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昏暗的窗口
一
加藤檢察官興致正濃，看樣子很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過幾天，」小野木說，「討論定刑草案的時候，還請您多指教。」
小野木吸著菸，在那裡坐了許久。眼前有些發黑。在這裡吃飯的其他檢察官們一個都不在了。微弱的陽光從窗子射進室內。由於緊鄰的建築物很高，所以只有極少的陽光洩露進來。
「是。」
「在工作嗎？」賴子問。
這是指深大寺。小野木眼前又浮現出走在翠綠樹林裡的賴子的身影。樹蔭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層層枯葉，遮蓋著地下的涓涓暗流。
「再見！」
「吃過飯了嗎？」先輩檢察官又問。
「喂，喂！聽到了嗎？」
小野木吸了一口菸。煙雰在書本上彌漫浮動。眼睛卻無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就在您附近呀。」
加藤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然後又問小野木的午飯：
被告悄然跟蹤離去之上述男子，認定其寄足某車鋪，遂至車鋪詢問該男子之姓氏住所，且問及為該男子曾否與聰私通而行周旋。車匠答云，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隨即約定爾來不再助其會面等，乃歸宅。至該夜十一時，聰與被告自曲藝場歸來，因提起自橫濱來之某人，聰依然答以甥云。然聰所稱甥者，實係情夫。聰自思忖，執意戀慕之情，早屬無可掩蓋之事實，而始終隱蔽，徒使妒之更甚。遂於被告責問其不道義之時，聰始申明姓氏乃阪本喜太郎也。蓋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請殺云云。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實，被告遂於茲怒心俄發、自不能押，乃生寧殺聰之意。翌日午前二時傾，持來預置於鄰室衣櫃下之切鱔庖刀，由聰橫臥處旁，俄然刺貫其咽喉部，切斷左右頸動靜脈及氣管，外又致傷數所，終殺害之。httｐs://m.hｅtｕbｏok•cｏm•cｏm
如果不是辦事人員進來說上司叫他，說不定他的話還會繼續下去。
結城賴子聲音的背後，可以隱約聽到汽車的喇叭聲。小野木喬夫由此知道，賴子是從某處街角掛來的電話。
「是。謝謝。」
「那個女人，是出賣肉體的，還是別的什麼女人？」
不僅是電話號碼，結城賴子連家庭住址也沒告訴過。小野木不無根據地認為她家似乎在澀谷。然而，即使是和她交往已經持續了一年之久的今天，賴子仍然明確地拒絕把家庭住址告訴給他。
在此之前，小野木不知把電話簿翻了多少遍。找到結城這個姓，查出屬於澀谷電話局的號碼。一共有八處。然而，八個號碼都試著掛過電話，卻全都不是。
電話總是由賴子先打來，不能從這邊掛過去。這倒不是顧忌到她的處境，而是因為她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小野木。
「再過些日子吧！」賴子每次都是這樣安慰他。每當這種時候，賴子的面頰就現出一種淒清的神情，因此他總是在她的推托面前表示屈服。但是，每一次他都後悔。在一心想見到賴子的時候，只好徒自坐臥不寧。
從機關下班以後，小野木獨自從日比谷公園旁邊穿過，朝銀座方向走去。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車回去，想邊走邊考慮一些問題。
回到自己的席位一看，柴木一郎正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等著。小野木落座以後，嫌疑犯抬起眼皮滴溜溜地偷著瞧了一眼。小野木把文件一件壓一件地重新放好。
「噢，從那裡走到這兒，只要三分鐘左右。」
所以，電話一直都是由賴子掛過來。小野木就是想打，也和-圖-書毫無辦法。完全是單方面的連繫。
加藤把盤子一掃而光。擦了擦手。
「呀，辛苦了！」
小野木漫不經心地把書拉過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本很舊的案例集。加藤是個學習迷，似乎經常讀這類東西。
「這個問題，您沒有知道的必要嘛。」賴子當時這樣說。「我是結城賴子，您只要相信我這個叫結城賴子的人就成了。羈絆著我的一切繫累和環境，您都不要去管。小野木先生只看著我這麼個女人就行啦。關於我家裡人的情況，您就不必了解了。」
「就是呢……」賴子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聽筒裡傳來了電車通過的聲響，「過幾天吧。好，再見！祝您愉快！」
侍者端來了三明治和紅茶。小野木把飯接過來，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結城賴子此刻大概也正在某個飯店用餐吧？是獨自一人嗎？然而，他不願想到還會另有第二個人。
「我審訊的案子是，」加藤說，「丈夫用棍棒毆打和別個男人相好的妻子。在鄉下。」
「嗯。」
然而，在這種昏暗之中，他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別想再次聽聽結城賴子的聲音。
小野木吃完三明治，啜著紅茶。突然注意到一本厚厚的書丟在桌子上，就在加藤坐過的那個地方，看樣子是他忘記丟下的。
「年輕人，」小野木剛說完，石井留住他說，「方才你進行的搶劫致傷的審問……」
「對上述被告之蓄意殺人事件，業已審理完畢：被告富田勘次郎，於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來，即與滋賀縣××郡××村小杉與兵衛之次女聰結婚。雖察知聰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與川村金吉者私通，然並未強行阻止，而依然默許。其時，因有居住橫濱之姓氏不詳男子，屢屢來訪聰。被告遂向聰詢問該人係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關係者。聰答係甥云云。被告不信，強以詰問事實。既如斯被疑，聰遂欲以死示潔白，乃持庖刀欲自刎。雖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層。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於聰不在時歸宅，適值上述男子來尋聰，遂予挽留並請其入家內。然該男子卻欲逃離去……」
他是想問什麼時候會面，但沒法明講出來。
「累了吧。你好像精神不佳，審問了好幾個嗎？」
「……」
小野木低下頭。他知道石井檢察官當時站在一邊旁聽了一會兒。
「啊。」
旁邊的書記員們，有的在寫文件，有的在專心致志地刻鋼版。辦公室沒有一個人說話。
小野木向侍者訂了一份三明治，然後向會議室走去。會議室裡，桌子擺成ㄇ字的形狀，同批的加藤檢察官正坐在一端吃著咖哩飯。
對這件事，小野木多次責怪過賴子。
「夥計，」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加藤拍了拍小野木的肩膀，「下班回去的時候，喝杯啤酒吧！」
小野木在返回辦公室的樓道裡走著。儘管受到前輩的稱讚，他卻無動於衷。只覺得四周一片昏暗。
「案情棘手嗎？」
這是一份《判決原件》，明治二十四年的陳年舊帳了。小野木把它讀了下去：
「好啊！不過，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著電話聽筒，「下一次……您什麼時候來電話？」
「小野木先生嗎。」
加藤檢察官用筷子戳著黃色的米飯。
加藤很了解小野木的興趣。
加藤一面往口裡送湯，一面把臉扭向小野木。
嫌和_圖_書疑犯恭恭敬敬地把頭低下去。然後又稍感惶惑地掃了小野木一眼。大約他已經敏感地看出小野木的表情與先前有些異樣。
「也許是累了。」
「沒有。丈夫又有了女人。好像根本就不進家門了。因此才一塊兒跑了出來。」
「嗯。」加藤又看了看小野木，「女人的丈夫怎麼樣了？沒追上來嗎？」
「真辛苦呢！」賴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聽聽您的聲音。您知道我這會兒在哪兒嗎？」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於東京地方裁判所，檢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審之判決者也。
「那可得注意。索性再到鄉下去轉一趟嘛！」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來鞠了一躬。
「審得很好嘛！我稍微聽了一下。」
小野木已經吃起了三明治。
「搶劫致傷罪。為了女人，需要生活費，在路上動起了菜刀。」
在小野木聽來，賴子的聲音含有一種特別的圓潤。她低聲講話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突出。
「不，只一個。」
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
「附近？附近的什麼地方？」
警察過來把柴木帶走了。小野木望著柴木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考慮著量刑問題。看看傳閱過來的下一份文件，原來是個專在商店行竊的女慣犯。一看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於是便起身去吃飯。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書本。紅色的紙條從書頁之間露出頭來。
「好哇！」石井答道。
書裡夾著一張紙條，好像是加藤放進去的。小野木把那一頁掀開來。
「啊，聽到了。」
「不是。在外地和房東家的女主人相好，後來到了東京，沒有職業。」
「啊。」
抬眼望去，駝背的石井檢察官不慌不忙地出現在門口。因為面部略有些暗，只有眼鏡閃著亮光。
「和*圖*書嗯，已經吃過了。正要回辦公室去。」
繩之以法，當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條論處。
「就是這些。好了，我要掛斷了。」
「……不過，不成呀！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現在司機把汽車停在旁邊正等著呢。」
小野木無可奈何地說。還沒有放下聽筒，就聽到對方「咔嚓」一聲掛上了電話。
「不知道。」
以上述理由，處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看你情緒很成問題呢！怎麼啦？」
「柴木，」他衝垂著頭的對方說，「一般調查結束了。今天就進行到這裡，你可以回去了。」
「田村町。」賴子回答。
也許是賴子講了與夫姓不同的娘家的姓名；倘若懷疑的話，說不定竟是假名。小野木只有一次向賴子問過這件事。
「就來嗎？」
與自己同批的這位檢察官，大概眼下處理的案件與這個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夾了一張紙條代替書籤。
「哪裡，是我失禮了？」
「昨天給您添麻煩了。」
「我現在要到一個地方去，因為路過您單位附近，所以下車來打個電話。別的沒有什麼事。只想對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謝。真是帶我去了個好玩的地方呢！」
「致傷三個星期。本人說，原來是想狠狼揍老婆一頓，要是那樣就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究竟是有意殺人，還是無意？這個問題就微妙了！解送書上認定是有意。」
「啊，小野木檢察官。」
小野木坐到他的旁邊。
「有趣！真是很好的學習哩！」他一邊取出香菸，一邊說，「妻子一方也訊問過了，但她說要和丈夫離婚，不過，不承認與其他男人相好這一事實，理由只是被揍得太狠了，心裡害怕。警察方面卻一直是否認的。」
石井檢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