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風
三
這條河的坡度很陡，兩岸崖壁很高，一般認為河水不會溢出河床。儘管如此，也還是有人通知說河水已經開始漫到公路上。
「對不起！」女佣人慌慌張張地站在拉門外喊了一句。
聲音好像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但講得很清楚。
然而，他馬上又想到，賴子說「請放心」，也許就是在回答自己的這種心情吧！以賴子的敏感，她不會不理解的。「請放心」這三個字，大概就是賴子作出的回答。
狂風依舊呼嘯不已。每當風聲一緊，拍打在整個建築物上的雨滴也就更猛。
突然從遠處的主建築物傳來了人們的嘈雜聲，接著走廊裡又響起了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
「現在領各位到工會辦事處去，走路的時候請多留神！」
又一陣狂風吹過。小野木以為是風聲打斷了賴子的話，其實並非如此。
小野木站起來，要把浴衣脫掉。
「火車會不通的吧！」
一道暗淡的燈光從女佣人拉開的門縫裡射進來，原來女佣人手裡提著燈籠。橙黃色的燈苗，在房子裡也晃個不停。
蠟燭沒有點燃，仍舊放在桌子上。如果點亮的話，賴子肯定會請求立即把它滅掉。
「我，有丈夫。」
房屋、樓頂、簷下，都不斷響著類似金屬的聲音。
「颱風刮得更厲害了。」這是位上了年紀的女佣人，聲音有些慌亂，「怕出現意外情況，所以要請二位客人馬上轉移到別處去。」
小野木也把頭放到賴子的腿上了。賴子脫去淋溼的西裝，換上了旅行皮箱裡備用的連衣裙。小野木也穿著從皮箱裡取出的襯衫和西服褲子。躺在賴子的腿上，小野木剛剛睡意朦朧，馬上又把眼睛睜開了。
「小野木先生。」
後邊還有避難的客人走過來。大家都很害怕樹木倒下去的聲音以及河水的轟響。沒有一個人吭聲。地面上的水沿著斜坡流成了河。
「那邊的客人也都離開了。」
「賴子！」小野木放開噪門叫了一聲。他心裡想，任誰聽到也無所謂了。
越過鐵道口，路開始上坡。從坡上走下來一群黑影，手裡拿著手電筒，腳下淌著水。這幾個男人裡，有的穿著消防團的號衣，也有的赤身露體。
這一夜裡，竟兩次聽到了山崩的聲響……
「您二位攜帶的東西就這麼多嗎？」女佣人驚恐不安地問。
儘管受到風雨聲的和-圖-書阻礙聽得不大真切，但仍能聽到從旅館舊主建築物方面傳來了三、四個男人的喊聲。
和預感到某種恐怖時一樣，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賴子事先說出要「心平氣和」，這的確是她素常講話的方式。
小野木要說的並不是這件事。他是想說，賴子，您不要走開！請您不要離開我，我們絕不分離！這才是小野木心裡要說的話。他很想在風雨交加之中，不顧一切地把這些話喊出來。
「我用不著再講自己是個壞女人了。對於這種譴責，我可以獨自在內心裡靜靜地聽著。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繼續相處下去了。」
「不，我睡不著。還是坐起來舒服。」
紙門拉開後。女佣人「啊！」了一聲。因為沒有點燃蠟燭，屋子裡很黑，所以女佣人似乎有點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剛拉開的紙門後面去。
「還有兩個小時啊！」另外一個男人說。
「喂！」走在前頭的旅館男侍應了一聲。
「賴子。」小野木摟著賴子淋得透溼的身子走著。「不要緊……請放心。」賴子只有聲音從遮頭的雨帽下傳出來。看不到她那白皙的面孔。小野木的浴衣已經被水粘到身上了。
「我也認為，」賴子的聲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覺到了這一點。」
「您能心平氣和地聽我講講嗎？」
「小心瓦片飛過來，請盡量靠房簷裡面走！」
似乎聽她說了句「我真高興」，卻被風遮去沒有聽清。小野木反問了一聲「啊？」但這次賴子也彷彿沒有聽到。
樹木和斷崖的土方在水裡翻滾著，以一瀉千里之勢飛流而去。雨小了，風也停了。只有那紅色的洪流還在盡情地逞著威風。
雨很大，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卻不知道還有洪水泛濫的危險。小野木腦海裡掠過去年伊豆半島發生颱風的情景，當時曾把該地的溫泉鎮刮得一塌糊塗。他想，或許是因為有了那一次的前車之鑑，這個旅館也在採取預防萬一的措施。
「我這樣說，您大約已經明白了。能結識小野木先生，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感到很榮幸。雖然時間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後悔。不，其實就這樣突然死去，說不定會更加幸福。因為，比較起來，明天又要開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樣地無聊和*圖*書，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小野木先生，您不睡也不行的呀！」賴子在小野木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馬上又睜開了眼睛。儘管事先約好要輪換睡覺的，賴子卻立即坐起身來。
「這個問題，」小野木說，「我早就想像到了。」
小野木用手指輕輕地撫摩著賴子濡溼的頭髮。她的頭髮和面頰都像沾著水一樣冰涼。在馬燈微弱的亮光下，賴子的臉很暗，表情模糊不清。
「這是新樓那邊的客人呀！」女佣人把旅行皮箱交給旅館的那個男侍，喊道：「快把客人的皮鞋包好！」
小野木和賴子摻雜在其他房客中間，在這二層摟上度過了昏暗的一夜。據說點燃光禿禿的蠟燭很危險，因而吊起了馬燈，人們都用手電筒照著腳底下走路。簡直和戰爭時期的夜晚一樣。
「幾個人哪……？」對方在問人數。
「嗯，我……」賴子的聲音不同往常。她驀地站起身，急步朝裝有西服衣掛的固定門走去，敏捷地取下小野木的衣服，抱在手裡。
電燈熄滅之後，整個房間漆黑一團。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還有一束微弱的光。儘管不知它來自何處，而且不足以稱之為光；總之，小野木的眼睛能夠看出自己膝蓋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輪廓。朦朧可辨的白色，是賴子背上的衣服。
「還是穿著出去好。要是把西服淋溼了就……」賴子一面說，一面把拿在手裡的小野木的西服、襯衫等分裝在自己和小野木的旅行皮箱裡。因為不能一下子全裝到同一個皮箱裡。賴子迅速、俐落地做完這件事。這時響起了樹木或別的什麼東西倒下去的聲音。
「到別處？」竟要去避難，這簡直不可想像。小野木又問，「你講的別處，是去哪兒？」
小野木沒有馬上回答，嚥了口唾沫才用嘶啞的聲音答道：「能。」
賴子從小野木的腿上離開，口裡應了一聲。
小野木讓賴子把頭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著了。就是這樣也無法充分伸開手腳，否則就會碰到鄰人身上，因此不得不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裡。
那條公路已經流成了河。
一個披著雨衣的旅館男侍，從黑暗中靠近過來，嘴裡喊著女佣人的名字。
外面有人在叫。
旅館工會辦事處的二樓，有二十張鋪席大小。然而，這裡一點也不寬敞，其狹小的程度hetubｏｏｋ.cｏm•coｍ使人覺得，簡直要彼此背靠背地擠在一起。收容到這裡來的，有小野木他們所住旅館的七名客人，以及從其他旅館來避難的十一名房客。
一陣狂風呼嘯而過，把整個房屋吹得都在晃動，風聲過後，賴子說：
兩人都感到身體就要飄起來。瞬息而過的強風一吹，他們險些就要被吹散到漆黑的夜幕裡去，腳尖根本用不上力氣。
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布消息。
「那是肯定的。身延線被沖得七零八落。若是東海道幹線的話，會馬上修復，但支線就慢了。即使水退下去，也得兩三天吧！」
賴子把旅館借的男用雨衣披到頭上。小野木摟著她的肩又跑起來，由於風雨交加，賴子的身體好像就要倒在地下。
天將破曉時分，從背後穿過的河流，清晰地發出了洪水的聲音。
「七位呀……！」這邊的領班回答著。
倒伏的草木在黑暗中抖動著，分不清是走向哪裡。風，和著雨聲吼叫著。
「說『知道』也許更為恰當。」小野木答道。
在接受賴子宣告的那一剎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臟劇烈跳動的恐怖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要爆發出從未想到過的慟哭。
「是的。旁邊就是河，據說也許會發生洪水。因為這幢房子是建在最低的地方。」
在夜幕剛剛拉開的晨曦之中，朝後面那條河流望去，鮮紅的濁流正以意想不到的寬度和流量奔騰咆哮著。
「是嗎？」賴子把頭從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來。
「這沒辦法呀！是我任性跟著來的。」
「不要緊，沒關係的。」賴子忙止住說。「因為有風，特地沒有點上蠟燭。」
小野木明白，聽到結城賴子坦白之時，便是與她別離之際。但是，當賴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時候，小野木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就要轉身離去的賴子再拉回來。
外人就躺在身邊，不可能進行複雜的談話。這說不定倒是件好事。剛才這些話，自然而然地脫開了賴子所坦白的問題的核心。然而，結果卻相反，使彼此的心更加貼近了。外面正在呼嘯的暴風雨，室內光線暗淡的吊燈，加上燈光下映出的胡亂擠睡在一起的模糊的人影，這一切都促使兩個人的心貼得更緊。
女佣人催促著說。每當風雨狂呼而過，女ｍ•hｅｔubｏｏk•ｃoｍ•ｃom佣人的聲音就增加一層不安。
外面，風聲大作，雨勢更猛。女佣人先前來送蠟燭和火柴的時候，說怕暴風刮進屋子裡來，臨走時順手關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動，發出暴雨打在上面的聲音。
風吹斷了外面的樹木，那聲響好似把空氣撕裂了一般。雨下得更大了。
從對面傳來有人喊叫的聲音「喂……！」
因為風的關係，那聲音忽而變細，忽而又大起來。雨點打在身上很疼。水順著鼻子、嘴流到下顎。風吹得人透不過氣來。
賴子好像把小野木那句話理解為要講暴風雨了。小野木不再吭聲，沒有講出下面的話。
賴子仍是西服裝束，雙膝整齊地跪坐著。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俯過來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預料，賴子拒絕換上旅館的衣物，正是為了這句坦白。而且他心裡也清楚，離開東京的時候，賴子就已經做有了這種想法。
走在前面的那個旅館男侍，不斷地從黑暗中朝他們喊著，「走路的時候，身體向前傾！用往前倒的姿勢邁開步子！」
小野木想起來了，乘計程車到這裡來的路上，沿著斜坡建有一排旅館。
「你是說，這裡危險，對嗎？」小野木問。
「發生山崩啦！」
她正在顫抖，這當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覺到的。賴子啜泣著，全身的重量都投放到小野木的腿上了。
「可以的。您再睡一會兒吧！」
「您早就察覺了嗎？」她的聲音很低，還含著淚水。
「我……」
小野木臉色變了。首先產生的衝動還是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把賴子平安地送到她丈夫的身邊，送到她那既沒見過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丈夫跟前。這是小野木的責任。
「今天早晨七點三十分滿潮！」穿著消防團服裝的三個男人來到二樓說。他們好像是來查看這座建築物是否安全的，還仔細觀察了正在奔騰的河水。
一路上不斷地響起東西落下來摔碎的聲音。
「富士川說不定也要泛濫呢！」
「對不起！」
小野木想把賴子抱得更緊。
「請放心！」賴子又講了同樣的話。
「……」
旁邊就睡著別人，不能大聲講話。兩個人低聲耳語起來。
小野木知道賴子要說什麼，自己的心也在發抖。這位平時總是從容不迫的女人，還從未如此反常失態過。小野木在等待賴和*圖*書子的啜泣化作某種語言。
「快，請吧！」女佣人提起一個旅行皮箱，打著燈籠，首先走出了房間。然而，在快到遊廊的時候，燈籠滅掉了。沒安窗子的遊廊裡，風和雨穿堂掠過。
「不過，我要是不來這裡的話，就不會遇上這樣的天災了。」
「賴子！」小野木叫了一聲。
消防團的男子在狂風裡又吼了一句。賴子仍由小野木摟著走在路上，她叫了一聲：「小野木先生！」
「在這東邊，有個旅館工會的辦事處。那裡地勢高，比這兒安全。我們想暫且把客人領到那裡去，然後再與附近的旅館交涉，請他們給安排住處。」
「對不起！把您領到了這種地方。」小野木從下面仰視著賴子的臉說。
「是七位嗎？」領頭的男子向領班確認著人數。他好像還在用指頭數著。
賴子又稍微加重了語氣說：
「賴子，準備好了嗎？」小野木問道。在這種危險迫近的時刻，小野木心裡竟首先湧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要把賴子安然無恙地送回丈夫身邊。
「暫時在工會的二層吧！筱屋旅館遭了災，所以那邊的客人都逃了過來，房間分配不開了！」那個男子怕風吹得聽不清，大聲地說著。
小野木紋絲不動。微微在動的是賴子的身體，而且越來越厲害。
「啊……」女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著這兩位沒有點燃蠟燭、跪坐在漆黑房間裡的客人。小野木穿著旅館的浴衣坐在桌前，賴子身穿白色的西裝稍微離開一點。昏暗的燈籠光沒有照到他們倆的全身，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陰影。
「筱屋遭了災啦？」領班發出了吃驚的聲音。
和其他旅館進行交涉，也都以住著團體客人或滿員為理由，遭到拒絕。因為旅館本來就不多。再加上所有旅館都受到洪水的威脅，全都拒絕接受新的避難客人。
小野木摟住賴子在遊廊裡跑著。只跑過三米多的距離，小野木半邊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消防團的男子帶著幾分傲慢的腔調說。客人們都保持著沉默。
只有旅館那幢開始傾斜的樓房黑影，在夜幕中尚能看到，手電筒的微光在房簷下忽隱忽現。旅館後面也有一條河，不斷傳來河水奔騰咆哮的聲音。小野木知道那條河的上游是個峽谷，就在那個方向的遠方，發出地動一般的轟響。
「不，原因並不在小野木先生呀！」賴子含著微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