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２
「沒這回事。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
「騙妳的啦，我開玩笑的。不過，妳上當了吧？有子看人的眼光還有待加強啊。」
「啊，好，對不起。」有子連忙收拾裝了料理的保鮮盒，完全不明所以，也感到不安，深怕自己是不是做了甚麼不該做的事。
「妳煩不煩啊，不要管我。」
寫完住址，接過找零，他頭也不抬地走出店門。
「也不是生氣，是嚇了一跳。」
有子忙著外送。「岡田」也接年菜訂單，必須送料理過去給幾家特別的客人。
「沒甚麼。」他想掩飾拿著菸發抖的手。
「抱歉，可以請妳拿回去嗎？」
「怎麼了？」她問，連擦手巾都忘了給。
「我知道了。我要回去了。對不起，我太多事了。」
「怎麼會沒事……，你都吐了，鮪魚不好吃嗎？」
雅也伸筷去夾涼拌菠菜，接著吃起煎蛋和滷款冬。每吃一口，就低聲說果然好吃。
雅也仍面向流理台，搖搖頭。
「所以我說鮪魚沒有問題，原因是出在我身上。」
有子屏住氣，回視他的眼睛。心跳加速。
又過幾天，除夕日到了，「岡田」照常開店。在紅白歌唱大賽結束的同時打烊，已成了每年的慣例。
雅也取出坐墊。小小的餐桌上是塞滿菸蒂的菸灰缸、空啤酒瓶和花生的包裝袋等等。十四吋的電視正播映著今年體壇賽事的精采畫面。
「喏，出了甚麼事對不對？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好不好？」
「送點心。」她舉起手裏的紙袋。
「岡田」的營業時間到夜間十二點。最後一位客人一離開，有子便開始做飯糰。母親聰子很訝異，有子解釋道：
「抱歉，我沒事。」
「說的也是。對不起，突然跑來。」有子把紙袋拿到他面前，「不嫌棄的話，吃一點吧。」
「喏，甚麼時候去拜拜？」有子抬眼看著雅也，只見他默默地將料理送進嘴裏。正當她想再度詢問時，他說話了。
「嗯。不過，我還是沒辦法跟妳約。我不太喜歡跟別人約。不好意思，妳找別人吧。」
「差不多吧。工作、吃飯、睡覺，沒了。」
「我沒說過嗎？阪神大地震前我爸自殺，只剩我一個了。」
雅也繼續往前走，有子追上他。
「上次真抱歉。」雅也說：「我那時候不知道是怎麼ｈttｐs://ｍ.ｈｅｔｕｂｏok•ｃoｍ.ｃｏｍ了。妳一定很生氣吧？」
有子低下頭，想到他大概是不想跟自己去，心裏有些受傷。
「沒有，沒甚麼……」
可能因為有子總是在店裏幫忙到很晚，父母對她夜晚出遊並不多加干涉。再說她出去玩多半都是找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或同學，從不曾出入聲色場所。
她一邊對照住址，抵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幢老舊的兩層樓公寓，登上扶手已生鏽的階梯，確認房號之後，有子按下門鈴。
「沒甚麼。」他望向牆上的黑板，菜單就寫在上頭。「我要一份綜合滷菜和煎蛋，再來杯啤酒好了。」
「謝謝，只有有子會對我這麼說。有子真好。」
「告訴我一件事就好。上次你那麼做，是因為對象是我嗎？還是只是為了轉移情緒，誰都可以？」
就在這時候，雅也突然伸手過來抓住她的手腕。她發出啊的一聲輕呼。
她一這麼說，雅也也正色以對，眼神彷彿看著甚麼刺眼的東西。他移開了視線。
「你怎麼在發抖？」
「他們在開忘年會，我帶一點吃的過去。這個可以給我吧？」鮪魚生魚片還有剩，她指著問道。
有子正要穿鞋的時候，看到小碟子落在雅也身旁。那是她帶過來的，大概是剛才雅也衝向廚房時弄掉的。
雅也頓了一下，才將筷子伸向鮪魚，夾起一片，沾了醬油，凝視一陣子之後，放進嘴裏。
「就是剛才呀。」
接下來兩、三天，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然而，另一種想法慢慢占據了她的心思，她開始在意他之前的那些異狀。
「沒有，沒去過耶。」
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喝完了兩大瓶啤酒，沒有加點菜。
「妳特地送好吃的過來，我就吃一點吧。」雅也邊說邊端了茶過來。
有子茫然望著面朝流理台不斷嘔吐的雅也，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趕到他身邊。
但雅也沒回答。他又再拿起免洗筷去夾蔬菜類的食物，但可能是已經失去食慾，筷子到半路就停了。他放下筷子。
「啊……你有事嗎？」她心想，剛才明明說沒有計劃的。
「不用道歉啦。」雅也終於笑了。有子好久沒看到他的笑容。
「我剛才也說了，那時候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才不管對象是誰。」
「wwｗ•ｈｅtｕbｏｏk•com•cｏm如果是第二個原因，我就覺得不能原諒。請明白地回答我，是前者還是後者？」
「今天不用。」他轉頭看電視，正在播年底特別節目。
「去給醫生看看吧？」
然而雅也卻沉著一張臉，看到生魚片便皺起眉頭，移開了視線。
「索性跑遠一點到淺草寺去吧！人一定很多，不過那樣才像過年嘛。雅也先生，你去過淺草嗎？」
「那過年也是一個人？」
「騙人……」她搖搖頭，「你騙我！」
「你在幹嘛？」
「住手！你幹甚麼……」
有子回到家以後，情緒仍激動不已。她沒想到雅也會這麼做。如果他是溫柔地要求，自己一定會委身於他吧。可是，他為甚麼要動粗呢？是看準了這個女人對自己有意思，所以覺得不需要尊重嗎？
「可以告訴我住址嗎？我想寄賀年明信片。」
「媽，這是甚麼？」她問走出來外場的聰子。
才不是呢！——有子的直覺告訴她，如果只是胃不舒服，不可能是那種反應。他一定隱瞞了甚麼。
「有子，放過我吧。別再管我了。」雅也再次踏出步子，背影說著「別跟過來」。
「我沒胃口。」他拿出五千圓鈔。
「這樣就好？定食呢？」
「謝謝。我爸要是聽到了一定很高興。」
不久便看到前方一個穿著綠色厚工作服的細長身影，雙手插在口袋，彷彿漫無目的地走著。
「我知道。」
然而，她今晚的目的地並非朋友那裏。她的大衣口袋裏，帶著剛才她要水原雅也寫下住址的那張紙條。
「妳最好不要跟我扯上關係。我不是甚麼好東西。」
「嗯，吃吧。這可是本店引以為傲的料理。話是這麼說，雅也先生大概都吃過了吧。」
「那個，雅也先生……」
「沒這回事，不過嚇了我一跳。」
「跟鮪魚沒關係。不過，我沒辦法吃了，妳可以收起來嗎？」
有子連醬油、山葵和小碟子都帶來了，把這些也擺了開來。
比起他對她做的事，更讓有子震驚的是看見了雅也的另一面。那天晚上，她輾轉難眠。
「甚麼意思？」
雅也低聲笑了。
「哦，那個啊，是常來店裏那個高個子技|師拿來的，說是向妳借的。」
雅也輕輕一笑。
他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不好的事？他是不是為hetubook.com.com了遺忘那些事，才會對自己那樣？那是不是他拚命發出的求救信號？這麼一想，她就很後悔自己沒問明白便逃了開來。
雅也拿起菸。但看他皺著眉抽菸的樣子，顯然一點也不美味。
「雅也先生。」
雅也猶豫著伸出了手，但接過紙袋前，雅也看著她說：
「遇到了就算了啊，打電話通知一聲就好，隨時可以改時間的。」
「還有生魚片哦。」
「給我的？專程跑來？」
一進房，有子便感到一陣寒意。那不是氣溫的問題，因為外面應該冷得多，而且也看得到電暖爐正發出紅光，但她的確打了個冷顫。
有子凝視著他。
他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緊接著他的手強行伸進她的毛衣裏。
「雅也先生……」
她跑過來他跟前，卻想不出該說甚麼。她問自己：追他做甚麼呢？
「有子……」
正想問雅也怎麼了，手卻被他拉過去。他使力很猛，有子被推倒在榻榻米上，雅也壓到她身上。
雅也清理了流理台，自己也反覆漱口，拿毛巾擦嘴，像要調勻氣息似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回到餐桌旁。
「我沒辦法跟妳約。」
「沒有啊……，沒有不舒服。」但回答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
雅也笑了。
「是嗎？」
「那是一定的。」雅也行了一禮，「對不起。」
「啊，好。」有子將裝了生魚片的保鮮盒收拾好。收拾之前她吃了一口，並沒壞，是正常而肥美的鮪魚。
被雅也這麼一說，有子彷彿凍僵似地動彈不得，緊繃的空氣沉重異常，令她呼吸困難。
「喔……」不知為何雅也臉色變得很難看。
雅也放鬆了力道。她推開他，四肢著地爬著逃走，拿起脫在玄關的布鞋，赤腳便衝出房間，來到馬路上才把鞋穿上。
「你還好嗎？怎麼了？」
深陷的眼窩裏，他的雙眼回視有子，似乎在說「甚麼怎麼了」。
「雅也先生的家人呢？」
「算了，時間太晚了，這樣不太好。」搶在有子回答前，雅也便說了，「還是我送妳回去吧。」
「喏，要是你沒有計劃，要不要一起去拜拜？我最近也都沒去，今年開春想去一下。」
「今天不帶點宵夜回去？」付帳時，她小聲問道。
儘管腦筋一片空白，有子仍拚命掙扎，趁雅也嘴唇離開的那一剎那，往他的hetuｂoｏｋ•cｏｍ.ｃｏｍ嘴唇上一咬。
「怎麼了？」
傍晚她回到店裏，看到空桌位上放著一個眼熟的紙袋，和她留在雅也那裏的一模一樣。當時她太激動，忘了將裝料理的保鮮盒帶走，當然她事後很快就發現了，但又不敢去拿，正愁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這麼說定了。甚麼時候去？我初三之前都可以。」
聽到這話，雅也不知為何淡淡一笑。
「不要用對小孩子說話的語氣跟我說話。」她瞪著他，「我是在擔心你。」
「等等，」她連忙說：「只待一下沒關係的。」
「每道菜都很好吃。鮪魚應該也……很好吃吧，我想。」
雅也停下腳步，眉頭皺在一起。
「很冷吧？要不要進來坐坐？喝杯茶也好。」
找錢時，有子先將便條紙和原子筆遞給他。
看著他一瞬間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有子想，他其實是很想回去的，但是不是有甚麼原因無法回去？
她也看得出他說這幾句話時很猶豫，一定是考慮到讓年輕女孩進屋裏代表的意義吧。
「『岡田』最棒了。大將的手藝天下第一。」雅也拿起免洗筷。
「可是你沒吃多少呀。」
「你身體不舒服嗎？」
「嗯。」她點點頭。
「不要玩太晚哦。」
她走回房裏輕輕撿起小碟子，原本盛在碟子裏的醬油撒了出來，她拿一旁的面紙擦乾淨。
雅也不斷眨眼，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呼地吐了一口氣。
「反而是偶爾碰面的有子會為我擔心，真怪。」
「這樣的話，」雅也低頭看有子，眼神很誠懇，「要是我殺過人呢？這樣妳還能相信我嗎？」
「不用。」
「原因……？甚麼意思？」
有子拿了紙袋站起身。雅也仍盤腿坐著沒動，香菸前端冒出裊裊白煙。
茶壺的水開了。雅也站起身拿陶壺泡茶，有兩個一組的茶杯。看到茶杯，有子心裏怪怪的，但她決定不多想。
「新年拜拜啊，真好。」
「沒幹嘛。」雅也一邊用茶壺煮水一邊回答，「在看電視而已。」
「寄給我？」他似乎有些吃驚，但旋即拿起原子筆。他的字跡很漂亮，有子曾經聽客人說，手藝好的工匠師傅字也漂亮。
雅也夾著菸的手指在發抖，臉色仍鐵青。
「因為可能會有急事。」
雅也吐完之後，胸口仍劇烈起伏，聽得到他大口喘氣的呼吸聲。
「真不好意思，妳特https://m.hetubook.com.com地拿來給我還這樣。」
門開了，露出雅也瘦削的臉。見她低頭行了一體，他眼睛連眨了好幾下。
「有子……妳怎麼這時候跑來……」
「我等一下要去找朋友。」
雅也依舊吃著滷菜等菜色，有子發現有個保鮮盒還沒打開。
「那就好……。這陣子你都沒來，我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不過，你真的沒事嗎？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嗯，再說吧。」
「為甚麼問這個？」
看到好一陣子沒來店裏的水原雅也，有子嚇了一跳。他變了好多，差點認不出來。雅也原本就是高瘦身材，現在兩臉更加消瘦，眼眶都凹陷了，臉色極差，但表情更是晦暗不堪。
「很好吃吧？我爸說難得進了好貨色……」她說到這裏打住了，因為雅也的樣子顯然不對勁。
「嗯，應該吧，也沒計劃。過不過年對我們來說沒甚麼差別。」
「這樣啊。我房間很髒，不過……請進吧。」雅也將門敞開。
「因為，你怎麼看都是營養不良啊。我想你一定沒有好好吃飯。」說到這裏，她看到雅也困惑的表情，「給你造成麻煩了？」
聽到有人叫他，雅也停下腳步，緩緩回頭。原本空虛的眼神一看到有子，瞬間回過神來。
有子送上啤酒和小菜之後，只見他偶爾看一下電視，默默地喝著啤酒。點的菜送上桌以後，仍是這副模樣。
有子轉身就衝出店門，匆匆往雅也公寓方向跑去。
「咦？這麼晚？」
「想回去也無家可歸呀。朋友啊……，已經好幾年沒聯絡了，不知道大家現在怎麼樣了。」
「啊……」她覺得好像問了不該問的事，「對不起。」
有子在坐墊上端坐，環顧室內。就獨居的男人來說，房間並不亂。與其說不亂，應該說是沒甚麼東西。她覺得這個房間不像有人住。
「沒事啦。」他口氣有點衝，「只是胃有點不舒服而已，別管我。」
「沒關係啦，……只是，是哪裏不對勁呢？魚肉應該沒壞啊。」
「平常也是這樣？」
他的臉色轉眼變得蒼白，眼看就要冒出冷汗。接著雅也摀住嘴，站起身衝向廚房。
「你不回關西嗎？去找以前的朋友甚麼的。」
「雅也先生，你身體真的沒問題嗎？」有子問。
「甚麼時候的事？」
「鮪魚生魚片。我爸還很得意，說今天進了好貨。」有子打開盒蓋，推到雅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