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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風土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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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婚列車

第一章 新婚列車

「請你等一等。」管事拿過電話,可是,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
只消看看那人的神態,就是不說什麼,也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噢,我就是島內,」電話筒裏的低音說,「早安,昨天晚上很對不起啊。」口氣很和藹。
舞廳風味享受夠了,若宮四郎付賬離場。
「先生,今天可是好日子啊!」司機向著背後說道,「單是蒼海旅館今天就來了三對新婚夫婦。」
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朝陽已經從厚厚的窗簾中射入房中。
這事情真怪,絕沒有女人來電話的道理。他仔細想了想,又叫電話總機。
「謝謝你。」放下電話。
「是你啊,」把名片放在檯上,「昨天晚上失敬得很,回到旅館很遲了。」
一邊吃東西,一邊看走來走去的人群,總比光看不動的東西,容易增加食慾。若宮四郎就把一隻手腕支在窗台上,眼望著月台,吃得像個小孩子一般。
「喂,喂,」是個低沉的男人嗓音。
「喂,喂,哪一位呀?」
「趕得緊急,送客的人還沒追上來呢!」繫著折皺領帶的男子,又向窗外探望。
那青年帶著笑臉,但並不是很自然的笑容,分明有幾分勉強。
有人送行,沒有人送行,怎樣都好。他用手把褲子膝頭上的白麵包屑撲打下去,準備設計一下到了熱海之後,如何進行採訪。
若宮四郎拿起電話筒,又是「喂,喂,」幾聲。耳朵緊貼在電話筒上,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次對方沒有掛斷,所以聽不到剛才的「嗡嗡——」聲。
「噢,是嗎,如果是真的話,可太好了。請坐。」招呼他坐在對面椅上,一邊繫扣子,一邊招呼伙計,給客人送一杯咖啡來。
旅館前面有待客的出租汽車,司機說,「如果去舞廳,『海鉤』最好,位置近,新開張。」
走完走廊,向右轉彎。這裏的構造依然相同。
「沒有講。只是說,請接四百八十一號。」
「蒼海旅館。」
若宮四郎由小廝帶領著,乘電梯前往四樓。
離著九點只有十分鐘了。若宮連忙吃完牛油麵包。照例吃得滿膝都是麵包屑。
那青年從口袋裏掏出香菸,新娘子並沒有給他點火,而是正在出神,望著旁邊桌畔的外國小孩。
乘電梯下樓,照例到櫃台交了鑰匙。
「啊呀,我忘了,島內先生出去了。他的房間鑰匙還存在這裏。」
這是一間純洋式旅館,出了電梯,樓梯口設有「四樓服務台」。細長的走廊裏,大紅地毯一直鋪到盡頭。
「YES!」這家旅館外國客人特別多的緣故。
兩名女服務員的唇間帶著微笑,若宮四郎深知,只要再追問一些,話就可以從那唇間流出來了。
是不是再個洗澡呢,正在拿不定主意,電話突然響了。
「喂,」若宮四郎向正要走開的小廝問道,「島內輝秋先生住在多少號房間?」
「你們講的真有意思。」他為了顯示別無他意,取出香菸來點燃。「把房門關死,卻在不知什麼時候出去,這是誰呢?」說著,堆滿笑臉。
對面那一桌上,雖然有兩名女人陪伴,那兩個男人卻自顧談得熱鬧,完全不理她們。
舞|女舉起酒杯,用一句極為外場的話,感謝若宮四郎的招呼。
五〇九號房就在樓梯口旁邊,一找就找到了。
若宮四郎緩緩入內,熱水浸到肩部。洗舒服以後,就馬上起身。按照普通習慣,他應是換上旅館的浴衣再走,可是為了要會晤島內,只好又穿好西服。一隻手拿著濕毛巾走出,心情委實不安定。
「那可沒有交代。」
他拿起電話筒,「喂,喂,」幾聲,對方卻掛斷了。電話筒裏只剩下「嗡嗡」聲。
「你先生當年去的是哪裏?」
若宮四郎又到櫃台去問話。
一聽到這句話,這回輪到對方吃驚了。
「還有,還是住在島內那間旅館吧,好同他聯絡。」
「是別府。」顴骨高隆、滿臉疲態的男子笑著說道。
大廳很寬廣,擺著不少套桌椅。客人稀稀朗朗的,外國客人佔多數。
「西裝?」若宮四郎吃了一驚。「是誰送給我的?」
島內輝秋原來已經在電話上答應了他的訪問,而且指定了時間。既然安排妥當,到時候竟然出去了,真讓人不滿。
「談的是什麼事?」他回到服務台前問道。
「你常到熱海來?」島內取出一包外國菸,遞給他一支。
若宮四郎為了實驗這項推算,特地回到走廊上。
「是吧。我也是第一次見。」
「房間浴缸的水總是不熱,如果想洗熱的,請你到下面的大浴室吧。」小廝說道。
舞|女擺出笑臉來迎承他。他卻把椅子拉了一拉,換過方向,把視線停留在離他有四五個檯子的圓桌上。
「有何貴幹?」若宮四郎向他問道,「閣下是哪一位?」
「最近,週刊雜誌增加很多,貴社情況大有發展吧?」島內閒坐在椅子上問他。由於比較肥胖,浴衣前襟是開著的。
「無論什麼時候,新婚旅行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坐在若宮四郎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說。
「可不是。我還以為第一次沒有講完,所以立刻又來第二次。」
換句話說,島內嫌單人房狹窄,便佔了一間雙人房。
「出去了?」若宮四郎詫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漫步街頭,欣賞熱海風光,潮濕的海風撲在面頰。令人不知是不是回旅館睡覺去好。正想到這裏,突然斜刺裏傳過一聲招呼:hetubook.com.com
兩邊的客房都是同一形式,如果門口上沒有寫明號碼,簡直難以區辨。這樣的設計,令人想到遠洋輪船的客艙。
沒有回聲。那一邊的人分明是手拿電話筒而不出一聲。
若宮四郎一邊咬著夾在三文治裏面的火腿,一邊順著對面那個人的視線,向窗外看。
「送西裝的。」他終於出聲了,嗓音嘶啞。
若宮四郎要來橙汁,正開始飲,突然進來兩位客人。一看之下,他倒略吃一驚。
若宮四郎站在櫃台前不知所措。島內一定是趕不回來了,如果他到半夜才回旅館,該怎麼辦呢?島內的談話稿件是務必要到手的。如果現在回東京,明天再來,說不定島內又拒絕見面了。
那個身材魁梧的肥紳士,和那個摸錯房間的青年,把上半身湊在一起,竊竊細談。話雖如此,分明是紳士在講,深眼窩青年邊聽邊點頭。
「那好極了,住在蒼海旅館,我毫不反對。」
到了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經出現了「熱海車站」字樣。乘客大部分站起身來,湧往車門。
「好。就請到大廳坐一坐吧。」他伸出手掌。
兩個人好不容易攀上車廂,鈴聲也停住了。
「啊呀,是什麼時候掉下去的呢?」
「哪裏還談得到講話,那邊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傢伙打通電話的時候,自己說是什麼名字?」
「新郎死了。」眼睛發出亮光。
中年男子這句話分明有些嫉妒。
「新婚夫婦怎麼樣了?」
「是九州嗎?玩得怎麼樣?」
兩名女服務員正把臉湊在一起,細聲細語地講些什麼,面色帶著興奮。
男的穿著淺褐色西裝,女的穿著白底灰花襯衣,兩個人的穿著都是在東京車站看到時的服裝。那青年身材頗高,穿起西裝顯得很瀟灑。
若宮四郎心想,大概是打錯了電話,便把電話筒放下。
這傢伙是做什麼的。猛地進來,也不打招呼就跑掉。毫無禮貌,真讓人發火。現在就是追出走廊,怕也追不到了。
打電話給電話總機,接線到島內的房間。鈴聲立刻響起來。
半路上,遇到很多對情侶。女人們穿著浴衣,顯得更加妖艷。手牽著手,看來女人比男人還要高興。那一對新婚夫婦現在怎樣呢?他一邊上坡,一邊想。
小廝送來咖啡。
「不要客氣,」島內輝秋親切笑道,「這些內容還過得去嗎?」
「哎呀,要跌倒了。」坐在對面的人說。
「看樣子是。今天一早,警察就打來電話,新娘趕去了,」女服務員的講話帶著一半趣味,一半興奮。「新婚旅行出事。這位太太真是倒運。」
一定是島內打來的電話,接過話筒一聽,那邊是個啞嗓子,「是若宮先生嗎?」
街上燈火通明。很多人穿著旅館準備的浴便服散步。什麼時候到熱海來,總是這般風貌。
「不,不常見。」低聲答道。
「島內先生今天晚上另外有事,要到半夜才能回來。你的事要改到明天早晨九點鐘……」
只敲了一聲門,裏面就有回聲:「請進。」
若宮四郎覺得,大概是什麼人要斷定自己的確是在房間吧。
「錦浦?」若宮四郎又是一驚,「那麼是跳崖自殺。」
叫來早餐,再看看手錶,就要靠近九點了。
走出月台的人群中,新婚夫婦們一對一對走在前面。若宮四郎突然間想起坐在對面的乘客所講的「沒有人送行」的那對新婚夫婦,不覺微笑。在東京車站時,送行的人有多有少,來到這裏就公平了,都是只剩下夫婦兩人。
門打不開。鑰匙孔裏「嗄嗄」聲響,鑰匙似乎轉了一個身,然而門還是緊閉著。
「現代婦女的傾向」是個很妙的題目,大略來說,是要提出現代婦女目前注意不到的問題,作一個最後總結,請島內多提意見。
是個從未見面的人,若宮四郎不覺呆住。來人也不開口,只輕輕點了一下頭。手腕上抱著一個大紙箱。
「我知道,一定是四二一號房間客人的事,那位客人我認識。」他在使用詐術。
「九點鐘?」
走廊要轉兩個彎,才到自己房間;這次少轉了一個彎。果然,到了「NO.481」門前,用鑰匙一開就把門打開了。想起號碼字作弄人,不覺苦笑。
「要見島內先生。請告訴他,我是東京R週刊的若宮。」
九點正,他站起身來,走出房門,把門鎖好。為了嫌攜帶麻煩,路過樓梯旁「四樓服務台」處,就把鑰匙寄存在那裏。
若宮四郎下到四樓,走近服務台。
「我是R週刊的若宮。」
睡得很熟,原以為時間很晚了,看看手錶,不過八點半鐘,和島內輝秋的約會是九點鐘。
「啊呀,你看看那一對,」小鬍子男人望著窗外,張開大嘴叫道:「親密得就像絕對要白頭到老一樣。現在,他們陶醉得不知道天有多高了。」
從這個轉角到對面轉角,大約相隔十二三間房。一轉過去,「NO.481」字樣果然出現了。
這時,他的腦海裏掠過了剛才送西裝那個人的影子。「是了,那傢伙摸錯房間。」
到了五樓,樓梯口也有一個「服務台」,只是沒有女服務員。
「讓你享受一下。不過,辦完事,馬上回來。」兒玉在笑聲中掛上電話。
若宮四郎掛上電話,坐在床上抽菸。
窗子外面,夜幕就要四合了。
蒼海旅館屬於第一流旅館,這是一般公認的。若宮四郎和*圖*書覺得很滿足。
「方便,方便,請過來吧。」
看樣子,管事特別介紹了錦浦這個以自殺聞名的場所。印度人依然是堆著笑臉,揚手告別。
可是,島內是個出名難對付的人物,不高興的時候,絕對不會見新聞記者。
最近的週刊雜誌,每期必定在卷首刊印一篇特集。每星期都要搞特集,在編輯工作上是一件相當辛苦的差事。
若宮四郎一肚子氣,叫電話總機:
若宮四郎想道,一定是結婚儀式和宴會把新郎新娘都拖得精疲力盡,興奮過後,精神一鬆弛,就懶洋洋地了。
「島內先生有話轉給你。」
兒玉的聲音又出現了,「今天晚上就住在那裏吧。無論如何,明天要把稿子拿到。」
要了酒,樂聲轉為「曼波」,客人們聚攏來跳舞。若宮四郎向四下張望,每張檯上都是一盞點亮的紅燈,像漁火一樣。
若宮四郎走進去,初次看到這樣大的房間。他突然想起,那對夫婦不知住在哪一間房。這個問題當然未向小廝提出。
「不是在旅館死的,是在錦浦。」
若宮四郎站在蒼海旅館的櫃台旁邊。
把自己的房門關好,從外面一看,妙事來了,他的「NO.481」號銅牌,在昏淡的光線下,中間的「8」字真是像個「3」字。
那知,剛脫下西裝換上睡衣。電話聲又響了起來。
「請進。」島內把眼睛從報紙上移開,向這邊微笑,陽光從窗口|射入,正照著半邊圓臉。
「再見,再見!」火車已經前進了,若宮四郎的窗口,也滑過了一群群高聲送別的人。大家都是一樣,高搖著手,一邊笑一邊向前面招呼。
麵包屑簌簌地落在膝上,弄得西裝褲一片白色。
兩名女服務員還在談個不休。
「也許是吧。」小鬍子說。「其實,也許是根本沒有人送他們。」
若宮四郎做完「實驗」,進房坐下。正在躊躇做些什麼事好呢,檯上電話響了。
「好像是昨天晚上。」
「請進!」若宮四郎轉過身來,以為小廝又來有什麼事情。
那個男子摸錯了房間,又連忙退出,想必是想到「431」號房,卻誤把「481」看成「431」。
走出去的時候,並沒有再看那兩個人,就一直奔向門口;然而,不知怎的,還是感到那個人的眼光死盯在自己的後背上。
「好,」島內也站起身來,「你也辛苦了,衣裳不整,恕我不送。」
管事正在看賬簿,抬起頭說,「島內先生還沒有回來。」答話時,毫無笑意。
管事問,「出去走走嗎?」這一次態度和氣了。
「早安。我是R週刊編輯部的若宮。打擾你了。」
從房間裏打電話到櫃台去問,「島內先生住五樓五〇九號房。」一聽就是那個大眼睛管事的聲音。
前面的笑聲和拍掌聲傳到這節車廂裏。火車馬上就要開行了,這邊的乘客雖然和新婚列車無關,也個個探頭張望。
「是啊。熱海這地方,什麼時候來都是一樣,慢慢就要走下坡。」島內點著菸,娓娓不倦地開始了談話。若宮四郎藉機會看看房間內部情形。房間很大,有兩張床,而夜宿者顯然只有一位。
「這個問題是這樣的……」若宮四郎從口袋裏取出筆記本和鉛筆。
「坐一坐再走,好容易才來到這裏。」島內攔住他,又叫人進來,換一杯咖啡,這個人往常以難以對付見稱,今天卻是特別和氣。
青年吐著青煙,一隻手托著下巴。看樣子兩個人要款款深談了。可是不,過了很久時間,兩個人也未說話。
「好像就是昨天晚上。」
那青年連忙轉過身去,退到走廊。似乎是「哎呀」了一聲,匆匆忙忙地又張望了房間一眼,有如脫兔一般,轉眼失了蹤影。
這是採訪記者素經訓練的本領,偶而聽到什麼就進行追問,在這場合中正用得著。
「先生,」原來是個像出租汽車司機的人,「回去嗎?」笑著說。
若宮四郎是報館出版的週刊雜誌的採訪記者。
「九點鐘去探望你,時間方便嗎?」
去到那裏,音樂正響。地方並不寬大,舞池可容二十對男女跳舞,設備倒很講究。
原來是那一對在東京車站無人送行的新婚夫婦。
「四三一號房。」
「還沒有。」
新婚夫婦們已經換上了簡單方便的旅行裝束,倒是送客的人們,有的還穿著燕尾服,有的還穿著刺繡和服。
照目前情形看,島內一時大概還回不到旅館,與其就這樣乾等,不如先洗個澡。
若宮四郎剛走上樓梯,兩個女人又把臉湊到一起談論起來。
「不常來,好久未到此地了。」
「剛才兩次打到四八一號房的電話是從東京來的,還是熱海來的?」
那個人愕然吃驚,顯然是認出若宮的面龐。就在這一瞬間,他又把頭轉開了。
高顴骨望望窗外,不覺「哎呀」一聲。
僕歐送過酒來。
這番談話一共紀錄了大約四十分鐘,若宮四郎把筆記本放回衣袋,低聲致意道,「太感謝了。」
「新婚旅行沒有人送行?」對方轉過頭來說,「哪裏有這樣的事。人生大事,新婚旅行哪有沒有人來送行的道理。一定是趕不上時間,追到月台已經晚了。」
門並沒有一下子打開,先只開了一半,好像在窺視內部的樣子,然後才徐徐完全推開。
管事馬上拋下若宮四郎不管,開始和印度人搭話。
且休去管他吧。若宮四郎拿起毛巾,到下面大浴https://m.hetubook.com•com室去洗澡,臨行還小心翼翼鎖好門,把鑰匙放入口袋。
「噢,那我就放心了。那麼,是哪個房間呢?是不是一位老人家到熱海的什麼好玩的地方去了。」
「更不是了。」另一個搖頭說道:「是新婚夫婦。」
電話員的聲音,「是,接好線了。」顯然忙碌得很。
若宮四郎受到他們的影響,也眺望越來越遠的月台,在這一群群送客的人的後面,果然沒有新的送客者到來。
「談點什麼好呢?」島內一邊整理手邊的東西,一邊問道。
過一陣,他又用眼角向那邊掃一眼,對面那個青年正向肥紳士述說什麼,而且,兩個人的面孔一起對正這面。
「有好玩的地方,可以帶你去。」
看來正談到興奮之處,若宮四郎在拿鑰匙的時候,偶然聽到了女服務員談話內容的片段。
「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接了兩次電話。兩次都是這樣?」
「熱海的市內電話。」那就不會是東京了。他在熱海根本沒有相識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為什麼要打電話來,又偏偏一個字也不講呢?
舞曲變成「槍巴」,步伐很快,若宮四郎跳不來,就按照普通步伐應付。合著拍子,旋轉到離舞客席不遠處,看得更清楚。
而且,他似乎相當愛錢,開出的稿費價格,常令記者哭笑不得。
若宮四郎在乘電梯上四樓的時候,心想,管事看到我,馬上轉過身去,一定是有人正在電話裏打聽我。可是,在熱海不會有要打聽我的人。
「啊呀,是嗎。是那邊把電話掛斷了。話講完了嗎?」
那是個很不當眼的角落,若宮四郎想道,到底是新婚夫婦,還怕別人注意呢。
這是怎麼一回事?正想到「四樓服務台」找女服務員來,突然間,眼睛又在房間號碼上一掃,金屬牌竟然是「NO.431」。
「好,跳一支。」他站起身來。
「請你問櫃台。」這間旅館的人大概經常接待外國人,對於日本人都是愛理不理的。
在燈光照耀下,這才看清來者並不是小廝,而是一個身穿普通西裝的青年,沒有打領帶。
剛才沒有換掉西服,算是走運。把正在吸著的香菸往菸灰缸一插,「去!」馬上站起身來。
開往伊東的「出湯」號列車在三點鐘開車,如所周知,為了新婚夫婦們,它特別掛了一節「羅曼蒂克車廂」。前來送車的人們,一直到火車離站之前,都是把車站擠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造成了有些像結婚盛宴時的歡樂氣氛。
抬頭望房間號碼,「NO.481」,不錯。是自己的房間。再推,門還是紋絲不動。
回到蒼海旅館大門,管事正在聽電話,看他進來,連忙轉向裏面,低聲講話。這管事的態度真壞。旁邊的小廝把他的鑰匙遞交出來。
若宮四郎回到自己的檯子,一邊抽菸,一邊這樣想。對方既然已經注意到他,就不便再接連進行觀察了,於是專心和舞|女談天。
他們是初次到這類舞廳來呢?還是常來常往呢?看作風,也判斷得出來。他們那樣子一定是舞廳的常客,而不是首次涉足。
「什麼,死了?」這次輪到若宮四郎吃驚,「什麼時候?」
若宮四郎這時知道,自己也被注意了。
兩個女人到這時才停住話頭,答聲「好。」
那青年滿臉正經,面色不是很好。他只回答了兩三句話,一笑也不笑,話又說回來了,女的也並未展開笑容。
「還有人來呢!」一個人張望大鐘。
新娘子到底還是先同那青年講話。小臉,細眼,面孔很可愛。
若宮四郎望了他一眼。領帶折皺,上衣領子泛著油光。這個人很像過去連新婚旅行都沒有享受過。
出到站外,旅館接客員排得整整齊齊的,招呼新婚夫婦們坐上汽車,相繼開走。
若宮四郎竊笑。這傢伙過於關心別人的新婚旅行,多怪。
「錦浦是有名的自殺的地方嗎?」
「喂,去蒼海的。」招待員對司機說完,讓客人上了車,便「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長途電話接通,是R週刊編輯主任兒玉接的電話。若宮四郎把情形報告了,兒玉讓他等一等,大概是要向總編輯請示。
在走廊上轉兩個彎,到了房間,這次沒有弄錯。關上門,打開電燈。當然,房內並沒有變化。
「喂,喂,是誰?」
房間的一個角落放著一隻皮箱,除此之外,任何吸引人的東西都沒有了。桌上則擺著四五冊外國書,很是凌亂。
「趕得這樣急,送客的就趕不上了。」對面的男子關上玻璃窗說道。
若宮四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考慮會見島內的戰術。不知道是吃飽了三文治,還是工作疲勞,想著想著,不覺入睡,打起輕鼾。
「線是接好的,聽不到那邊的聲音,電話就斷了。」
「可是,房門很早就關死的啊。」
「什麼!」若宮四郎眼睛發直。
若宮四郎從口袋裏取出鑰匙,「請存一下,我就回來。」說著,交給服務員。
正在趕路的新郎大約二十七、八歲,身穿淺褐色西裝,瘦高個子。新娘也許是二十一、二歲上下,面龐明朗,穿的是白底灰花襯衣。
「可不是。」若宮四郎心想,會不會就是那對夫婦呢?也就是在東京車站沒有人送行的那一對夫妻。「他們到底住在哪一間房?」
這幾個動作,倒把若宮四郎看https://m.hetubook.com.com呆了,房門晃了幾晃,最後才砰地一聲關上。
——照這樣說,應該是東京來的人吧。
電梯裏有一對外國中年男女,女的皺紋已多,兩片紅嘴唇在不停地說話,男的則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出了電梯,這一對向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走去,女的還在喋喋不休。
若宮四郎還呆立在那裏。
若宮四郎趕緊離開。裏面如果有人,聽到鑰匙孔裏「嗄嗄」作響,一定要嚇壞了。真對不起人。
「知道了。」管事那口氣,多少有些嫌他多事。
「照我看,週刊雜誌也到了自然淘汰的時代了,只留幾個響噹噹招牌的就夠了。」
開車的鈴聲響了,送客者的喊聲更加提高。
音樂停住,若宮四郎走回自己的檯子。腳步慢吞吞地,突然一個轉身,對正那兩個人的檯子,對方偶一抬頭,看到了他。
雖說是新婚,大概過去交往已經很久。這是若宮四郎的想法。否則,絕不會這麼冷漠寡歡的。
「如果回來,請通知四八一號房。」
「不敢當,」若宮四郎出到房門外,行過禮說,「打擾了。」
若宮四郎不便問得太多,便沉默下來。
「到哪裏去了呢?」
「哪裏的話,托你的福,我才能在這裏休養一晚。」
對方仍然不講一個字。
若宮答應了,那邊又說,「我是櫃台。」若宮四郎立刻想起那個大眼睛管事。
「噢,是嗎?」
電梯下來了,兩個纏頭印度人,從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櫃台前面。
兩個人喝過咖啡,好像是專為飲咖啡而來一般,立刻站起身形,走出大廳。前後時間不到二十分鐘。看樣子,並沒有出旅館。而是回房間去了。
「還沒有回來嗎?」
若宮四郎把腳步縮回。
管事給他們介紹熱海的名勝。大個子印度人滿臉笑容用英文說道:
舞|女的話大概是真的。如果常來,那個男人就決不會是裁縫或者洗衣匠。像這樣職業的人,一定是土生土長,舞|女一定曾經見過。
明天九點鐘——
「托福還好。」
「先生,車來了。」一個纏臂章的人對若宮四郎說,「去哪裏?」
「曉得了。」
他跟在乘客的最後,下了火車。採訪對象住在旅館裏,所以無須匆忙。
他停住腳步,望著面前駛過的一輛輛新婚夫婦汽車,還是看不到那一對夫婦,大概已經先走了。
「沒有人送他們啊,這對新婚夫婦。」小鬍子說道。
午後兩點三十分到三點鐘的東京車站第十二號月台上,花團錦簇,一團熱鬧。
管事正和一對外國人夫婦談話,客人連連點頭,告辭而去。管事這才轉過身來說道:
掛上電話,照例去向管事訂房間。管事抬頭看了一下房間表,說道,「只有一間了,四樓四八一號房。」
若宮四郎把嘴靠在舞|女的耳邊問道:「喂,你看那邊兩位客人,一肥一瘦的。」
怪事,他想。
看看錶,八點十分。
房間分為兩部分,一邊裝置有溫泉浴缸。
似乎是個送西裝的人,如果是裁縫,連一點常識都沒有,起碼應該說一聲對不起。
沒有辦法,只好到樓下大浴室。正想到這裏,忽然有人敲門。
「打擾你了。」
「也不知道。」管事打著官腔回答。兩隻手放在櫃台上,用兩隻大眼睛望著客人。
若宮四郎尋個角落坐下。一個舞|女過來招呼,陪他坐下,髮型很漂亮,只是從面龐看來似乎還未夠年歲。
「我是四八一號房。」
大概是那個男子向「四樓服務台」打聽「431」號,聽說在走廊上轉過彎就到,他在不知不覺間轉了兩個彎,又加上看錯了號數,所以敲門。
若宮四郎坐在離著「羅曼蒂克車廂」還有兩節的車廂裏,悶聲不出。今天忙亂不堪,連午飯都沒有顧得吃,在車站小販那裏買來三文治,兩頰正在動作。
不論是跳舞的客人還是喝酒的客人,都是兩三個人成一堆,像若宮四郎獨自一人的,根本沒有。
「那麼,我就等島內先生回來。如果他回來的話,請通知我一聲。」若宮四郎說。
「很好很好,那麼我就馬上告辭回東京寫稿了。」若宮四郎說道。
樓下的大浴室確是很大,滿屋子水蒸氣,從這邊望不到那邊。沒有外國人,只有裸著全身的日本人。團體觀光客們在大聲談笑。
「好極了,」對面那男子對同伴笑著說,「雖然是人家的事,看著也真提心吊膽。」說時,火車略微開動。
舞|女看看錶,說,「表演就要開場了。」這句話的意思,分明是問他在表演前還不跳舞嗎?大概她把若宮四郎當作傻瓜看待了。
若宮四郎自覺離著結婚時期還遠,並沒有任何感觸,不過,對於坐在前面的這位旁觀者的心情,卻有幾分同情。
轉眼間,新婚夫婦叫的飲品來了,都是咖啡。
「對的。請你直接到他的房間去。」
管事又向若宮四郎站立的地方轉過頭。用一種詢問式的眼光,似乎要問他還有什麼貴幹。
島內秋輝的談話很有內容。果然是對婦女問題頗有研究,對於若宮四郎提出來的問題,解答得很透澈。談話雖然嚴肅,卻很有新聞感,極富風趣。如果舉行演講會,必然叫座。
在這樣的場合裏,集聚了這樣多的裝扮整齊的人物,看來真是莊嚴中帶著滑稽。
兩個人把大廳張望了一遍,像是選擇地方坐下,男的走在前面,揀了一個角落就坐。
這次輪到他自己苦笑了。由於那兩個中年男子的談話,自己在https://m.hetubook.com.com不知不覺間竟也對那對新婚夫婦關心起來。其實,什麼關係都沒有,只是在車窗望見一眼,何必關心。
由於是首次會面,若宮四郎取出名片。島內的面龐同新聞照片中所見相距不遠,只是有些老態,拿著名片,要把距離拉開較遠才能看清。
「先生,十分感謝了。」
「有沒有留字呢?」
「新婚夫婦?」若宮四郎睜大眼睛。他的腦海裏立即浮現了曾經出現在旅館大廳裏的那對新婚夫婦。
若宮四郎不發一言,搖搖頭,便繼續前進。他已經來過這裏,所以知道回旅館的路。
剛到熱海車站的時候,若宮四郎毫無理由地突然想起了這對新婚夫婦,當時自己覺得心情很是奇怪;現在,這對夫婦竟偶然在眼前出現了,他自忖道,大家倒是有緣。
看看大鐘,還有五分鐘就是三點鐘,這時候,慌慌忙忙奔下月台的樓梯,三步併作兩步跑過來的,既有新婚夫婦,也有送客的人。站在月台上的送客者眺望著這般光景,十分興奮。大家都是臉上發燒,面紅耳赤。
「好像——既然住在房間裏,怎麼能死呢?還不找醫生來看?」
島內的房間在五樓,就在上面一層樓。
想到這裏,若宮一邊用吸管飲著橙汁,一邊把身體稍稍轉了方向,有一眼無一眼地望著角落裏的新婚夫婦。那一對當然並不知道這邊有人注意,男的正對紅衣女招待吩咐飲品。
「不是男人,」電話員立刻接口,「是個女人。」
「那麼說,是第一次來。」
舞|女借著轉圈的機會,望了一眼。
「嗯,」意思是看到了。
「讓你久等了。有什麼事嗎?」這個人生得一對大眼睛。
這兩個人正同在東京車站上沒有人送行的情形一樣,在這裏也是冷冷清清的,毫無新婚歡樂的味道。
島內輝秋原是某私立大學教授,寫過幾本關於婦女問題的書籍,很受歡迎,現在,他是這方面有名的評論家了。
汽車滑下坡路,直奔熱海市中心。在轉彎處,左邊就是大海。許多團體觀光客人慢吞吞地散步。
電梯到了四樓,照例要先走過走廊,電燈不是十分明亮,「四樓服務台」正有兩名女服務員在談話。若宮四郎望了她們一眼,轉過彎,便取出鑰匙開門。
仔細想來,這個男子也許是走錯房間。
這樣一問,兩位女服務員都保持不住沉默了:
「可不是,腳步踉蹌地。」他的同伴從旁邊望出去,開口說道。
「女人?」若宮四郎眼都定住了。「叫什麼?」
這樣說來,現在就沒有事情了。採訪島內的工作一停頓,責任感馬上消失,不由得心念搖動起來。怪不得編輯主任囑咐他工作完畢馬上回去;果然,現在知道在熱海洗溫泉的反應了。
一問之下,女服務員彼此張望了一眼,馬上住口,一言不發。
「鑰匙!」若宮四郎說完,一名女服務員應了一聲,便把鑰匙遞過來。這些動作都有些漫不經心,顯然是還準備繼續談下去。
暗淡紅光映照下,兩個男人對面而坐。從若宮這邊望過去,只能看到他們的半身。一個是胖子,四十歲左右,大圓臉,兩隻眼睛細成一條縫。可是,更令若宮注意的卻是坐在旁邊探頭傾聽對方講話的那個人。
「很早的事情了。事後想來。也沒有什麼可追憶的。說起來,在記憶裏早就淡忘了。」
若宮四郎同舞|女跳著,眼光不時掃向那兩個男人。跳舞的地方更加黑漆漆的,望過舞客席位那邊,反覺明亮起來。一邊跳舞一邊觀察,倒是很方便。
「不,不是那間房的客人。」其中一個終於回答了。
若宮四郎決心打電話到東京去。
天南地北,又談了十分鐘。若宮四郎覺得不耐,便站起身來說道:
「再見。」島內從裏面將門關好。
「這兩位常來嗎?」原以為在這種場合工作的舞|女們不會講老實話,那知——
瘦面龐、深眼窩,一看就記起了,這就是剛才在蒼海旅館進入他的房間那個人。高顴骨,沒有領帶,絕對是他。這傢伙不是裁縫,就是洗衣匠。同他在一起的,也許是他的同業;不過,如果是同業,就不會到此地來玩。這個人的身份倒值得研究。
試試房間浴缸的水,果然像小廝所說的,只有溫吞吞的水。對於喜歡洗熱水澡的若宮四郎,完全不合適。
真混賬。再加大聲音「喂,喂,」幾聲,那邊「答」地一聲掛斷電話。「嗡嗡——」聲又出現了。
「哪裏才是啊?」若宮四郎沒想到要走這麼遠,向小廝問道。
管事望了望鑰匙架,轉過臉答道,「沒有留字。」
——錯進了別人的房間,還要這種態度,這個人可夠討厭。
也許是最後出站的緣故,連一輛出租汽車都截不到。
走廊的燈光稍暗,中間的「3」字又有些連筆,看來是個「8」字。
「再轉過彎就是了。」
推開門,略嫌肥胖的島內輝秋穿著旅館的浴衣,坐在沙發上,正看報紙。
月台的梯階上,急忙忙,氣喘喘地跑來一對新婚夫婦。新郎撇開大步一直前奔,新娘意識到四周群眾的眼都望著他們,步子雖然異常零碎,也勉強跟在後面。
「R週刊」今天中午開會,決定下一期的特集是「現代婦女的傾向」,並且命令若宮四郎立即前往熱海,向正在熱海的婦女問題評論家島內輝秋進行採訪。
小廝走在前面,一隻手把鑰匙串晃得叮叮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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