忽然,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歷來傳統的宗法,凡是一位新皇即位,為了崇敬祖先,必須在皇室之內遴選兩位沒有出嫁的公主,一位到伊勢神社,另一位到加茂神社去修行,到伊勢去的名為齋宮,到加茂去的名為齋院。六條夫人的女兒符合了條件,榮膺為伊勢宮的齋宮。六條因為一直受到源氏的冷落,氣憤不過,決心離開京城,陪伴女兒久居伊勢。她毫不隱瞞地把真實的動機,逢人便說,說她遭源氏始亂終棄,源氏是個負心郎。這話傳到了上皇耳朵裡,連上皇都知道了。於是上皇傳旨把源氏宣進宮裡,說道:「朕對已故的皇弟一向友愛,你是知道的。朕最近聽說你荒唐的行為,破壞了他的家庭,這使我非常難過,想不到你竟會做出這種事情,你知道我對他的女兒是視如己出的,以後你要對她們母女小心伺候,不能再去糟蹋她們的名譽了。倘若你不自檢點,將會被所有的人唾棄的。」上皇似乎十分惱火。源氏本來想申辯幾句,再一轉念,覺得父皇所說句句都是金玉,便緘口不言了。接著上皇又委婉說道:「不管她是誰,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讓她疑惑你是遺棄了她,騙了她。倘若你疏忽了這一點的話,麻煩就多了。」源氏默然不語,恭恭敬敬地俯首傾聽,心裡盤算著:「天哪,他發覺了我行為不端,但還沒有知道我犯了更大的罪惡呢!」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趕快鞠躬而退。
到伊勢神社去修行的公主雖然選了出來,但是到加茂神社去的人還未定,選來選去落到了三公主身上。她是上皇和弘徽妃所生的女兒,是今上嫡親的小妹妹,一向受父母鍾愛,大家都不忍讓她去修行,但是祇有她合乎條件,沒有辦法阻攔。尤其新皇捨不得,他祇好在舉行冊封儀式和祓禊典禮時,加意為她鋪張,為她熱鬧一下。一切的禮儀,由他親自指揮,並且增加了許多項目。在祓禊典禮時,他下令皇親貴胄們要來參加。他親自挑選年輕漂亮的小夥子來列班,他們應該穿什麼樣的服裝、什麼樣的顏色都由他決定,甚至馬匹馬鞍都由他選。最後他還下了一道旨意,命令已升任為侍衛大將的源氏來帶隊。消息傳出之後,無論貧富貴賤男女老少,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想來一瞻這次的大遊行了。到了那一天,真是萬人空巷,遊行經過之地張燈結綵,已夠飽眼福的了。
惟光遵照了源氏的吩咐,很晚很晚才把餅送來。他很小心,沒有通知少納言。他知道這樣的特殊任務,是不能讓已經懂事的成年女人曉得。他特地叫了他的小女兒阿弁來,把餅裝進一個美麗的香盒裡,讓她悄悄去送給紫。「要小心噢!」他再三叮囑,「要把這盒餅送到她的枕邊,這是吉利餅,不能隨便弄掉了,千萬不能在半路上做些傻事!」阿弁覺得奇怪,頭一歪說:「我什麼時候做過傻事!」她捧著盒子走了。阿弁還小,不懂那麼多的「媽媽例兒」,祇按照父親命令把東西送給女主人。她掀開帳子,輕輕將餅推到枕邊,轉身就走了。好像還有人在紫的身旁,是源氏,「他又來教她書了。」她想。
他整天地陪小心想贏回她的歡心,但是她一直賭著氣,而她越賭氣越顯得可愛。
最後他又接著寫道:「本擬趨前面陳衷愫,叵奈葵病態日劇,實難分身耳。」
換下朝服之後,馬上他就到西廂去找小紫,只見她穿著很入時的冬衣,陪伴她的小朋友,一個個也都穿得很整齊,足見得保母少納言確是能幹盡心,是一把好手。小紫穿的不但鮮艷,並且合身。「啊呀!多日不見,妳長得好高了!」他掀開短簾,看到她時,不由己地叫了出來。已經很久不見,她別過臉去,害起臊來。在燈光下,看她的側面,更像他心上的人,祇覺得心頭癢癢的,說不出的喜悅。他湊到她跟前,在她耳邊輕輕囁嚅道:「再過一兩天,我會把這些時的事情,詳詳細細說給妳聽,真可怕極了!現在我太累了,我得回房休息去了,明天過後,我就整天來陪妳,恐怕很快的妳就會嫌我了呢!」
六條夫人回去之後,心亂如麻,她現在的處境,比幾年前還受罪,她再也不能忍受源氏的冷落,但是想起是她自願要陪女兒去修行,以後更沒有機會見得到他時,更加徬徨,捨不得走。她一直拖,一直拖,不肯啟程。而同時她又怕人背地裡笑她是因為被源氏遺棄了,才氣走的。「我偏不走。」她想,但是如果真不走,又怎麼交代呢?人家更會說閒話了,說她是個三心二意沒有主意的人,左右都不是。她如坐針氈,日夕不安,《古今集》裡那首詩,不斷在腦子裡盤旋:
相逢相笑盡如夢,為雨為雲今不知。
六條夫人聽到了消息,免不了有些訝異,原來傳出來的是難產,怎麼就這樣輕輕易易地生出來了呢?她覺得很奇怪。她最近這些時總覺得有些異樣,有時她整個人好像全變了,尤其她常常聞到自己身上有人家驅邪用的芥子香的味道,她非常惡心。這氣味不論是衣裳、頭髮都有。她用熱水洗了澡,換了新衣,但仍然沒有用,那香味一直跟著她,真討厭,她想:「現在我自己的身體來和我作對了,我的侍女們也一定都聞到了,她們在背後不知要說些什麼呢!」而她也真可憐,沒有人能推心置腹地來傾訴衷曲,她祇有獨自一個生悶氣。
淚不斷湧上來,但是她不能讓別人看見,她忍住,忍住,可是心裡懊恨如絞,真不該來看他!這樣英俊漂亮的人物,從此永別了!
有一次秋水如淋的晚上,頭中將又來看他,只看他穿著深灰的衣裳,倚在西面的欄杆上,他朝外望那滿園的白霜,一陣寒風驟雨,把樹上僅餘的幾片葉子完全掃光了,他滿眶熱淚念著劉禹錫的詩:
第二天恰好是亥月的亥日。舊俗這天晚上,一定要吃些糕餅之類的小點心,總共有七種不同的餡。亥肖豬多子,預祝多子多孫。因為源氏在服喪中,不便鋪張,所以廚房裡祇拿了和圖書少數幾樣,裝在一個果盒裡送來了。源氏看見了,靈機一動走到大廳裡把惟光叫了來,吩咐道:「明天晚上,你再送一些餅來,不過祇要一色的,也不必太多。」他笑著說道:「今天日子還不算好!」惟光向來機靈,他已經猜到了一半,但是他不想即刻向他主人道賀,祇輕描淡寫地說道:「當然應該挑個好日子來吃這些餅。明天是『子』日,就祝您多子啦!」他接著又問:「我該送多少來呢?」「三個一份,該拿幾份來就由你作主好了!」按規矩,結婚三朝那一天,必須吃三朝餅,而新郎又必須吃三個。這時惟光完全明白了,急忙辭出,去準備了。源氏一向喜歡無頭無尾地吩咐他手下人去辦事,而惟光最善揣人意,辦得恰到好處。源氏不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回到房裡,自己也很得意。不過她是不是就這樣便能回心轉意了呢?仍然不一定,使他傷透了腦筋。現在她又和那天他把她硬搶回來的時候差不多了,哄了她多少時候,才慢慢不躲他。但是現在她已經長成了如花似玉的麗人,他由心底發出了無法遏止的熱戀,和往日對那小丫頭的憐愛完全不同。尤其昨夜春風一度,確實是自己不好,太莽撞,太粗魯,對不起她,難怪她要生氣。人心真怪,現在片刻不見都忍不住,何況要熬一整夜呢!

闖下大禍

孤魂失所依,棲遑忽東西;
六條夫人的女兒齋宮,在去年年底以前,就該到宮裡去的,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一直拖到今秋。到了九月再也不能拖了,必須移到嵯峨的野宮裡去,再經一次祓禊。而就在這重要關頭,六條病倒了,她每天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不能振作,神社裡派來的修士預備接齋宮上山去的,看到六條的情形,便自動來為她祈禱,可是經過多日,一點也不見效。不過看她的情形,似乎不像是什麼重症。源氏有時也派人來探候,不過自己沒有親身來過了,葵病得實在日益加劇,他不能不加意看護。葵分娩的日子沒有到,因此也沒有做任何準備,忽然她好像要生產了,大家都緊張了起來,而最可憂慮的是附在她身上的異物,始終未去,來施行法術的人不停地禳禱,毫無動靜,連最有名的法師請來,都不見有任何功效。法師們個個惱怒起來,使出他們最狠的絕招出來,忽然,由葵口裡說出話來,並且哭得好傷心,她斷斷續續說道:「饒了我,讓我休息一下,我有話和源公子說。」法師們心中歡喜,互相點了點頭,認為是附在葵身上的靈魂說話了,馬上把源氏請了來。葵的父母以為葵的末日已到,有什麼遺言要吩咐源氏,所以避到別處去了。和尚們停止了他們的法術,現在改誦《法華經》。源氏走近床邊,掀開帳幔,她睡在那裡,還是那麼美,雖然肚皮隆得很大。但是任何人看到她,都會為她的嬌艷而頭暈目眩的,源氏更是充滿了悔恨,她那兩條烏黑秀髮的辮子,和她穿著的雪白睡衣,恰好形成鮮明對比,雖然在病榻上,她還保持著優雅高貴的神態,好像在參加服裝表演。他拿起她的手說道:「看你這麼不舒服,我好難過。」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一直瞪住他,他從淚眼裡看她的眼睛,似乎沒有往常那種怨色,反而充滿了饒恕和慈愛,他忍不住淚流滿面,而她也滿眶淚水。他不能老這樣哭泣下去,她的父母會緊張起來,而對於病人也不好,他勉強說道:「好了,不會老這麼壞的,你馬上會恢復的。就算是有什麼不幸,我們來世還會相會的,爸、媽還有其他你喜歡的人,都會在來生再和你聚首的……」忽然她打岔道:「不,不是這些,讓他們不要再念經了,他們煩死我了,」然後她把他拉進來:「我以為你不會來,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我的魂都焦了。」她柔和地急急忙忙地說,說出一首詩來:
聲音卻不是葵,也不像葵平常的舉動,不過聲音很熟,是誰?噢,對了,是她,祇有她——六條夫人。他以前也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靈魂一定要附在裳裾上的,不過他從來不肯信,認為是一些無聊的人,故意造謠生事,他也不信靈魂會附身,現在他親身經驗了!這種不可能有的事就在他眼前,他急忙壯起膽來低聲說道:「我不知道誰在和我說話,請你不要讓我亂猜了……」居然她就做出六條的樣子來,他一點也沒有猜錯。恰好葵的父母又都回來了,他深怕他們也會發覺,但是沒有,她不再說話了。她好像很安靜地躺著,她媽媽端了一盆熱水來。就在這時,葵居然安然臨盆,生下一個男孩兒。大家都高興歡喜得手舞足蹈。這時附在她身上的邪魔離開了。但是不一會,那東西似乎又回來了。她好像又受那東西的欺凌,一種極端恐怖占據了她,嚇得她渾身發抖。情形並沒有好轉。但是天台宗的比叡山高僧以及其他上人法師們,都鬆了口氣。她能平安生產,認為是祈禱誦經之功,他們渴望能休息一下,擦擦汗,臉上顯出得意的神情,她的朋友們連日來一直憂容滿面的,現在都展眉歡笑了。雖然她還沒有脫離險境,但看到孩子平安,料想她不久也會痊癒的。祈禱仍舊未停,但是整個家顯然完全不同了。大家有了信心,尤其孩子惹人愛憐,這多天來的緊張,換得了白白胖胖的小子,還是值得。各方面來的賀禮,陸續不斷地送來,上皇的御賜之外,所有的王子皇孫王公大臣,沒有不有所餽贈的,每天晚上都有新禮物陳列到大廳裡來,尤其因為新生的孩子是個男的,更增加熱鬧。
委施田中插秧女,不惜泥濘濕袖襦;
源氏回到東廂之後,叫人替他按摩了一下便睡了。第二天一早,他寫了一封信給他新生兒子的奶娘,關心孩子的情形。他立刻接到了一封令人感動的覆音,報告幼嬰一切都好,又引起他的回憶和悔恨。整天為之不歡。他也懶得出去亂闖。
為雨抑為雲,芳魂獨飄零,
全家人祇有惟光知道主人的秘密。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侍女們看見了餅盒之後,大家都恍然大悟,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尤其當少納言發現了源氏和她小姐已經成了婚,心裡又是喜,又是惱。看那些精緻的盤、碟、香盒、茶几等等,證明了源氏確實用了心機,並非草率從事,但是這樣的大事沒有來和她商量,也沒有舉行儀式,實在太不應該。不過他可能另有難言之隱,如今小姐總算有了歸宿,是他家的人了,也該高興歡喜。惟光雖然偷偷獨自一個獻了殷勤,但是闔府上下沒有一個不罵他的。
頃者蒙上皇階下宣召,自當趨赴宮掖。前者託庇華廈,倍蒙厚愛,雖粉身碎骨無以為報。今驟違膝下,不勝依依。容日後再效半子之忱……

人來人往可怖景象

少納言在旁邊看他那副神情,和聽他嘮嘮叨叨的話,盤算道:「大概不會錯,很有希望!」她早已風風雨雨地聽說源氏外面有很多關係,假如要續弦的話,他可能在那些暱友之中,挑選一位,而不會娶她的小主人,所以她一直擔著心。看到了這種情形,她放下了一塊石頭。
芳魂今何處,空室獨愴神。
在通道的街邊,一系列的車輛裡,擠滿了高貴身分的婦女。她們在垂簾之後探視,縱然她們所認得的騎在高頭駿馬上的貴公子們未必能看得見她們,但她們依然免不了要含笑向他們點頭,偶爾有一兩位騎士眼尖地回頭報以一笑,她們就樂得不得了。葵的一行最惹人注目,車輛多,人也多,源氏走過她hetubook.com.com面前,一望就認得,向她深深行了禮。他以後跟著來的騎士,也都學他的榜樣,走過葵車前,個個向她鞠躬為禮。六條夾雜在人叢裡,看得清楚,但氣在心頭妒火中燒,忍不住吟道:
幾經滄海空餘夢,卻被人呼負心獠。
傳聞到了朝顏公主耳朵裡,她起了戒心,從此她再不覆他的來信。縱然是幾個字,一張小條子,她都不肯寫去了。但是多情的源氏,不肯相信這樣一位溫柔的佳人,會有這樣硬的心腸,依然挖空了心思,不斷地寫情書。
葵的父親送走源氏之後,又回到葵的臥室裡來。她的雜物,依然整齊地陳設如生前一樣。書架上攤了些文房四寶,其中堆了許多源氏所寫的字。老人急忙撿來看,在周圍滿心哀痛的侍女們,看他那副興奮的神氣,都不免要笑了出來。源氏所寫的大多數是抄中國的詩文,有的是草書,有的是正楷,真是琳琅滿目,左大臣幾乎是用了崇敬的眼光來細細欣賞。他想到這樣一位超逸不凡的青年才俊,從此不再是他家的人了,衷心酸楚,禁不住眼眶又熱了起來。在這些墨跡裡面,有一篇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在「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兩句的旁邊,都有幾行小字,是源氏作的詩,在「衾寒誰與共」的旁邊是:
疇昔鴛盟締,同衾共枕情;
我心如蓬轉,隨波還逐湍。
寫在「霜華重」旁的是:
的確葵的病情又惡化了,她難受萬狀,呻|吟不已。六條也聽說葵是由於生靈附身而生病的,而這生靈很多人都傳就是她的生靈,也有人說是她亡父的鬼魂來替她報仇的。這些話她聽到了,都使得她氣憤冒火。她想:「我對於葵並沒有惡感呀!」不過在她的靈魂深處,是否潛伏著怨惡,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這樣的念頭一直縈繞著她,使她抑鬱不安,她也受夠了罪,為了愛,她經過了多少折磨,尤其近幾年來,不斷地失望,不斷地刺|激,讓她覺得這世界上真是一無是處。最近的這次爭車位事件,真正羞辱了她,人家根本沒有拿她放在眼裡。不錯,自從那時起,她便常常覺得心神恍惚,不能自主。有一天晚上,忽然她好像在作夢,夢見她到了一所豪華的大邸宅裡去,看見有個女人睡在那裡,好像就是葵,她就去抓住她,把她拖起來,狠狠地打她,然後又把那已經匍匐在地的她,拚命地蹂躪了一頓,那種瘋狂野蠻的行為,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在平時,絕對絕對做不出來,但是在夢中,反而覺得鬆快。自從這次夢後,經常有同樣的夢,真可怕,好像自己的靈魂真的出了竅一樣。她想:「人總喜歡揭別人的短處,要是我這類怪夢,別人知道了的話,還不知會傳出什麼樣的閒話呢。通常一個人死了,才會有鬼魂出現,去抓他的仇人來算帳。這種凶鬼,人家談起來,已經嚇得不得了。如今我還活著,魂靈就會出竅,不更要嚇死人!」她自怨自艾,真是老天在捉弄她,現在她和源氏已明明白白難拾舊歡了,為什麼還會有這種夢。我不能再去想他,絕對不能再去想他。雖然她不斷警告自己,但是依然免不了還是要去想他。
葵死後,源氏暫時還住在丈人家裡,不過他睹物思人,引起往日薄情的悔恨和歉疚,所以他不自在。終七過後,他決意先去上皇面前謝恩,然後便搬回二條院自己家裡去。
不但源氏懷疑她的靈魂會附到人身上去,連皇上都聽到了這樣的消息,上皇一向關心她,她是上皇的弟媳婦,前坊親王的妃子,前坊親王故世後,上皇原來一直邀請她,和她的女兒入宮來住,上皇手足情深,把前坊的女兒當作自己女兒一樣看待教養,可是她不肯搬,寧願住在宮外自由一些,結果墜入情網,和源氏打得火熱,但是又怕被人發覺,整天都在提心吊膽之中,但是在這次大變動之中,她自己昏了頭,不該說的都傾洩了出來。她本來是有名的美人又是才女,再加上她的身世這麼高,現在大家都知道她要去依女為生了,一班登徒子知道這消息,紛紛地去獻殷勤,她似乎很忙了,早晚都有人伺候。源氏倒是十分同情她,一個貌美多才的佳人,如果沒有人理才可惜呢。現在她還沒有到伊勢,如果真搬到那老遠的伊勢和女兒一起去修行的話,真會悶死她了。
小紫已經芳齡二七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美麗娟秀,無與倫比。祇是她情竇未開,源氏幾次挑逗她,她總是癡癡戇戇的不懂。他經常陪伴著她,不是下棋,便是猜字謎。在這種益智的遊戲中,她總會現出很高的才能來,往往使得源氏暗暗驚喜。唯一的就是她缺少少女應有的嫵媚。而源氏看見美色當前,真是焦躁不堪,他明知道魯莽從事,會嚇壞了她,但是他熬不住了。
他接到了這首詩不覺黯然,她那秀勁的筆姿和動人的詩句,再加上她高貴的身世和艷美的容貌,可以說是當代無兩了。但他將和她永斷關係,人世無常,十分可悲。雖然天色已晚,視線模糊,但他依然提起筆來覆道:「已濕袖襦者僕也,僕本多情,恨卿意殊淺耳。」然後他寫了一首詩:
葵的侍女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商量今後的去處。大臣雖然已經說過,源氏會回來的,但是就算他會回來,也不過祇是來看看新生的小少爺而已,絕不會長期住下來。此地是他傷心飲恨的所在,他不會開心的。於是其中有一人說:「我們不如散了。」大家附和,就此互相道別,各自回家去了。
傳到了葵,她當然氣惱,不過她知道她這丈夫早已無可救藥,聽了也就淡然處之,並沒有當作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來處理。她懷孕已經有幾個月,一直不舒服,人提不起精神來。她的父母雖然高興她有了喜訊,但也擔心她身子會吃不住。她的朋友們也不斷到處燒香拜佛,祈禱她能安產。源氏當然不能不在旁,所以他更忙得不可開交。雖然他心裡惦記著他那班暱友,但是怎麼能分身去看她們呢!而她們都怨他是個薄情人。
回到二條院自己的家裡,進門便覺得眼前一亮,好久沒回來,到處都整理得乾乾淨淨。侍女和僕役們齊集在玄關迎接他。侍女們馬上陪引他到臥室,她們一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堆出滿面笑容來,和方才左大臣官邸裡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夕夕相親猶隔衣,歡娛昨夜叩荊扉;
葵死後,倏忽七七都過了,一切佛事都已經做完,源氏一直守在左大臣家裡,沒有出去,有時葵的哥哥頭中將來陪陪他,他們原來就是好友,除了談些正經事外,有時也談談往日的風流韻事,或拿人家開玩笑,不過源氏總提不起精神來譏笑那些自作多情的老宮女了。有些事是他們兩人胡鬧荒唐的秘密,現在也都不覺得有趣,說來說去總會說到葵的身上去,兩個人都會黯然不歡。
我亦癡情餘悵恨,腸斷空閨淚如雨。
右大臣脾氣向來不好,這時他怒極,大踏步地趕到了弘徽的房裡,把方才所見的一五一十都對太后說了出來。他拿出那張在地上撿到的條子給弘徽看,說:「這是他的親筆,我早就風聞他們倆之間的曖昧,不過因為顧忌他地位的關係,我沒有拉下臉來和他計較。之後他太太死了,我想他該來向咱們求婚了吧,我原想這樣能遮醜也很好,不料,他居然薄情到理都不來理她。我這才決定把她送進宮裡去,讓她重新做人。誰知她不好好去伺候皇上,反而老是想著源氏,讓皇上不開心,她這段日子大概也不好過。而這浪子的源氏,到處留情。聽說他連加茂齋院和_圖_書神聖的修女都在轉念頭,真是個不顧廉恥不要臉的東西!」右大臣的女兒弘徽太后比他還更憤怒,她說:「豈有此理,還有人希望他能做皇帝呢!您還記得吧,當年左大臣怎麼也不肯把他的女兒配給我兒子,而硬要嫁給他,那時他還小剛加冠就結婚,而我兒子年歲比他大,並且當時已經冊封為太子,而他呢,連皇族都列不進!您還記得吧,本來咱們早就打算把小妹嫁給他的,不料讓左大臣搶先了一步,沒有辦法才改變了主意,讓她入宮,誰知她偏不成器,倒楣,上了他的當!上他當的人多著呢!您說神聖修女之外,還不知有多少!真是咱們聖朝之累,有這麼樣一個人,他現在還是太子的監護人呢!還得了!」她越說越有氣,倒是右大臣反而來勸她。右大臣脾氣雖然暴躁,但是一下便平息了:「這事我想妳還是不要張揚出去,連妳兒子面前都不能漏風聲,不然妳妹妹會受不了,況且事情發生在我家,我也要背失察和家教不嚴之罪。交給我辦好了,我要好好和妳妹妹談談。」
於是源氏順口和道:
卿似浮萍逐浪飄,癡情我偏涉洶濤;
源氏覲見上皇,上皇一見便溫語地說:「你瘦了很多,這些日子你夠辛苦,念經、茹素可能過分了!」上皇便命左右頒賜了很多珍品,要他補補身子,好好調養。源氏叩謝之餘,深感皇恩浩蕩,幾乎泣下。退出後便轉到後宮,參見藤壺后,藤壺后命王命婦傳旨道:「您的悲傷,我很同情,噩耗傳來,連我都哀悼不已。這種情緒,一時恐怕難以消逝,尚望節哀保重。」源氏答道:「人世無常,我早就知道,但是想不到就在眼前。如今百事成空,不由得不令我想出家去算了!」他穿著喪服一身灰黑,冠纓也捲了起來。他這種純素的裝束,似乎比全副錦繡,還顯得文雅高貴。由藤壺宮出來,便去看太子,問了安辭出來的時候也已經天黑。
上皇聞訊也十分關心,特地為她舉行幾次禳災的祈禱。左大臣夫婦受到這樣的殊榮,除了謝恩之外,祇有嘆息自己的女兒福薄了。凡是聽見葵生病的人,沒有不替她憂慮的。六條夫人也並不例外。葵雖然是她的情敵,並且在看祓禊的那一天,搶了她的車位,她的下人侮辱了她,但是對葵本人並無惡感。她自己總是覺得心神恍惚,為了求得寧靜,她特地找到了一個僻靜的廟庵裡住了下來。源氏得到消息,馬上秘密去找到了她,請求她原諒。「這些時,我從來都沒有過過好日子。」他說,把葵的病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他想讓她明白他對她的冷落,不是為了貪玩,而是「實在看她病得可憐,也不忍看她父母焦急的樣子」。但是六條並不能原諒他,她滿懷敵意,把他趕走了。他吃了閉門羹,祇好回頭。她看他離開時,又一陣酸苦,「這樣一個千古難得的俊秀檀郎,我就這樣輕易放走了!」她心如刀割,但又能怎麼樣呢,「他是個有家有室的人,葵又有了身孕,證明他們之間已經和好,是一對美滿夫妻,我又算什麼,他來祇能使得我痛苦,擾亂我的情緒!」源氏走後,第二天有封信來,寫道:「病人日前本已小瘥,不意今又轉劇,僕更無法抽身矣!」顯然是不肯再來的藉口,她覆了一首小詩:
哀痛孰如我,灑淚寄幽情。
苦雨還淒風,千山盡落零;
夫人喪女之後,淚從未得乾。這時她正臥在床上閉目養神,接到信後,也無心作覆。倒是左大臣親自趕到源氏的廂房裡來看他。老人抓住源氏的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那神情,委實讓人看了可憐。好不容易,半晌他躊躇地說道:「我們老頭子,碰到了些小不如意的事,都會流眼淚的。何況現在我所遭遇的,是人生最大的打擊,想起來就禁不住自己會哭起來。這種時候最好沒有人看見我。因此,我不敢去覲見上皇向他謝恩,請你務必將微忱轉陳聖上陛下,在這風燭殘年之餘,居然讓我經驗到這樣傷心事……」他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源氏看他老丈人這樣悲傷,忙道:「您這番意思,小婿自會轉陳。」然後他又溫存地說:「父皇會猜得到您不去看他的理由的,絕對不會見怪您的!」
車騎備齊的時候,忽然下起大雨來,風勢凶猛,把樹上的葉子全部颳了下地。在大門口伺候他的隨從已經淋得渾身浸濕。在這種情形下,似乎一時無法進宮了。他祇好命令他們先回二條院,然後等雨小一些時,他再獨自騎馬趕回去集合。他的隨從奉命離開大臣官邸時,深深感覺從前的一段生涯,恐怕就此結束了,以後不會常到這裡來了。左大臣和夫人聽說源氏要走,不再回來,都萬分捨不得。他留了一封信給夫人——葵的母親:
左大臣讀罷,掩面抆淚,把這張紙趕快珍藏了。
茫茫人世間,懊恨不得直。
這件事暫時算壓了下來。但是源氏知道闖了大禍,弘徽絕不會干休的。為了免禍,他想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祇有辭去一切本兼各職,自請出都,自動流放到一個蠻荒之所。他追憶到往時生瘧疾的時候,在山上遠眺,有人指給他一個濛濛的所在,說那叫須磨,是個人煙罕至的荒島,面臨大海之外一無所有。現在為了懲罰自己,他說要到那裡去。於是他離別了難捨難分的紫,參拜了父皇的墳墓,拜別了岳父母和自己的兒子,帶了少數隨從,自己把自己充了軍。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是有艷遇,在須磨附近有個地方叫明石,以前做過明石守的老者皈依了佛法,他辭職之後蓋了一所精緻的大房子,聽說源氏在左近,便把他接來住。而這位老者有位千金小姐,不但絕色並且多才,琴棋書畫無有不精。老者作主硬把女兒配了給他,生了個女孩。源氏後來被皇帝召回重用,不久皇帝禪位給太子,同時因為源氏自從葵死了之後,和紫又沒有行過婚禮,所以正室一直虛懸,便把他的小女兒正式嫁了給他。而太子原是源氏和藤壺所生的兒子,做皇帝之後,源氏的權更大了。不過報應循環,成極必衰,源氏位極人臣之後,紫因病逝世,他心上最愛的兩個人,藤壺老早做了尼姑,又受良心上的折磨,不久亡故,而紫年紀輕輕也離他而去。他的正室卻少不更事,居然偷人,和他的小輩生了孩子,使他啞巴吃黃蓮,苦在心頭,越發覺得人生乏味,最後他還是落髮為僧了。書的後半是說源氏的後人,故事大概如此,當然另外還有很多穿插,不過菁華所在我已經介紹了。
葵向來不喜歡去湊熱鬧,尤其她這時有孕在身,更不想出去,但是她的侍女們卻來慫恿道:「夫人,您也去看看嘛!我們也好借您的光,一起去瞧熱鬧,否則就是您准我們去,也祇能躲在人後頭偷偷看。這些人都是來看王爺的,連山裡的野人都來了,攜家帶眷,遠巴巴地跑到來,他們和王爺沒有關係,尚且要來看他,而您,是他的夫人,反而不肯去!」葵的母親聽了這番話,也幫著說道:「這兩天妳身子好了些,也該出去活動活動,妳看,妳若不去,她們會多失望!」葵拗不過她們,祇好答應去了。但是時間已經很遲,來不及去打扮,換出客的衣裳,匆匆乘了幾輛車,便出發了。這時已經人山人海,葵的幾輛車在水泄不通的路邊上,已經找不到適當的地方排列。但是有些人認出是葵的車,特地騰出位置來,自己寧願擠到後面去。祇有兩輛車不肯讓,這兩輛車是老式轎身,垂下來的簾子雖然舊了,但看得出是很考究的材料做的,乘坐的人應該身分很高,簾下露出來的座墊也都是錦和-圖-書繡,而且顏色鮮艷奪目,顯然裡面是位不願被人認出來的貴婦人。這兩輛的車伕,氣焰也很高,請他們讓一讓時,便口出惡言:「咱們才不動呢!」「誰敢來碰咱們!」在葵的隨從裡,有些年輕人已經喝飽了老酒,看到對方的人不客氣,便也興奮起來,雙方越吵越僵,竟至摩拳擦掌動起武來,老成一點的人,出來勸也沒有用。葵方面人多,硬把人家的車拖了下去,占了人家的地盤。這兩輛車恰巧是六條夫人的轎車,她帶著女兒秘密的也來看熱鬧,遣遣悶氣,她不想暴露身分,等到葵手下人看出是她,喝住那些年輕人時,大錯已鑄成了。六條的車子混在老百姓的人叢裡,車子也拖壞,連輪子都掉了,祇能暫時依在別人的車旁,才能免於傾倒。六條夫人氣得發昏,她不但看不到熱鬧,反而被人識破,還討了一頓沒趣,「真不該來的,」她自己埋怨自己,「為什麼要來跟這班下流人混在一起!」她恨不得馬上飛回去,「在這裡傻等什麼!」但是前後左右都是人,車又壞了動彈不得,正想怎麼樣鑽出一條路來時,忽然周圍喊聲四起,「來了,來了!」遊行的隊伍在望了。原想立刻回去的心動搖了,還是看了源氏走過了之後再說吧。好不容易,他出現了。他卻沒有看見她,人那麼多,他怎麼能一眼就看得到她,何況她又是躲在人後頭,她雖然明白,但是心裡還免不了酸溜溜的。
日本當時的風俗習慣,由本書看來已經十分唐化。唯獨在男女關係上,似乎不如我們嚴格。而女人是徹底的弱者,祇要男人肯垂青,便無有不依從的。源氏如果在中國的道德觀上說來,他犯了逆倫大罪,烝母、姦嬸、盜嫂、私通妃嬪,是個萬惡的淫賊,早該充軍又砍頭,而在日本卻視為風流。
綜觀全書有一點像我們的《紅樓夢》,免不了有粗俗原始之感。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十一世紀,日本已經有這樣成熟完整的小說,確可以自豪了。
人亡琴書在,衾床盡滿塵;
從此了卻相思苦,不羨閬苑霞煙飛。
這時他看見頭中將,抬頭問道,你看她現在是為雨了呢,還是為雲?頭中將看他那可憐的神情,不勝慨歎,葵真是褔薄,她如今辭去了俗世,她那靈魂免不了還會跟在他的四周的。頭中將望著那風雨的天空,吟道:
以上幾段,是為了介紹本書而節譯的。故事後來大致是:
滿天雲雨飛,何處覓多情!
裳裾何處有,藉獲一枝棲!
灰為居喪色,我哀深如墨;
一天早上源氏已經起床,但是女主人,紫卻高臥不起。她的侍女們沒有發覺有什麼異樣,因為源氏在她房間裡,早就是隨便進進出出的,她們祇以為她或者有些不舒服。忽然看見源氏拿了筆硯來送進了她帳子裡去後,立刻便又走了,侍女們跟著都出去了。紫發現屋裡祇剩下她一個人時,抬起頭來看她枕旁有一個摺好了的箋條,和一方硯台一支筆。她拆開一看,是倉卒之間寫的一首詩:
上皇所說的「不要去毀人家的名節」,最使他如刀割一樣難過。他當然明白六條這樣有身分的淑女,和居孀的環境,應當要十分謹慎。所以他竭力保守秘密,不讓人知道。無奈是她自己講出來,公然招認,使得他反而無地自容。她向來是以高壓的態度來對付他,從來也不來替他打算打算,這也許是歲數懸殊的關係。而她現在忽然對他恨起來,原因不過是因為他忙不過來,冷落了她的緣故。此刻一切都翻了出來,不但上皇知道,舉朝上下沒有不談論此事的了。
以往葵著魔的時候,總是僵臥不動,祇餘微微一口氣息,大家都不敢碰她,連枕頭都不敢去移動一下,這回好像又是老樣子,讓她安靜地休息吧,誰知經過兩天之後,看看她鼻息,發覺她早已沒有氣,再摸摸手腳也都僵硬如冰,她久已香消玉殞了!源氏好像挨了雷殛,他失望到了極點,生命不過是一連串的災難,使得他心灰意懶,深萌出家之想了。各方來的弔唁,雪片似地飛來,祇能更增加他的痛悼和疲倦。
源氏對於葵的病情稍微放下了一點心,但是那次稀奇的對話,一直在他腦子裡轉,顯然的那些話不是葵說的,而是六條,這麼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去看她,她一定又氣得不得了,不過他覺得他再也無法與她和好了,但是他免不了還是可憐她,寫了一封信去。葵的病還很嚴重,大家不准他去看她。可是嬰兒卻長得出奇的美,源氏一天都忙著孩子,他那愛護的樣子,使得葵的父親十分高興,證明了源氏和他女兒之間的恩愛。她一直沒有恢復,雖然使得老父憂慮,但是他想到經過這麼長一段的病痛,不可能立刻復元的,也許她的病沒有想像中那樣嚴重。
新生的嬰兒使源氏想起了太子,是他和藤壺妃的私生子,他好久都沒有見到了,他忽然激起了強烈的想念,非到宮裡去覲見一趟不可。「我很久沒有上朝了,哪裡都沒有去,今天我想出去走一趟,在我出去以前,我想跟妳談談。」他叫侍女傳話給葵,傳話的侍女勸葵道:「您是該見見他,您不能老是那樣不理睬人家,究竟他是您的丈夫呀!」她怕久病之後,損了她的容顏,要隔著帳幔談話,源氏哪裡肯聽,端了一張凳子到她床邊來敘長說短了。她有時也插一兩句話,他們談她病重的那幾天的情形,好像是場噩夢,忽然他憶起那番奇妙的談話,他心裡起了一陣酸楚:「我還有很多話要問妳,不過現在妳該累了,我還是走吧!」他說完便把她的枕頭整理了一下,端了一碗藥來,伺候她喝下了,在旁的人讚美他在什麼地方學會了看護技巧。她躺著一動也不動,雖然很弱,但依然那麼美,她那樣安靜,使得人以為她已經沒有氣了。他看著她,充滿了愛憐地看著她,她那頭烏雲似的秀髮,一絲不亂地被散在枕頭上,他從來沒有覺得她有這麼美麗過,這許多年來怎麼會讓這樣一個女人和他永遠疏遠著,真想不通,真不可信。他注視著她,捨不得走,「我不能不去了,」他不得已說道:「不過我不會太久,現在妳好了些,妳要振作起來,不要讓媽太擔心了,她雖然很能克制自己,不流露她的憂慮來,但是我知道她現在還提心吊膽呢,我看妳若每天能起來坐一會兒才好,也是因為妳一向是個乖寶寶,所以妳恢復得慢。」他穿起他那身豪華的朝服,離開了房間,葵看著他,目不轉瞬地盯著他,一直到他走遠,她從來沒有這樣盯過。
外面的雨還不停地下,左大臣勸他在天未黑以前趕緊走,但是源氏捨不得立刻離開。他又到內室裡繞了一周,他的丈人陪著他到處看。到了葵往日起坐的地方,有一屏風,屏風後面,擠著一大堆人,都是以前伺候葵的侍女,穿著深灰粗布的衣服,面帶淚容,跪在一起。左大臣說:「這班可憐人,雖然知道你沒有把你心上的寶貝骨肉一起帶走,證明你還會常常回來看他,但是她們也瞭解以後這個家,對你,不會再和以前一樣了,她們也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來服侍你了。等於她們一下子喪失了兩位主人,所以加倍悲傷。這幾年來,她們一直希望你們倆能和好起來,而如今你們倆都走了,讓她們白等!」源氏祇好低下頭來,黯然地對侍女們道:「請你們不要難過,你們女主人在世峙,我為了不要惹她生氣,故意出門,希望回來時能看見她的笑臉,但是你們都知道,我失敗了。現在她故世了,我沒有理由再避她,當然我會常來的,你們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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