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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4:火鳳凰

作者: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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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籤問災咎.新宰輔裝傻掩機心

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籤問災咎.新宰輔裝傻掩機心

馮保微微頷首,問:「小人能得勢麼?」
馬三衛答罷一溜煙跑走了,王繼光也拱手一揖告辭回了禮科值房。看著王繼光離去的背影,馮保猛然記起彈劾潘晟的兩道摺子,其中有一道就是這個王繼光寫的。馬三衛說是張鯨介紹他來認識,馮保頓時心下生疑,張鯨是如何認識王繼光的?他已聽說王繼光是張四維的門生,將這些蛛絲馬跡聯繫起來,馮保似乎察覺到一些什麼,莫非張四維與張鯨已勾搭到一起了?想到這裡,正準備登轎回司禮監的馮保,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讓轎役們抬著空轎回去,自己則反剪著雙手,慢悠悠走向會極門另一側的內閣。
「解得好!」馮保眉梢一顫,皮笑肉不笑地說,「只是不知你解透的玄機,究竟是天意呢,還是你聞道長信口胡謅的。」
馮保雖然心情不好,一下轎但見樓殿巍峨仙家氣象,吸一口氣兒也是甜絲絲的,頓時精神一振,笑啐一口道:
「你那管家來了不假,還送了一盒長白山的老人參,一床日本國產的鵝絨褥子,這都是貴重物品,老夫還得感謝你。但感謝歸感謝,老夫心裡頭卻還是惆惆悵悵的。這年頭兒,人情比黃金更寶貴,老夫哪稀罕你的財寶?要的,還是你過去的那份情意。鳳盤先生,你總不能一闊臉就變吧!」
「怎麼啦?」
乍聽這個消息,馮保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跳起來。當天夜裡他失眠了,第二天也顧不得身子尚未痊癒,早膳用過之後就匆匆趕到司禮監,打開盛放奏摺的銅櫃,查閱上述那道聖旨的閣票,果然是張四維親筆所擬,寫道:「潘晟行為不端,難為人臣師表。今准雷士禎、王繼光二人所奏,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閒住。」馮保當下大怒,本想立即跑去內閣興師問罪,想了想又暫且忍住。悶坐在值房裡,將這件事的發生緣由仔細思量了半天。平日,這個張四維在他眼中,屬於那種順竿兒爬的乖巧角色,你口渴他給你送茶壺,你走累了他給你屁股底下塞一隻板凳,撓癢兒總是恰到好處。入閣五年,他處事謹慎,在外人的眼中,他簡直不是次輔,而是張居正的大書辦,以致一些官員私下裡譏他是「伴食中書」。對馮保,張四維也極盡謙卑,每次相見,張四維都執晚生禮,偶爾託付他辦件什麼事,決沒有失塌的時候。仗著家裡有錢,一年三節,也不忘給馮保送來「孝敬」。因此,馮保對他印象頗佳,在皇上面前替他說過不少好話,張居正臨終之前,曾特別提醒馮保說這位次輔過於圓滑,難當大任,馮保還不以為然。所以在張居正死後,張四維例升首輔的時候,馮保沒有作梗。現在看來,還是張居正察人的眼光獨到。馮保在大內待了大半輩子,身歷三朝,看多了爭鬥殺伐的悲劇,因此在政權轉折之時,對身邊發生的事就特別敏感。從潘晟被廢一事,他預感到某種潛藏的禍機。昨日傍晚從司禮監回到私邸,又在床上翻了一夜燒餅,今兒個一大早就吩咐備轎去白雲觀。
「十年前張居正從高拱手上接過宰輔台印,才不過兩個月時間,就讓人看到了萬曆新政的種種氣象。何為萬曆新政?簡略言之就是一句話:君子道長,小人道消。鳳盤先生,你如今從張居正手中接過宰輔之印,差不多也兩個月了,你讓人看到了什麼呢?如今恰與張居正執政時情況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長,這豈不令人痛心?」
馮保提起葫蘆根也動,不給張四維一點面子。張四維雖然一腔悶火煮得熟牛頭,但還憚著馮保的威勢,只得一味地賠小心:
張四維臉上有些掛不住,微諷道:「老公公越說越離譜了,什麼走馬換將,咱走誰的馬,換誰的將啊?」
「什麼貴人,前幾年說杭州生產的八團錦貴,如今滿街都是,也都賤了。」
聞天鶴遮掩著說:「大概昨日個小道士打掃這裡,隨便撿走了幾根。」邊說邊「找」,終於從法案的屜子裡頭搜出一把來補到籤筒裡。
「馮公公,你這話——」
「第一道票,」張四維蹙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心有所悟,明白馮保今番前來興師問罪的原因,便答道,「是關於潘晟入閣的事吧?」
「假的,」聞天鶴一撇嘴答道,「貧道問他幾個丘祖故事,本是耳熟能詳的事,他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如此這世道兒,真是人心大壞——老公公,咱們去哪裡?」
馮保窩了一肚子氣,但不好當著不相干的官員面前發作,只得扯了一個謊:「老夫到文華殿那邊有點事兒,順便過來瞧瞧。」說罷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官帽椅上。
「多謝你們為老夫和*圖*書祈福。聽大受講,你們這裡前不久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道人,自稱是丘祖,在崑崙山住了三百年下來的,這人哪兒去了?」
「皇上讓咱擬票,事先不作任何交待,這種態度,本身就說明問題。」
馮保自當司禮太監之後,這白雲觀幾乎成了他的「家廟」,每年的燕九節,他必定親來主祭丘處機,日常碰到什麼疑難事,他也總要跑到白雲觀求籤問卜。白雲觀的東路建築斗姥閣與西路建築呂祖殿兩處,都備有籤筒供遊人抽籤之用,但馮保從不到這兩處抽籤。白雲觀主持聞天鶴在中路老君堂後的丘祖堂備有籤筒——這是專為馮保備下的,除了他,斷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來這裡卜問玄機。
褚墨倫躬身退下。馮保見沒有了外人,便呷了一口書辦送上的熱茶,悻悻然說道:「鳳盤先生,恭喜你呀,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
「是的。」
馮保到哪兒動靜都大,此時隨他進白雲觀的少說也有二三十人,但都不敢走進丘祖殿——皆因馮保規矩嚴,抽籤時不准有閒雜人等在側。眼下在丘祖殿裡只有三個人,除了馮保本人,還有聞天鶴和張大受。馮保親自燃香,對丘神仙的法像行跪拜大禮,聞天鶴一旁替他擊磬頌祝。拜儀一畢,張大受趨前一步,從法像前的雕花紅木條案上取下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羊脂玉籤筒,恭恭敬敬遞給跪在蒲團上的馮保。馮保把籤筒掂了掂,又伸手將插在籤筒裡的竹籤撥了撥,問聞天鶴:
方才下轎還兩腿綿軟,如今在鋪著林蔭的磚道走了一截子路,馮保忽覺腿肚子長了勁兒,也就真的相信自己「面色紅潤」了,他伸手在臉上搓了一把,答道:
卻說六月二十日二更時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張居正,終於帶著無盡的憂患和未竟的事業,愴然離開了人世。當夜,在乾清宮輾轉難眠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就接到了噩耗,他當即親自趕往慈寧宮報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母子二人相對而泣。李太后一再叮囑兒子,要為張居正隆重治理喪事,並厚恤家屬。皇上表示一定遵守母命。從慈寧宮歸來,朱翊鈞立即接見馮保,命他傳下諭旨,宣佈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諭示禮部設九壇制祭——這是國葬的規格。張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國、太師,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他一人受到此等榮耀,即使李善長、姚廣孝這樣家喻戶曉功勛卓著的國師宰輔,也從未獲得過。張居正辭世後的第二天,朱翊鈞又敕命給他贈官上柱國,賜謚「文忠」,如此錦上添花之舉,更是將張居正的聲望推到了頂峰。一時間,北京城中無論是高官大爵還是丁門小戶,都如喪考妣,紛紛在家門口設下香案致祭,青煙氤氳祭器琳琅。千般奠儀百種哀思——這其中固然有人是應景兒做給別人看的,但絕大多數官員,特別是那些平頭百姓,卻是真心實意地表達哀思。祭詩祭文如潮洶湧,素幛輓帳充斥街衢,這種聲勢也使皇上大受感染。為了順應民心,就張居正的喪事安排,他好幾次找來內閣輔臣和司禮監太監一起會商徵詢意見。斯時正值溽暑,天氣悶熱不堪,應張居正六個兒子的請求,皇上准予將張居正的遺體三日內盛斂入棺,然後由欽天監選了吉日,於七月初的某一天移櫬南歸。差遣吏部、禮部各出一名四品員外郎,錦衣衛堂上官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名,四人共同護靈前往荊州。靈車出發那一天,從紗帽胡同到正陽門這段城區路上,沿途不但擺滿了各大衙門特意設置的香案,更有數以萬計的京城百姓趕來送行,十幾里長街的兩旁,擠滿了跪地痛哭的人們,這場面令人十分感動。
馮保這是說的一句氣話,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四維便猜測馮保今日這般有恃無恐,是不是得了皇上什麼旨意,頓時心裡發怵,也顧不得尊嚴,竟腆著臉問:
「你是六科廊的?」
轉眼到了八月,這一天馮保早早兒起來,喝了一杯奶|子,便啟轎往白雲觀而來。
馮保嗤地一聲冷笑,譏道:「你的小心謹慎,老夫是領教了的。」
「張先生一走,這丘祖殿,老夫只怕是經常要來了。」
馮保問道:「你出掌內閣,擬的第一道票是什麼?」
「咱實在是忙不過來,所以讓管家代咱過去,給老公公請安。」
聞天鶴道:「這是提醒老公公,從今以後一段時間內,要提防小人。」
「老公公要抽籤?」
「籤詩中言霜雪驟來,喻有小人得勢之義,流沙千里,似乎也是說小人道長。但老公公是正人君子,從來就不會被野狐禪一類的異端所眩迷。狐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假虎之威,終究不能奪虎之猛。跨過千里流沙之後,野狐道消,虎歸山林。禍機既失,老公公仍可嘯傲風雲,穩居廟堂之上。」
「這——」張四維一時語塞。
「你且回去,按本輔的交待辦理就是。」
「老公公,元輔太岳先生突然不豫,說走就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咱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如今,蒙皇上錯愛,讓咱在內閣牽頭。咱也清楚自己不是這塊料,正說等忙過這段時間,就專門到您府上拜望,向您討教。」
「什麼事實?」張四維眨巴著眼睛。
「貧道昨兒夜裡打坐,忽見桌上的燈檯燈花兒連爆,心下便驚疑,明兒個會有什麼樣的大貴人來,卻是沒想到要迎老公公的大駕。」
聞天鶴不知馮保為何事抽籤,但這麼一大早跑來,肯定事頭兒不小,為了不讓這位大施主掃興,聞天鶴腦瓜子一轉,竟打起稽首賀道:
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你方才說要請教老夫,看來你對帝王心術的揣摩,已是爐火純青嘛,」馮保譏刺一句,復又問道,「你知道,潘晟是太岳先生推薦的嗎?」
卻說張四維循例遷登首輔之位已經兩個月了,他空下的次輔一職由申時行接替,再加上新補的文淵閣大學士余有丁,三位閣臣湊合著撐起了內閣一台戲。說是湊合,是因為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當初入閣時,皇上的批諭都是「隨元輔入閣辦事」七個字。既然是辦事,總還得看主事者的眼色行事,因此鐵鍋頂頭當家作主的事,兩人從來沒有做過。如今雖然椽子出頭,但「一枝動,百枝搖」的威風一時還培植不起來。就說擬票一事,過去都是張居正一人說了算,現在卻是三人共同議決。雖然有主次之分,但張四維覺得自己根基未穩,還不敢擅權自用。如此一來,一些習慣於在首輔更換之際觀察動靜窺測風向的官員,都無不感到奇怪,各衙門裡私下便有了一些議論,有說張四維畢竟是張居正刻意栽培的人,對他一手創立的萬曆新政,必定奉為軌則不致刊削;有說他胸有城府大智若愚,目下表現,在於掩人耳目;也有人譏他斗筲下才,雖登龍有術,終非濟世之雄——這些浮謗訾言,間或傳到張四維的耳朵裡,他只是一笑了之,每日仍準時來到內閣恭謹辦事。今兒個午膳之後,他並未休息,而是約來禮部員外郎褚墨倫到值房相見。這個褚墨倫是萬曆六年春給天下和尚頒發度牒的禮部度牒司主事。那一次,他不但為張四維大大掙了一把銀子,還為他挪用名額做了不少人情。事後三年考滿,張四維投桃報李為他說話,褚墨倫居然跳了兩級,晉陞為四品員外郎,主管儀制司。這次他召見褚墨倫,為的是恭妃即將臨盆誕生龍子的事。如果恭妃真的替萬曆皇帝生下一個兒子,這就是太子:歷朝歷代,太子降世都是舉國歡慶的大事。循國朝故事,凡太子出生,一般都會大赦天下,晉封皇親國戚及主要大臣,以及減免各省賦稅。張四維今天找褚墨倫來,便是商討由禮部儀制司負責的晉封之事。張四維認為,此次應該晉封的有十幾個人,其中最主要的,應該是兩宮太后以及王皇后的父親王偉。兩宮太后在隆慶六年朱翊鈞登基時就已晉封,一為仁聖,一為慈聖,此後欣逢皇上大婚,又都加封兩字,一為仁聖懿安,一為慈聖昭文。這次若太子真的降生,兩宮太后必然還得加封兩字。張四維雖當了四年次輔,卻一直未曾引起李太后的特別關注,這次他想通過晉封一事來討好李太后。還有王皇后的父親王偉,雖貴為皇上岳父,頭兩年卻一直是個錦衣衛指揮。皇上大婚時,就提出要給王偉晉封,張居正卻以前朝賞贈太濫遺患無窮為理由,不肯辦理。只給王偉從錦衣衛千戶升職為錦衣衛指揮,後經皇上一再催促,才於萬曆八年給王偉晉陞一個永年伯,卻言明只是流職,不能世襲。為這件事,皇上一直耿耿於懷。張四維決定利用這次封贈,將王偉的永年伯爵位由流職改為世襲,其意也是為了取悅皇上。張四維向褚墨倫交待這件事,剛說到一半,就被馮保打斷。張四維只得對褚墨倫說道:
不知不覺,大轎抬進了紫禁城中的會極門。轎役踏上西邊磚道,欲往武英殿後的司禮監而去。迷盹中的馮保忽然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話,挑開轎簾兒一看,見是御膳房的管事牌子馬三衛,正和一名身穿六品鷺鷥補服的官員站在磚道旁高一聲低一聲www.hetubook.com.com地嘮嗑子。馮保便命停轎,沉著臉走下來,衝著馬三衛沒好氣地說:
「知道了還如此擬票,太岳先生如果九泉有知,當作何感想?」
送走了張居正的靈柩,馮保一下子病倒了。一來因為在張居正治喪期間,他要處置許多雜事,乏累得很;二來老友去世,他深為悲痛之餘,更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所以喪事一畢他就倒了床,開頭幾天額頭燒得如同火炭,吃了大同那位王神仙的湯藥後,雖然退了燒,但周身痠軟,打個噴嚏都會眼冒金花。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期間兩宮太后與皇上都派身邊太監前來探望過他。前日稍好下床,他想著新增加的閣臣潘晟應該到職了,便讓管家張大受打聽一下,卻不曾想到張大受帶給他一個驚人的消息,皇上原定增補潘晟、余有丁兩人為閣臣,現到任的只有餘有丁一人,潘晟並未到職。其因是張居正靈柩出城之日,皇上就接連收到監察御史雷士禎、禮科給事中王繼光兩道奏摺,彈劾潘晟居官貪鄙收受賄賂的六大罪狀,建議皇上收回成命,不讓潘晟出任武英殿大學士入選輔臣。朱翊鈞將這兩份奏摺交由張四維擬票。也不知張四維做了什麼手腳,皇上竟收回成命。結果是走到半路上風風光光赴京上任的潘晟,只得又撥轉馬頭打道回府。
馮保瞧著張四維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忽地又想起在白雲觀抽的那一支下下籤,又憤憤然言道:
「老公公是說,皇上對咱產生了誤會?」
「都是好籤,聞道長,誰讓你弄這些小把戲?」
張四維此時正坐在值房裡與一名官員議事,猛見馮保闖進來,不免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讓座,笑道:「馮公公,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
「忙什麼,忙著走馬換將是不是?」馮保嗆道。
流沙千里是雄關
「老夫記得共有九十支籤,這裡頭怎麼少了許多?」
其實,聞天鶴說這番話也是用心想過的,雖然都是好聽的話,卻沒有一句靠實。現在聽到馮保的惡謔,知道他仍心存疑惑,這本是鬼哄鬼的事,真要說出個子午卯酉來,聞天鶴也沒這本事,只得賠著小心敷衍:
「你怎地知道皇上不喜歡潘晟?」
聞天鶴緊張答道:「這裡所有的籤詩,都是丘祖登仙之前親自撰寫,首首都有玄機。」
「老公公,丘祖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神仙,貧道畢竟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哪能將他的玄機全都悟透。」
「唔,這句話倒還實在。」
平生不信野狐禪
解曰:占家宅恐防回祿;占身有厄,小人當道官司難贏;占財有破,田蠶不熟;占婚姻難成,災星正照,諸事小心。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年頭,要想在哪個人身上找幾個毛病出來,還不容易嗎?關鍵是有沒有人成心和他作對。如果有人想揪你鳳盤先生,你能保證自己乾乾淨淨?」
馮保雖然起得早,到了白雲觀山門前卻也過了辰時,早已聞訊在欞星門下站著等候的聞天鶴不等馮保大轎停穩,便連忙迎了上去打了一個稽首,滿臉堆笑言道:
馮保回到城裡頭,差不多到了午時。他先自回到府邸用了午膳,然後再起轎進宮。
年輕官員點點頭,答道:「卑職名叫王繼光,在禮科供職。」
「明明是下下籤,你為何說是好籤?」馮保怫然作色,斥道,「聞道長,你不要拿老夫開涮。」
「老公公,你這是多心了,咱這些時候的確是忙——」
張四維早從馮保的臉上看出來他今兒個好像是專門找岔子來的。他尋思究竟什麼事兒冒犯了這位惹不起的大內主管,便試探著說道:
「太岳先生對咱多年栽培、提攜,咱感他的恩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過河拆橋?」
馬三衛好像老鼠見了貓,嚇得一哆嗦,囁嚅道:「小的不是在扯淡,是在請教蘇州撈糟蛋的做法。」
「什麼蘇州撈糟蛋?」
馬三衛嘓嘓噥噥地解釋道:「恭妃娘娘這幾日胃口不好,昨兒個想著要吃撈糟蛋,小的做了一碗送過去,她嚐一口就放下了筷子,說不是那個味兒,要小的再做。小的也不敢多問一句,她想吃的撈糟蛋究竟是個啥味兒?正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提醒咱,說恭妃娘娘是蘇州人,要咱去找蘇州人打聽蘇州撈糟蛋的做法。小的一想這還真是個辦法。只是小的生在北地,自入宮來每日圍著灶台轉,哪裡認得什麼蘇州人德州人的,虧早上碰到秉筆太監爺張鯨,他告訴小的,六科廊的這位王大人是蘇州人,小的便hetubook.com.com尋到這裡來了。」
「好人哪,菩薩保佑你們!」
馮保又問:「那這首籤詩有何玄機?請道長開示。」
第二十九籤 虎落平陽 下下
「瞧你這廝,越發的沒頭腦了,長天白日不去做事,卻跑來這裡扯淡。」
聞天鶴心想,老公公一大清早就跑來抽籤,一定是遇到什麼疑難事兒委決不下,便道:「京城老百姓都講老公公與張居正,是當今聖上的左丞右相,您兩位輔佐幼主,開闢了萬曆一朝的新氣象。如今張先生過世,朝廷再有什麼大事,老公公該與誰商量呢?」
「你是說,你當了兩個月的首輔,皇上還一次都沒有召見過你?」
張四維見馮保著了他的道兒,心裡頭暗暗高興,表面上卻哭喪著臉答道:「咱一天到晚小心謹慎,怎麼可能得罪皇上?」
這道聖諭為永樂皇帝所立,馮保不知看過多少回了。往日可說是熟視無睹,但今番他發現這塊金字聖諭牌被髹漆一新,心下頓時起了疑惑,忖道:「張四維一當上首輔就裝潢這牌子,他到底安的什麼心?」越想越氣,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起來,從閣門到輔臣值房不過百十步路,馮保很快就走了進去,路上碰到兩三個熟識的官員避到路邊向他行揖套近乎,他也只是虛應。張四維的值房原是隆慶年間的輔臣高儀用過的,與張居正斜對面。馮保走到跟前,也不勞別人通報,逕自推門走了進去。
「噢,原來真的是拜師。」馮保瞇眼兒一笑,轉向馬三衛說,「你快回去做一碗送給恭妃娘娘,如果合了她的口味,本監有賞給你。」
「鳳盤先生,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誰不知道雷士禎是你同鄉,王繼光是你門生!」
「見過兩次,都是在元輔太岳先生的治喪期間,且都是內閣三位輔臣一同見的,所談也僅只限於太岳先生的喪事,以後就沒有召見過了。」
「你這多少有點詭辯。」馮保嘴上雖這麼說,心裡頭卻想聽聞天鶴說下去,便又問道,「虎落平陽被犬欺,當作何解?」
馬三衛所說的恭妃娘娘,正是慈寧宮李太后名下的宮女王迎兒。她因懷上了朱翊鈞的孩子,在李太后的主持下,被冊封為恭妃,安排在慈寧宮不遠的啟祥宮居住。這恭妃娘娘臨產期已近,這些時李太后對她呵護有加,因此,馮保相信馬三衛說的是真話。眼下馬三衛站的地方,也正在六科廊的外頭,馮保瞧了一眼站在馬三衛旁邊的年輕官員,問道:
聽到這蒼老的祝福聲,馮保心裡一酸一酸的,他揉了揉略微有些浮腫的眼泡,不免想起兩個月來撲朔迷離的朝局,心情再次陷入煩亂。
一席話觸到痛處,馮保心裡很不是滋味兒。此時已走到丘祖殿跟前,馮保抬腳進去,看著丘處機丰神偉姿金碧輝煌的塑像,歎道:
「老公公真會說笑話。」聞天鶴頭前領路,進欞星門過窩風橋,一邊走一邊說,「七月十五,徐爵鎮撫爺過來知會貧道,說老公公尊體欠安,要貧道做法會為老公公祈福,貧道率合觀道眾在丘祖殿開了三天道場,在大銅缸裡點長明燈,光香油就費了三百斤。第三天晚上,貧道收鑼剛散了壇米,天上忽然就起了一陣西風,還落了立秋後的第一場雨,貧道就知道,這是丘祖顯靈,保祐您馮公公。今兒見您馮公公,面色紅潤,倒不像是病過的。」
聞天鶴乾笑著沒有作答,原來是在馮保沒有進殿之前,張大受抽了個空兒同他耳語,要他把籤筒中的下下籤都擇出來。誰知馮保眼尖,一下子看出了破綻,只見他隨便抓起幾支籤看了看,笑道:
張大受把那支籤文給聞天鶴,聞天鶴對照著從牆上的布褡中抽出一支籤票,一看大驚失色,覷著馮保不敢說話。
「咱對潘晟素無成見,當年咱任禮部尚書,潘晟任禮部左侍郎,兩人還相處得極好,」張四維生怕引火燒身,此時竭力推卸責任,「但是,監察御史雷士禎,禮科給事中王繼光兩人的彈劾摺子呈到皇上那裡,皇上責臣擬票,臣揣摩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不大喜歡潘晟,故擬了那道票。」
這幾句話很有威懾力,張四維不寒而慄,卻仍辯解說:「問題主要出在雷士禎、王繼光的摺子上。」
馮保說著,將那張箋文揉成一團兒,信手扔在地上。
「不能說是誤會,應該說是事實。」馮保索性一唬到底。
無盡風雲一嘯間
「換太岳先生的將嘛!」
一出西便門,馮保打起轎簾,但見淡藍色天空顯得非常高遠,已經收割過的莊稼地似m.hetubook.com.com乎還在安謐的夢境之中,薄薄的煙氤瀰漫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茶褐色的麥茬上。偶爾看見三兩隻烏鴉伸著嘴巴,在土壟間小心謹慎地跳動著。牠們並不是在覓食,而是在乾崩崩的硬泥塊上磨著嘴巴。忽然,牠們撲動翅膀飛起來,原來是一隻鬆了韁繩的驢兒驚擾了牠們,只見這匹驢兒穿過一片果園,踩著被涼風吹落的紅葉與黃葉,激|情奔放地跑向空蕩蕩的田野,被牠的蹄子掀起的塵埃,在霞光的照射下蔚為金霧。而潔潔淨淨的天空上,忽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雲,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積雪,在這遼遠的恬適與寧靜中,又見一個瞎眼的老乞丐一隻手拿著一個豁口的破碗,另一隻手拿著的一支木棍探路,正步履蹣跚地向城裡走去。聽到馮保的大轎抬了過來,這老乞丐慌忙避到路邊,馮保從轎窗裡看到他衣衫襤褸,神態卻很安詳,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吩咐同來的張大受給老乞丐施捨一點碎銀,張大受從懷中掏出一隻二兩的小銀錠放在老乞丐的碗裡。待到老乞丐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轎隊已經走遠,老乞丐乾澀的眼窩裡噙著兩泡熱淚,揚起枯枝般的雙手對著轎隊留下的塵霧,大聲嚷道:
「是,馬公公向卑職討教蘇州撈糟蛋的做法,卑職已向他傳授了。」
「貧道吃了豹子膽,敢開涮老公公?」聞天鶴佯笑著說道,「咱道家講陽極生陰,陰極生陽,陰陽互變,是人間至理。套到靈簽上頭,下下籤就是上上籤。」
「你討教什麼?」馮保乜著眼,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式。
「這——雷士禎、王繼光那兩份摺子,列舉潘晟貪墨罪狀,並非捕風捉影。」
「看籤文。」馮保從蒲團上爬起來。
「恭喜老公公抽了一支好籤。」
馮保這才跪在蒲團上搖動籤筒,筒口向前半傾著,搖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搖出一隻籤掉到地上,張大受上前替他撿起,小心稟道:「第二十九籤。」
「知道。」
馮保說完,就倏然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張四維獨自坐在那裡,像一尊泥塑的菩薩,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馮保天分極高,不用人解釋,他也能把這首籤詩的不祥之兆悟出個七八分。更何況後頭的解文已自闡述透徹。馮保心裡頭十分沮喪,但他臉上卻掛著笑,撣了撣箋紙問聞天鶴:「這首籤詩頗有些嚼頭,是誰編的?」
馮保不知道張四維說這席話的目的,是表明皇上不信任他呢,還是皇上還不習慣把他張四維當首輔看待。馮保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問道:
「如果你真是這樣做,皇上對你就不會如此冷淡了。」
「丘祖殿。」
馮保從聞天鶴手中拿過籤票,只見灑金箋上,有幾行清秀的柳體小楷:
自張居正去世後,馮保這還是第一次來到內閣。他走進閣門,只見門內小坊上,鐫刻了一道聖諭:
張四維很不受用,但他強忍著,想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兒個好歹做個「哀兵」,先把這喪門星對付過去。於是雙手按膝長歎一聲,苦笑著說:「該討教的地方多著呢。譬如說,咱每天總要替皇上擬幾道票,有的票好擬,有的票就讓咱頗費躊躇。往常咱見著張先生,遇有疑難處就寫揭帖求見皇上。皇上也總是及時在雲臺召見。咱如今碰到同類事情,也給皇上寫過求見帖子,但皇上總是批一句「先擬票來」,不肯給機會聽咱奏對。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咱心裡頭吃不準。這樣的事情,咱不請教老公公,還能請教誰呢?」
霜雪驟來誰解得
「小的遵命。」
馮保的怒氣終於爆發,只聽他斥道:「往常,老夫打個咳嗽,你就跑過去噓寒問暖。這一回元輔張先生過世,老夫為他治喪,累垮了身子,大病一場,在家躺了一個多月,多少人都知道上門安慰幾句,惟獨就見不著你的影兒。老夫知道你當了首輔,身價兒高了!」
「潘晟為何不能入閣?」馮保單刀直入問道。
「雲臺單獨召見首輔,這是朝廷的議事制度。皇上不肯見你,一定別有所因。」馮保說著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那種幸災樂禍的口氣問道,「鳳盤先生,你想想,有什麼地方得罪了皇上?」
「你是蘇州人?」
馮保夾槍夾棒不留情面,張四維聽了好不尷尬。其實,乍一聽說馮保害病,他就有心去探望,是張鯨攔住了他,張鯨說:「皇上如果知道你與馮保拉扯得緊,立刻就會對你起了戒心。」他一想有道理,便只派管家提了禮盒兒到馮府探視,但這等內情又怎能捅出來,他只得支吾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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