ＳＣＥＮＥ ９
我並沒有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麻由子，就是智彥他們半夜三更在搬一個像棺材一樣的箱子的事。當然我也沒有問智彥，所以我至今仍然不知道箱子裏裝了甚麼，也不知道他們那天晚上做了甚麼。
我避免繼續想下去，但有某些想像，只是想像的內容會讓心情變差，而且也沒有任何根據。
我一動也不動，好像中了邪，只是凝視著她的臉，她也注視著我的眼睛。
篠崎就在那天的箱子內的想法並不荒誕，反而是很合理的推理。問題在於箱子裏的篠崎是怎樣的狀態。
「不能突然離職嗎？」
雖然我覺得奇怪，但我判斷不如實回答比較好。
不，並不是這樣，而是我之前就預感到今晚的事。我知道智彥會上門，我們的友情會破滅。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就是知道。
即使隔著電話，我也可以感受到麻由子說不出話，然後她回答說：「如果我這麼說，你就接受了嗎？」
當時，我缺乏足夠的冷靜注視自己的心情。感到愕然的並不是當時的我，而是旁觀著我的另一個「我」。
麻由子回來後，穿上了裙子，又穿上毛衣。她似乎微微皺著眉頭，但不知道是對亮著燈感到意外，還是覺得光線太刺眼。
麻由子被他束縛了。
那就是關於篠崎的事。那天之後，就沒見過篠崎，據說他後來離職了。離職的原因是個人生涯規劃。
即將凌晨十二點時，我走出家門。風很冷，被暖氣溫暖的身體一下子冷了。我雙手放在皮大衣的口袋裏，來到大馬路後找計程車。吐出的氣像抽菸時吐出的煙一樣白。
我恍然大悟，瞭解了一切。
「妳道歉很奇怪。」
只要沒有智彥。
「是喔，所以你特地上門。」我抓著頭，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好意思，讓你特地上門，但我現在剛好沒有。」
「不，今天就不喝了，下次再說。」
「甚麼意思？」
「最近他有點奇怪，」她在電話的彼端說：「幾乎一整天都窩在實驗室，從實驗室內鎖上了門，也不讓我進去，但他並沒有做任何實驗，因為完全聽不到任何動靜，也沒有使用電力。」
我脫下鞋子，走進房間，當場脫下了大衣。
智彥最後看了我的臉一眼後轉身離開，我上前一步，準備鎖門，但隨即停在那裏。因為我沒有聽到智彥在走廊上離去的腳步聲。
但她不理會我，走了出去。我跳下床，急忙穿上剛才脫掉的衣服。
「為甚麼？」
「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就是篠崎的事。」
我聽到喀答的聲音。那是智彥邁出第一步的聲音，就像是解除封印的暗號般，我的身體也動了ｗｗw•ｈeｔubｏｏｋ.ｃom.ｃｏm起來。我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鎖上了門。
「這我知道，但實在太異常了，上次剛好門沒鎖，我向實驗室內張望，發現他在昏暗的房間內發呆，連燈也沒開。我走進去後，他也沒有馬上發現，我還以為他死了。我問他在幹嘛，他說在想事情。」
「是啊。」她意興闌珊地回答，似乎心事重重。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接下來說的話，證實了我的預感，「關於今天晚上的事……」
「是我。」是麻由子打來的，「你已經起床了嗎？」
她扭著身體想要逃開，但我摟住了她的左肩，把她拉了過來。
不，不是這樣。
「並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我有點在……總之，因為這個關係，我想和智彥好好談一談，請你諒解。」
「進來吧。」
「我已經和他約好了，但並沒有答應你，只說讓我考慮一個晚上。」
「那有甚麼問題嗎？」我努力用冷靜的聲音問道。
「那我就不便多嘴了。」
「我去外面走走，你趁我不在時離開，拜託了。」
我猶豫很久，終於在昨天邀麻由子一起吃晚餐。這兩個月來，我每天晚上都打電話給她，卻從來沒有約過她。昨天晚上之所以會採取行動，是因為從她口中得知，智彥在聖誕夜約了她見面。下星期二是聖誕夜。
但我的建議沒有發揮任何效果，她的回答直搗核心。
「對不起。」
「怎麼了？」她的聲音有點沙啞，頭髮的髮梢有點溼，可能是因為剛泡完澡。我似乎聞到了香味。
這次輪到我倒吸一口氣。我抱著雙臂，吐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腦袋隱隱作痛，我有點想吐。
剛做完愛時，麻由子的腦袋在我右手臂下方，我用指尖摸著她的頭髮，但她很快下了床，黑暗中，可以隱約看到苗條的裸體輪廓。她撿起剛才被脫下的衣服走去浴室，我打開了夜燈，把燈光調到最暗。
醒來時，我覺得和平時不太一樣。我起床拉開窗簾，玻璃窗外，白色的東西從天空飄落。最近很少在十二月下雪。我搜尋記憶，的確沒有印象。
我察覺麻由子猶豫了一下，我立刻料到她想要說甚麼，同時覺得想要避開這個話題。
智彥吸了一口氣，直視著我的雙眼說：「保險套。」
「很多女人都同時和好幾個男人交往。」
她再度站了起來，走到夜燈的光無法照到的玄關後轉過頭說：
「你之前不是說，擔心我去買會不好意思，需要的時候向你說一聲。所以……」
我害和-圖-書怕這件事，這就是我內心的不安。
「但每天都這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所以，你是以和一個研究室成員的身分和他談話。」
麻由子瞪著我，輕輕搖著頭。我把手伸向她的脖子。她後退著，避開了我的手。
「是嗎？」
掛上電話後，我內心仍然感到不爽快。咖啡已經好了，我倒進大馬克杯中，直接大口喝著黑咖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甚麼悶悶不樂。今晚約會遭到拒絕並沒有對我造成太大的打擊，果然是因為她談到智彥的事，讓我感到不快。
屋內傳來了動靜，我瞪著貓眼。麻由子的那雙杏眼應該就在貓眼的另一端。
「我……做不到。」
他看準了她的心軟，並且充分加以利用，藉此得到她。
我抓著麻由子的右手，想把她的身體拉過來，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放鬆了手的力道。
「他的離職不太對勁，因為太突然了。」
到處都不見麻由子的身影，我沒有放棄，持續尋找著。無論走到哪裏，眼前只有毫無表情的黑暗街道。
心靈敲響了警鐘，必須趕快回去。「我」內心的某種東西發出了警告。
我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門開得更大。麻由子張大了嘴，我推著她的身體，闖入了室內。然後反手關了門，鎖上了門。
當我衝出她家時，已經不見她的身影。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等她回來，但最後還是按了電梯。因為我覺得如果我不離開，她就不會回來。
他還在那裏，他正站在門外。
「妳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問，「比起我，妳更喜歡他嗎？」
我忍不住一驚，但不能讓麻由子察覺我的慌亂。
「我已經，」她緩緩搖著頭，「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嗯，我想跟你要一樣東西。」
她的眼神讓我遲疑，但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我再度握住了麻由子的右手，她試圖掙脫，但我這次並沒有放鬆力道。
歹毒的念頭占據了我的心，我發現了內心的歹毒，不禁感到愕然。
「妳願不願意嫁給我？」
「因為這種關係很奇怪，不上不下的。」
「這樣喔，那就沒辦法了，我自己去搞定。」
「妳要選擇智彥嗎？」
我對他說，但智彥站在門口，也沒打算脫鞋子。「怎麼了？進來啊。」我再度說道。
這是過去，是記憶中的世界。「我」注視著記憶中的我。
計程車從環狀七號線駛入了高圓寺車站前那條路，我請計程車停在車站前，付了車資。電車似乎還在行駛，人潮不斷湧出車站。我隨著人潮一起走向兩旁都是商店的小路，但所有的店都已經打烊了。
我向前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步，麻由子就後退一步。重複幾次後，她已經無路可退。她背後是陽台的玻璃窗戶，隔著蕾絲窗簾，可以看到她的背影和我的身影。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臉，所以移開了視線。
但是，我對此有一個想像，而且這個想像和麻由子剛才說的話一致。
就在這時，內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種感覺似曾相識，以前好像有過相同的經驗。
「其他原因？」
「我」很清楚，一旦按下門鈴，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未來，同時覺得不應該按門鈴，但我還是按了。「我」看著自己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右手，緩緩舉起，用食指按下了門鈴。門內響起門鈴聲。
「我來找妳上床。」
走出公寓後，我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走，尋找麻由子的身影。冬天的空氣急速冷卻了我有點發燙的臉和腦袋，但腋下流著汗。
「你也可以這麼解釋，至少我目前不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意思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對不起，不要再逼問我了。」麻由子走下玄關，開始穿鞋子。
如果他的身體正常，她一定能夠下決心和他分手，但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拋棄身體有缺陷的他。
「即使不用去藥局，便利商店也有賣。」
「甚麼東西？」
我之所以沒有告訴麻由子，是不想讓她擔心。只要她不知道，就不會連累她。
我吻著她，然後緊緊抱著她。
「到底是甚麼事？這麼嚴肅。」我雖然擠出笑容，但表情也有點僵硬。
我聽到吐氣的聲音，她似乎在嘆氣。
「既然他這麼說，應該就是這樣吧。」
「嗯，有件事想要拜託你。」智彥的表情很僵硬，削瘦的臉比平時更蒼白、更憔悴。
我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打開門鎖時，聲音比我想像中更大聲。門打開了，麻由子探出頭。她瞪大了眼睛，臉上帶著不安、驚訝和困惑。
我再度把右手伸向麻由子的脖子，但她彎下身體，鑽過我的手臂，想要逃向玻璃茶几。我立刻抓住她的右手，她重心不穩，跪在鋪了電熱毯的地上。
「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告訴她的原因僅止於此嗎？
「也許吧，嗯，應該是這樣，但因為有其他的原因，所以我想和他好好談一次。」
我一路回想著之前和麻由子一起走過的路線。雖然只來過一次，但完全沒有迷路，幾分鐘後，就站在那棟白色瓷磚的建築物前。我毫不猶豫地沿著正面的階梯走了上去，推開玻璃門，右側是信箱。三〇二室的名牌上寫著ｈｔｔps://ｗｗw.hｅtubooｋ.cｏｍ•coｍ津野的名字。
搭電梯來到三樓，樓梯旁就是三〇二室，門旁有一個門鈴。
那個剎那，我終於知道智彥來這裏的原因了。他來確認我的心意，確認我對麻由子的心意，如今，他必定證實了他的想法。
「我相信有這種人，只是我沒辦法。」
我可以隨便敷衍幾句，然後轉身離開。這個想法也閃過我的腦海，但最後我並沒有這麼做，我無法戰勝在內心用力撼動我的衝動。「我」也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戰勝。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智彥抓著門把。
「等一下，我還想和妳談談……」
「忘了今天晚上的事，我也會忘記。」
「我覺得還是算了，我想了一晚，做出了決定。」
「是啊。」我點了點頭，看著智彥，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臉上並沒有失望的表情。
「嗯，我知道，所以至少我不想劈腿。」
「我」聽著我的聲音。
正當我空虛地消磨著連假最後的夜晚時，門鈴響了。我隔著門上的貓眼，看到智彥一臉奇怪的表情站在門外。
「嗯。」
我內心湧起了對智彥的憎恨，這份憎恨漸漸膨脹，支配了所有的思考。
「那聖誕節呢？妳要和智彥見面嗎？」
不知道這樣站了幾秒。我好像僵住般靜止在那裏，感覺到內心有甚麼東西緩緩崩潰。我的腦海中想起以前看過的亞馬遜巨樹倒下瞬間的慢動作影像，背景音樂是《安魂曲》。
我感到一陣焦躁，剛才還冷得發抖，此刻身體卻很熱。
「你要幹嘛？」麻由子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我。
她坐在床上，低下了頭。我發現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篠崎不是秋天的時候離開ＭＡＣ了嗎？」
麻由子的肩膀抖了一下，用力深呼吸後，沒有正眼看我就回答說：
她突然放鬆了全身的力量。前一刻還像石像般的身體突然變輕、變柔軟了。
我發現有一個極度冷靜的自己正看著準備做出脫離常軌行動的自己，就像第三者一樣，觀察我的行動，分析我的思考。下一剎那，立場顛倒了，我看著我自己。我知道接下來我會做甚麼，也知道做了之後的結果，然而，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只能旁觀。
只要他消失。
我握著電話沉默不語。
我冷得發抖，去廚房準備咖啡機，正在吐司麵包上塗奶油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不，站在這裏就好，我馬上就走。」
「有時候難免會為研究的事煩惱，他以前有時候就會這樣，妳讓他一個人安靜一下。」
「喝杯啤酒再走吧。」
到底會破壞甚麼？為甚麼會遭到破壞？我內心還沒有完全消化，所以無法用言語表達，但我的確感到害m•heｔubooｋ.com•com怕，而且向自己發出了警報。
麻由子愣在狹小套房的中央。電視開著，螢幕上，一個外國男歌手正用充滿磁性的嗓音唱著民歌。電視前有一個小型玻璃茶几，籃子裏裝著橘子。籃子旁有剛吃完一個橘子的痕跡。電視對面的牆邊放了一張床。
「甚麼意思？」
「為甚麼？」我等心情稍微平靜後開口問道。
麻由子和智彥要在聖誕夜見面，她可能會知道「甚麼」。
「研究並不光是實驗而已。」
終於攔到一輛計程車，上車後我對司機說：「去高圓寺」後，就靠在椅背上。我想要靜靜思考，但最後還是放棄了思考。看向車窗外，雖然已是半夜，但路上的車輛和白天差不多。
「我」在哪裏？這裏又是哪裏？
我的確說過這句話，那時候，我還有資格稱為是智彥的摯友。
「如果不是說謊的話，但即使這樣，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
「妳的意思是，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喜歡誰嗎？」
「妳太狡猾了。」
想到這裏，我內心產生了猶豫。
「怎麼了？」我抓著門把問。
「是啊。」
「我」掙扎著，伸手抓向天空。
「他是在研究告一段落後才開始變得奇怪，差不多是九月底到十月初的時候。」
她默默搖著頭，掙脫了我的手，然後在離我稍遠處跪坐著。她緊握的雙手放在穿著運動褲的膝蓋上，露出悲傷的眼神看著我。
我和麻由子淡淡地做|愛，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或是某種慣性的行為。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關了電視，麻由子關了夜燈。我脫了她的內衣褲，也脫下了自己的內褲。一切都在默默無言中進行。
「剛起床。」我回答說，早上起床後，尤其是假日的早上起床後，聽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聲音心情太好了。今天是星期六。「外面下雪了。」
我和智彥像銅像般站在門的兩側。雖然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門外，他也知道我站在門內。
「為了公平起見，妳也應該取消和智彥的約會。」
「麻由子……」
麻由子的臉就在我面前。她身上有香皂的味道，她仍然露出悲傷的表情。
我認為並非如此而已。我是為了自己，才沒有把棺材的事告訴麻由子。是為了自己，覺得不可以告訴她。因為我害怕一旦說出口之後，就會破壞一切。
我把手掌放在她的手上。
星期一是天皇生日，從星期六開始連休三天。如果我能夠在星期六晚上見到麻由子，身心都能夠煥然一新，可惜這次連假只是百無聊賴地休息了三天而已，連假的收穫就是看了之前一直沒看的錄影帶和一本傳記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