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直貴心想,這和剛志的來信內容一模一樣。
「她是你太太?」
「是嗎?」直貴低喃道,並在心中反駁:別把事情說得那麼簡單!
「你恨你大哥嗎?」
「那……」
「你一直在我們這種小公司工作,永遠也不能出人頭地。這句話不該由我來說,但是這份工作不適合年輕小伙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繼續像現在這樣過日子,也不會有前途。我們公司啊,是無處可去,沒有未來的人聚集的地方。像和你一起收集廢鐵的立野啊,他原本是在地方巡迴演出的演歌歌手,聽說還出過唱片。但是紅不了,結果變成那副德性。如果他年輕時下定決心好好幹,應該會有許多出路吧。但是,唉,算了,別提他了。他會有今天,是他不顧現實,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換來的下場。但是你的人生才要開始,老待在我們這種公司裏,受那些胸無大志的人影響怎麼成?你說是不是?」
回宿舍的路上,直貴回想福本的話。感覺他指出了自己高中畢業之後,一直盤旋在心中的事。直貴自己也不認為過一天算一天是長久之計。事實上,每當他看見和自己同齡的年輕人在工廠工作的身影,總會感到著急。但是他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改善目前的狀況。
直貴稍微想了一下。往後還得和倉田一起住一陣子,直貴想早點化解彼此心中的芥蒂。倉田心裏大概也是這麼想,所以才來敲門的吧。感覺不像打甚麼壞主意。
聽見這句話,直貴也笑了。
「那有甚麼事?」
直貴一看倉田,他害臊地皺起眉頭。「活到這把年紀,我實在不想做這種事情。」
「是喔。」從倉田的臉頰形狀,看得出他的舌頭在嘴裏動,似乎在打甚麼鬼主意。
「那種事情不重要,倒是這裏教我一下。」
沒想到福本會說這種話,直貴感到意外。自從經由梅村老師介紹認識他以來,直貴甚至沒有和他好好說過話。
倉田將變短的香菸在菸灰缸中捻熄。「我有和_圖_書小孩。」
然而直貴搖搖頭,拋開手上的參考書。
「真是個好太太。」
直貴娓娓道出兄弟倆父母雙亡,家中生計完全靠剛志一肩扛起。倉田抽著第二根菸,靜靜聆聽。
直貴移到倉田旁邊,說明解題方法。直貴說的內容並不特別困難,但倉田卻像是有了新發現般,連續說了好幾次「你真厲害」。
直貴不懂社長所指為何,默默地看著他。
他用剪刀剪斷捆綁書的繩索,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日本史參考書。他想起高中二年級時讀過,唰唰地翻頁。到處都是倉田親筆畫的重點。
「我高中的時候毆打班導,結果被退學了。」
「可是,沒有其他地方肯雇用我。」
「這樣不好喔。」倉田搖搖頭。「對關在監獄裏的人來說,最期待的就是有人來會面,有家人的更不用說。看你這個樣子,該不會連信都很少回吧?」
「嗯,我大概會。」
「如果你有力氣為了你大哥和人打架,就寫寫信給他。我的話聽起來好像很婆婆媽媽,但是關在獄中真的很寂寞。寂寞到幾乎要令人發瘋。」倉田露出認真的眼神。
今天早上照鏡子之前,直貴就知道自己左半邊臉腫了,嘴巴好像也破了,其實他連說話都懶得說。
回到宿舍,玄關脫鞋的地方放著倉田的鞋;他平常穿去工作的鞋子。他今天似乎也請假,或者,說不定是公司命令他休假。
「一次也沒有?」
「嗯。」直貴點點頭。他當然知道,大檢指的是大學入學資格檢定。即使是高中沒畢業的人,只要通過那項檢定,就能考大學。
「依我的年紀,就算接下來大學畢業,也進不了大公司上班,但是我想至少會比現在好一點。」
說不定他會回來拿,直貴心想,於是決定不去動它。但是過了好幾天,倉田都沒出現,看來他並不是忘了帶走。
這時,參考書底下跑出一本小冊子,似乎不是參考書或練習冊。
「你太太?」
「不能接受你就這樣捨棄夢想。我想,或m.hetubook.com.com許你的人生比一般人走起來更艱辛,但是並非無路可走。」
「嗨,是我啦。」
福本靠在椅背上,抬頭看直貴的臉。「喂,武島,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英語、數學、國語等等,參考書一應俱全。每一頁幾乎都有倉田讀過的痕跡。由此可見,他一面上夜班,白天和假日都埋頭苦讀。於是直貴驚覺,倉田是否比自己辛苦許多,他有必須守護的家人。
「咦?」
「哎,話說得那麼漂亮,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會捲起尾巴逃跑。」倉田從放在房間角落的包包裏拿出錢包,從中抽出一張照片。「他兩歲,很可愛吧?每當我累得要命的時候,就會看這張照片。」
「噢,沒甚麼。」倉田用指尖搔了搔長出鬍子的下巴。「你有沒有時間?」
「為甚麼現在想考大學?」
不過我想你並非無路可走……,倉田的話忽然在腦中響起。直貴推倒一堆參考書,試圖甩開那個聲音。你懂甚麼?
當然,倉田房裏的玻璃窗還是破的,他以瓦楞紙箱暫時修補。直貴猶豫要不要向他道歉,但是說不出口。
福本沒有過問打架的原委。他看著直貴,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下次再犯就回家吃自己。」
直貴眨了眨眼,沒有問是甚麼事。
照片中一名身穿日式短外衣的年輕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小孩。
直貴不想遇見他,於是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心想,上廁所時得小心。
「那又怎麼樣?」
「我已經向東西汽車福祉課的人道過歉了,修玻璃的費用從你的薪水裏扣。這樣可以吧?」
「不能接受甚麼?」
「對不起。」
「自從他移送到千葉之後就沒有了。」
「好厲害喔,答對了耶。」倉田比對練習冊後面的解答,發出感歎。
他拿起那本小冊子,標題是「部報」。光看這兩個字並不曉得內容為何,不過封面下方印著這幾個字:
「太好了,」直貴鬆了一口氣。「你沒有唸高中嗎?」
「嗯,她在hetubook•com.com居酒屋打工。光靠我的工資過活,日子太苦了。」
「不……」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打得很激烈吧?你照鏡子看過自己的臉嗎?」
聽見直貴的問題,倉田晃動身體笑道:「我哪有閒工夫做那種事,如果現在去唸高中,還得再花三年多。這麼一來,我就三十多歲了耶。」
「昨天你說的……,是你自己嗎?」
「原來是這樣。」
「是,對不起。」直貴再次低頭致歉,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哎,但心裏多少有恨吧?人就是這樣。不過你沒有離棄你大哥,所以你昨天才會揍我。我沒說錯吧?」
「我打紅了眼,刺殺了對方,於是被關進了千葉的監獄。」說完,倉田乾笑一聲。
面對福本的問題,直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現在一心只想著如何活下去,壓根兒無暇思考其他的事。
倉田臉轉向一旁,從鼻孔用力呼氣。「別一臉鬱卒嘛,我又不是要跟你翻舊帳。」
「所以你想考大學……」
直貴慚愧地低下頭,心想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倉田靦覥地面露苦笑。「最後能夠依靠的,果然還是家人。有家人就能拚下去。」收起照片後,他看著直貴。「你有去會面嗎?」
「我有孩子,當然,也有老婆。不過光靠打工或臨時工,是養不活他們的。」
「大檢啦,你知道吧?」
「你以前數學如何?」
更加吸引直貴目光的是放在矮桌上的物品;幾本高中參考書和攤開的筆記本,還有文具。
「怎麼樣?」
不久,新的住戶搬了進來,而且是兩個人,所以空房間全都住滿了。兩人都是四十歲上下,來自九州。有一次,其中一人來敲直貴的房門,問他能不能處理一下放在廁所前面的書。直貴原本想說,那不是自己的,但又將這句話吞進肚子裏,將書搬進房間。他沒來由地不想讓書被人丟掉。
直貴動作有點僵硬地將門打開二十公分左右。眼睛貼著OK繃的倉田,揚起下巴站著。
「既然這樣,你能不能到我房間?我有m•hetubook.com•com事情想拜託你。」
「想啊,如果我大哥沒有出事的話,或許我就能唸了。」
直貴將目光落在男性週刊雜誌上,但是並沒有在看內容。
福本見他不回答,揮揮手像是在趕蒼蠅地說:「唉,算了。你仔細想一想,今天不用去上班了。不過,給我在宿舍裏反省!聽到沒有?」
像這樣解了幾道題目後,倉田說要休息一下,開始抽菸。直貴唰唰地翻閱丟在一旁的男性週刊雜誌。
倉田是大人。他比自己年長將近十歲,更加明白社會上的生存之道,所以他才辦得到。現在自己滿腦子都是如何活下去,再說,自己也沒有像他妻子那樣支持自己的人。
「我也有寫信,那時我有個在交往的女人,非常擔心我不在的時候,她怎麼辦。」
當他心裏想著這件事時,聽見了倉田的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有人敲了敲直貴的房門。
他坐在矮桌前,直貴也盤腿坐在他對面。
他一問,倉田搖搖手。「我和我老婆是出獄後才認識的。她也進過少年監獄,所以我們是匹配的一對。但是既然有了孩子,我們夫妻也不能老是幹蠢事。不然孩子就太可憐了。」
隔天,直貴沒有去上班。公司來電聯絡,要他到町田的辦公室一趟。辦公室位於一棟三層樓高的矮舊建築物二樓。話雖如此,辦公室裏只有社長福本,和一名戴著高度數眼鏡的中年女性行政人員。
「沒那回事。」
「我很同情你。」倉田說,「說來說去,我的情形是自作自受,但你本身並沒有錯。不過話是這麼說,我還是不能接受。」
「你在唸補校嗎?」
「天氣真好。」倉田吐著煙,視線望向窗外。「不知道有幾年不曾在非假日的白天這麼悠閒了。之前一有空就打工,在別人工作的時候休息,感覺真好耶。不過話是這麼說,我不想再發生像這次的事了。」
倉田指著練習冊中的一道題目。「我卡在這個問題。看完解答,我還是不懂。」
結果直貴教他唸書,那一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圖-書不,兩人後來甚至沒有交談。倉田大多值夜班,總是和直貴的作息錯開。
直貴知道公司找他過去的原因。大概是在宿舍裏和倉田打架的事情傳進了社長耳裏。如果兩人只是互毆還好,糟的是打破了玻璃窗。住在樓下房間的人向舍監舉發,引起了軒然大|波。
「你不想唸大學嗎?」倉田問直貴。
他借用自動筆,將答案寫進倉田的筆記本。直貴擅長數學,像這樣解題,令他感到懷念。發現沒有忘記過去所學,也令他感到開心。
「時間?倒不是沒有……」
兩週左右後,有一天直貴回到宿舍,發現倉田的行李不見了。他到舍監室一問,似乎單純是工作期間結束了。直貴覺得很失望,因為他本想請倉田告訴他監獄裏的詳細情形。
「非常抱歉,給您添麻煩了。」直貴低頭致歉。
「我啊,老是在繞遠路。如果當時沒有毆打班導,高中也唸畢業了。我當時都高三了耶,很可笑吧?哎,如果我被退學後,馬上混進別所高中,考個大檢甚麼的就好了。但是我太笨了,居然開始和一群遊手好閒的傢伙鬼混,甚至加入了暴走族,最後幹下無法挽回的事。」
「你來了就知道。」
直貴回到房間,想去廁所,發現廁所前放著一捆書。一看才知道那是高中參考書,似乎是倉田用過的。光看書並不曉得他是忘了帶走,還是打算丟掉而放在那裏。直貴擔心的是,倉田沒有這些書會不會不方便。
直貴看了那道題目;是三角函數的問題。總覺得唸這種東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直貴立刻知道要如何解題。
「數學?甚麼如何?」
「幹嘛?」
直貴搖搖頭。「我不曉得。」
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
「成績啊,拿手嗎?還是看到就頭痛?」
「這…」直貴偏著頭。因為對方突然提出南轅北轍的話題,而感到不知所措。「是不至於看到就頭痛,而且我原本打算唸理科大學。」
「甚麼事情?」
「好。」直貴大大地打開房門,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