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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語調已經恢復了。

「在那種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嗎？」

「我們接著往下講。」他把手放到掛在肩上的很不講究的帆布包帶上，「躺在這個豎穴裡，有時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呢！覺得自己好像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別人都出去狩獵了，只有我留下來看家。」

「您有這樣的興趣……啊，您是從事考古學的吧？」青年講話開朗起來了，輪香子也不由得這樣向他發問道。

青年很自然地移開視線，把身體轉向復原的豎穴住宅。

可是，第二天早晨，輪香子又偶然地見到了那位青年的白書包。

「是的。到諏訪來玩，別的沒什麼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這裡來瞧瞧。」

掛在肩上的帆布書包裡面不知裝著什麼，鼓鼓囊囊的。書包已經髒得有點發黑，蓋上像中學生那樣用墨水寫著Ｔ。Ｏ兩個大寫的羅馬字母。

「小姐是學習考古到這裡來參觀的嗎？」

「沒什麼。已經沒事了。」

「這我就放心了。」青年說，「以前曾被管理人員狠狠地訓過一頓呢！」

青年沒有馬上回答。輪香子感到有點後悔，本來以為青年會隨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臉上明朗的笑容卻驀地消失了。帽遮的黑影下，眼裡好像掠過一絲不愉快的陰影。

「不，不一定只限於躺躺。」青年的聲音裡略含著笑，然後提議說，「我們還是到外邊去吧！」

「也並不是在學習考古。與學問、興趣毫不相干，我只是喜歡到這些地方走走。」

「謝謝。」青年微微低頭表示謝意，「不過，我的方向剛好相反。因為我這會兒要順便到下諏訪去。」

「那裡有一處洞窟，在冰見那個地方。」

「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個頭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澀又硬，不能生吃。在這一帶都是用糖泡過以後再賣。並不是太和-圖-書好吃的東西。」

輪香子在心裡默默祝福著。

「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館吧？」他看著等候輪香子的汽車說，「再見吧，恕我失陪了。」

「您休假的時候，總是特意從東京到這種地方來躺躺嗎？」輪香子以略帶吃驚的口吻問道。

眼睛已經習慣了小屋裡的昏暗，輪香子完全看清了對方的模樣。他頭戴登山帽，身著工作服，下穿紮住口的西服褲。一手裡提著書包。書包恰像鄉下小學生挎在肩上的那種。

「我躺在這裡，讓您受驚了吧？」青年問。

「哎呀，這裡面不許進嗎？」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點綴在枝頭的無數小白花。這種花類似梨花，輪香子剛看到時，不知它叫什麼名字。

「哎呀，真是……太對不起了！」

湖面已經平靜下來。透過村落房屋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水，坡下面有一段路與湖岸是平行的。下到這條路上以後，青年便把身子轉向輪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狀的帽簷上。

青年搖了搖頭。

司機打開了車門。

輪香子從車窗裡揮著手。在車子向下滑完那段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後面緩步而行，一直滿面含笑地舉著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書包，顯得格外地醒目。

「您說是花梨？」

Ｔ。Ｏ……輪香子漫不經心地考慮著這兩個縮寫字應該是什麼漢字。

原來如此。輪香子也意識到了，這兩天是連休。從學校畢業後，對星期幾的感覺已經遲鈍了。

輪香子看著青年潔白的牙齒說道。青年的臉上掛著穩重的笑容。

因為乘的是下行列車，說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線，到富山縣的洞窟去。

「這位訪問者，」輪香子稍微躊躇了一下，「厭倦了現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這兒來的吧？」

「我不是和-圖-書管理人員。」她否認道，「只是一個參觀者。」

聽到輪香子這句略帶玩笑的話，青年放聲笑了起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

「明天要到富山縣轉轉。」

「那也是古代人的……？」

「再見！一路保重！」

「哎呀，」輪香子不由得說道，「您如果去上諏訪的話，來搭一段車吧？」

青年的聲音越過長高的麥苗傳了過來。

「這麼大的規模，」為了趕快擺脫自己的這種心情，輪香子迅速改換了話題，「能住一家幾口人呢？」

輪香子鬆了一口氣，繼而又感到有點過意不去。

「啊，這太好啦。怎麼樣，覺得涼了吧？」

「富山縣？」輪香子睜圓眼睛，吃驚地問。

「與外面的氣溫差三度左右。不過若是冬天，卻比外頭暖和呢！」

「這麼說，明天休息您也在這一帶參觀嘍？」

剛到小屋外面，光線異常耀眼。藍天和鮮綠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輪香子知道這是從溫度略低的豎穴裡才出來的緣故。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過夜。只是坐下來仔細觀賞觀賞。」

喜歡像乞丐似地躺在這種地方，這究竟算一種什麼樣的情趣呢？輪香子心裡捉摸著，默默地站在那裡。

對面站起來的男子，看樣子有點惶恐，正急忙要把白色的帆布書包挎到肩上。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從東京到這裡來的。」

輪香子笑了起來，但是從他的話外音裡，知道了一個情況。這句話，在小屋裡原本也可以講的。之所以要把她帶到外面來，是青年有意避開兩人單獨待在圓形的昏暗住宅裡。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站著的輪香子，很清楚他的用意。

「村落？那麼，該有過村長那樣的人吧？」

「不，我可沒有感到。」輪香子臉上泛起了紅暈。她那句話的本意並不是m.hetubook.com.com如此。當然，原本是想提出一個抽象的、有機敏用心的問題，但說出口的話卻顯得輕率而生硬了。輪香子真想罵自己一通。

青年的聲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輪香子吃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青年說著。大約他發覺這不是對年輕女性該講的話吧，接著又說：

「對不起，您是東京人吧？」

「豎穴遺址中沒有特別大的，從這點來看，大概還不曾出現過那樣有權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對，地方……太遠了，也許要請一天假。」

輪香子看到，這個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動作。在小屋入口處射進來的一窄條光線的反射下，他的面龐已經模糊可見。和聽到的聲音一致，他是個青年男子。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夢呢！」輪香子說。從應酬的觀點看，不能認為這句話優美而富有詩意。倘若想到那些使用石鏃工具、拿石刀剝動物皮的、半裸體的、毛茸茸的原始人形象，輪香子說他在做夢，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禮貌了。

輪香子感到這位青年對此地很熟悉。這恐怕正說明他常到這裡來。她想，要麼便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但這種事是不便發問的。剛才的那件事還留在記憶裡。

「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這種豎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積高地上。後來逐漸伸入內地，仍舊建在這類高崗上。並不是一個、兩個，而是許多個聚集在一起。從這點來看，也許曾經組成過一個村落呢！」

「對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鎮子去了。」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腳步。因為這是一條下坡路，所以輪香子腳下一滑，無意中縮短了同他的間隔。

「真遺憾。我還想聽您再給講講哪！」

「不知為什麼，我喜歡古代人的生活。若不像我這樣睡上一夜的話，只憑看上一眼和圖書是不可能懂的。」

面對這一出乎意料的反應，輪香子有點慌了。

「在萬物吐綠的現在，正是花梨花盛開的季節。見到這種花，立刻就會想到：這是到諏訪啦！」

「仍然是以一種家庭成員的心理……？」

這次輪到輪香子來問這句話了。

輪香子點點頭，表示回敬。

來到外面產生的新印象，並不僅僅是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學生，估計大約有二十七、八歲的光景。雖然有帽簷遮著，仍能看出他是濃眉大眼，迎著陽光的皮膚倒並不很白。

青年用手指著地中央挖的坑，說：

輪香子向四周環顧了一圈。

「也許是那樣。」對輪香子的這句客氣話，青年做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我喜歡他們那種單純的生活，節假日裡常常到這些地方來消磨時間。當然，也去過一些尚未復原的豎穴遺跡。」

「一路平安，『古代人』！」

輪香子問得愈發不對路了。一旦受過挫傷的情緒，是不易馬上恢復的。

「睡一夜？」輪香子提高了聲音，「這麼說，您是從昨晚就住在這兒的囉！」

這麼說，這位青年是學生？不，看來不像學生。身上有一種很老練的穩重氣派。大半是已有工作的人了，而且還是剛剛參加工作的。

假如能發問的話，另外還有一件事。這位青年在什麼公司工作呢？正像他叫什麼名字，憑那兩個縮寫的字母便可以滿足一樣，對於他的職業也並非不想得到某種暗示。這是一位節假日裡常常逍遙自在地出去訪問古代人住居遺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話，輪香子還想知道雇用著這種男子的公司的名字。

「並不總是那樣。畢竟是相隔三千年以後的外來訪問者了嘛。」

「不，我是躺在裡頭的。」青年輕輕地笑了，「不是在這兒。由這裡稍向南，有個叫茅野町的鎮子，那兒有一處尖石www.hetubook.com.com遺跡的豎穴，是個很有名的地方。兩個星期前，我曾鑽進那座豎穴裡躺著，被發現了。」

「您對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興趣嗎？」

書包的主人並沒有察覺。當時，輪香子正坐在上諏訪車站開往東京的上行火車裡等待發車。站臺上，乘下行列車的旅客正湧向天橋的樓梯口，在那些人群裡，她發現了那個白書包。

「這個……大概五、六口人吧！」

「不。我來這兒只是出於好奇。」

「這是爐灶的遺跡。那些上古時代的人們，就在這裡面點上火，燒著用弓箭獵獲的野獸或湖中的魚，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歡樂地說著話哩。」

「嗯。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節日。」

青年以不無顧慮的目光凝視著輪香子。在她的經驗中，這不是那種需要慌忙躲開的視線，而是一種悠閒打量的眼神。

「嗯。差點嚇得跑出去。」

「好看吧？」

帽子下面的眼睛卻在徵詢輪香子的意見。

「嗯，已經習慣了。剛踏進來的時候，覺得有點涼。」輪香子講了切身感受。

「也許可以那麼說，」青年好像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以格外爽快的聲調說，「實際上也許是那樣的吧。不過，我這樣回答，您可能覺得有點刺耳吧。」

踏著青青麥田的小徑，青年在前，輪香子隨後。走著走著，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脫去了淺色的工作服，裹在襯衫下的肩膀很寬闊。

青年還是昨天的裝束，肩上挎著書包。然而，由側面望過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來的半張臉上，卻心事重重地緊鎖著眉頭，甚至使輪香子覺得似乎換了另外一個人。青年的表情陰鬱，沒有一絲歡樂的形跡。他那向前移動的寬闊肩頭，也顯得格外寂寞。儘管這是短暫的目擊，還是使輪香子從車窗探出了身子。

「啊，您不知道？」

「啊，您是東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