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９
咦？現在還有人用柴火燒水啊？
就在全家人享用這頓遲來的晚餐時，她終於崩潰了。
「她真的沒吃過耶！對不對？」三郎問道，直子輕輕地點點頭。
現在只剩下自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這個世界上就只有他們倆相依為命了……他打從心底這麼想。
「你還年輕，還有好幾十年的時間，不需要勉強自己打光棍。要是你想再婚的話，不用顧慮其他人，我也會同意的。」
後來，直子為了考中學和高中，忙著唸書沒時間回去，這也是原因之一。其實最大的原因，是直子一直很害怕見到父親。他並不知道藻奈|美就是直子，所以，他一定會以對待藻奈|美的方式來對待她。看到外孫女就想起女兒，接下來可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即使如此，直子也無法將事實告訴他，無法使他相信眼前的外孫女其實就是女兒。這件事要是讓年邁的父親知道了，一定不能接受，而且還會陷入一種惶恐的狀態。但是，直子又無法確定能否繼續隱瞞他。
「妳忘啦？妳不是說過，總有一天一定要吃到我做的蕎麥麵嗎？」
直子沒有接話。平介也閉上了眼睛。
三郎替平介調了一杯威士忌加水。平介看到桌上放的冰塊和另一隻乾淨的杯子，想必他是有備而來。雖然晚餐的剩菜都收拾乾淨了，不過盤子裏還有一些小魚乾之類的下酒菜。
「怎麼了？」平介問道。
「這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自家人賣的東西，往往不會特別想吃耶！」容子笑道。
「你們這次回來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很高興！」三郎低著頭說道。
「嗯，我會的，爺爺也要保重喔！」
「乾杯！」
哪裏、哪裏！平介連忙揮揮手。
「嗯，因為爸爸的聲音太大了。」她說的爸爸，指的是三郎吧！
直子已經有十年沒有在夏天回娘家了。他們一路上塞車，弄得筋疲力竭地才抵達娘家。若以時間來表示，那就是大清早出發，抵達目的地已經是深夜了。而娘家的人竟然連晚餐也沒吃，就一直等著他們。
平介望著岳父。果然是這回事。
三郎在用餐途中，突然離開座位。大家以為他去上廁所，可是他一直沒回來，大家正覺得納悶時，他終於出現了，手裏還拿著一隻裝有兩人份蕎麥麵的碗。
「妳說的沒錯！」平介說道。現在，有兩個人是直子的「爸爸」呢！他邊說邊這麼想。
「對不起！」她說著，便低下了頭。
直子的父親三郎，比平介之前所看到的模樣更瘦小。他那細瘦的脖子滿是皺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毛被拔光的雞。即使如此，三郎那皺紋滿佈
和*圖*書的臉上還是堆滿了笑容，因為可以再見到藻奈|美，他高興得不得了。
「一想到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就覺得好難過。」
「藻奈|美以後會更辛苦吧！剛才我無意間聽到，她是不是打算唸醫學系啊？這麼一來，就沒時間照顧家裏了。」
「先乾一杯吧！」
「他是不是要你再娶？」
「在那之前，我還很鎮定，沒有甚麼難過的感覺。爸爸對我說自己是外公，我簡直快笑出來了，但是那碗蕎麥麵就……」直子說著，握緊了雙拳。「那是爸爸做的麵，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口味。一想到這裏，腦海裏就突然湧現好多往事，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哭了。不行，我不能哭，可是眼淚卻不聽使喚。」
「明明哭了嘛！還說要揍那男人一拳呢。」
「妳是指剛才哭了嗎？」平介問道。
三郎聽到他這麼說，連忙搖搖頭。
好久沒去長野了，要不要回去看看？平介提出這個建議。長野是直子的娘家，那次車禍之後，他們就沒再回去。意外發生一年後，他們雖然曾經到車禍現場慰靈，但那時候直子並沒有回娘家。
剛剛好。他答道。
怎麼了？芥末放太多了嗎？此時似乎不太適合開這種玩笑，大家都不發一語，只是看著她。
「別說那麼多啦，趕快吃吧！這可是我特地為藻奈|美做的喔！平介也一起來。」三郎把蕎麥麵和沾醬放在平介與直子面前。
嗯！她點點頭。
「這是甚麼呀？」容子問道。
直子猛然搖搖頭。
這時，容子突然低頭啜泣。三郎雖然沒有哭，但是臉色很難看。
平介駕車離開。從照後鏡反射的陽光，彷彿在說今天還是會很熱。返鄉車潮開始擁塞，從昨晚的新聞已經得知這個消息，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三郎看見他的杯底空了，趕緊再調一杯給他。
「真是傷腦筋！」平介苦笑了一下。
「奇怪，藻奈|美沒吃過外公的蕎麥麵？」富雄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兩隻酒杯輕輕對碰一下，平介飲了一口岳父調的威士忌，不濃不淡，最適合在剛洗好澡的時候喝了。料理行家果然在這方面相當敏銳！平介不由得感到佩服。
直子雖然哭喪著臉，嘴角還是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她從皮包裏拿出手帕，擦拭眼淚。
在飯廳的另一側，隔著走廊有一間八疊大的和室，平介他們晚上就睡在那裏。這個房間以前是儲藏室，現在已經整理過了。容子和富雄不知從哪裏搬來兩床寢具，並排鋪在地板上。
才離開娘家沒多遠，直子就說：「停車！」平介便把車子停在路邊。
這時，直子轉身面向他，原來她已經醒了。「你剛才和爸爸在聊天啊？」
「ｈｔtｐs://m•hetｕｂｏｏk.coｍ.ｃom好啦、好啦！」
沒有回應。喂、喂！他叫了好幾次，仍然沒有回應。正打算放棄時，才發現牆上有一個熱水調節開關。甚麼嘛！原來是用瓦斯供應熱水啊！被直子騙了。
「她還小啦！」平介在一旁說道。
而直子似乎也儘量不去觸及這件事。她不但絕口不提社團，連以前常收看的網球賽轉播也不看了。她更不會把練球的日程表隨便放在客廳的桌上，或是把球拍放在茶水間。
平介走近她，摟著她那小小的肩膀。不久，他的胸前也被她的淚水沾濕了。
「乖乖聽爸爸的話喔！過年的時候再回來吧！」三郎隔著車窗對直子說道。
不過，對於兩人來說，倒是有一件好事。那就是八月中旬的中元節，平介放假，而那段時間，學校網球社的練習也剛好暫停。
「你不考慮考慮嗎？」
「不過並沒有具體地想過。」
咦？平介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臉。
「我又沒做甚麼，一切都跟平常一樣啊！」
「不是，不好意思……」直子揮揮手說道：「因為我想起了媽媽……她說她最喜歡吃外公做的蕎麥麵了，真希望她現在也能吃到，一想到這裏眼淚就不聽使喚了。」
意識開始模糊了。這樣子就夠了，他抱著這種想法，漸漸地進入夢鄉。
「根本沒那種心情，因為我已經有了妳。」
平介把頭髮和身體洗乾淨之後，再度坐進浴盆，沒想到裏面的熱水已經變冷了。於是他叫喚直子：「再幫我加些柴火好嗎？」
待容子他們離開之後。「剛才真是太失常了。」直子喃喃說道。
「這個啊，這是我和藻奈|美很久以前的約定啊！」三郎看著直子笑道。
這對一起走過半世紀的兄弟，一拌起嘴來，親戚們就忙著在一旁勸架。三郎還是不停地叨唸著。
「還沒有啦！」直子以高中生慣用的口氣說道。
「不過啊，大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
平介看電視看到了九點半，也去洗澡。浴室裏放著一個古老的木浴盆，這個浴盆大得可以在裏面把雙腿伸直，頭靠著盆緣。平介想起第一次和直子回娘家的情景，就像現在一樣，泡在這個浴盆裏。突然間，他聽到敲打窗子的聲音，接著，窗子被打開一條縫，直子的臉露了出來。
老人一邊嚼著烤魚乾，一邊重複著同一句話。「真是太了不起了！」對於平介來說，這樣子反而讓他坐立難安。
那麼再喝一杯好了，平介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想到三郎看到她，臉色一變。平介望了她一眼，發現她端著碗，拿著筷子，低頭哭了。
平介不發一語地踩了油門，駛離現場。和_圖_書
「啊、啊，嗯！」
啊，是啊！直子開口了，顯然鬆了一口氣。
平介洗好之後，並沒有說甚麼，而直子也沒說話。因此，剛才他在浴室裏大呼小叫，直子是否在一旁偷笑，到現在仍是個謎。
「是不是我說了甚麼奇怪的話？」三郎摸摸微禿的頭說道。
對平介而言，只要他在家的時候，直子都會待著，所以他也沒甚麼好抱怨了。只是每次看到洗衣機旁邊的洗衣籃裏，有剛換下來的網球裝；還有她那身曬得黝黑的皮膚，平介仍然會有點介意。不過，他現在不會再主動提及網球社的事了。因為，若是直子聊起網球社，平介一定會想到社團裏的男社員，這時候又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要是一生氣，一定又會對直子抱怨。結果，兩人肯定又會鬧僵。若是演變成這種情況，想要再和好如初可能又得花上好幾天的時間了，這是平介的經驗。
「你有沒有想過？」直子的口氣聽起來很認真。
「這樣啊！」平介敷衍地笑了一下。
平介卻認為，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總不能從此與娘家斷絕往來吧！
回房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寒意。並不是因為冷氣開得太強，而是因為這裏是信州吧！他換上了睡衣，鑽進被窩。
「喝不過癮啊？」平介說道。
「對了，才幾年沒見，藻奈|美變得成熟又懂事耶！這樣子我就可以放心了。本來還擔心她失去了母親，不知道會變成甚麼樣子。沒想到你一個大男人還可以把她調|教得這麼乖巧懂事，這麼說可能有點奇怪，不過我還要替直子謝謝你。」
直子聽了這句話，閉上了眼，迅速轉身背對著平介。「謝謝！」她小聲地說道。
「嗯，是啊，您說的沒錯。」平介凝視著杯子裏的琥珀色液體，大概猜得出他接下來要說甚麼。
「好！」
「謝謝！但是我現在還沒辦法想那麼多。」
直子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思考這件事。有一天，在吃晚飯的時候，她忽然說：「我明白了，中元節的時候，我們回去長野看看吧！」
平介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其實，三郎親手做的蕎麥麵，他也沒吃過幾次。
「我以前就一直想做給直子吃，可是那孩子老說吃膩了蕎麥麵，想試試其他口味，結果連藻奈|美也沒機會吃。」這是三郎首次提到直子的名字，不過，誰都沒有多說話，倒是平介發現直子臉上的表情顯得很驚訝。
「真的嗎？太奇怪了，像藻奈|美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沒有男生追？」
「喂，你在胡說甚麼啊？我可沒有哭喔！」三郎表情嚴肅地說道。
「怎麼了？」平介首先問道。
「不是啦，這是睡前酒。怎麼樣？要不要陪我喝一杯？」和-圖-書
第二天，娘家裏來了許多親戚，都是來參加法事。平介與直子光是招呼他們，就忙不過來。幾乎所有人看到直子都會發出驚歎聲並說道：「哇，越來越像直子了！」一位很疼直子的阿姨甚至含著淚水說：「簡直是直子又復活了！」
「我不會再回來了，見到他們實在太難受了。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不存在的人，由於我的消失，與他們的關係就算結束了。要是再回到這裏，只會覺得自己像個幽靈。」她邊說邊紅了眼眶，接著便掏出了手帕。「不好意思，突然忍不住。以後不會再這樣子了。好了，開車吧！」
水夠不夠熱？她問道。
直子的叔父聽到這句話，便笑了起來。
一行人掃完墓，就在直子的娘家吃晚飯。在同樣的地點開飯，只是今天把隔壁房間的拉門拆下來，所以空間足足大了兩倍。
這時，直子的表情略顯不安，她並不知道三郎所指的約定。
「藻奈|美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啊？」直子的表妹問道。她長得圓圓胖胖，很愛笑。
但是，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並不表示接下來就不會出問題。事實上，她必須盡力地平衡自己，不能讓自己崩潰。
「嗯，是啊！」平介在她背後說道。
平介很不安，他不知道直子會出現甚麼反應。甚至還想像直子如果突然哭了，自己該如何替她圓場。幸而這些事都沒發生，她成功地扮演了一個與祖父久別重逢的孫女，甚至還偷空瞄了平介一眼，輕輕地使了一個眼色，告訴他，一切都在掌控中。
麵條的嚼勁十足，又香又Ｑ。吸一口麵條時，獨特的香味在口中隱約擴散開來。
嗯，要是冷了，就跟我說一聲，再替你加些柴火。
「啊，藻奈|美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啦！還長高了，可能比爺爺還高喔！已經唸高中了吧，沒錯、沒錯！」
「平介！」三郎換了另一種語氣說道：「你用不著替直子守身。」
不知道直子是不是存心騙他。其實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明白直子只不過是開玩笑罷了。因為他剛才選用蓮蓬頭洗頭呢！
真的這樣子就夠了，他再度確認。自己已經有了直子，是別人看不見的妻子。這樣子就夠了，這樣子就很幸福了。
「嗯，謝謝、謝謝！」三郎眯起眼睛說道，細細的雙眼看起來像臉上的皺紋。
當他正要回房間時，忽然聽到走廊上某間和室裏有人叫他。「平介！」他拉開門一看，是三郎，正一個人在那裏喝酒。
三郎顯得相當高興，進而回頭問直子：「藻奈|美覺得怎麼樣？」
「威士忌加水好嗎？」
平介和直子決定明天回去，已告知了三郎。
直子洗好澡，躺在床上看小說。沒多久就傳來了鼾聲，她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定累壞了。
是啊！這間浴室簡直就像文化博物館耶！直子說完便關上了窗戶。
「話是沒錯，但是時間過得很快，你現在雖然還年輕，但實際上也沒多少時間了，最好還是仔細考慮考慮，早一點做打算。」
第二天早上，平介和直子開始收拾行李。回娘家經常收到各式各樣的土產，光是這些東西就把後車廂塞得滿滿，連後座也放了許多紙袋與紙箱。
「好啊！」平介在三郎對面坐了下來。
「妳聽到了？」
「哎呀，光是維持原狀就很困難了，你平常工作不是也很忙嗎？這樣就很了不起了。」
三郎一邊仔細打量外孫女，一邊叨叨地說個不停，驚喜、懷念之情溢於言表。他望著藻奈|美，跌入了回憶中，旁人都知道他在想甚麼，只是沒有人說出來。
直子的臉上掛著一道淚痕，淚水流到了下顎。
當天的料理，由三郎的長女容子，以及她丈夫富雄親手包辦。夫婦倆繼承了蕎麥麵店，廚藝果然不是蓋的；一道道精緻豪華的和式料理，外行人絕對做不出來。
「但是，這樣子好嗎？」
「恐怕只有我們這些做爸爸的，還認為她是孩子吧！女兒啊，該學的都學會了。像我哥以前老是擔心直子沒有男人緣呢！想不到這麼快就在東京找到好對象。他們結婚那天，我哥還在休息室裏偷偷哭喔！」
「我沒說過，我可沒說過。喂，你不要胡說八道好不好？」
以前，平介為了出差，請直子的姊姊容子過來照顧她，那時候並沒有問題。直子甚至還因騙得過姊姊，自覺很有成就感呢！但是對於父親，她就沒有把握了，這是她親口說的。
「爸！」直子在他懷裏說道：「我們早點回去吧！這裏對我來說，實在好難過喔！」
「為甚麼？妳想來就來啊！」
「呃，我倒是曾經想過。」一瞬間，眼前浮現橋本多惠子的模樣，隨即又消失了。
「實在太好吃了！」他忍不住發出了驚歎聲。
直子望望後面，歎了一口氣。
「不會啊，沒這回事。直……藻奈|美也幫了我不少忙耶！」
餐會持續到晚上八點便結束了，喝了酒的親戚，大多由未喝酒的另一半開車送回。有些住在附近的親戚，乾脆走路回家。
即使已經放暑假了，直子為了練球還是會去學校，不過只練到傍晚。所以平介回家的時候，她已經到家了。就算偶爾不在，也是因為忘了買晚飯的某種材料，又跑去附近的超市而已。而週六和週日不用練球，她就可以在家裏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