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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世界的愛情故事

作者: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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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8

SCENE 8

「我想和妳見面談。」
「喔……」我當然也沒有忘記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
那天晚上,我離開MAC後,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高圓寺車站,然後走進之前送浮雕寶石胸針給麻由子時的那家咖啡店。幸好那家店沒甚麼客人,我坐在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車站的座位,點了一杯咖啡。一杯咖啡含消費稅是三百五十圓。我雙眼盯著車站,拿出皮夾,從裏面拿出三個一百圓和五個十圓放在桌子上。
她語帶責備問。聽到這句話,我立刻知道她在問甚麼事,同時也感到意外。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為甚麼?」我進一步問道。
「不能由我告訴你,但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但是,這樣太過分了……」
麻由子沒有說話。雖然只沉默了數秒鐘,但這段時間足以讓她下決心。
但是——
「對。」
我想不到任何藉口,時間慢慢流逝。那天晚上,智彥並沒有打電話給我,我鬆了一口氣,但猜想他隔天晚上會打電話,或是在MAC遇到時問我,但都必須面對,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雖然無從得知麻由子會不會就這樣愛上我,但她尊重我對她的心意。對我來說,這就是很大的進展。
「妳真的不去美國嗎?」我握著麻由子的手問,她點了點頭。我確認後,鬆開了手,「那我知道了。」
「雖然不知道是你,但知道還有另一個人,所以我猜想應該是你。」
「因為我認為我們還沒有到那個階段,帶著僥倖的心情做出無法後退的事,以後必定會後悔,無論我和他,都無法因此得到幸福,我們需要更多時間。」
「才不是運氣。」智彥抱著雙臂,注視著斜下方。
「今天上午,我去了百迪科技,人事部找我去。」
「是喔,原來是這樣。因為我婉拒了,所以就找妳……」有甚麼東西湧上心頭,「我就像傻瓜,真是太可笑了,我到底在幹甚麼啊。」我想要笑,想要嘲笑滑稽的自己,但只是臉部肌肉醜陋地皺在一起。
青地抬起頭說:「我想你會後悔。」
智彥的語氣雖然很平靜,但聲音中透露出他的認真。他果然一直對和麻由子之間的關係有危機感。
我沒有吃東西,也沒有睡覺,只是在床上痛苦地翻騰。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在為放棄了大好機會後悔,還是為完全失去麻由子感到難過,甚至覺得一切都很煩,乾脆一死了之。
我下床換了牛仔褲和棉T,穿上球鞋後出了門,然後從公寓的停車場牽了腳踏車,直奔MAC。
「最近好像一直都這樣,聽說須藤先生和三輪先生都住在實驗室。」
「是啊,你要打電話給他嗎?」
「你甚麼時候告訴她?」我問智彥。
走了幾步後,她開了口,「他昨天跟我說了。」
廂型車司機和須藤老師一前一後抬起了箱子,智彥把推車移到旁邊,以免擋住他們。司機和須藤老師緩緩地把箱子搬上廂型車的載貨台,簡直就像是葬禮時出殯。
「我也不太清楚,應該八成左右吧,還需要再加把勁。」
「喔,你是說那件事啊。」智彥臉上恢復了笑容,卻是和剛才不同的笑容,「他喝太多了,所以喝醉了,再怎麼放鬆,那天也太不像話了,事後須藤先生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我默然不語地看著他。我也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這是我持續捫心自問,對自己來說甚麼最重要之後,所做出的決定。
「妳和智彥談過了嗎?」
總之,我想趕快見到麻由子,我想看著她的臉,聽她的聲音。如果可以,我想更正確地把握她的心意。我拚命想著是否有這樣的機會,自然就無法認真工作。但說句心裏話,這種感覺並不壞。
「你最近有沒有見到篠崎?」
「就是這樣。」
智彥點了點頭,露齒而笑說:「沒錯,是好消息。」
我內心很想否定這個推理。因為我不認為有辦法輕易篡改記憶,這是實境研究者的終極課題。
「這件事或許會成為轉捩點。」智彥說。
青地吐了一口氣,然後用力抓著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被抓亂了,「原因是甚麼?」
「三天之後,我們會再和你們聯絡,到時候再回覆就好。有沒有甚麼疑問?」
「那天的情況真的很異常。」
「隱約知道。」
「沒甚麼意外,真的沒事。」
「記憶包小組最近不知道在忙甚麼,」我用閒聊的語氣對坐在我旁邊的柳瀨說道,「這一陣子都沒看到他們。」
「所以到底是甚麼事?別賣關子了,趕快告訴我。」
派對的一個星期後,百迪科技人事部找我。我穿上和參加派對時相同的西裝,前往位在赤坂的公司。雖然已經九月了,但天氣仍然悶熱不已,走到半路時,忍不住脫下上衣搭在肩上。在月台等車時,看到有一個年紀比我稍輕的男人站在我旁邊,一身和我相同的打扮。他可能正在為找工作奔波,我想起不久之前的自己。
我搭電梯前往頂樓。麻由子竟然主動找我談事情,實在太難得了,應該說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忍不住想像到底是甚麼事,想到她可能改變心意,決定要去美國,立刻感到心慌起來,覺得電梯太緩慢了。
「有點搞不懂他們為甚麼這麼著急,最近又沒有發表,如果真的是很緊急的研究,百迪科技應該會派人來支援。」
「不是甚麼?」
「你父母反對嗎?」
「人事部要求我明天之前。」
「你說甚麼?婉拒……你是認真的嗎?」
我走上樓梯,快步走向智彥他們的研究室。研究室的門關著。我豎起耳朵,裏面沒有任何動靜。但這裏的研究室隔音設備都很好。
「你想問的就只有這件事嗎?」她稍微放鬆了臉上的表情問道。
「妳今天好像也很忙。」
「希望妳跟他一起去嗎?」
翌日,我到了MAC,就去找智彥和麻由子,但我不可能去他們的研究室問昨天的結果,只能等待在走廊上假裝巧m.hetubook•com•com遇他們,或是在食堂遇見他們。
我看著她的手幾秒鐘,從口袋裏拿出右手和她握手。回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握麻由子的手。她的手纖細柔軟,卻有點骨感。我的掌心滲著汗。
「我,」麻由子開了口,她的聲音有點凝重,「不會去美國。」
「只要心靈相通,空間的距離並不會造成影響。如果因為分開,就導致感情轉淡,就代表原本就只是這種程度的關係。」
「那我送妳到家門口。」
「你生病了嗎?」
「你別這麼說,這是關係到一輩子的事。你……難道不覺得為了我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愚蠢嗎?」
「不知道。」我回答說。
麻由子嘆了一口氣,她似乎無意掩飾。
「但是,我不能有這種齷齪的想法,所以這麼快就有了報應。如果妳取代我去了美國,根本就是白忙一場。」
我打量著智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西裝穿在乾瘦的智彥身上,感覺就像掛在衣架上。
我想打電話給麻由子,好幾次都想伸手拿無線電話,但最後還是作罷。因為我沒有勇氣。
「你為甚麼拒絕了?」
「是喔。」我吞著口水,滿是苦味。「所以,這次的事要瞞著智彥。」
「嗯,應該不可能吧?」
「人事課也找你來嗎?」
「是喔。」
「你怎麼可能不被選上?」
為甚麼要這麼慎重其事?雖然我這麼想,但還是按照人事課長的指示,看到二〇一會議室,我沒有敲門就推門而入。因為我認定會議室內沒有人,沒想到打開門一看,已經有人坐在裏面。那個人坐在小型會議桌前,穿著深藍色西裝的背影看起來很瘦。我正準備為自己的失禮道歉,那個人轉過頭,我把話吞了下去。因為那個人是智彥。
「不,不可能,而且也算了。」我搖了搖頭,「我是自作自受。」
果然不出所料,智彥聽到我的問題,立刻臉色大變,他收起了笑容。
我的腦筋一片空白。
「妳也這麼對他說嗎?」
「因為……我覺得我不能去。」她說。
「晚安。」
我認為從各方面來說,這個回答都很像智彥的作風。他無法強勢地帶自己的女人去美國,現在一定像某天晚上那樣獨自買醉。
「好啊,妳人在哪裏?」
「不,那倒不是。」青地雙手放在會議桌上,一下子十指交握,一下子又鬆開了手。我的拒絕似乎打亂了他的計畫。
「好的。」
警衛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麻由子聽到我的聲音並沒有感到太意外,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語氣說了聲:「你好。」
「是啊,昨天寄了電子郵件到研究室,你也是吧?」
「怎麼樣?」人事課長看著我們問道:「你們有意願去洛杉磯嗎?當然,你們不需要馬上回答,只是並沒有太久的時間考慮。」
她看著我,縮起了下巴。
我正在研究室寫報告,桌上的電話響了。電話中傳來麻由子的聲音。因為是內線電話,所以代表她也在MAC內。幸好我旁邊沒有人,不必擔心被人偷聽。
沉默片刻後,我問她:「智彥知道嗎?」
我不想麻由子被任何人搶走,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她的愛。
我低著頭,把額頭抵在鐵網上。
「篠崎之後怎麼樣了?」
「嗯。」
我無言以對,看著智彥削瘦的側臉,他清澈的雙眼看著前方。
「可以的話,希望在三天之後答覆。」青地說,「如果你們拒絕,我們必須另找其他人選。」
「呿,真讓人火大。」我皺著眉頭,用指尖抓著太陽穴。智彥仍然露齒而笑,眼前的情景,讓我幾乎忘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即將崩潰這件事,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這時,兩個男人走向車子。我瞪大了眼睛。即使相隔一段距離,我也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他們是須藤老師和智彥。
「甚麼怎麼樣?」
「上個星期的派對之後啊,他的樣子不是很奇怪,你們慌忙把他帶走了嗎?」
她說得完全正確,所以我無言以對。
她的眉毛動了一下,然後左右張望了一下,露出僵硬的笑容說:「你很喜歡站在路上說話嗎?」
「我想要留在妳身邊,」我回答說:「只要能夠持續在妳身旁,也許可以打動妳,我想要從智彥手上把妳搶過來。雖然妳說空間的距離沒有影響,但我不這麼認為,最重要的是——」我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我不想離開妳。」
「嗯。」
「是嗎?那天之後,就沒再見到篠崎,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發生了甚麼意外。」
她搖了搖頭說:「送到這裏就好。」
「喔……」我想要說話,卻不知道要說甚麼。
在我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時,麻由子出現了。她穿著芥末黃的束腰套裝,即使在遠處,也可以察覺她疲憊的樣子。
「聽說他一直都住在實驗室。」
「那……」他終於擠出一個聲音,「那沒關係,篠崎那天真的……那個,他真的只是喝醉了。」
「喔。」麻由子點著頭,露出笑容,「聽說你也被選中了,太好了,恭喜你。」
麻由子正準備轉入小巷。我知道這一帶的巷弄彎彎曲曲很複雜,一旦跟丟了,就很難再找到,所以我小跑著去追她。
「對。」
我花了十五分鐘喝完第一杯咖啡,之後對著空咖啡杯坐了十五分鐘。因為很在意服務生的視線,我又點了第二杯咖啡,從皮夾裏拿出一個五百圓,把桌子上的一個一百圓和五個十圓放回了皮夾。
我忍不住挑起眉毛,「你是說洛杉磯嗎?」
他開口就這麼說道,我聽了當然很高興。
「因為之前曾經和青地先生聊過,當時他稍微提了一下。」
「算了,那我再去徵詢其他人選的意見。」青地似乎發現我心意已堅,嘆著氣說:「但是,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回MAC的電車上,我和智彥並排坐著。我知道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衝上腦袋,但還是無法克制自己高亢的聲音。
「我想你們應該也知道,MAC每年都會送一、兩名畢業生去洛杉磯和_圖_書總公司,當然必須很優秀,所以明年決定送你們兩個人去總公司。」
「今天幾乎沒有談話。他一直都在實驗室內,我也在自己的座位上分析數據。」
「離開百迪科技?」
「我是認真的,考慮再三之後,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翌日,我去MAC上班。
「太厲害了。」我說,停頓了一下後問:「所以現在能夠篡改記憶了?」
聽到我的問題,她遲疑了一下後回答說:「三〇二室。」
各種思緒在我腦海中翻騰。她為甚麼特地打電話給我?代表這是最後通牒嗎?此時此刻,智彥一定欣喜若狂。這下子一切真的完了——
「嗯。」
「原來如此。」我回答說,連我都不知道自己這句「原來如此」是甚麼意思。
十一點多時,我一邊喝著兌水的波本酒,再度打了電話,但電話仍然沒有接通。
我無法放棄對麻由子的感情。
「不……非要說原因不可嗎?」
「因為被徵詢的人也有各自的情況,所以才會想要早一點決定吧。」
「為甚麼?」我問。
人事課長問,我回答說:「沒有。」智彥也回答說:「沒有。」
我當然是指她跟著智彥一起去美國的事,但立刻感到後悔,覺得不該這麼酸言酸語。麻由子說:「如果你說這種話,我的決定就失去了意義。」
「是啊。」我點了點頭後問,「你知道我會來?」
「你可以要求公司取消,現在還來得及。」
「為甚麼?」
「對。」
正在按照小山內先生的吩咐進行模擬測試的柳瀨一臉疲憊地看著我,微微偏著頭說:
「去美國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所以智彥的研究已經完成了九成嗎?」
「發生了一點狀況,但現在已經沒問題了,所以我今天才能夠這麼早下班。」
「知道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妳不想和這種天才在一起嗎?」
「所以,你們打算結婚嗎?」我在問話時,知道自己緊繃著臉,因為我對說出「結婚」這兩個字有著莫名的抗拒。
「我覺得不是那樣。」
「他好像無法接受,但他說,就這麼辦。他想要尊重我的工作,從客觀的角度思考,也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
「那我送妳回家,妳不是住在附近嗎?」
「敦賀嗎?有一個好消息要通知你。」
想到這裏,全身都發熱,頓時感到坐立難安。果真如此的話,我去了洛杉磯之後,也會目睹智彥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
「但這段時間,你們會分隔兩地。」
「對啊,因為有一些事情要忙。」
「不知道她……」過了一會兒,智彥幽幽地說:「會不會跟我一起去。」
「妳最好趕快告訴他,他一定很高興。」我努力擠出開朗的聲音說道,「那我先走了。」說完,我準備走向樓梯。這時,剛好兩個男人拿著高爾夫球棒走上來。他們可能想要練習揮桿,希望他們不會發現麻由子的淚痕。
我握著電話,說不出話。她甚麼都沒說,但可以隔著電話,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
「因為私人的……理由。」
「沒甚麼特別的意思,」我停頓片刻後繼續說道:「只是想到會不會是實驗的影響,你之前不是曾經說,把篠崎當成實驗對象嗎?」
「差不多五分鐘。」麻由子說完,邁開步伐,我走在她旁邊。
「嗨!」他開了口,「你這麼晚才到。」
「妳不跟智彥同行嗎?」
「但是……」我把後半句話吞了下去。原本想問他上次喝醉後來我家的事,因為當時智彥和麻由子談到未來,麻由子回答說,希望給她一點時間考慮。
「是嗎?」
我沉默不語。我應該問她,她當時怎麼回答,但我說不出口。因為我害怕知道答案。我默然不語地輪流邁著步伐,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裏,呼吸也越來越困難,腋下不停地流汗。
「是喔。」
如果麻由子同意——
「嗯……可能今天晚上。」
麻由子縮回右手,反手拿著皮包,「那就晚安囉,謝謝你送我回家。」
家裏還有沒喝完的起瓦士威士忌和還沒有開封的兩瓶野火雞。只要全都倒進胃裏,一定可以爛醉如泥。但是,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雖然我想喝醉,但就連喝酒的力氣也沒有。我甚麼都不想做。
「喂喂喂,你真的有考慮嗎?這是很重要的事,一旦錯過這個機會,搞不好都沒有機會去總公司。」
「嗯,那天派對的時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人事部問我,想不想去洛杉磯總公司。」
「找妳?」不祥的預感好像墨水滴入水中般漸漸擴散。
我直視著人事課長的臉,課長輪流看著我和智彥。
智彥聽到我這句話,無法再繼續面無表情。他不停地眨眼,額頭也紅了。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他感到手足無措。
「啊……」
「對,還說希望我們結婚。」
「妳拒絕了?甚麼意思?」
「我只是做了忠於自己的事。」
「你……」
「是嗎?」我雙手插在口袋裏,毫無意義地抬頭看著建築物。
「智彥真是天才。」我說。說出這句話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身體不太舒服,沒甚麼大礙。」
「妳甚麼時候要答覆去美國的事?」我問。
「謝謝。」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頭很痛,胃也不舒服,讓我更加睡不著了。
「去美國的事。」我直視著她的臉,「智彥已經告訴妳了吧?」
千頭萬緒在我內心翻騰,挫敗、嚮往、驚嘆,以及嫉妒……
「也許吧,不過說句實話,我真的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完全沒有自信能夠被選上。」
麻由子搖了搖頭說:
「智彥不是希望妳跟他一起去美國嗎?」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今天好像心神不寧。」小山內先生立刻提醒我,指出了我心不在焉地製作的報告中的疏失。
「我想聯絡他看看。」
須藤老師和智彥站在一起,目送車子離去。當車子消失後,兩個人推著推車離開了。
「他們說,已經決定了一名去美國的人選,但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人hetubook.com.com輔佐。原本有一名人選,但那個人婉拒了,所以破例找上我。」
「你現在可以稍微離開座位一下嗎?我有事要找你。」她對我說。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敲了門。雖然可能會引起懷疑,但我可以說,打了好幾次電話去他家都沒人接,所以有點擔心,來這裏看看。況且,這也是實話。
「那就下週再聯絡,這件事不得對別人透露,目前連MAC老師也不能說,這件事請你們特別注意。」
我說不出話,各種思緒同時浮現在腦海,好像洗衣機裏的衣服般不停旋轉。需要一個人輔佐?我只是輔佐智彥嗎?不,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
我拿起桌上的帳單和一千零五十圓站了起來,收銀台的店員剛好在為前面的客人結帳,我說了一聲:「我放在這裏。」把帳單和錢放在收銀機旁,等自動門一打開,就急忙衝了出去。
我在床上躺到半夜,然後緩緩下床,開始喝半溫不熱的威士忌純酒。我不想吃任何東西,只是一口接著一口灌酒。黎明時分,我去廁所途中,在廁所門口嘔吐起來,但吐出來的都是黃色胃液。即使想吐也吐不出來的痛苦,讓我滿地打滾,覺得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也很煩。
我轉身面對智彥,「智彥,你早就知道會被調去洛杉磯這件事嗎?」
「那就麻煩你了。」麻由子說,她仍然想要保護我們的友情。
但是,我既沒有見到智彥,也沒有遇見麻由子。我放下自己的工作,找各種理由離開研究室,毫無意義地在走廊上徘徊。
「今天應該不會,因為終於告一段落了,他說今天要回家。」
「嗯,大致知道。」
「因為私人因素。」
「轉捩點?甚麼的轉捩點?」
「這是價值觀的問題。」聽到我的回答,青地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妳住在幾號室?」
走近一看,發現麻由子瞪著我。我想問她為甚麼,但她搶先開了口。
「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啊,也許會決定今後的一切。」
我似乎猜對了。麻由子停頓了一下才開口。
「往年是如此,但今年有點特別。」人事課長繼續說道,「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去總公司之後的工作內容,但應該是繼續進行目前的研究。在總公司工作的期間也沒有決定,至少三年,最多可能到退休。」
到了公司後,我先去找人事課長。頭頂已經禿光的課長一聽到我的名字,眼鏡後方的雙眼立刻瞇了起來。
「這麼早就決定了,」我說:「我還以為會等到明年之後才決定。」
「這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而是她也有自己的工作。」
「他只說是好消息。」
我很想馬上就答應。自從進入百迪科技後,我就夢想可以去美國總公司,根本不需要三天的時間考慮。
「我把東西忘在辦公室了,明天出差需要用到。」
「很好,三輪昨天也已經答覆了,那我會馬上和總公司聯絡。」青地說完,準備從旁邊的皮包裏拿出文件。
早知道我就去車站等妳了。我原本想要這麼開玩笑,但還是把話吞了下去。我不希望她覺得我這麼快就得意忘形。
掛上電話後,我立刻打電話去智彥家,但他似乎還沒有回家。鈴聲響了七次之後,我掛上了電話。
「我也這麼問,他們說,這是特例。」
「昨天謝謝。」我對她說道。我很沒出息,聲音有點緊張。
敲門後走進會議室的是幾天前已經見過的青地,人事課長並沒有一起露面,可能覺得不聽我的答覆也知道結果。
「怎麼會……」我覺得耳朵深處好像有甚麼東西破裂,「怎麼會有……這種事?因為妳今年才剛進入MAC啊。」
那天晚上,我在家裏等智彥的電話。他當然會聽說我拒絕去美國這件事,到時候一定會打電話來問我的真實想法。我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向他解釋,但怎麼也想不到不會引起他懷疑的理由。之前好幾次都小看了他敏銳的洞察力,被他識破了謊言。
「好,那我也馬上過去。」
「篠崎記憶混亂,是不是受到實驗的影響?」
「真的沒關係。」
我雙手抓著欄杆的鐵網,手指用力,好不容易才克制想要大喊的衝動。
智彥不可能放棄去美國的機會,和我一樣,這也是他最渴望的事,但一旦去了美國,就必須和麻由子分開幾年。雖然美國並不算太遠,但也不可能每個星期都約會。
「我沒事。」我說完之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但一開始工作,立刻開始想其他事。振作點,有甚麼好興奮的?我忍不住斥責自己。
「那就沒事了吧。」說完,她走上通往玄關的樓梯,但走上一級樓梯,立刻轉頭對我說:「去美國好好加油,你一定可以有出色的成就。」
我們掛上了電話。
我看向智彥,智彥也瞥了我一眼,但隨即看向前方。
「智彥都顧左右而言他,但我很清楚。」
「甚麼事?」
她似乎聽到了腳步聲,我還沒叫她,她就轉過頭。可能因為光線的關係,看不清楚我的臉,露出了狐疑的眼神後,立刻瞪大了眼睛,同時停下腳步。
我再度向MAC請假,對我來說,實驗和報告都無所謂了。
青地似乎無法馬上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他茫然地看著我的臉,然後緩緩張開嘴巴,費力地擠出聲音說:
但是,實驗室內沒有回應。我又敲了一次門,還是沒有回應。我鼓起勇氣,轉動了門把。門鎖著,打不開。
「啊……」麻由子的眼神飄忽著。
「我回絕了去美國的事。」
我發現麻由子的聲音發抖,轉頭看著她。淚水從她的眼中滑落,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的眼眶發紅,用力抿著嘴唇,似乎在忍受著悲傷。我頓時感到手足無措。
我很想喝酒,想把自己灌醉,但最後還是直奔家裏。因為我不知道大白天就可以喝酒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人看到,我想要獨處。
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把她拉過來,手指忍不住用力。麻由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瞪大了一對杏眼,小m•hetubook•com•com聲地說:「不行喔。」說話的語氣好像在訓誡小孩子。
「嗯……」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不知道智彥怎麼對麻由子說,也不知道她會表現出甚麼態度。他們會結婚嗎?我要和新婚的他們一起去洛杉磯,然後繼續隱瞞對麻由子的感情,假裝是智彥的摯友嗎?
人事課長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緩緩地開了口。「今天找你們來,不為別的事,關於明年春天之後的工作安排,想向你們確認一下。」
「敦賀,」麻由子說:「該不會是因為我那天說的話?因為我說不會跟著他去美國……」
莫名的恐懼在內心擴散。
「已經決定的那個人就是智彥,所以就是你婉拒了……我難以置信,也不願意相信,但真的是這樣嗎?」
「請問是甚麼消息?」我面帶笑容地問。
「所以你知道是甚麼事?」
「真傷腦筋,妳不要哭,妳沒有錯,是我自己愛上妳,而且還把事情搞砸了,妳完全不必在意。」
「已經解決了嗎?」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在這種精神狀態下,下午根本不可能繼續坐在桌前工作。我對小山內先生說,身體不舒服,所以提早下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並不是裝病,我真的痛苦得難以站立。我在廁所照鏡子時,發現自己灰色的臉上愁眉不展,難怪小山內先生馬上就同意我請假回家。
「這樣好嗎?」
當箱子裝進載貨台後,司機關上車門,和須藤老師說了幾句話後,坐上了駕駛座。廂型車駛向出口。
「不是冷靜,而是鬆了一口氣。雖然隱約知道,但在實際接到通知之前,還是無法放心。只是既然要去美國,就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我正在思考有甚麼問題需要解決,智彥嘆了一口氣說,「像是女朋友的事。」
沒想到隔天也沒有遇到智彥,他也沒有打電話到我家。也許智彥並不知道我婉拒一事,果真如此的話,那就太好了。
「所以,我希望她辭職。」
「謝謝妳,但我要先問妳一件事,」我在說話時,繼續靠近麻由子。她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但出現了警戒之色。我繼續問她:「妳怎麼回答智彥的?」
聽到我這麼說,智彥露出嚴厲的眼神問:「甚麼意思?」
MAC研究大樓的窗戶幾乎都暗了,我向睡糊塗的警衛出示了身分證明。
但我認為這也是我重新整理對麻由子感情的大好機會。因為只要在她身邊,我對她的感情就不可能改變。也許在大海對岸的大地上,有甚麼可以讓我忘記麻由子的方法。
「是我……」我語帶呻|吟地說,「是我婉拒的。」
智彥遲疑地移開視線,然後用食指推了推眼鏡,「人事課長甚麼都沒告訴你嗎?」
也許她努力想要開玩笑,我盡可能放鬆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了肩膀。
我換了睡衣,躺在床上,但還是很在意。凌晨一點整,我再度拿起無線電話,按了重撥鍵,電話中只聽到單調的鈴聲。
「你怎麼了?這陣子不太對勁,是不是夏天太累了?」
我驚訝地看著她的眼睛,笑意從她長長的杏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意志堅強的光芒。
「我也這麼覺得。」麻由子也說。
有一樣東西更吸引了我的目光。兩台推車一起載著一個很長的大箱子,外形有點像是裝冰箱的大紙盒。
兩天後,我再度前往百迪科技,答覆被派去美國一事。這次再度等在上次的會議室,但不見智彥的身影。我暗自感到慶幸。
麻由子突然停下了腳步,我緊張地注視著她的臉。她露出有點害怕的眼神,然後嫣然一笑。
「……他對你說了甚麼?」
「你怎麼在這裏?」麻由子十分驚訝。
我昏昏沉沉地思考著很多事,但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無法想出任何解決的方案,但我至少清楚知道一件事。
「是喔……妳告訴智彥了嗎?」
他還在MAC嗎?麻由子說,問題已經順利解決了,難道又發生了新的問題?還是只是被一些瑣事耽擱了?
「不知道,我沒把公司徵詢我要不要去美國的事告訴他。」
「我拒絕了。」麻由子說。
「難怪您這麼冷靜。」
但我心神不寧,坐立難安,犯了好幾次簡單的錯誤,即使別人跟我說話,我也都心不在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暗自思考著,如果智彥要求麻由子跟他一起去美國,麻由子會如何回答。我知道她對自己從事研究工作感到驕傲,不認為她會像傳統的女人那樣,願意辭職跟著男人去天涯海角,但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如果比我想像中更深,她很可能會接受智彥的要求。麻由子對智彥的感情中帶有自我犧牲的自戀成分,也增加了我的不安。
「我在資料調查室,但這裏不方便說話,我會去屋頂。」
「是這樣嗎?所以你才婉拒嗎?」她繼續問道。她的問題令我感到痛苦。
「當然有可能啊,雖然我不知道為甚麼選我,但我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
「聯絡他當然沒問題……」
她終於開口說:「可以啊。」
「去美國的事……請容我婉拒。」
「應該不會拒絕吧?」人事課長在一旁說道。
原本以為去了美國,或許可以忘記她,但那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做到。
「是不是篠崎的事?」
「所以,現在可能已經到家了。」
小山內先生忍不住提醒我,我在請假多日後又魂不守舍,他當然想要抱怨。
「我知道,我是在瞭解這件事的基礎上做出的決定。」
我對智彥並不是沒有歉疚,但我努力忽略這件事。我告訴自己,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在意這種事。
但是,又隔了一天——
「是啊。」
我的確很興奮,而且樂不可支。想到麻由子不去美國,而且是顧慮到我,才不去美國,我渾身就充滿了歡喜。原本以為一直在黑暗中,如今發現有一道光從正上方照了進來。
「但這樣下去……」
當我和智彥之間陷入尷尬的沉默時,門剛好打開了,人事課長走了進來。他身後還hetubook.com.com有另一個人,穿著做工考究的灰色西裝,看起來不到四十歲。我曾經在上週的派對上見過這個男人,他叫青地,從美國總公司暫時回國。
「太驚訝了,沒想到這麼早就被徵詢。」
我不認為他會告訴我真相,但他剛才的反應,讓我確信自己的推測完全正確。篠崎在之前派對上的奇怪行為,果然是實驗造成的影響。也許篠崎的記憶遭到了篡改,已經無法恢復原狀了。我想起身為廣島人的他堅稱自己是東京人時的樣子。
我從頂樓的樓梯走向屋頂,麻由子背靠著欄杆站在那裏。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短袖夾克,同色的褲裙下露出一雙纖細的腿。我納悶她為甚麼今天沒有穿白袍。
「他接受嗎?」
可能因為我沒有發問,麻由子也默然不語。我突然想到,也許她不想告訴我她怎麼回答智彥。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去麻由子家。在七點之前打了好幾次,她都不在家。我看著美式足球比賽的錄影,吃著廉價的晚餐,之後又打了電話,但好幾次都不在家,八點多時,才終於接通了。電視上,達拉斯牛仔隊剛好進了一球。
我沒有說話。鐵網卡進肉裏,但我無法鬆開。
電話中傳來笑聲,「還真的是很老套的一句話。」
「怎麼辦呢?」智彥輕輕嘆了一口氣。
聽到我這麼說,柳瀨也用力點頭。
「是嗎?」我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言不由衷地對他說:「加油。」但我已經不想繼續陷入自我厭惡。
「我也是。那天的事太令人印象深刻了,之後他可能不敢喝那麼多了吧。」說完,他小聲笑了起來。
智彥臉上的表情消失了,看向我的身後,顯然在思考藉口。他很快就想到了藉口,但他還沒開口,我就對他說:「你上次還說,那個實驗有可能篡改記憶。」
「你多保重。」
「通常都是五年到十年。」坐在人事課長身旁的青地用如同金屬般的聲音補充道。
「特例?」
我用右手按著額頭走向欄杆,但完全看不到下方的風景。難以置信,也不願意相信?麻由子剛才說的這番話,正是讓我產生了這樣的心境。
「我是這麼打算,」智彥回答說,「否則,她的父母也不可能答應。」
我把臉湊向窗戶,看到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打開了廂型車背部的車門。
「我在車站前等妳,因為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晚上向妳確認。」
我們站在一棟貼著白色瓷磚的建築物前,隔著建築物玄關的玻璃門,可以看到裏面整齊的信箱。
我想起有事要問智彥。雖然問了之後,可能會破壞眼前和諧的氣氛,但我無法不問。
「智彥今晚也住在實驗室嗎?」
如果我能夠放棄她,就應該對智彥和她結婚作好心理準備,然而,我卻如此害怕這件事,甚至害怕得睡不著。
麻由子的左手握住了我的手指,她問我:「為甚麼是我?」
「去會議室說明,你沿著走廊往左走,去二〇一會議室,在那裏等一下,我馬上就過去。」
「篠崎嗎?完全沒有,他可能也和三輪先生他們在一起做實驗吧。」
他不在這裏。
中午過後,響起了電話鈴聲。雖然我已經把鈴聲調小聲了,但鈴聲還是增加了我的頭痛。我像菜蟲一樣扭著身體爬下床,抓起丟在地上的無線電話。「你好,我是敦賀。」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感冒的牛。
「果然……」我的眼角掃到身旁的麻由子緩緩搖頭,「為甚麼?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慌忙說:「不,不是……」
「我知道,我不會多嘴,只是問他研究的事。」
「還沒有。」
樓梯那裏傳來說話聲。已經是午休時間了,可能有人會來這裏。我們不約而同地分開了。
我並沒有因此感到失望,「好,那就下次。」
我走向走廊相反的方向,以免撞見他們。但我的腳步漸漸加速,最後跑了起來。
停頓了一下,電話中傳來麻由子的聲音。「是我。」我立刻忘記了頭痛。
我原本想再度問為甚麼,但最後沒有問出口。
我緩緩舉起右手,伸向麻由子左側臉頰。她一動也不動,用真摯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她的雙眼充血。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臉頰,她仍然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下方被淚水溼了,我用大拇指的指腹為她擦拭。帶著刺痛的刺|激貫穿我的身體,好像產生了靜電。我全身僵硬、發熱。
正當我感到納悶時,外面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車子就停在研究大樓旁。我從走廊的窗戶往下看,一輛灰色廂型車發動了引擎,停在網球場旁。駕駛座旁的門打開,一個男人下了車。那個男人身穿工作服,但因為光線太暗,所以看不清他的臉。我不認識那個男人。
「住在實驗室?太猛了。」
「但之後不知道甚麼時候能見面,所以要趁現在作好心理準備。」她輕輕伸出右手,很自然地準備和我握手,「真的要好好加油,我很期待聽到你的好消息。」
麻由子猶豫了一下,回答說:「下次吧。」
她走上樓梯,玻璃門打開,她走了進去。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後才離去。或許因為全身發熱的關係,帶有些許熱氣的九月風吹在身上,也感覺很舒服。
我猜想千頭萬緒在智彥內心交錯,不由得感到幸災樂禍,甚至覺得他越煩惱越好。
「是啊。」
「那就好。」她遲疑了一下,又繼續說:「我剛才去了百迪科技。」
即使因此造成智彥的痛苦也在所不惜。從她生日時,我贈送她胸針的那一刻起,我和智彥之間的友情已經蕩然無存。
「今天不太忙,雖然比平時更早下班,但去了幾個地方,所以晚回家了。」
「沒甚麼特別的事,」我說:「雖然這句話很老套,但我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
「你已經決定了嗎?」
「那就好。」說完,我點了點頭,將視線從智彥身上移開。
「到了。」她的聲音有點靦腆。
「是喔,你是在說派對的事。」
「還有半年多時間。」
十二點多時,我又打了一次,還是沒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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