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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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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局長家中 三

十七、局長家中

「請在那兒坐吧。」
那位檢察官同僚很相信自己的直感。與他分手以後,便只剩了小野木自己。
原檢察長很為難地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林律師又說:「假如對方不再讓步,我就準備把它發表出去,並且打算堂堂正正地幹它一場。」
「可是,」小野木說,「太不可想像啦。難道說,辯護團竟會掌握什麼有力的反證嗎?」
「律師?」
小野木朝日比谷方向走去。街道兩旁的懸鈴樹已經吐出嫩芽。隨著視線角度的不同,那些嫩芽重重疊疊的時候,便滿枝頭呈現出鮮綠的顏色。
「明白了。」瘦老人用力點點頭,「實在沒辦法。老弟希望的是什麼,我大體上可以想像得到。不過,那種事我不能向對方作傳達。這個問題就算沒有妥協的餘地了吧。嗯,林老弟,是這樣的吧?」
「是。對本人的聽證大體上剛告一段落。下一階段將與有牽連的嫌疑犯的供詞記錄進行核對,以便取得確鑿的旁證。」小野木答道。
「喂,怎麼樣?現在稍微換換環境如何?」石井檢察官彷彿若無其事地說。
「我也有同感。」律師說,「正因為有同感,我才想幹它一場的。先生您也講過,它關係到司法威信的問題,所以我才想毫不留情面地揭露這件事情的真相。和被告妻子私通的檢察官,恐怕檢察廳的任何部門也不會有吧。而且,我認為這種例子是空前的。固然,它也許與案件本身毫無關係。可是呀,假使把這件事的真相隱瞞起來,只以法律條文來進行交鋒,也是毫無意義的。根本問題是,不具備司法觀念的檢察官,檢察廳裡不得有半個存在。由於這個原因,上層領導也應採取斷然措施。僅僅採取把他從特搜班調開這種姑息騙人的處置辦法,我們根本想不通。」
「好像有人從外部向上層領導提出了某種交換條件呢。」這位同事低聲說。
「交換條件?會是什麼呢?」小野木把目光投向遠處。
東京地方檢察廳的特別搜查部每天都在連續進行著審訊。
「所以對方說,將把叫什麼小野木的那個年輕檢察官調開。」
「總之,這種事情嘴上不便說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吧。我也很不願意把這類屬於私人性質的醜聞公布出去。不過,這已經是一廂情願了。檢察部門如果把它的權力堅持到底,就是說,如果採取吹毛求疵的作法逼到頭上的話,我們也就準備把這件事講出去。」
他連續講了一會日常的閒話,一時沒有涉及叫www.hetubook•com.com小野木來的正題。
律師忽然笑了起來,接著便極不自然地往對方杯子裡斟上酒。
「啊?」小野木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林律師的語氣不由得強硬起來了。老人回答說:「提到責任問題,是啊,也許象你說的那樣。可是,對了,在這種時候,我希望你還是不要大肆張揚,還是能承認檢察部門的誠意為好。」
「嗯。而且對方不是採取直接的方式,似乎是通過一位原來當過檢察長的人物傳的話。這回明白了吧,石井部長為什麼面色憂鬱。」
「讓步?你的具體要求是什麼呢?」原檢察長反問道。
時候正是三月的末尾,白天已經延長了好多。皇宮護城河畔的景色,映襯在一片半透明的翠綠之中。
律師接下去又說:「如果檢察機關的作法不能差強人意的話,出於自衛上的考慮,我也不得不採取某種行動。正是為了不至於出現那種局面,我現在才來進行預備性的洽談。只說『對不起』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小野木感到,這話很可能是真實可信的。石井檢察官的臉色,上層領導的微妙氣氛,都從反面做了印證。辯護團所掌握的反證,會是什麼呢?雖然檢察官同僚不知道底裡,但小野木卻產生了某種預感。
審訊由各主管檢察官分別進行。審訊記錄的厚度逐日增加。會議每天召開。
石井檢察官離開自己的坐椅,走到小野木身邊。在長椅子上與小野木並肩坐下後,他掏出香菸,緩緩地吐出藍色的煙霧。
小野木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用意,疑疑惑惑地聽著。
小野木不禁啞口無言,頓時臉色煞白。他雖然曾有預感,但仍然覺得意外。
小野木並不直接負責審訊結城。儘管如此,他仍然不忍目睹那輛護送的汽車。
小野木眼裡突然閃現出綠色的護送汽車。
石井檢察官說了句「那太好了」,卻仍然在吸香菸。然而,這時小野木才注意到,石井檢察官一直不看小野木的臉。他講話的時候,始終保持面朝正前方的姿勢,以側臉對著小野木。而這些家常話也山窮水盡了。
「身體情況怎麼樣啊?」並排坐在小野木身邊的石井檢察官這樣問,臉仍然衝著辦公桌那邊。
石井檢察官一會兒把香菸在菸灰缸裡撚滅,一會兒又馬上重新取出來一支,神態與往日迥然不同。
「可能是什麼呢?」
小野木走著走著,腦子裡出現了一種預感。檢察官同和圖書僚剛才說過的話還在他的耳邊迴蕩,它使小野木產生了模模糊糊的不安心理。
「這是件繁忙的工作,所以常常會損害健康。兢兢業業固然好,適當的休養也是必要的。」石井檢察官說開了這些事,「我所知道的人裡,優秀的夥伴就有好幾個半路躺倒了。實在令人惋惜。如果得了病,那就一切都完啦。」
但是,並沒有這樣做。石井檢察官與領導幹部連連開會,但是卻不和屬下的檢察官們開會了。一次會也不開,好似風平浪靜了一般。
「嗯。」石井檢察官點點頭,「第一次接觸這類案件,你大約也疲乏了吧。」
「沒有。」話說出口,小野木便盯盯地注視著石井檢察官面部的側影。他這時才感到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足足過了二十分鐘。石井檢察官摘下眼鏡,然後小心翼翼地裝進鏡套裡。
檢察官們私下議論開了。正因為大家一直積極埋頭工作,所以更對這捉摸不透的變化放心不下。
「林老弟,」原檢察長說,「究竟怎麼做才好呀?你好像很不滿意,希望把你的條件明確地講出來。」
老人目光銳利地仔細觀察著律師臉上的表情。
「那是當然的啦。」林律師譏諷地說,「這種事再清楚不過了。只因事關重大,我這方面才猶豫是否發表這件事的真相。我們還想拿這件事針鋒相對地追問特搜班的部長呢。然而,這樣就會枝節橫生了。作為我來講,還是想慎重從事的,因為畢竟與案件本身的情節沒什麼關聯嘛!不過,先生,不過話得說回來……」
「請不要不高興。」石井檢察官體貼地說。他是一位過去一直器重小野木的檢察官。
「不,說不上什麼要求。這樣講,會產生各種誤解。作為我這一方來說,只不過想堅決提出,檢察機關方面有這樣一位不受歡迎的人物罷了。」
主任檢察官將分別審訊的情況加以綜合,然後指示下一步的方針。
「那還不清楚。我們曾認為是來自政黨方面,但這次好像不是那條線。似乎很像辯護團方面。」
石井檢察官沒有回答,默默地把手指弄得嘎嘎作響。
「總之,就是這樣決定的。」原檢察長說了結論。
然而,某種異常現象發生了。特搜部的氣氛從兩天前就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變化,這恰巧是在案件即將深入到關鍵問題的時刻。
這天早晨,小野木一到檢察廳便馬上被石井檢察官叫了去。
「小野木檢察官。」聲音雖低,卻很鄭重,「也許我的講法不合適。不過,想叫你暫時離開我和_圖_書的手下,這其實已經做出決定了呀。」
「先生。」林律師故意吸起一支菸,「再不能做出讓步了嗎?」
「可是,石井檢察官。」小野木馬上開了口,自己也意識到語氣很硬,「案件才剛剛到達關鍵時刻,就這樣轉到其他崗位,實在不合我的本意。健康方面也沒有問題。如果您是出於這種關心的話,我請求允許我繼續堅持下去。」
小野木每次從窗口看到護送的車輛,心裡都感到很為憂鬱,車內正坐著結城庸雄。小野木眼裡注視著綠色的車輛駛出檢察廳的紅色圍牆開到馬路上去,心裡卻在想著賴子。那輛車裡正坐著她的丈夫。
「等等,別急,林老弟。」原檢察長挪動著瘦小的身軀,勸阻道,「那就未免有點操之過急了吧。你也講過的,這類事與案件毫無關係。老弟也是個吃了多年法律飯的人,在關係到司法威信的問題上,我不想和你彼此展開爭論。林老弟,怎麼樣?」
「您講到『誠意』二字,如果有誠意的話,好像對方也要再有點表示才說得過去吧?」
「人生會遇到各種情況。同樣的道理,幹這行工作,也會有意料不到的事情。若每件事都放在心上,那就吃不消了。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一言以蔽之,這也是檢察長發了話的,希望要你去擔任普通的案件。」
這一影響勢必也妨礙了檢察官們進行審訊的積極性。首腦部門的方針發生了變化,這個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了。
「不,無論如何想勸你這樣做。暫時轉到普通案件方面去,怎麼樣啊?」
報紙報導了案件調查的進展情況。無論哪家報社的評論文章全都認為案件深入的可能性很大。
「明白了。」
窗外射進來的早晨的陽光照射著那一團團的煙霧。
「這次大概有把握吧?不會像以前那樣,受到來歷不明的壓力,半途而廢吧。因為國民的期望很大呀。」
「是政黨方面施加了壓力吧?」
石井依然沒有從文件上抬起頭,不時地或夾張紙條,或作著筆記。小野木邊注視這個情景,邊在那裡等候著。
這不是「希望」,分明是命令。正是由於自己的預感準確無誤,所以小野木沒有勇氣去詢問內中的情由。
「沒什麼條件嘛。若是這樣講,先生和我過後都會麻煩的。不是條件,只不過希望對方能採取使我們心領神會的作法。」
「你所說的『表示』,我不大明白,指的什麼事呀?」原檢察長故意問道。
從前,凡是涉及到這類政治色彩濃厚的貪汙案件,一般到中途都垮和圖書了下來。縱然不是這樣,也幾乎多在未觸及到核心問題的情況下不了了之。
他那向上抬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緊緊盯著對方,反過來倒使原檢察長顯得狼狽了。
律師表情很興奮。講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還出了一口長氣。
耳邊立即響起昨天那位檢察官同僚講的關於「交換條件」的一席話。對於辯護團方面所掌握著的有力反證,自己曾猜測過究竟是什麼具體內容,現在小野木全明白了。
「所以呀,老弟。所以才告訴你,將採取那項措施嘛。」
「沒問題。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小野木答道。到這會兒為止,他還一直以為石井檢察官是要對自己做工作上的指示。
「嗯,是這樣的。怎麼樣啊,林老弟。你大概也不一定滿意,但這是採取的一項最大限度的措施呢。」
石井檢察官又說:「不,這不僅僅是說身體。人們精神上也常常會患病,工作過於緊迫,最終也會從精神上失掉平衡的嘛。有的檢察官參與審理繁忙的案件,最後就神經衰弱了。『神經衰弱』這個詞兒,最近是用外來語『諾以羅塞』來講了吧。我本身也有體會,這毛病實在難對付。」
「多有煩累,太感謝您啦。」律師鄭重其事地朝前輩道了謝,「那麼,為了準確和慎重起見,我再問一下,您方才講的意思是說,已經決定由特搜班把小野木調開。是這樣的吧?」
眼下這個案件開始以後,新聞記者們紛紛纏住檢察官不放,都對檢察官們異口同聲地說起這個問題。
所謂莫名其妙的氣氛,是指以石井部長為主的檢察長、副部長等上層官員開始頻繁地舉行會議。如果這是有關案件的技術性方針的話,會議結束後,石井檢察官會立即召集各主管檢察官進行詳細討論的。
一位檢察官同僚對小野木說。這是最易估計到的可能。迄今為止的經驗表明,這種情況已經屢見不鮮。
當天晚上,小野木剛從檢察廳踏上歸途,一位共事的檢察官由後面追上來,與他並肩走到一起。
這種氣氛自然敏感地傳給了部下的檢察官們。誰都感到出了什麼事。
「到我家來一趟吧。」話講得突如其來,「雖然沒別的給你看,但唯獨風景使我引以自豪。附近還沒蓋起多少房屋,雜樹林也還是自然風光。下班以後去走走,那真是個令人心情舒暢的好地方呢!」
給人的印象是,一方面空氣好像很緊張,而另一方面氣氛卻似乎很鬆弛,說起來,可以稱作是一種緊張和鬆弛奇妙地揉合在一起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
m.hetubook.com.com「過些日子一定去拜訪。」
「可是,只把那名檢察官本人從特搜班調開,事情就能了結嗎?」律師不肯善罷甘休地說,「這樣是做不到渙然冰釋的。對嗎?先生。那個負責審理案子的檢察官,他呀,他是與被告的妻子私通。當然,上司原來也許並不知道。然而,在已經知道了事實的現在,僅僅採取把有問題的檢察官調開的措施,這就算盡到責任了嗎?」
嫌疑犯每天從S拘留所被帶到檢察廳來。審訊一結束,馬上又回到拘留所去。
那位同僚說,辯護團握有確鑿的反證,並把它作為交換條件。居中調停的,又是司法界的元老。
可是,石井檢察官卻保持著沉默。而他的堅強意志卻是有目共睹的。這一點在會議桌上可以看得很明顯:表情柔和的石井檢察官態度最為強硬。
小野木坐到房間一角的長椅子上。
林律師正在傾聽曾任檢察長的那位老人捎來的回話。
地點仍是先前的那間日本式房間。律師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支著臂肘,兩眼一動不動。
從法律觀點來說,此案相當於「斡旋受賄」這一棘手而又便於逃遁的罪名。
「啊,好啦好啦!」
石井檢察官的家在郊外。可是,這些話也與叫小野木來的正事毫無關係。
接受審訊的嫌疑犯們要在檢察官上班之前過來等候。因此,小野木只是在傍晚他們回去的時候,看到護送的汽車。護送的車輛,外觀如同小型客用轎車,塗著綠顏色。
案件涉及範圍之廣出人意料。在政府機關方面,正要由最下一級擴展到上層官員。在行賄一方,從單純的團體單位變得更複雜起來。受賄一方,除政府機關外,還在政黨方面出現了朋比為奸者。國會議員裡,則有人憑自己過去的經歷和威望發揮作用,向官員施加壓力。
「勞你久等了。」
石井檢察官正在看辦公桌上的調查記錄。儘管小野木進來並做了禮節性的問候,他卻只輕輕點了點頭,仍舊埋頭於調查記錄的文件堆裡。
石井檢察官對此不做任何說明。也許是神經過敏吧,連他那張臉看上去都顯得鬱鬱寡歡、憂慮重重。一種不安的苗頭籠罩著下面的檢察官們。一種來歷不明的東西開始左右上層領導了。
「那不了解。反正我是這樣推測的。」
「怎麼樣啊,調查的情況有相當進展了吧?」他突然第一次講到了工作問題。
頃刻之間,整個房屋在視野裡模糊起來,甚至連顏色都分辨不清了。小野木感到周圍一片漆黑,連坐在身邊的石井檢察官的身影都好像越離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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