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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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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昏暗的窗口 三

三、昏暗的窗口

那件事發生以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
在那之前,小野木曾經有過一次戀愛的體驗,但由於他和對方都有些情況,結果並沒有成功。他後來才意識到,在那兩、三天裡,自己等待的心情,與那次戀愛期間某個時期的情況很有些相似。
「我姓結城。請您這樣向服務臺詢問,我事先對服務臺打好招呼。」
在T會館的進餐大約一個半小時就結束了。這個時間不能說長,但也不能算短。小野木在這段時間裡過得很充實,但也有一種美中不足的感覺。
不過,確實很高興。當把公寓電話掛斷的時候,小野木感到消逝的色彩又重新出現在面前了。
頭髮斑白但舉止優雅的老板娘,來到客人的房間問候賴子,「您好嗎?」老板娘雙手支在席子上,神采煥發的臉上帶著微笑。
「哦,這麼說,您請我去赴宴,並不單單是為了酬謝呀?」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樣的疑慮呢?小野木曾暗中試著審視過自己的周圍。然而卻沒有觀察到這種跡象,自然這不過是表面現象而已。
「謝謝。」
「不,那倒不一定。」
「那時我以為,大概只此一回吧。」
「您方便嗎?」婦人又追問了一句。
從前,每當感到窮極無聊的時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遺址去消磨時日。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對考古學非常熱心的老師,常常帶領他們去參觀發掘貝塚、豎穴、橫穴等石器時代的遺址。時至今日,小野木竟對這些古蹟著了迷,實在有些不可理解。總之,在被迫接觸那些人世關係複雜透頂的罪孽之後,古代人那種簡單純樸生活的遺跡,便無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這種習慣,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思想上一旦遲疑,錯過了機會,就莫名其妙地鯁於心頭,更難於出口了。這件事甚至一直拖到與賴子結識之後的許久許久。
儘管理解,他還是多少帶點挖苦的口吻發出了疑問。
「是嗎?這樣說,我第二次打電話的時候,您一定很吃驚吧!」
小野木雖然沒有特別的熱情,但也沒有什麼抵觸,這二年時間的進修就要結束了。不特別熱心,這並不算什麼罪過。他考慮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個檢察官至少可以盡到自己的責任,這總比滿腔熱忱地從事某項職業,最後又因中途失望而將其丟開要強。
「歡迎您賞光。謝謝您忙中抽暇。」
「現在還不是檢察官。準確地講,再過四個月,您那樣稱呼才合適。」
「當然也有那種因素。」賴子加重了語氣說,「因為領受了您對我的一番好意,那是理所當然的嘛!不過,順便也想讓您改變一下印象,知道我不只是您在劇場裡見到的那個樣子。」
只是在兩種情況下,小野木的神經時常會產生一種受壓抑的感覺。一種是,作為研修所教材的無數案例,他從中看到了被塗抹得一塌糊塗的人間形象;另一種是,在進入最後一項課目,即審問現行犯的實習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間罪孽。在小野木這樣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正好像一堵堵無從下手的巨大厚壁,以犯罪的形式聳立在面前。而應付這些的,只有一部鉛印的《六法全書》。以它為武器去解決人間罪孽的結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幾乎因此而喪失了信心。
沒想到站在眼前的這位女子與劇場醫務室裡痛苦地俯首彎腰的那位婦人,竟會是同一個人。她看上去十分年輕,而且異常漂亮,顯得光彩照人。
小野木頗為狼狽地回答說。若冷靜地考慮起來,由於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也許正是他的行動才有失禮貌,因為畢竟是與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同車而行了。
當那位女性擺動著衣袖,迎面向小野木鞠躬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感到有些眼花繚亂。
她的嘴角上露出了美麗的笑容。這一切使得小野木頗為惶恐。儘管在劇場裡最初見到的形象也是這個樣子,但此刻看上去,她那墨黑的眸子顯得更加晶瑩動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
「因為討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給您打這個電話。這也許有失禮貌吧?」
「確實吃了一驚。不過……」
賴子走在前面給小野木引路。她那沉穩皎潔的身影,彷彿罩著一層薄霧,看上去益發婀娜多姿。入冬的庭園樹木和點景嶙石,宛如在一潭深水的水底,隨著光影的晃動,顯得明暗斑駁。
比如,同批同學佐藤喜介便是這樣。這位立志成為檢察官的人,一開始就把檢察官認作天職,為了以最優異的成績從研修所畢業,在學業上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講義,還讀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彙編,企圖把它們全部裝進大腦。恐怕他是抱著這樣的信條,即再也沒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鉛字組成的條文更權威的了。他大約既不會產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懷疑,也不會喪失堅定的信心。
那次晚餐,是在T會館預約的一間小房間裡進行的。房間很豪華,別致的銀白色冕形燈光在玻璃牆壁上交相輝映,室內十分明亮。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小野木從內心裡明確地愛上了賴子。
這是小野木第一次知道她的姓。
賴子對此很感興趣地問了一些情況,小野木出於不得已,只好把研修所的安排詳細做了說明。
相反,他卻在心裡捉摸著,這位女性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容貌美麗,化妝的方法也與眾不同。因此,儘管看上去很年輕,大約也和自己的年齡相仿,可能在二十七、八歲左右。無論她那老練的動作,還是服飾方面的愛好和打扮,都能表明她的年紀,同時使人感到她已經結了婚。而且,所處的環境也一定十分富裕。
小野木有些意外,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這個……也許我太冒昧了,」婦人的聲音有些躊躇,又繼續說道,「本週星期六晚上六點鐘,我在T會館的休息廳裡恭候您。無論如何想陪您進一頓晚餐。」
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選擇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別選擇了檢察官,小野木並沒有鄭重其事地考慮過。要勉強說出原因的話,也只是因為叔父輩裡有當過檢察官的,鄉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這位叔父,所以也曾有人勸自m.hetubook.com.com己從事同樣的職業。這與大多數人的情況完全相同,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差不多都並非出自什麼特殊的機遇。
星期六下午研修所沒有課,到了傍晚時分,小野木早早就做好準備出發了。從擁有豪華的西方格調的宴會廳這點來看,T會館是屬於第一流的。因此,小野木有思想準備,去的時候穿了一身適稱的服裝。同時,也情不自禁地考慮到對方的環境,既然能使用這種場所,諒必是十分優越的。
那期間,小野木還是一名司法研究生,正處於修業二年的最後階段。在這段時間裡,他曾到法院、檢察廳、律師協會去實習一圈,最後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那次您為什麼那樣打扮呢?簡直令人認不出來啦。」後來,小野木曾試探地問過。
「我只能對您申明一點,那並不是一種小小的虛榮心。」賴子說,「而且,您所講的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說之類,倘若面對根本無動於衷的異性,是完全不會起作用的。」
小野木心裡曾多次動過念頭,想問「您的丈夫在哪裡工作」。但既然那是一個讓妻子過著如此高雅生活的人,肯定不會是普通的工作人員。至少要擔任著董事以上的職務;如果經商的話,必定是個投入了巨額資金的企業家。這使得小野木要發問的心情減掉了好幾分。
小野木此刻陷入了平素時常產生的疑慮之中。然而,對於初次會面的賴子,他根本沒有勇氣說明其中的原委。
「您在劇場裡看到的,是我那副很難看的樣子吧?我心裡很羞愧,並且感到不勝遺憾。因此,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讓小野木先生看看自己的漂亮形象。所謂女人的心思,就是這麼一回事啊!」結城賴子這樣回答說。
小野木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才發現,她不僅把當時的西裝換成了和服。而且連頭髮的式樣也變了。略呈波浪式的頭髮蓬蓬鬆鬆,有幾縷短髮自然地垂散到眉尖。
由於菜餚還在準備,需要稍候一會兒,小野木在房廊下穿上到院子裡去的木屐。松樹的枝梢上點綴著燈光,庭院裡一派皎潔的景色。
細高的身段十分出眾,即使陌生人走過她的身邊,也難免要悄悄地看上幾眼。
https://www•hetubook.com•com野木上樓之前,在服務臺還經過了一道手續,那裡的人鄭重地鞠著躬,聲調柔和地說了句「知道啦」,同時派出一名侍者為他帶路。
小野木對這一點也完全理解,女性平素是怯懦的,對不感興趣的異性,總是怕惹起那種麻煩事。結城賴子假如對他無意的話,讓他送到夜晚涼風吹拂的馬路上以後,便可以永世不再照面了。
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這就是女人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說吧?」
第二次距頭一回大約隔了十五天左右。按照她的願望,在一家日本式飯店進的餐。飯店在赤阪附近,庭院比房屋占地面積要大許多。他們面對面地坐在一間日本式的房間裡。
事實上,當時他並沒有拒絕。豈但如此,到星期六的前兩、三天裡,簡直有一種一日三秋的感覺。
「那天太感謝您了。我是從舞劇院乘計程車讓您給送到澀谷的那個人呀。」
賴子今天的裝束別具一格,穿著「鹽澤綢」一類的和服,似乎故意打扮得平淡無奇。
「啊。這個……不過……」
這也是一種空虛感,好似斑斕的色彩就要消逝得無影無蹤一般。
對於小野木來說,那天晚上的事情,只不過是一件偶然的巧遇。不過,他對中途放棄觀賞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倒並不特別感到後悔。究其原因,並不在於當時是自己主動那樣做的。似乎可以這樣說,那會兒照料她,並把她送到澀谷夜晚的馬路上,小野木從中感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心裡就像當時清風拂面一樣地爽快。
「不,縱然不那樣講,我也會來的。」小野木答道。
「我是正在恭候您的結城賴子。」
「我希望允許我今後再見到您哩!」賴子拉開椅子站起來的時候說。
依舊是後來,小野木對賴子講了自己當時的心情。
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小野木吃了一驚。
那是在第一次送賴子回家以後約一個星期左右。自然,當時還不知道賴子這個名字。電話打到了公寓:
「這是我很早以前就一直來吃飯的一家飯館。今天晚上請小野木先生來,是為了預祝您成為一名優秀的檢察官。」賴子講出了聚餐的理由。「院子非常整潔,您不下去看看麼?」
「祝賀您!再過和*圖*書四個月,這近在眼前了呀。小野木先生……」賴子口裡第一次吐出了小野木這三個字,「肯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檢察官的。」
樓梯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裝配的金屬組件閃著金光。小野木順樓梯走上去,二樓便是個寬敞的大廳。大廳裡很闊氣地擺滿了漂亮的綠色靠椅。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些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外國客人。天棚上懸掛著繞有蔓草花紋的枝形大吊燈。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於用法律條文來裁斷這人間的地獄。
小野木說了句「我也希望如此」。不過,這只是一句應酬話,完全出於把她那句話作為禮節性語言的理解。小野木很有節制,並沒有對她的話當真抱有期望。
老板娘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便退了出去。小野木看出,賴子是這家飯店很珍貴的一位客人。
「啊呀,您原來是檢察官先生呀。」結城賴子用烏黑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小野木,因為他在回答東道主的提問時,告訴她自己「是檢察官的預備生」。
「今晚能同您談得這樣多,實在有趣啊!」
「不。我完全相信。」
「當時,您把我當成強人所難的女人了吧?不過,我的心理是,若不那樣是請不來您的。」後來,結城賴子對小野木這樣說。
小野木接電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
「不,倒是我失禮了。」
「老板娘的生意也越來越興隆,很不錯呀!」
從一片靠椅的綠浪之中站起來一位婦人,臉上掛滿了笑容,但小野木並不曉得那是在向自己致意。身上穿的和服,白地上大膽地撒著黑色斑點,與她那婀娜的身姿十分協調。
他已經注意到,賴子本身也決計避而不談自己丈夫的問題。不僅如此,就連自己處於什麼樣的生活環境,她也從不想主動加以說明。初次見面時,這樣做還可以說得過去。然而,第二次以後就不免使人感到奇怪了。
小野木覺得自己很理解她的這種心情。
賴子讀書很多,話題豐富,審慎的評論恰到好處。這些都使小野木感到,她天資聰穎,感情深沉。能夠與這樣的人交談如許的內容,真使小野木感到高興。
雖說不無道理,但賴子似乎把這句話當成了謙遜之辭。她充滿自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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