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２
「現在先不用。」雅也拒絕了。雖然想喝，但怕開啤酒的聲音會被四周的人聽到。
「這個姓很少見，我想應該比較好找。」
「不了，」他微微一笑，搖搖頭，「今晚就到此為止吧。還有明天呢。」
「是我妹妹。」賴江頭也不抬，突然這麼說。
「會嗎？」
「對。她曾經遭遇過阪神大地震，但是在那之前的事情卻完全不詳，就連我弟弟好像也不清楚，再加上她的父母又在那次震災中去世。」說到這裏，賴江似乎想起甚麼似地凝視著雅也，「震災那時候，你在哪裏？」
「這是那個人的經歷？」
不好意思。——說完雅也把鑰匙接過來，正當他想著該不會是同一個房間吧？她拿出另一張卡。
「我知道就算這樣要找也很難。」賴江輕輕合上記事本，放回包包裏，「可是沒別的線索了。」
「我想，這家小學的學區我們應該都問過了。」賴江看著在桌上攤開來的地圖說。兩人在京都車站旁的餐廳裏，剛用過簡單的晚餐。
美冬的面容在雅也腦海裏掠過。
「新海？」
「我調查的人，你只問了姓氏。那個人和我有甚麼關係，你卻完全沒問。」
「妳說要調查某個人物，那個人現在住在京都的三条嗎？」
「我十年沒來了，」他回答，「所以不可能當導遊了。」
「歡迎光臨，要買甚麼？」
「沒有過去？」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
她微笑。
賴江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她笑了笑，輕輕點頭。
「你講話還是一樣客氣。」賴江突然說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問題是校區，不知道是在哪個範圍。」計程車開動之後賴江說：「所以我想先以學校為中心，把範圍拉開。」
「啊，喔，都可以。」
「如果只是要我在飯店裏等的話，不用說也沒關係。」
「我一個人住，沒那個必要，就算我兩、三天不在東京也不會有人發現的。反正這樣也樂得輕鬆。」
「為甚麼？」
賴江回來了。「來，房間鑰匙。」她把一張卡片型鑰匙遞給他。
走進已到站的「光」號，兩人並肩坐下。坐對號車，是雅也有生以來頭一遭，本來他對旅行這件事就沒甚麼經驗。
「好了。」說著雅也下了床。
「開店的人不會知道客人姓名的。」
「我……」雅也頓了頓，繼續說道：「那時候我人在大阪，所以完全沒受到影響。」
「我有線索。」她從包包裏拿出小小的記事本，視線落在上頭。她似乎把資料抄在裏面。「昭和五十四年畢業於新三条小學，昭和五十七年畢業於三条第一中學……」ｈｅtubｏｏk•ｃoｍ.cｏm
「我只知道大概是在三条。」
「我本來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畢竟線索太少了。」
「不是的，有點事想請教。」雅也操著關西口音說：「請問您曉不曉得這附近有沒有人姓新海？」
「不知道那個人現在的住址嗎？如果知道的話，不是可以倒推回去？」
「我這邊好了，你呢？」是賴江的聲音。
「問了比較好嗎？」
「好。那等一下我過來叫你。」她先行進了自己的房間。
「不是年長，是年老吧？」她抬眼瞪過來，但似乎沒有不愉快，「到那邊之後，我希望你儘可能說關西腔。」
「要出來旅行的事，妳告訴誰了嗎？」
賴江微偏著頭想了想，「十年……，可能是十五年前了。」
兩人在賴江的房門前站定。她拿著卡片鑰匙，抬頭看他。
雅也附和她而擠出笑容，內心卻為她的慧眼感到又驚又佩。
「現在的住址知道是知道，可是要倒推還是有限度，因為中間經過好幾次遷居，已經查不出來了。我想戶籍上也只記載到上一個住處。」
賴江對雅也的問題歎了一口氣，「看來是不能不說了。」
「是嗎，那就好。」
「十五年？那麼久以前的事，我記不得了。新藤的話，我倒是知道。」連認真回想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這樣啊，」雅也覺得遇到救星了，「難得出來一次，就到酒吧去吧？」
「有很多人因為震災而失去一切。」他說：「不光是財產和家人，還包括過去。因為說穿了，過去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繫。」
「不知道呢。」雅也歪歪頭，他認為沒這麼單純，但覺得麻煩便沒有反駁，「到了那邊，有很多事要問人嗎？」
「這也得看時期。那位姓新海的人住在這裏，是多少年前的事？」
「我在隔壁。」
「你甚麼都沒問呢。」她喝了一口之後說。
聽到雅也的話，賴江露出苦笑。他問她怎麼了。
「有是一定有，但我想他們大概不肯給校外的人看。」
「這樣啊，怎麼個不一樣法？」
他們各自續了一杯同樣的雞尾酒，之後便離開了酒吧。賴江的臉頰變得比進酒吧之前紅，但腳步仍然很穩。
「早上上班族很多，到了下午不早不晚的時間，就沒甚麼人了。」
「要不要到房間繼續喝？」
搭上計程車，她拿出京都地圖讓司機看，雅也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她想到新三条小學去，她事先已查過
www.hetubook.com.com小學的位置了。「才五家而已。就算新海家經常叫外賣，也不見得是叫小學學區裏的壽司店。」
「在向別人探聽事情的時候，用當地的方言，對方也比較不會提防吧？」
聽雅也這麼回答，她微微一笑，「好客套的說法。不過，也難怪啦。」
著眼於小學和國中這一點，雅也感到很佩服。看來賴江應該是透過「華屋」拿到美冬的履歷表的。
「不能告訴我那個人的姓名嗎？既然到了那邊要去問人，我想無論如何都得說出名字才行。」
「新海……是嗎。」
「請等一下。這樣要去找一戶人家是找不到的，而且，那個人現在已經不住在那裏了吧？三条地方也不小啊。」
計程車進入住宅區，遠離了熱鬧的市街。不久出現一個像是小學的地方，校舍小小的，操場看起來也不大。計程車在那前面停車。
「上次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現在的樣子跟那時候差好多。」賴江望著車站周邊說：「你上次來是甚麼時候？」
「對。」她點點頭，「高中和大學我也知道，可是如果要縮小居住範圍，還是只能找國中和國小，而且從校名看起來都是公立的。」
「可是，妳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不是嗎？」
「是一定免不了要你幫忙的。」她微笑，「那麼，我先告訴你姓氏——新海。嶄新的海的那兩個字，我要找的就是姓新海的人住過的地方。」
在東京車站的「銀鈴」等了十分鐘，雅也正想來根菸的時候，提著Louis Vuitton大包包的賴江從柱子的另一側出現了。
「人滿多的。」列車開動不久，雅也看著四周低聲說。車廂內的座位大約八成有人。
「所以要從校區找？」
「問甚麼？」
聽起來像是在暗示她與丈夫之間幾乎沒有聯繫。她看看手錶：「糟糕，得趕快了。」
雅也道了謝，離開肉販，忍不住歎了口氣。
「因為你都講敬語呀。」
雅也第一個感想是「照顧」這個字眼惹她不高興嗎？但他立刻又想到，也許她不高興的是「倉田女士」這個稱呼。這名女子是不是希望他以名字來稱呼她呢……
「話是這麼說，可是你大概沒辦法理解吧。因為說來說去，就是一種直覺。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她給人一種來路不明的感覺。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說，如果用最通俗的字眼來講，就是女人的直覺了。」
「十五年前應該還住在這裏的。」
「聽說以前住過，所以我想先去把她當時住的地方找出來。」
「因為倉田女士很照顧我。」
「呃，這是因為……」他微微一笑，「倉田女士比我年長，而且又很照顧我。」
和_圖_書「十五年啊……」
「我妹妹。不過是弟妹，我弟弟的太太。上次在和服展示會你也見過吧！她娘家姓新海。我為了調查我這個弟妹的事，特地跑來京都。」
「真遺憾，沒有收穫。」他把火柴放進菸灰缸裏一邊說。
「啊，對不起。」
她拿著地圖邁開腳步，雅也跟在她身後。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將是漫長的一天。
「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有點不同。」
「幸好天氣很好，夜景這麼漂亮。」賴江望著外面說。
雅也覺得這件事很難。美冬的父親好像是上班族，和開店做生意的人比起來，與鄰居的聯繫比較少。更何況已經過了十幾年，還有沒有人記得也是問題。
「可是啊，剛才我在房間裏一邊補妝一邊想，我跑到這種地方來做甚麼。」賴江拿起Martini的酒杯，好像要擋住光似地舉得高高的，「都已經來到這麼棒的地方，吃了好吃的東西，又被美麗的夜景環繞，怎麼我卻在做些偵探般的勾當啊？」
「要喝啤酒嗎？」賴江偏起頭問。
當賴江一邊抬眼望著雅也，說到「你」這個字的時候，他不禁覺得她的雙眸似乎發出妖艷的光芒。他連忙大口喝起Gin-Lime。
他們取出寄放的行李，進入位於車站旁的飯店。賴江在辦理住房手續時，雅也靠抽菸來平靜七上八下的心情。要是美冬看到他這樣，一定會這麼鼓勵他：雅也，今晚就是好機會，千萬別錯過……
「啊，好……」
「不過同樣都是關西人，應該會比對東京人好一點吧？」
「不，明天還是要繼續。不過後天就再看看，也許就直接回家了。」
她的語氣是不經意的，但話裏卻隱含著重大的決心。
「那當然了，所以我想問開店的人。壽司店應該不錯，他們做外賣，應該會記得客人的姓氏吧？」
這讓他想起國、高中時班上成績好的幾個同學，他們現在可能也成了這樣的上班族，一定有很多已經結婚成家了吧。裁員、減薪——他們一定是被這些字眼包圍著，奮力在現代社會裏求生存。這麼一想，雅也覺得好像只有自己脫離了社會。儘管他是個失業的人，生活上卻沒有困難，因為有美冬援助他。
「說的也是，一定不會肯的。」賴江很乾脆地死心，「剛才，我們不是經過一條小小的商店街嗎？我們先回那邊看看吧！」
新幹線發車的時間就要到了。
「學校裏不知道有沒有畢業紀念冊之類的？」
賴江似乎相當習慣旅行，她雖然來遲了，但在車內食用的便當、飲料等等，她都準備好了，還替雅也買了罐裝啤酒。
「京都和西宮還是有點不一樣。」
在進房前，賴江問：「要在和_圖_書哪裏討論？」
「妳知道那個人當時的住址嗎？」
雅也大吃一驚，沒想到她會在這裏提起這些。
「沒關係。我們到飯店去，重新擬定作戰計劃吧！」賴江拿起餐廳的帳單站起身。
「要照這樣子到處問下去，相當累人哦。」
第一個問的是一家肉販。可能是過了中午用餐時間，中年女店員似乎很清閒，即使如此，一看到雅也兩人接近，臉上便堆起笑容。
雅也也打開房間。那是間單人房，看到之後，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發現賴江好像沒那個意思。只是，當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的時候，又想到她的房間不一定是單人房。
「很多地方都很怪，可是總結一句話，就是她沒有過去吧。」
「這樣的話，明天就不要調查了？」
燒毀的公寓殘骸驟然間浮現眼前，而美冬就站在那旁邊。從那以來，已經快四年了。遇見她時，他完全無法想像會有那麼一天和她一起到東京。現在回想起來，他上一次搭新幹線就是那時候。
「對不起，臨出門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些事要處理。」
別人是怎麼看待他們兩人的呢？雅也內心暗自想像。年長的女性與年輕男子，男方沒打領帶也沒穿西裝，而且一大早就買了罐裝啤酒；女方一看就知道家境富裕。富婆與小白臉——他腦袋裏浮現這個老掉牙的說法。只不過四周的上班族對別人的事似乎毫無興趣，隔著通道與他為鄰的男子們，一位正在看工作資料，另一位放下了椅背正在閉目養神。
賴江喝了一口Martini，望著他苦笑。
雅也點點頭，美冬的確搬過好幾次家。和秋村結婚之前，她住在門前仲町的公寓大樓。在那之前，她曾一度返回西宮雙親的公寓，但雅也聽她說戶籍是在幡谷那一帶。
雅也的心情很複雜。若為美冬著想，或許他應該暗中阻止賴江的調查；然而他自己其實也想藉此多瞭解美冬，所以這次的事他並沒有告訴美冬。
賴江搖搖頭。
「咦？」
「噢……」
恐怕賴江並不知道美冬的雙親住在哪裏。她或許曉得她在西宮遇上了震災，但無法得知詳細的住址。她如果知道，也許這次的目的地就會是西宮了。
雅也舉棋不定，不知該不該到賴江房間去。他既不想這麼做，也不相信賴江期待他這麼做。美冬的確擁有異於常人的洞察力，但是他感覺得出來，這一次她猜錯了。
「話是沒錯，但是要怎麼問呢？總不能在路上見人就問：你知道新海家在哪裏嗎？」
「我是想，怎麼都沒聽到肯定一點的意見呢？」
「這也算是一些老派人家不太好的習慣啦，長男要結婚的時候，必須對他的結婚對象進行各種調查，可是我弟弟卻在我們採取行和圖書動之前就入了籍。我也曾一度放棄，想說那就算了，可是後來還是覺得很多地方不太對勁，才會想自己著手調查。這件事我當然沒跟任何人說，要是被我弟弟知道，他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
她穿著一件白色連身洋裝，裙子很短，細瘦的膝蓋朝向雅也，妝好像也補過了，五官看起來比晚餐時更立體。
「好像還在上課。」雅也從正門往裏頭看。校園裏，幾名大約三、四年級的小學生正在練習跳箱。
「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十五年一下子就過了。」她刻意聳聳肩，「年輕人大概覺得是很早以前的事吧。」
結果他們走了大半天，沒找到知道新海家的人。
「也對。那麼明天見。」她將卡片插|進門上的鑰匙孔，「晚安。」
「是沒錯啦……，只是突然覺得空虛了起來。我何必管別人那麼多？應該要為自己想想才對，而且也給你添麻煩了。」
雅也心裏也在想，的確，從沒聽美冬提起過去的朋友。
酒吧位於飯店頂樓，他們被安排到靠窗的座位，兩人面對面。賴江點了Martini，雅也稍微看了一下酒單之後，點了Gin-Lime。他對雞尾酒的名稱幾乎一無所知。
「花不了多少錢的。算是一點小小的奢侈吧！」賴江幫雅也固定好餐桌，擺上食物和飲料。
「我知道不會那麼容易找到的。」
賴江點點頭，這時飲料送來了。她舉起玻璃杯，雅也也舉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發出玻璃撞擊的聲響。
「妳說很多地方不對勁，例如甚麼？」
雅也抬起視線，剛好和賴江四目相對，他連忙點起菸。
敲門聲響起，雅也抬起頭來。「來了。」
「沒那麼誇張啦。」
「就算這樣，會連半個從前的朋友都沒有嗎？她竟然連一張賀年明信片都沒收到。」賴江似乎有些激動。
「也不是這樣。」她將酒杯擱在杯墊上，「這種事，一般人不太願意無條件地幫忙，可是你卻甚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幫我。」
「是啊。」雅也點點頭，視線望向車窗外。會出現這個姓氏早在他的預期之中，但親耳聽到還是湧上一陣緊張。他不想讓賴江看出他表情的變化。
「可以到我房間，要我過去你那裏也可以。還是到酒吧去？」
「壽司店我們也問過好幾家了。」
「現在這麼不景氣，沒想到搭對號座的人這麼多。」
兩個半小時後，雅也與賴江走出京都車站。他們將行李寄放在投幣式置物櫃裏，走向計程車乘車處。
「沒辦法，我們就邊走邊商量吧！」賴江愉快地說。
他彷彿聽見了美冬的耳語——這是好機會哦！
「應該吧，因為沒有別的調查方法了。」
雅也也道聲晚安，從口袋裏拿出鑰匙。
「而且也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