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東來的路終於開闢出來，高山、大河、湖泊、叢林、毒蛇猛獸，一切險阻全被踏平。沿途的小部族或者拱手言和，或者被征服，近海居住的最後一個部族——夙沙族，也自己殺了不服王化的夙沙王，舉族歸化。海礁上鑿刻的這個牛首人身像，就是炎族征服東海的不可磨滅的印記。
糟了，弓和箭連同錘和鑿一起放在刻牛首人身像那塊大海岩下面，忘了隨身攜帶。
精衛和族裡的成年漢子一樣，騎著壯牛，從中原一步一步走到東海邊來。她的弓箭射殺過攔路的野獸，她的戈矛擊退過阻擋他們進軍的異族部落。
石年說，好主意，這海礁上的牛首人身像就由妳來鑿刻吧。以後，炎族兒女的足跡走到哪裡，就把炎族的徽記刻畫到哪裡。
遠遠可以看見海岸邊那塊高聳的岩石，那個初具輪廓的牛首人身像，彎彎翹起的兩支牛角倒像大象的兩顆獠牙，那兩條人腿倒像兩根直杵杵的木頭柱子。這牛首人身像沒有最後完成，還等她去鑿刻加工呢，然而，海水阻擋了她的歸路，沒法過去繼續工作。她能駕御野牛，騎著牠飛鳥一樣在陸地上奔跑，卻不會撥開水浪，魚兒一樣在海裡游泳。
海岸邊有一塊向外伸展著的巨大山岩，覆蓋著一片平展的海灘，這兩天炎族子弟從岸邊的樹林搬出來，就在這片岩石遮護下的海灘上過夜。那裡堆積著作燃料用的枯枝，幾個埋著火種的火堆，還有一些沒有吃完的食物。
這支向海邊東進的隊伍裡和_圖_書女子極少。路太遠，一路上的戰鬥太多、太激烈，女子的身體終究不及男子健壯，很難適應這樣的遠征。她們被留在中原炎族聚居地區，種植穀物，馴養牲畜，撫育孩子，照看家園。
她低頭看看海水，水裡也有一個十幾歲的姑娘，海水澄碧如鏡，姑娘的面容身影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臉龐那麼美麗，頭髮那麼柔長，這個美麗的公主是海龍王的女兒嗎？精衛到海邊刻石，穿的是她最心愛的美麗的百雀羽衣，這是用獵獲的幾百隻翠鳥的羽毛編成的，五顏六色，斑斕耀眼。海龍王的女兒怎麼也穿美麗的羽毛衣裳，海裡只有魚，沒有飛鳥，龍王的女兒哪來百雀羽衣呢？
炎族人老早就想到東邊來看看大海。可是，那不是輕易能來的。中原到東海有一千多里路，中間有高山、大河、湖泊、叢林。開路艱難，沿途有許多毒蛇猛獸，東邊還有別的部族，這些部族不願意別人進入他們的地盤，碰上了就要打仗。
她猛然發覺，海水浸濕了腳背，抬頭一看，海漲潮了，原來裸|露在海灘外面的礁石，已經半截浸在海水裡。她想回去，四面是茫茫的洶湧的海潮，哪裡還有歸路？
他們祖居西北，以後遷徙到中原，大陸上有高山、大河、平原、湖泊。山間和平原茂密的叢林裡，有一種強悍的野牛，他們挖了陷阱，捉到一些活的野牛，帶回部落住地去馴養。別看野牛在叢林裡十分兇猛，養馴了可是十分溫順的。人hｔｔｐs://www.hetuｂｏｏk•cｏm.ｃｏｍ可以騎在牛背上，用牠代步；勞動疲乏了，他們還手操牛尾巴，腳跺著地，一面唱歌，一面跳舞，來消除疲勞。所以，炎族的人喜歡牛，崇拜牛，也喜愛將牛人格化，使牛和人結合起來的牛首人身徽記。它便是炎族人敬畏又親近的神物。
海灘上還有那麼多美麗的貝殼！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青的、紫的，什麼顏色全有，好看極了。在中原的湖畔、河邊，她曾撿拾過蚌殼，可是蚌殼哪裡比得上貝殼美麗呢？在中原的叢林、山坡，她還撿過帶有花紋的，好看的雀鳥蛋，可是，雀鳥蛋也遠不如海邊的貝殼好看。
想著，身上的百雀羽衣飄浮起來，把她舉出了大海，對著海水照照影子，不再是一個美麗少女，變成了一隻羽毛豐|滿的小鳥。
百獸之中，牛的樣子已經夠威武的，而鑿刻在礁石上的牛首，又比實際的牛大許多倍。兩個瞪圓的牛眼像兩輪圓圓的日頭，兩個彎彎的犄角像兩把天神用的特大的鋒刃。於是，它比實際的牛顯得更加威武雄健。下面卻是用樹葉遮住隱秘部位，叉腿直立的人身。那兩條叉開的腿像兩根粗大的柱子。這是精衛的爸爸炎國王創作的炎族徽記。
夙沙人歸順，戰爭平息，一切出乎意料地順利。為慶祝勝利，炎國王讓遠征的炎族子弟休整放任幾天。有的隨夙沙人捕魚；有的向夙沙人學煮鹽；有的在淺海游水嬉戲，也有的在沙灘上曬太陽睡覺，補長途跋涉起早ｗｗw•heｔｕｂｏｏｋ•cｏm•cｏm貪晚欠下的瞌睡。
撲撲翅膀，翅膀搏擊空氣，真的飛起來了，離了海面，上了藍天。她頭上帶著花紋，嘴上長著白喙，腳爪卻是紅顏色的。山鳥都自己呼叫自己的名字。布穀鳥叫：布穀、布穀。老鴰叫：鴰、鴰……她也學著別的山鳥那樣，一面飛一面叫著自己的名字：精衛、精衛……
她撿呀，撿呀，手裡拿不下，就在海灘上歸成堆，準備回營地拿了籃子、簍子裝，然後馱上牛背載回中原，把它送給留居中原的炎族父老和兄弟姐妹，他們一定會喜歡這些來自東海邊的禮物。
精衛是炎國王最小的女兒，也是他最心愛的女兒。她本來可以在中原已經開闢的土地上，狩獵、種植，安樂地生活。但是，她是一個不肯安分的姑娘，時時追求新的生活，認為那樣才有樂趣。她從小學習武藝，跟族人一起狩獵，能百發百中開弓射箭，也能十分熟練地使用干戈棍棒。這次，爸爸炎國王親自帶領部族一支精幹隊伍，向東開闢，她說什麼也要隨隊同行。
漸漸覺得心口發悶，憋得透不過氣來，她的身子飄忽，腳在礁石上站立不穩，眼睛模糊，意識也模糊了。
他們早就聽說：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地的四周是四個無邊無際的大海。海裡有一種比牛更加神通廣大的東西，叫做龍，雨就是龍張開大口噴出來的。海裡還有魚蝦龜蟹以及各種美味可口的海鮮，是人取之不盡的食物。
海風揚起她的披肩長髮，她迎風搖了搖潔白ｍ•hｅtuｂook.ｃｏm•cｏm如玉的脖頸，抖順一頭青絲，心裡美滋滋的。
朦朧中，彷彿有一隻海鳥在頭頂盤旋，隱約聽到那鳥的鳴叫聲，是海鷗，還是海燕？要是能變一隻飛鳥多麼好！一定要銜盡西邊山上的樹枝、石子，填平東面的大海。炎族兒女能征服高山，征服平原，也一定能征服大海！
那塊高高突出海灘的礁石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縫，她在那裂縫的淺層撿到好些比海灘所見還要美麗的貝殼。海灘上人們常去，好的貝殼被人隨時撿走了，這道礁石裂縫卻像一個特異貝殼的隱蔽倉庫，還沒有被人發現，或者它是有意儲備著，專等遠道的炎國王的女兒精衛來撿拾。
但是，炎國王卻親自准允自己十三四歲的小女兒精衛，隨大隊東征。
幾千年過去了，許多曾被海水淹沒的地方，成了肥沃的田地和桑園。人們說，那便是炎國王的女兒精衛化為鳥銜木石填的。
精衛用手理理自己的長髮，海水裡的公主也用手梳理身後的長髮；精衛擺動身上斑斕的羽衣，海水裡的公主也擺動身上美麗的羽衣。精衛咯咯笑起來，原來海水裡那個美麗的公主就是自己。
她在海灘上撿，還到退了潮從水裡裸|露出的礁石夾縫中去撿。她被眩目的貝殼迷住，漸漸忘記了時間。
精衛卻獨出心裁，對炎國王說：爸，在海邊礁石上刻個牛首人身像吧，作為我們這次東征的永久紀念。
朦朧中，她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這大海是不願被我們炎族征服，所以兇惡地反撲過來吧？不，炎族兒女m•hetubooｋ•coｍ•ｃoｍ是勇敢的人，一定要把大海征服！
從此，人們常常看見一隻頭帶花紋，白嘴紅爪的鳥兒，口裡叫著「精衛、精衛」，銜西山木石去填東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千百年填海不止。
海水好欺負人，得寸進尺，竟迅速浸上身來！她憤憤然伸手去摸身後佩帶的弓箭。她從小跟父親炎國王學射箭，射殺過多少兇禽猛獸，難道射不退這些逞兇的海水？
藍湛湛的大海上，晴明無風，在海礁上鑿刻累了的精衛，放下錘鑿，遠走下淺海灘，端詳了一會兒快要完工的牛首人身鑿像，自覺滿意，忽然轉過身來，面對大海，立刻被大海的壯麗迷住了。
現在，爸爸炎國王帶領部族的人分別去捕魚、去煮鹽了。他們在海邊待的日子不會太長，很快還要返回中原居住的地方，臨走前他們想盡量多捕撈一些海鮮，多煮一些鹽帶回去。精衛卻一個人留在這裡鑿刻礁石，擔當一項特殊的任務。
精衛站在海灘上，遠遠地端詳海邊一塊巨大的礁石，上面那個已成雛形，但還沒有完工的牛首人身像，是她這幾天辛苦刻鑿的成果。
海水還在不停地上漲，浸濕了她身上美麗的百雀羽衣，淹住了她潔白如玉的頸脖。她最後望一眼岸邊礁石上那幅還沒有完工的牛首人身刻像，心頭升起一種沒有完成任務的愧疚心情。鑿刻於海礁上的牛首人身像是炎族兒女征服東海的象徵，是炎族兒女的紀功碑，可惜沒有最後完成，無論如何是這次東征的不圓滿處。不該迷戀眩目的貝殼，忘記了主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