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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4:火鳳凰

作者: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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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見門生苦心猜聖意.入雲臺造膝沐驚風

第三十二回 見門生苦心猜聖意.入雲臺造膝沐驚風

鬧了半天虛驚一場。張四維沒想到皇上也會捉弄人,嚇出一身臭汗,半晌沒有說話。
「那是因為皇上還沒有把握把他扳倒。卑職認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皇上懂得使用威權。要讓皇上真正地明白,馮保是他的奴才,而絕不是他的主子。」
張四維一聽,有心辯解又沒有勇氣,只得支吾道:「咱們作臣子的,只是盡自己的見識建言,一切還聽皇上旨意。」
張四維一聽,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繞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繞進了套子。皇上要他當惡人整治馮保。如此一來,他不但與馮保徹底撕破臉,捎帶著還把李太后得罪。事既至此,想當縮頭烏龜已不可能。張四維本想趁機給皇上多多進言,卻見皇上已是起身離座返駕回宮,臨走時留下一句話饒有深意:
張四維這時想起張鯨偷偷透露給他的一些關於皇上的信息,便覺李植分析有幾分道理,喟然歎道:
「言之有理。不穀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還威福於皇上。」張四維興奮地揚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揚起的手又無力地垂下來,沮喪地說,「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單獨召見我。」
張四維斷喝一聲,李植嚇得一縮舌頭把底下的話吞了回去。其實,關於李太后與張居正的傳聞他也聽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張居正雖然喜歡女色,但絕沒有膽量去打李太后的主意。李太后欽慕張居正是真,有時也難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沒有勇氣越過皇家道德藩籬。退一萬步講,縱然李太后行為有失檢點,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機密,有誰膽敢將它捅出來?皇家秘事諱莫如深,不要說胡猜亂講,就是有心打聽者,也必將招來殺身之禍。張四維惱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便把臉沉下來,厲聲斥道:
說話間,幾個挑著食盒兒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張四維瞧著擔子上的明黃錦緞,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芒,便問:
朱翊鈞笑道:「你主動讓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庫,這不是拍馬屁又是什麼?」
「這些道理不用你多講,」張四維既想聽李植的見解,又怕他高談闊論,遂言道:「不穀且問你,如果皇上真的有心清算張居正,他會怎麼做?」
「請講。」
「怎麼,張閣老感到奇怪?」朱翊鈞追問了一句,又道,「馮保是朕的大伴,隆慶六年,又與內閣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輔臣同受先帝顧命。四個人,如今只有他一個人健在。皇長子誕生,論功行賞,合該有他一份兒。一般的賞賜,對馮保已無甚意義,晉封爵位,又牽涉朝廷綱本,朕一時委決不下。」
「臣覺得,給馮保加封爵位不妥。」
「你聽誰說的?」
「皇上欲改弦更張號令天下,必欲通過內閣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門來實現。內閣首輔如果不深諳皇上心術,行政調度南轅北轍,則災禍必起肘腋之間。遍查歷代故實,皇上開掉一個首輔,猶如脫掉腳上一雙臭襪子,是太容易的事。張居正是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一個例外,這是因為皇上登極才十歲髫齡。所以,張居正能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長大成人,經過十年歷練,早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老座主接替張居正,成為萬曆王朝的第二任首輔,也是萬曆皇上親自執政後的第一任首輔。數月之間,滄桑已變,大人若想穩踞宰輔之位,就必須徹底與張居正決裂。」
這時,只見朱翊鈞已斂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輔張先生屢屢告誡朕,太倉銀只可用於國家,不能成為皇室的私房錢。你這樣做,是否有章可循?」
「拿掉馮保!」李植脫口而出。看到張四維盯著他的眼光有幾分驚愣,又接著解釋,「皇上目下最忌憚的,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過去十年,李太后通過張居正與馮保這兩個人來輔佐小皇上,名為教誨,實則控制。如今張居正已死,若再去掉馮保,李太后等於被人剜了一雙眼晴,她就是還有心控制皇上,也無能為力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張四維開心笑道,「一見到你胡有兒,咱就想起你製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兩盒來,咱帶回去分給家人品嚐,個個都說好吃。」
「皇上所言極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餘辜。」
「劉瑾,」朱翊鈞一愣,說道。「這不是武宗皇帝爺和*圖*書手下的司禮監掌印麼?此人極壞。」
少頃,聽得孫理在門外恭恭敬敬喊了一聲「萬歲爺」,旋即聽得軟底靴踏在磚地上的聲音。張四維順勢看去,正好朱翊鈞穿著簇新的袞龍袍,在周佑的引領下跨進了門檻。張四維連忙跪了下去,高聲稟道:
皇上一言中的,張四維駭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謹遵皇上旨意。」
「你瞎猜疑什麼?」
張四維不顯山不顯水表了一個忠心,朱翊鈞聽了心下舒坦,便開了一個玩笑道:
「朕知道你張閣老的心思,是想起復這些犯罪官員,藉此收攬人心。這想法不錯,但眼下還不是時機,這一條暫且擱置。」
張四維點點頭,決定明日親自到戶部走一趟。
「大人當五年次輔,一直裝聾作啞,現在,是您驚雷劈空利劍出鞘之時。」
「皇上准旨召見下臣,臣不勝感激。」
「這個倒是。」
「可是,天下老百姓還是歡迎他的改革。」
「唔?」
基於以上分析,張四維決心投石問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彈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個小小的試探,此事成功之後,他自以為摸準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興之餘,又開始琢磨更大的行動。簡單地說,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將得子這樣一件大喜事作為契機,通過施行晉封、大赦、蠲免田賦三件大事來順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晉封可討好皇室,自不待言,給全國納稅農戶蠲免當年三分之一田賦,也是老百姓歡呼雀躍的善舉。再說大赦——這是張四維最想做成又最沒有把握的事。由於張居正奉行「治亂須用重典」的政策。幾年來,各地大牢關押的人犯大為增加,每年秋決,全國被判斬決的罪犯由幾百人升至數千人,張居正猶嫌刑法鬆弛。更有甚者,十年來,被張居正的「考成法」罷黜或被拘讞判刑流徙的官員,也有數百名之多,若能恢復這部分人的官職,則等於從根本上否定了張居正的吏治舉措。皇上願不願意這樣做,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張四維心底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內獲得人數眾多的中下層官員的支持,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晉封為了取悅「君心」;蠲免田賦為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則是為了博取「官心」。若三樣實現,萬曆王朝必然在他張四維的輔佐下,掀開嶄新的一頁。可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將如何實施這三件事的密摺呈進大內後,皇上既不召見他,也不將摺子發回內閣擬票,正自焦灼,馮保恰在這時候登上門來興師問罪——
「啊!」張四維迷盹盹地揉揉眼睛,剛起身準備到客堂相見,想了想忽又改變主意,對張順說,「你將他領到書房來。」
「是——」張四維拭了拭腦門子上滲出了細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這些時很忙。」
太子於丑時三刻誕生,一直守在啟祥宮門外一宿不曾合眼的馮保,豎著耳朵聽清了嬰兒的啼哭並問明這小傢伙的胯|下長了一隻小雞雞時,頓時滿心歡喜,立刻親往乾清宮向皇上報喜。皇上與皇后也未曾合眼,與太監們湊在一起玩馬吊牌等候消息。一聞這喜訊,都笑得合不攏嘴,又一起趕往慈慶慈寧兩宮向兩位皇太后報喜。此時的紫禁城內,早已是一片沸騰,東西兩條長街上,到處燈火通明。數十座大殿宮院的門口,都掛起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各處值殿太監采女,都穿上簇新的禮服四處道賀。首先是啟祥宮門口,接著是整個大內到處都燃起了鞭炮。後花園中的譙樓和午門前的五鳳樓上,都同時奏響了悠揚激越的大鐘——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議,」朱翊鈞眉梢一揚,露出不屑的神氣,言道,「你要說清楚,前朝太監中,有無封爵的人。」
「太岳先生在世時,對這類封賞,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賞爵太濫,壞了朝廷綱常。」
黃際是張四維的書辦。張四維鬱了一肚子的悶氣,終於找到一個人一吐為快,於是將下午在值房裡發生的事備細說了。李植一聽,縮脖兒一笑,說道:
正在張四維獨自呆在書房裡如坐針氈之時,忽見管家張順推門進來,稟道:
李植詭譎地一笑,回道:「咱家鄉流傳一句粗話,叫『狗趕出去了,屁還在屋裡頭』。如今朝廷上,雖然走了張居正這隻狗,但滿衙門都還留著他的屁。」
「張閣老,凡事都要多多琢磨。」
「你是說——和_圖_書
「哼,在廟堂之上,帝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幾何?」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成天圍著皇上轉的,全都是公卿巨貴,有哪個老百姓能見到皇上?」
「朕只是說句玩笑話,瞧你張閣老這副窘樣兒,倒當了真!」
「張閣老不必拘謹,」朱翊鈞一開口先自笑了起來,「朕一直未曾單獨見你,你著急了是不是?」
「座主大人,唐代宗將『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兩句金言,做了護身符。這兩句話,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
「為何在我?」張四維一愣。
「請問皇上,這個人是誰?」張四維抬頭問道。
張四維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邊捻著一邊答道:「理是這麼個理兒,關鍵在於皇上。」
這回答多少有點令朱翊鈞感到意外,他問:「朕心下悲痛,這算什麼殊恩?」
朱翊鈞說:「晉封之事,兩宮太后,皇后之父王偉,加封皆為允當。大赦一事,你們輔臣提出要赦的是兩部分人,一是今冬斬決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讞定罪的官員。冬決囚犯赦放一批,料無人反對。但若恩赦犯罪官員,恐怕會招來許多非議。」
張四維覺得李植這番話無甚新意,說道:「《罪己詔》一事是有些過分,但這並不能責怪張居正。李太后當時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廢黜當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張居正勸說李太后打消了這個念頭。」
很快,紫禁城中這股子鬧熱的氣氛驚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經沉入夢鄉的人們紛紛披衣起床走上街頭。他們引頸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龍吻上掛著的瑤光紫霧,耳聽爆豆子般的鞭炮聲和錯落有致的鐘聲,莫不感到驚奇。就在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時候,聽得馳馬奔出大內前往各處皇親宅邸報信的太監們漏出的口風,才知道當今聖上新添了龍子,小老百姓們於是奔走相告:「太子誕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爺降世了!」一時間,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歡起來,街上樓簾盡捲燈火高懸;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蟻聚。花炮轟轟筋弦急急;瑞氣騰騰鐘磬吉祥。六月間,京城人們經歷了張居正逝世的大悲痛,僅僅兩個月,他們又迎來了太子降生的大歡樂。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歲月裡的多事之秋。
卻說皇太子誕生三日之後,也就是中秋節的前一天,張四維早上剛到內閣,就有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前來傳旨,說皇上要在雲臺單獨召見,要他即刻動身前往。張四維頓覺喜從天降,忙命書辦給周佑封了十兩銀子。張四維出手如此闊綽,讓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囑咐了一句:「張先生,萬歲爺正在興頭兒上,你有話儘管說。」說完就走了。張四維琢磨這句話的含義,笑了笑,也不敢耽擱,逕直往雲臺而去。
「平身吧。」
李植眨了眨兩隻小眼睛,問:「聽說馮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裡大鬧一通。」
算算日子,皇上這次召見與馮保那次大鬧內閣,也不過五六天時間。早在三天前,張四維指示戶部給內廷供用庫劃撥的二十萬兩銀子就已辦妥。張四維認為皇上這次終於答應見他,其功勞應歸功於李植劃銀的主意。
「既如此說,馮保封爵之事,也該擱置起來。」朱翊鈞彷彿了下一樁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經心地說,「張閣老回去後,就按你方才所言,給朕寫一個條陳。」
李植又是一笑,冒了個響炮:「依卑職看,關鍵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這位新任的首輔大人。」
張四維眉毛一蹙,回道:「瞧你興抖抖的樣子,說話高一句低一句不著邊際。什麼利劍出鞘?」
「不是忙,是心緒有些煩亂。」朱翊鈞將擱在鑲金紅木腳踏上的靴子跐了一下,緩緩言道,「自從張先生,唔,不是你這位張先生,朕說的是元輔張居正。自他去世之後,朕一時不敢見外臣,無論見了誰,都會叫朕想起元輔,忍不住傷心落淚。」
「誰?」
「怎的合用於老夫?」張四維不解地問。
朱翊鈞看著張四維坐立不安的樣子,越發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謔道:
從內閣到雲臺的這段路上,張四維走得極快。太子剛出生,加之明兒又是中秋節,宮裡頭到處都洋溢著節日氣氛。太和殿後頭連接東西長街的橫行甬道上,幾樹桂花金燦燦開得正旺,微風吹來馥香陣陣沁人心脾。張四維穿過這裡時,見幾個太監自東向西匆匆https://m.hetubook•com•com走來。他瞇眼兒瞧去,但見走在頭裡的是大內糕點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兒。這胡有兒間或奉皇上之命,給內閣輔臣送去點心品嚐,故張四維認得他。胡有兒身後,跟了四五個掛著烏木牌的小火者,都挑著蓋了明黃錦緞的食盒兒。胡有兒大老遠看見張四維,忙趕了幾步跑過來深深作了一揖,滿臉堆笑言道:
「閉嘴!」
「如何一個決裂法?」
張四維親熱言道:「起來,張順,給李植看座。」
張四維已自慌亂中鎮定下來。皇上的這個問話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時從容稟道:
「就說馮保為何不能封爵的理由。這個條陳一定要寫好,朕要給太后看的。」
自萬曆五年入閣擔任輔臣以來,張四維一直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一來是懼於張居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嚴峻政風,二來更憚於李太后與皇上對張居正的言聽計從。入閣之前,他本來也是一個敢作敢為說一不二的幹臣,但是,他那幾刷子比起張居正的鐵腕來,卻是小巫見大巫。加之皇上准他入閣的旨意是「隨元輔入閣辦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隨班,張四維審時度勢,便將自己的政見主張盡行收起,一切惟張居正馬首是瞻。幾年下來,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變,官場中無論是清流還是循吏,兩樣人都視他為庸碌之輩。除了在張居正面前唯唯諾諾,對馮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結。他知道得罪了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后。但自擔任首輔以後,他的心態漸漸有了一些變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閣這件事,他從自身利益著想,決不想潘晟入閣對他構成威脅。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卻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組織自己的門人進行彈劾。他這是聽信張鯨的話走了一步險棋。他想著如果皇上駁回,再去馮保府上請罪,甚至不惜把張鯨拋出來以討馮保的歡心。誰知皇上竟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擬票,這樣一來便給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對馮保已存有芥蒂,而張鯨已越過馮保取得皇上的寵信。如果說過去,處理馮保與張鯨的關係,他是腳踏兩隻船。通過這件事,他決心棄馮親張。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會不會是通過張鯨來試探他的心思。張鯨不止一次對他說起,皇上一直想親自柄政,只是李太后堅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張居正與馮保的雙重挾持下,繼續當那種誠惶誠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張居正既死,皇上要想當事必躬親的社稷之君,還得搬掉馮保這塊絆腳石。皇上要這麼做,首先必須取得外廷特別是內閣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新任首輔便是關鍵。但長期以來,在外人眼中,他張四維與張居正的關係是如影隨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須有所表現,也就是說,要讓皇上看到他與張居正的不同之處。
「這點賤手藝,也值得相爺誇。只要相爺愛吃,早晚我給您老多送點。」
張四維凝神想了想,說道:「現在馬上彈劾馮保,各種條件尚不成熟。據說,皇上現在還很怕他。」
「大人此言差矣,」話一出口,李植便覺不恭,他朝張四維歉意一笑,又繞彎子說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你上哪兒看得見一片雪花?自然節令與政壇規律,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四維沒來由地遭此一訕,心下頓時慌亂,乾笑道:「皇上,臣還沒學會拍馬屁呢。」
「依卑職看,梁夢龍在這件事上不會阻攔。皇上得子舉國歡慶的喜事,他犯不著冒犯皇上。」
「不妥在哪裡?」
「皇上對元輔的感情至篤至深,以至哀慟過度。太岳先生獲此殊恩,令臣羨慕不已。」
「月餅呀,」胡有兒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孫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攏嘴,吩咐咱糕點房多做上好的月餅,各個宮院都要送上幾盒兒。咱們這就是往後宮各處送月餅的。相爺,你放心,外廷的官員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員,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兩盒;餘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為趕製這批月餅,咱糕點房的二三十號人,忙得幾宿沒睡覺。」
李植點點頭半晌不吭聲,見張四維瞅著屋頂出神,復又鼓起勇氣,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職並不是要捕風捉影談張居正的隱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從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https://www.hetubook.com.com劉瑾。」
朱翊鈞說著臉上便露出戚容,憑直覺,張四維覺得皇上的悲傷並不是發自內心。他當下就懷疑皇上這樣作是不是試探他的態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報效則可,拍馬屁則不行。」
「卑職聽說,皇上頗好銀錢,也曾多次打主意從太倉劃撥銀子,但都遭到張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臨盆生育,內廷正是用錢的時候,大人何不指示戶部,主動撥一筆銀子到內廷供用庫?」
胡有兒方才見面喊「相爺」,意在表示親熱。現在孫理改稱老先生,卻是正常稱謂。百人百口,張四維頓覺內廷一灘渾水不可隨便蹚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李植挪正了座兒,再不敢吊兒郎當打野岔,而是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言道:
「皇上畢竟年輕,如今滿朝文武都是張居正的親信,勢大難欺啊!想清算他,談何容易!」
「臣張四維覲見皇上。」
「黃際。」
張四維一下子被頂到牆上,想耍滑頭已不可能。想了想,決定趁此機會試探皇上有無誅除馮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橫,冒險言道:
「老爺,李植御史大人到了。」
張四維細心聽來,覺得皇上的話中藏有玄機:雖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對馮保的一貫禮敬,但並不想給馮保封爵。只是李太后發了話,他不敢硬頂著不辦,故在此提出來商量。張四維一時也感到不好辦,只得敷衍道: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後,懂得男女私情。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男人取代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在李太后的心中佔有地位。一旦這個男人出現,他必定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
胡有兒說著,又打了一拱,方告辭而去。張四維一邊走著,一邊心裡頭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來了。他登極十年,此前過了九個中秋節,外廷臣工沒有一次得到過他賞賜的月餅。施贈點心雖是芥末小事,亦可從中看到皇上心境的變化。」不覺已走到雲臺門口。這兒的值殿太監名叫孫理,見他來了,便趨上一步施禮迎接,說道:
八月十一日凌晨,啟祥宮裡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兒胎氣發動順利產下一子,這便是後來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鈞於萬曆六年春月間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時間,與他結縭的正宮娘娘王皇后始終沒有懷孕,而宮女王迎兒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恭妃臨盆之前,宮內宮外著實忙碌了一陣子,宮內的太監宮女在李太后的親自督促下,做好了一應接生準備。從產婆奶娘到搖籃尿片,事無鉅細,或人或物,一樣樣都置辦妥當。龍虎山道士還專門開壇請下九九八十一張「龍種降生諸神迴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馳驅送達京城,如今都貼在啟祥宮內外窗門路口。
李植半尷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職私下猜度,皇上嫉恨張居正,決不會因為張居正一死了之。早晚有一天,他會對張居正進行清算。」
「這就是癥結所在。」李植兩道稀疏的眉毛一陣顫動,身子朝前一俯,覷著張四維,神秘兮兮地說,「據說皇上當時跪在奉先殿門口,苦苦哀求李太后不要廢黜他,李太后硬是板下臉來不鬆口。為何張居正一勸說,李太后就能回心轉意?這裡頭的奧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馮保。」
「李植,知道老夫為何召你來嗎?」
李植一番宏論,在張四維聽來雖有不敬之辭,但細心一想卻也在理,於是悠悠問道:
「老先生且進殿稍坐片刻,萬歲爺馬上就來了。」
李植答:「張居正執政十年,無論是吏治還是財政都過於苛嚴,多少勢豪大戶,都將他恨之入骨。」
「大人還記得萬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調戲宮女的事情嗎?」李植舔了舔嘴唇問道,「按理說,皇上的宮闈秘事,外臣既不能打聽,更不能干涉!張居正不但干涉,而且還替皇上起草《罪己詔》,刊載在邸報上。對於一個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聽任大臣擺佈,豈不是奇恥大辱?」
「這——」張四維的臉騰地紅了。
轉眼間,張順領了一個身穿五品白鷴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來。只見他瘦得一根蔥似的,淡眉鼠眼,高顴骨尖下巴——這副長相,倒像是京城大店裡那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朝奉。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職的監察御史李植。
「皇上的這種心態,不穀也有所體會。」張四維腦子裡念頭一轉,又道,「可是張居m.hetubook.com.com正已經去世,皇上的萬千嫉恨,豈不化為烏有?」
「首輔雖為人臣之極,但畢竟是皇上的臣僕。皇上以萬乘之尊,如此錐心揪肺痛悼一個僕人,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遇上明君聖主,實乃臣子之福。因此,臣決心誓死報效皇上。」
李植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那一年會試的主考官是呂調陽,副主考是張四維。呂調陽萬曆六年病逝,這一年的進士便都奉張四維為座主。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十之八九都是張居正生前親自詮選。張四維雖然當了首輔,這些當道大臣卻是沒有一個肯聽他調遣。倒是他的門生中,有不少人聚集在他的麾下,這李植便是其中之一。李植屬於那種一按渾身都有消息兒的人,一肚子鬼點子多似天上繁星。因此,他就格外得到張四維的青睞,逢有難以決斷的事,張四維便會將他找來商量。此時,待張順退出把書房門掩上,張四維便一改座主的尊嚴,迫不及待地說:
「皇上心思?」張四維揉了揉發澀的眼袋,疑惑著問,「你能揣摩出什麼呢?」
多少年來,朱翊鈞每次與張居正議事,總是誠惶誠恐。現在見到張四維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的樣子,他感到特別開心,便陡然間覺得長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嚴。於是端起架子清咳一聲,說道:
「還有一件事,」朱翊鈞頓一頓才說,「現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兩宮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辦理?」
「依卑職猜測,眼下皇上心裡頭最嫉恨的還不是馮保,而是張居正。」
「問題是太岳先生已經不在呀。如果他在,這類事根本用不著朕來操心。內閣現在是你張閣老掌制,你是何態度?」
「你怎麼會這樣想?」張四維問。
「皇上肯定會這樣想:咱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又貴為九五至尊,為什麼咱在聖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個張居正?」
張四維窩了一肚子火,從內閣回到家來,更過衣後,管家張順請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無,只讓張順吩咐廚下調了一碗蜜漬蘭花膏給他服用,自己悶坐在書房裡,還在想著下午馮保大鬧內閣的事。
李植一進門,立忙把官袍下襬一撩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口中大聲稟道:「門生李植叩見座主大人。」
「有一個。」
「唔,張閣老如此一說,極有道理,」張四維幾句話解開了朱翊鈞多年的心結,只見他臉上笑容燦爛,接著又道,「這些時,為皇長子出生,張閣老操勞甚多。前些時收到內閣公本,你等輔臣述奏皇長子出生,朝廷應該做的晉封、大赦、蠲免租賦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幾處細節,朕尚有疑問。」
張四維趕緊奏道:「皇上有何訓示,臣恭聽在此。」
「說什麼?」
「大人,卑職並不是瞎猜疑。其實,宮廷內外,早有一些議論不脛而走,說李太后與張居正之間的關係曖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又是啥好吃的?」
「歷朝封爵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建功立業的大臣;一種是皇親。馮保以一個太監出身,既無偉功建樹,又非在國難時有救駕之功。如果給他封爵,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
「張相爺,難得在這兒見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們這些奴才,早就該向您道喜了。」
張四維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想了想,又道:「戶部尚書梁夢龍,與馮保關係非同一般,到太倉撥銀,首先得過他這一關。」
張四維皺了皺眉,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嘴裡放乾淨一點。」
「太岳先生為國家理財,任勞任怨不避利害,堪稱明臣。但他把內廷外廷兩本帳分開,看似有理,實則差矣。《詩經》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天下九州萬里都是皇上的,何況太倉裡的幾兩銀子?皇上厲行節約盡除侈糜,為社稷蒼生計,始終撙節財用不肯亂花銀兩,這是聖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這並不等於說,太倉裡的銀兩,皇上不能調用於內廷。」
李植一雙小眼睛轉得飛快,突然又呲牙一笑,說道:「卑職倒有一個主意,大人不妨試試。」
朱翊鈞說著已在御榻上落坐。張四維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儘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單獨面聖,仍不免有些緊張,訥訥言道:
「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這件事。」
「他?」張四維失口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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