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小野木站在那裡，腳下無力，膝蓋發軟，好像就要癱倒下來。

與辭職書一起，小野木還寫了一封長信。信中對地檢的全體人員因自己而受到異乎尋常的株連，表示了謝罪之意。

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小野木耳邊形成嘈雜的合唱，隨即穿流過去。這些嘈雜聲漸漸地從小野木的耳朵裡消失，無論再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

他看了看手錶，十點二十分。到達東京車站，時間綽綽有餘。

「到大阪的火車還有幾分鐘呀？」旁邊的一個年輕女子朝男人問道。

一個年輕女子鑽過來，占領了小野木撤出的地盤。

候車室裡，人員出入頻繁。有的人坐的時間長了，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懶散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也有的人從外面進來，急於找到坐位。坐著的人群裡，有的臉上現出心安理得的樣子，也有的顯得疲憊不堪。然而，候車室裡的每一個人都被出發前的匆忙氣氛籠罩著。

「小野木先生，」老大娘說，「再來東京的時候，您還會到我這裡的吧？」

十一點到了！

事物的實體本身一旦永遠消逝，便與蕩然無存毫無二致。所謂現實感，任何時候都指的是現在，否則，就只能侷限於從現在向未來過渡的那一瞬間。實體本身只存於現在。它一旦成為過去，就會化作無從捉摸的幻影。

儘管充滿了謝罪之情，小野木卻毫無後悔之意。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

「……到熱海是什麼時間呀？」

實際上，辭職書應當由小野木親自面交，順便感謝石井檢察官對自己的多方關照。可是小野木卻想到，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迴避與石井檢察官見m.hetubook.com.com面為好。

小野木想像著賴子正在東京車站候車室等待自己的情景。時間尚早，因而無法知道誰先趕到。

這些聲音也以奇妙的新鮮感留在小野木的聽覺裡。

小野木為了使急劇跳動的心房平靜下來，彎下身子又去看報。

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吧？

一個小孩正在路邊玩耍。雖然以前從沒搭過一次話，但那孩子的模樣也顯得可親了。

小孩蹲在路邊正玩著泥巴。從身旁一錯而過時，他那小小的動作，神奇而平靜地在小野木眼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人生的過去本來就由不連貫的片斷堆積而成。以往曾抱有的希望，過去曾付出的努力，在這些萬事了結的當兒，都只不過是一些玻璃般透明的碎片而已。

可是，在這一切都逝而不返的現在，他似乎覺得又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從前一模一樣了。這種狀態好像是從前舊我的繼續，而那不同尋常的經歷，則宛如某種反常的幻覺。

小野木到達候車室的進站口時，正如事先所想到的，時鐘才指到十點四十分處。

這種不安顯得格外的空虛。

快到十一點了。

賴子終於沒有出現。

小野木僵直地站在那裡。

小野木心裡不禁緊張起來。他丟開報紙，兩眼緊盯著入口處。對面的入口處，人如潮湧，往來不斷。每一個人都是步履匆匆。

小野木看看手錶，十一點半了。他更加焦躁不安起來，再也坐不住了。於是，起身離開了坐位。

車子跑起來了，往日的景色飛馳而過。

唯有地檢那些前輩和同僚的面孔無法抑制地浮現出來。小野木覺得實在對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這些人。社會上的非難，固然有指向小野木的，但更多的則是紛紛指向了「檢察官」這一整體概念，非難聲中，小野木的名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檢察官」這個概念，唯有這個概念在一片彈劾聲中成了眾矢之的。

他從口袋裡拿出報紙來讀。鉛字卻不肯往眼睛裡進。無論多麼重大的消息，全是與小野木無關的問題。這不是指他本身與報紙新聞的距離。一句話，所有事物的基準都與眼下的小野木不同。

一切都整理完了。再沒有什麼要收拾的了。

賴子歷來都是準時赴約的。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小野木甚至還曾認為賴子會提前來到這裡。賴子即將出現在眼前了！小野木幻覺裡出現了賴子的身影，她從入口走進來，正在尋找著小野木。

他想壓抑住這種不安的心情。由於把力量用到這方面，臉色愈發顯得蒼白了。小野木在與一種無形的東西進行著搏鬥。這是一場同絕望進行的戰鬥，正像從懸崖上落下去的人要抓住半山腰的草木一樣，小野木此刻正寄希望於萬一的可能。不過，他明白，這已經沒有多大指望了。

時針已經指到十二點。人們的話語聲和腳步聲在小野木頭腦裡全都沒有反應了。視野裡的人群在小野木眼裡，也全都成了毫無意義的、可怕的集團。

「還有一會兒呢！」男人回答說。

「賴子！……」小野木在心中不停地呼喊著。他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小的汗珠，手指麻木，提著的旅行皮箱簡直就要掉下去了。

小野木坐在計程車裡，感到自身已經失去了重量。他本身就好似一座透明玻和-圖-書璃的堆積體。

小野木面臨的新現實從一切整理完畢的這一瞬間就將開始了。可是，小野木的這個現實卻失掉了通往未來的橋梁。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飄過。

「這兒空出來啦！」

另外一男一女的聲音過去了。

小野木道過謝，辦完手續，交了過去欠下的房租等。現在，一切都已處理完畢。昨天，他還給石井檢察官寄去了辭職書。

小野木徑直走進候車室。裡面坐著許多人。小野木飛快地掃視了一周，沒見賴子的身影。果然還是自己領了先。

但是，立即又有一種不安的心情湧上心頭。

對面一位中年婦女身紮圍裙走過來了。這位婦女的面孔，以及正在家裡訓斥孩子的男人的面孔，不知不覺之中，都在小野木生活的一個側面留下了鮮明的記憶。這一切，此刻都印象分明地留在眼裡。

「您要到什麼地方去呀？」

小野木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入口處出現的每一個女性身上。他感到自己很興奮，以至於胸部都有些脹痛了。

又一個聲音過去了。

看來管理人也讀了報上的消息，眯起眼睛瞧著小野木。

十一點過十分了。小野木坐不住了。

別的什麼都不希望了。甚至連生命也是如此。

這次約會是上次見面時和賴子共同商定的。也說不出當時是誰首先提出的建議，反正得出了現在這種結論。賴子曾向小野木道歉，說是自己的過錯。然而，只有賴子才是小野木要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長期給您添麻煩了。」小野木低頭致意。

但是，在小野木的心目中，這些司空見慣的景色，早已與自己無緣了。他與路上的行人毫不相干，也可以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整個人類都與小野木無關了。他心裡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賴子。

「就要走嗎？」管理人是位老大娘，她把小野木送到門口。

小野木臉色變得煞白。

這種狀態也使他無法忍受，所以馬上不看了，另一個原因是，他擔心那樣會耽誤盡早發現賴子。

這是一段頗不尋常的經歷，是小野木初次承受到的人生中激動人心的歲月。

一切整理停當，小野木感到自己過去的生活終止了。彷彿這是一段漫長的經歷，而一旦事過之後，似乎又都歷時很短。

「……能買到車票嗎？」

「暫時離開東京。」

「……芳子，去辦點事來。」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紮著圍裙的家庭主婦正在吩咐孩子去辦事。

昨天夜裡，他睡得很熟，所有干擾自己的念頭在寄出辭職書的瞬息之間，全被小野木排除掉了。賴子，只有賴子使他感到唯一的充實。只要有這點就足夠了。

「……禮品買什麼好呢？」

世上的萬事萬物，小野木都感到厭倦了。為了單純地生存下去，他不想再為其他事物所煩累。而煩雜的事物卻又必將接踵而至地加於其身。

事前，小野木曾告訴公寓的管理人，他將騰出這間屋子。

約定的時間是十一點。還有二十分鐘。小野木在一個空位上坐下。

他立刻想到路上交通的緊張情景。賴子即使沒有發生事故，汽車也可能由於某種原因耽誤時間的。他自然地想到了這一點。

這樣全部整理過後，他全身陷入了不可思議的空虛之中。在這種空虛之中，過去發生的各式各樣的事情，都變成追想而被掩埋了。無論哪件事情，全是不連貫的片斷，無法理清頭緒ｈｔtｐs://ｗｗｗ.ｈｅtｕboｏｋ•cｏｍ.com。

鉛字卻一個也跳不到他的眼裡。報紙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彷彿是一張白紙和花紋。

十點鐘了……

小野木只拿著旅行皮箱走出公寓。其餘行李物品，他全部委託給了管理人。

為了活著，就得這樣。這正是令人討厭的。一切的一切，全都使人感到心灰意冷。

「到那裡再決定好啦。」

是啊，還有一會兒呢。對，那是不可能的！賴子是遇到了什麼阻礙，她肯定也在焦急萬分。小野木這樣自我安慰著。他下定決心，等下去！哪怕是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在她到來之前，一直等下去。

小野木耳朵裡聽到了某種聲響。那是與賴子斷絕了連繫的自己正在墜落下去的聲音……

他邁出腳步，兩條腿簡直不聽自己使喚了。長長的椅子上只有一個地方空著。小野木坐到那裡，好像發燒一樣，呼吸艱難。

小野木的旁邊有一對說是要去大阪的年輕夫婦，正拿出地圖在交談。另一邊是位老人，帶著他的小孫子。兩邊都始終話聲不絕。

「怎麼啦？她究竟是怎麼啦？……」小野木腦海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但馬上又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小野木來到臨街的馬路上，叫住了一輛計程車：「去東京車站。」

老大娘竭力朝小野木表現出一副開心的面孔。

小野木來到候車室的出口。許多人正朝外面流去。他把視線越過人們的肩頭，往遠處投射過去。入口的空間給明亮的陽光映成四方形狀。陽光底下是一排排汽車的棚頂。遠處是丸之內大廈。可是，從那發亮空間進來的人影裡，沒有一個像賴子的身段。

「一定來。」小野木走出大門。到達馬路之前，到處是長期以來看慣了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