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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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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雨中行 二

七、雨中行

「天氣真好!」來到外面,賴子看著天空說道。太陽升起來了,正照到她的臉上。在陽光照射下,對面山上也呈現出昨天不曾見到的新鮮顏色。
昨天晚上到達旅館伊始,就聽到了賴子的坦白。小野木當時並沒有用語言去解決那個問題。然而他認定,在颱風中,彼此的動作已經做出了答案。他的想法是,儘管聽了她的告白,但自己業已用行動表明了不離開她的意志。從賴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覺得得到了她的回答。
天已經大亮。這一帶的樹木也是倒的倒,折的折。被風刮倒的雜草上還掛著雨珠。天空中,烏雲早已不見蹤影,展現出透明的碧藍色。
沒有蓋子的舊壺放到了火上。
「噢。」賴子沒有看小野木的臉,簡短地應了一聲。水燒開了。賴子用手帕握住提把把壺拿下來。這一次是發現沒有茶碗,兩個人又笑了起來。小野木覺得,輪香子的話題雖然到此告一段落,但賴子的心裡好像還殘留著什麼。
「簡直成了流浪者啦。」賴子風趣地笑著說:「村裡人要是來了,還得把我們趕出去呢!」
「請您不要考慮我的丈夫。」賴子說,「這是我們早已約好了的。……雖然我已經想過了,來向您坦白這件事的,可我還是失去了自信。覺得您好像要逃開似的。」
小野木站到這位前輩檢察官的辦公桌前。
「真地愛我?」
「還有飯糰,把它燒燒吧。」
賴子把飯糰放到火堆上燒著。
首先看到小屋窗子上的慘淡白光的,是小野木。賴子還在夢鄉之中。
賴子流著眼淚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句話,大概是想說,倘若小野木講出想離開這樣的女人,她也是無法挽留的。而小野木並沒有與賴子分手的意思。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
「想。」小野木低下頭說,「請務必讓我參加。」
「還早呢!再躺一會兒吧!」小野木在火堆前說。
「那可夠嚴重的了。那一帶不是正首當其衝嗎?聽說,這次颱風的風速是三十七公里,雨量在山區有三百五十毫米以上呢!不過,對於我來說,即使聽到這些數字,也照舊想像不出當地的情況。」
「嗯。」小野木望著火堆答道,「她時常和朋友一起打電話來。」
「現在六點還不到,」小野木說,「從這裡早點動身,到富士宮去吧!如果順利的話,也許過中午就能回到東京。」
和圖書「年輕時期就是要腳踏實地幹幹各種各樣的工作。」石井檢察官說,「在今後的工作中,我也想好好鍛鍊你一下。不過,正因為你最年輕,恐怕不得不主要讓你跑腿了。怎麼樣,想來幹幹嗎?」
「我到石井檢察官那裡去一下。」小野木大步離開那裡,敲了敲石井檢察官單人辦公室的門,裡面低聲應了一句。推開房門,紅顏白髮的石井檢察官正朝向這邊。
「我愛您。」賴子喘吁吁地說。
這難道是由於小野木還沒有見過賴子丈夫的緣故嗎?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幾許,體格怎樣,這一切小野木統統都不曉得。不僅如此,甚至連他的名字、職業、住址,也都毫無所聞。
「謝謝。」賴子壓低聲音說,然後便上了汽車。她那從車窗注視小野木的眼裡閃著光芒。
「碰上颱風了吧?大家正擔心你呢。」
「噢。」賴子略側過身去,整理著鬆亂的頭髮。小野木起身來到跟前,賴子轉過臉正面對著他。和昨夜裡一樣,目光大膽地盯著小野木。
小野木出去提水期間,賴子從旅行皮箱取出連衣裙換上了。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賴子的眼神說明她似乎想起了正站在那裡觀看虹鱒魚的田澤輪香子的面孔。
小野木沒有吭聲。其實,剛聽到賴子告白的時候,也許就是賴子所說的那個樣子。他也失去了足以支撐自己的信心。
「不離開。」小野木以低而顫抖的聲音說。
在小野木面前的,只有「賴子的丈夫」這樣一個撲朔迷離的幻象而已。小野木對這個「幻象」產生的責任心很強,然而程度卻決非很深。所以,當愛戀賴子的激|情一旦湧起,這種責任心就脆而不堅了。
「請您認為只有賴子自己吧!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只有您和賴子……」
「小野木檢察官,你現在疲勞得很,儘管有些操之過急,我還是想馬上和你商量一件事呢。」石井檢察官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手夾香菸托住腮,眼睛瞧著小野木。
「您不離開我?」賴子仰起臉說。濡溼的頭髮觸到小野木的面頰上。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賴子是有夫之婦,卻並沒有犯罪的感覺,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責任無論如何要在今天夜裡把賴子送回家。正是從這種理智出發,他才決心冒雨把賴子帶到通火車的地方,並不顧一切地走到了這個地方。
走下山腳才知道,火車是從這站到富士宮和_圖_書之間往返運行的。聽到的消息說,全線通車恐怕還需要今天一整天時間。富士川的水量已經大減,水勢也遠不如先前所見到的那麼凶了。只是水的顏色還很紅。火車開動以後,小野木才確確實實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裡知道下午三時左右就能到達東京,嘴上卻沒有對賴子說起這件事。正茫然望著窗外的賴子,肯定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這樣正好,因為雙方都不忍心把它說穿。
「看樣子是吃了大苦頭啦!去哪裡了?」
石井檢察官取出香菸點上火。小野木保持著沉默。他擔心石井檢察官進一步問起當地的受災情況。然而,這位前輩並沒有深加追究。
「在哪裡遇上颱風的呢?」
「是我想喝。」小野木說了一句就出去了。
「在信州。」小野木對這位前輩檢察官也不得不撒謊。
火光照著賴子的頭髮,映出她的姿容。她正側身躺著,把手輕輕地伸向前方。那手的情景,好像正空虛地按住小野木方才躺過的地方。
「您後來還見過那位小姐嗎?」賴子微笑著問。
換乘東海道線以後,隨著東京的漸漸臨近,小野木心裡便跟著湧出了一股虛脫感。賴子臉上的光澤也黯然了。
「當時,我正躺在諏訪的一個豎穴裡,突然走進來一個人,心想可能要被管理人員訓斥一頓了。對方卻好像以為我是個流浪漢,大吃了一驚。」
小野木走進東京地方檢察廳略有些昏暗的大樓。
石井檢察官滿面微笑,手托著腮點了點頭,完全是一副原來就知道會得到這樣回答的表情,「工作問題,改日再從長計議,今天只是先叫你了解一下有這麼回事。」
小野木把手伸了過去。
「哪有那種地方呀!」小野木故意講得很粗暴,結果卻成了一句快活的話,「外面除了山就是地,即使有水,也只有泥水。」
同事們打量著小野木憔悴的面孔和弄髒的衣服說。
小野木狼狽了。
「哎呀,您已經起來了?」看到小野木,她高聲問了一句。
「說喜歡我!」小野木放開嘴唇說。
可是,不用言詞表明心跡,而以彼此的動作加以印證,那是極為曖昧的。然而,基於兩人都意識到了這種曖昧,才始終迴避直接觸及這個問題的。這種情況,固然意味著愛情的深切;但確切地說卻是一種掩飾行為,即雙方都想避開破裂的恐懼。
「明白了。謝謝!」小野木從石井檢察官面前退和圖書了出去,走在樓道裡,心裡充滿了對這項新工作的憧憬。現在,他恰是風華正茂、躊躇滿志的時期。可是,走著走者,心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覺得自己對賴子的愛情和對工作的熱情之間,似乎有一條無法彌合的縫隙。從這條縫隙裡好像吹出一股令人悵惘的風,正迎面撲來。小野木閉上了眼睛。
「信州。」小野木說。他無法講出去過身延線。
他們沒有走到富士宮。火車已經通到它前面的第二站了。
「呀,看樣子吃苦不小啊!噢,坐吧!」
小野木忽然笑了。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賴子突然停止哭泣,這樣說了一句。可是,聲音裡卻仍然帶著啜泣。
「我回來晚了。因為火車不通,所以現在才趕回來。」
「小野木先生!」賴子把臉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來。因為她是全身猛地靠過來的,小野木的身子幾乎失去了重心。
「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曾經碰到過一次類似的情況。」
賴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罪有應得呀!」又說,「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兩句話的含義,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等等!」說著,她把身體稍向後退了一點。
小野木把要滑到腿上的賴子抱起來說:「我不能離開你呀。」
走下東京車站,在小野木為賴子叫到計程車之前,兩個人都不大講話。內心感慨萬千,覺得很充實,同時又感到有些疲乏。
「外面恐怕都是泥水。不到遠處去,不會有淨水的。若是單為我的話,就算了吧。」賴子抬起頭說。
「早就停啦。」小野木再不想從口裡說出「快點回東京」的話了。一觸及到這個問魎,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真不好意思!叫您這樣做。」賴子低下頭去。
「那可夠厲害的!聽說中央線不是沖得七零八落了嗎?」
小野木把賴子的臉稍微放開一點說。地面上的火堆已經燃盡,剩下的火苗像紅色的小煤油燈,在黑暗中逐漸隱沒。外面,河水仍在號叫著。
柴火爆出一個很大的響聲,賴子睜開了眼睛。牆壁上紅光晃動,她好像吃了一驚,猛然坐起身來。
放開閘門的啜泣,自己能在一瞬間驀地收住,這的確很像賴子的為人。
「可是……」
「幸虧是你一個人呢。」一個檢察官說。
賴子沉默了一會兒。她不回答小野木的話,而是望著發白的窗子說:「雨還在下嗎和圖書?」
賴子把正要說下去的嘴唇主動地貼到小野木的唇上。被雨淋溼過後的嘴唇冰涼冰涼,可嘴裡卻像火一樣的熱。
小野木明白賴子這句話的意思。
「乘卡車,」小野木連忙說,「因為有順路的卡車嘛。到了通火車的地方,才接著坐火車回來的。」
所謂「罪有應得」,大概是指這場不測天災所造成的事故。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預定的晚上把賴子送回家,賴子對丈夫的愛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論;這句自語,則正是出於她那作妻子的心理自然脫口而出的。
「呀,還沒有開水哪!」小野木又後悔起沒買飯盒的事來了。他現在只想讓賴子喝到開水。
「燒好了。」賴子用一張薄薄的白紙托著一個燒得焦黃的飯糰,遞給小野木,小野木接過來,手上感到飯糰還很熱。
小野木心裡很清楚,從司法研究生時代起,自己就一直為這位前輩檢察官所垂青。他本人也很想在石井檢察官麾下工作,更何況特別搜查班這項工作又是很有魅力的。
迎著亮光看了看手錶,還不到五點鐘。肩頭覺得很冷。小野木悄悄地起了床,集攏著可燒的木柴。打開手電筒看了一下,空箱子裡還有一些凌亂的木片。他把這些都收集起來,在原已變黑的灰堆上點起火。
河水的聲音照常傳進耳鼓,下雨的動靜已經聽不到了。
「是嗎?」
待到那輛計程車隱沒在其他車輛背後的時候,小野木覺得自己身旁若有所失。
「啊,說過了嗎?」
「我去洗洗臉吧。」賴子輕聲說道。
「從昨天起,把您累苦啦。」賴子的手指撫摩著小野木的臉。小野木自己也知道,幾天沒刮的鬍鬚一定又粗又扎手。
賴子起床後,看看小野木,又用雙手把臉蒙住了,小窗子比先前亮了許多。
每當考慮到與賴子的愛情關係時,他都能察覺出來,自己的目光總是凝聚在某個不祥的影像上。
「這話對了!要是帶著女人,那可就更難啦!」其他檢察官都笑了。小野木把視線轉移到別處。
當初以為不需要飯盒和大米,所以沒有買來。
「我用這個去提點水來。」
「不。」賴子在小野木懷裡動動身子,悄聲應了一句。
地面上的積水又紅又混濁,小野木轉了二、三百公尺遠才找到一個貯水池。他靠近池水清澈的地方,把壺洗了洗,裝上水回到小屋。
不過,賴子後來的表情還是開朗的,動作也顯得很快活。和*圖*書
小野木用指頭從賴子頭髮後面取下三片席子碎末。
這不是一句簡單的話語,裡面包含著危險而複雜的內容。小野木彷彿感到賴子的丈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然而,還不止於此。
「走吧。」賴子首先說出了這句話,看上去還是蠻高興的樣子。小野木產生出一種感覺,好像自己看到了賴子婚後生活是不幸的。
不過,在小野木的現實感情中,這種理智已經分裂為兩種互不相干的東西:一種是責任,一種是對賴子的愛情。
小野木筆直地站著。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也不和您分離。」小野木吸了一口氣說。話出口之後,小野木心裡產生了一種面臨無底深淵的感覺。腦子和胸口都發熱了。
小野木看到,這是與往日不同的賴子,這會兒顯得非常幼稚。小野木心想,這也許是自己心理上的變化。這倒是個發現,但那變化難道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嗎?
小屋裡堆放著裝玻爛東西的空箱子。小野木在裡面找了一下,找出一個沒有蓋子的舊壺,看樣子是值更人住在這裡時用過的。
「我是這樣想的。」
「不冷嗎?」小野木在賴子耳邊輕聲問道。
儘管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聲響,賴子卻仍舊一動不動地睡在那裡。
L  小野木視野裡掠過一個男人的陰影。他閉上眼睛,由於賴子的嘴唇吻到他的面頰,那個陰影才消逝了。不,是小野木使他消失了。
「嗯?」
「這次我已被任命為特別搜查班的主任。因此,我無論如何也想請你參加。」石井檢察官的語調很沉穩,但由於擔負了新的任務,臉色上還是有些興奮。
「這件事,聽您講過了。就是有一次在深大寺見過的那位小姐吧?」
「哎呀,您想起什麼來啦?」
「不是正因為愛您,才這樣的嗎!」
小野木把她的肩攬到自己懷裡。賴子的臉順勢一下子朝後仰了下去,小野木把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
小野木的胸口切實地承受著賴子全身的重量。儘管在黑暗之中,接觸到的手仍能感覺出她的肩頭在顛動。賴子憋住聲音在哭。
「您的臉好像都變小了呢。」賴子雙手捧住小野木的臉,略顯寂寞地微笑著。
「真的?不管發生什麼情況……?」賴子問,嘴唇就要和小野木碰在一起了。賴子的呼吸已經撲到小野木的鼻子上。
「頭髮。」
「回來啦?」看到小野木,兩、三個共事的檢察官離開桌子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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