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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傳

作者:吳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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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浪青年 一、小行童

第一章 流浪青年

一、小行童

又挨過了一些日子,遊魂似的晃來晃去,一點辦法也沒有。大嫂帶著侄兒走娘家去了。常時在一起的幾個明友周德興、湯和年紀都比自己大,有氣力,有見識,又都出外謀生去了,無人可以商量。從四月一直呆到九月,有半個年頭了,還計較不出一條活路。和二哥商量,哭了半天,看來也只有遠走他鄉,各奔前程。兄弟捨不得分離,相抱痛哭,驚動了鄰舍,隔壁汪大娘知道重六不放心小兄弟,就提起當年五四公在皇覺寺許願,捨重八給高彬法師當徒弟的事,如今何不一徑當和尚去,一來還了願,二來有碗淡飯吃,總比餓死強,二哥同意了。
原來元璋小的時候多病,才生下,三四天不會吃奶。肚子脹得圓鼓鼓的,險些不救。朱五四著急得很,胡思亂想,做了一個夢,夢裏覺得孩子不濟事了,也許只有佛菩薩才救得下,索性捨給廟裏吧,他立刻抱著孩子走進一個大廟,不知怎的,廟裏和尚一個也不在,接不上頭,只好又抱回來。忽然聽到孩子哭聲,夢醒了,孩子真的在哭,媽媽在餵奶,居然會吃奶了,過幾天,肚脹也好了。長大後還是三天風,兩天雨,啾啾唧唧,病總不離身。父母著了慌,想起當年的夢,真的到寺裏許了願,給元璋捨了身。
正沒計較處,鄰居劉大秀婁大娘老兩口走上門來,埋怨元璋兄弟,怎麼不找劉大伯,倒去找別人,白討沒趣!原來劉大秀的小兒子劉英和元璋常在一起玩耍,是好朋友,適才也在劉德家,看了元璋兄弟哭哭啼啼,心裏十分難過,回家告訴爹媽,劉大秀和朱五四緊鄰相住,同在一個社,又和五四年紀差不多,合得來,經常說個閒話兒。因此,劉英一說,兩老一合計,就來找元璋兄弟了。當下元璋兩兄弟磕頭謝過了,算是葬地有了著落。但是,衣衾呢,棺材呢,還是沒辦法,再也無處去求人,只好將就,把幾件破衣衫包裹了,抬到劉家地上安葬。兩兄弟一面抬,一面哭,好容易抬到山坡下,突然間風雨交加,雷轟電閃,整個天像塌下來似的,兩兄弟躲在時下發抖。約夠一頓飯時,雨過天晴,到山坡下一看,大吃一驚,屍首不見了,原來山坡土鬆,一陣山洪把坡上的土沖塌了,恰好埋了屍首,厚厚的一個土饅頭,俗話叫做天葬。三十五年後,朱元璋寫《皇陵碑》時,還覺傷心:「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和-圖-書
自己的本家門,近的遠的,裏裏外外,想來想去,沒有一處可以投奔的。到哪裏去呢?舅家呢?外祖父陳公那一把大白鬍子,慣常戴上細竹絲箬帽,披著法衣,仰著頭,那扣齒念咒的神氣,還依稀記得。想起來也真怪,只知道他叫外公,連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經九十九歲了。母親曾經翻來覆去地說外公的故事,這話已經有五六十年了。那時外公在宋朝大將張世傑部下當親兵,蒙古兵打進來,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文丞相也打了敗仗,被蒙古兵俘虜了。
他長得身材高大,黑黑的臉盤,高高的顴骨,大鼻子,大耳朵,粗眉毛,大眼睛,下巴比上顎長出好幾分。整個臉型像一個橫擺著立體形的山字,腦盞門上一塊骨頭突出,像個小山丘。樣子雖不好看,卻很勻稱,顯得威嚴而沉著,誰只要見他一面,再也忘不了他那個怪長相兒。
元順帝至正四年(公元一三四四年,元順帝妥懽帖木兒在位的第十二年)的上半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嚴重的災難,旱災,蝗災,還加上瘟疫。
元璋左想右想,竟是六親俱斷,天地雖寬,卻無投奔之處。越想越煩悶,無精打采走回家來,蒙頭便睡。
不料禍不單行,鬧了天災,又鬧起瘟疫來了。濠州(今安徽鳳陽)鍾離太平鄉的人,接二連三地病倒。人們已經吃了好些日子草根樹皮了,一得病就挺不住,開頭只覺得渾身無力氣,發高熱,接著便上吐下瀉,不過兩三天就斷了氣。起初人們還不十分理會,到了一個村子一天死去十幾、幾十個人,家家戶戶死人,天天死人的時候,才明白這是鬧瘟病,不由得著慌起來,不管「在數的難逃」的老話,還是逃命要緊,各村莊的人攜兒帶女,像螞蟻搬家似的投奔遠處親戚朋友家去了。不上十天工夫,太平鄉數得出的十幾個村子,鬧得人煙寥落,雞犬聲稀,顯出一片淒涼黯淡的景象。
元璋是元天曆元年(公元一三二八年)九月十八日未時生的,虛歲十七,實在還不滿十六周歲。父親是老實本分人,作了一輩子佃客,受了一輩子田主的氣,頭髮鬍子全花白了,還撈不著一巴掌地。搬了一輩子家,早年從泗州盱眙縣(今安徽盱眙)遷到靈璧縣(今安徽靈璧),又遷到虹縣(今安徽泗縣)。到五十歲時又遷到鍾離東鄉,種了十年地,被田主無故奪佃,沒奈何又遷到西鄉,四年前才搬到這孤莊村來。你說朱五四沒長性,喜愛搬家?那倒也不是。原來一百個田主大戶竟有九十九個是黑良心的,窮人送上押佃錢,說盡好話才佃了幾畝地,天不亮就起床,月亮出來還在地裏作活,出氣力,流汗水,一年忙碌到頭,算算收成,十成裏頭竟有六成歸了地主。佃戶左施肥,右戽水,把地服侍得肥了一些,生地改成熟地,正好多收一點糧食的時候,田主立刻就加租,不肯加就退佃,划算一下,竟是白幹活,一點糧食也剩不下,只好搬家另覓大戶。忍下去吧,三兩年後還是得被攆走。告官府吧,那裏沒有窮人的理可說。因之,朱五四雖然拖兒帶女,在一個地方老是住不滿十年,而且,老是替大戶開生荒地,好容易收成多了一點,就得走路。他從不吝惜自己的力氣,也省吃儉用,低頭下氣,卻一輩子被田主作踐欺侮,到死後連一片葬身之處也沒有。元璋想了又想,自己還是走父親的老路,一輩子替田主作牛馬,挨餓,受氣,被攆、流浪?不行,不能再做牛馬了!可是,不作佃戶,要自己有地啊,沒地,有力氣也沒處使,地從哪裏來?買,沒有錢,給,誰給你?想到這裏,他又茫然了,沒有別的出路。m.hetubook.com.com
地方官府呢?除了會向老百姓勒詐錢財,關老百姓坐班房,打板子追比欠的錢糧以外,誰還管你天晴還是天陰!
好幾個月沒見過雨了,禾苗被曬得乾癟枯黃,田地裂成一條條龜縫,眼見得收成沒有指望了,誰也想不出辦法。到處在祈神求雨,祝告龍王爺顯神通,老年人穿著白麻布短衫,光著頭,跪在太陽地恭恭敬敬向龍王爺磕頭許願,孩子們腦瓜上戴著枯柳枝圈在廟裏躥出躥進,鎖呐、鑼鼓吹打得震天價響,和尚們個個眉開眼笑。一連求了多少天,還是熱辣辣的大太陽,連一絲兒烏雲也沒影子。農民們正像在熱鍋上螞蟻轉時,又來了漫天遍野的蝗蟲,把穗上稀稀的幾顆粟粒也吃得一乾二淨。地方上有年紀的人都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說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沒見過這樣年景,這日子沒法過了!
汪大娘娘兒倆替元璋預備了香、燭,一點禮物,央告了高彬法師。九月裏的一天,皇覺寺多了一個小行童。朱元璋剃成光葫蘆頭,披上一件師兄穿爛的破衲衣,見人合十同訊,居然是佛門弟子了。掃地,上香,打鐘,擊鼓,煮飯,洗衣,是日常功課。見廟裏人叫師父、師兄、師娘,見俗人叫施主,連稱呼也改了。早晚聽著鐘聲,鼓聲,木魚聲,念經聲,想爆想自己,想想不久前熱熱鬧鬧的家,想想孤孤單單挨餓的二哥,想想四下裏出外營生的那一夥朋友,心中無限激動。
元璋又吃了些日子草根樹皮,鄰居汪大娘娘兒倆看著他孤苦可憐,也不時招呼著吃一頓兩頓,胡亂混了一陣。想想不是久計,只好挨村子找零活做,誰知大戶人家都已逃荒避瘟走了,貧民小戶自己都在挨餓,怎麼雇得起人?一連奔波了好些天,到處碰壁。一天,從鄰村找活www•hetubook.com.com回來,路過父母墳地,懶得回家了。蹲在墳邊,沉思如何來打發日子,對付肚子。
元璋想了又想,過去憑著人力多,只要肯賣力氣,總還餓不死。如今呢?能下地的只剩下兩兄弟了,地乾得比石頭還硬,小河小溪都乾得沒一滴水,就下地又中什麼用?
朱五四兒女都拉扯大了。大哥二哥算是娶了媳婦,連花轎也請不起,喜酒也沒一盅,娶的還不是一樣佃客人家的女兒。三哥重七給人家招了上門女婿,得給人家種一輩子地,也好,家裏省一張嘴。大哥有兩個小子,二哥也養了一個男孩。大姊嫁給王七一,二姊遠了,還是在盱眙時訂的親,男人叫李貞。只有他自己沒成家。要是平常年景,一家子勤勤懇懇,佃上幾十畝田地,男耕女織,養豬喂雞,砍柴,拾糞,靠著人力多,節衣縮食,苦雖苦,總還活得下去。偏又連年荒旱,二嫂三嫂先後病死,大侄兒和二房的孩子都夭折了,王家也滿門死絕,嫁給李家的二姊也死了,二姊夫帶著外甥保兒逃荒,不知去向。今年又是旱災、蝗災加上瘟病,一家子接連死了三口,偌大一家人家,只剩下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元璋自己四口人了。
小時候替田主看牛放羊,最會出主意鬧著玩,別的同年紀甚至大幾歲的孩子都聽他使喚。最常玩的遊戲是裝皇帝,你看,雖然光著腳,一身藍布短衣褲全是窟窿補丁,破爛不堪,他卻會把棕櫚葉子撕成絲絲,紮在嘴上作鬍鬚,找一塊破水車板頂在頭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讓孩子們一行行,一排排,畢恭畢敬,整整齊齊三跪九叩頭,同聲喊萬歲。
孤莊村朱五四一大家人,不到半個月時光,死了三口。朱五四老爹六十四歲了,四月初六故去,初九大兒子重四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陳二娘又死了。五四的二兒子重六和小兒子元璋(原名重八,後名興宗)眼看著大人一個個死去,請不起郎中,也抓不起藥,只急得相對痛哭。尤其為難的是家裏停了幾口屍,手頭沒有一貫鈔,一錢銀子,買不了棺木,老放著總不是歸結,無論如何總得先找塊地埋下才是。可是地呢?自己連一巴掌大的也沒有。想來想去,只好去哀求田主劉德,想來作了幾年的主客,從未欠過租,落過不是,到了這步田地,總該施捨施捨吧,誰知不但不答應,反而挨了一頓臭罵。m•hetubook.com•com
又最有擔當。有一天,忽然餓了,時候早又不敢回家,怕田主罵。同看牛的周德興、湯和、徐選許多孩子也都說餓,大家越說餓,肚子裏咕嚕得越凶,這個說有一碗白麵條吃才好,那個又說真想吃一塊白切肉,又有人說肉是財主們吃的,不知道是什麼味道。說得個個人的嘴都流涎了。猛然間元璋大喊有了,大家齊聲問什麼?元璋笑著說,現成的肉放在面前不吃,真是呆鳥!大家還不明白。元璋也不再做聲,牽過一條花白小牛娃,放牛繩捆住前後腿,周德興趕緊抄著斫柴斧子,當頭就是一斧,湯和、徐達也來幫著剝皮割肉,別的孩子們揀些乾柴枯樹葉,就地架上幾塊石頭,生起火來,一面烤,一面吞,個個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不一會兒,一條小牛娃只剩一張皮一堆骨頭一根尾巴了。這時太陽已經落山,山腳下村莊裏,炊煙嫋嫋,是該回家的時候了。驀地有一個孩子省悟了,小牛吃了如何去見田主?大家面面相覷,想不出主意,互相埋怨,亂成一團。元璋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責任也該承擔起來,不能連累別人。拍胸膛說我一個人認了,大家不要著急。也真虧他想得好主意,把小牛娃皮骨都埋了,拿土把血跡掩蓋了,把小牛尾巴插在山上石頭縫裏,說是小牛鑽進山洞裏去了,怎樣拉也拉不出來了。孩子們齊聲說好、當晚元璋挨了田主劉德一頓毒打,被趕回家,雖然吃了苦,丟了飯碗,卻由此深深得到夥伴們的信任,認為他敢作敢為,有事一身當,大家心甘情願把他當作自己的頭目。和_圖_書
一天兩頓飯,存糧一顆也沒有。地裏的呢,收割時怕還不夠交租,哪來吃的?大嫂還有娘家,總可以有些辦法。二哥呢,這些天來也鬧得軟綿綿的,動彈不得。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計雖幹得,卻苦於這年頭空有力氣無處賣。小時候雖曾跟蒙館老師上過幾個月私塾,一來自己貪玩,二來農忙就得下地,哪曾好好念過一天書。縱然靠著記性好,認得幾百個字,卻又做不來文墨勾當,寫不得書信文契。父親搬到本村來,原是為了這一帶生荒地多,人力少,日子可能好混些,沒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田主的田地越多,心也越狠,對佃戶越刻薄,饒是三節送禮,按時交租,陪著笑臉,他還是掂斤播兩,嫌糧食水分大,嫌分量不夠。這年頭能欠交一點租就是天大人情了,還敢開口向他借渡荒糧?官府的賑濟糧呢?不敢指望。即使有了,還不是落到縣官的荷包裏,送進大戶的倉庫裏去,哪兒會有窮苦人的份?再說本家呢?伯父這一房還在泗州盱眙縣,聽說幾個哥哥侄兒先後去世,只剩一個四嫂在守寡,看光景是投奔不得的。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今江蘇句容)。朱家巷還有許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戶,本地不出金子,官府不由分說按年照額定的數目攤派,只好拿糧食換錢鈔,到遠處買金子繳納。後來實在賠納不起,索性丟了房屋田地,逃到泗州盱眙墾荒的。句容那邊好幾代沒來往,情況不明。再老的祖籍是沛縣(今江蘇沛縣),已經隔了幾百年,越發不用說了。
張世傑忠心耿耿,和陸丞相保著宋朝小皇帝逃到崖山(在廣東新會縣南大海中)。那年是己卯年(公元一二七九年)。二月間,張世傑集合了一千多條大船,和蒙古兵決戰,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斫柴取水的後路給切斷了,大軍只好吃乾糧,口渴得忍不住,只好喝海水,弄得全軍都嘔吐病困。蒙古兵乘機進攻,宋軍船大,又因為怕風浪大,都聯在一起,無法轉動。三軍望絕死戰,一霎時中軍被突破了,陸丞相仗劍叫妻子兒女都跳下海去,自己背著六歲的小皇帝也跳海自殺,寧死不屈。張世傑帶了十幾條船,衝出重圍,打算重立趙家子孫,恢復國土,誰知船剛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陣颶風把船吹翻,張世傑被淹死了。外公掉在海裏,僥倖被人救起,吃了許多苦頭才得回家。在本地怕又被抓去當兵,遷居到盱眙津里鎮。他原來會巫術,就靠當巫師,面符念咒,看風水,合年庚八字過活。到老年常含著一泡眼淚說這一段傷心事,惹得聽的人也聽一遍哭一遍。外公只生了兩個女兒,大的嫁給季家,小的就是母親。外公收了季家大表兄做過繼孫子。外公死後,因為隔得遠,家裏這多年也沒有和季家來往,料想這年頭,景況也不見得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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