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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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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急轉直下 二

十八、急轉直下

方才在那間屋子裡見到的丈夫的面容彷彿還留在賴子的視覺裡,半天沒有消失。
現實感奇妙地消失了。自己現在正穿過的走廊,這座建築物外面的景象,眼裡看到的所有的人,幾乎都好像不是在現實世界裡。正如發高燒時產生的幻覺,所有物體全都失去了立體感,呈現出一片蠟黃的顏色。
「你也……」講這句話的時候,丈夫用眼睛緊緊地盯著賴子的臉。
「要回了嗎?」聲音與先前有所不同。他的聲波裡頭一次帶出某種軟弱的韻味。結城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這本身就給人一種感覺,似乎他在以往生活中對待賴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突然潰不能收了。
她心中既不歡喜,也不悲傷,只有一種萬事大吉的感覺,它標誌著多年不見天日的一場鬥爭終於結束了。
西服著實皺得不輕,並且沒繫領帶。唯獨這一點是丈夫進入新環境之後發生的變化,而平時他一向是重視服裝外表的。頭髮梳理過,鬍鬚也刮掉了。面色發黑,但不顯得憔悴。
賴子遞進申請以後,已經過了四十分鐘。方才,有關人員曾來通知,因為本人正在做體育運動,所以暫時不能來會面。
那位青年一隻手裡提著個包袱。從那包袱的情形來看,可知裡面包的是送進拘留所裡的內衣之類。青年人做出一副樂觀的神態。他一下車,就輕輕拍了拍輪香子的肩頭,朝輪香子笑著。這動作是為了讓輪香子振作精神。
對於這一提醒,賴子默不做聲地點了點頭,心裡並沒有像事先預料的那樣顫抖。
丈夫講的話,好像又恢復了先前的語調。
賴子提到捎來的東西,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兩個女人的身影。這兩個人是她昨天碰見的,當時她正在負責往拘留所裡送東西的工作人員那裡。在賴子辦理委託手續之前,那兩個女人正說出結城的名字,委託送進內衣、日用品和飯盒等等……
在去探視室的路上,工作人員向她交待說:「探視時間是五分鐘。請您做好心理準備。重要的事情請放在前面先講。」
總之,這是一場漫長的鬥爭……
椅子上蒙著紫色的布面。出於避免彼此相對照面的考慮,人們都朝一邊坐著。
賴子剛站到鐵絲網前,對面的一扇門立即打開了。丈夫走了進來,身穿她熟識的那件西服。在這種地方見到丈夫,她並不覺得怎樣驚奇。襯衫也是賴子還記得的。
「都算了吧。」——對於丈夫這句簡短話語的含義,賴子也不知如何理解才好,這句話的意思,究竟是已經掌握賴子全部底細的他,表示把一切都寬和圖書恕了呢?還是說,那件事已經不值一提了呢?賴子難以做出明確的判斷。
「您精神好嗎?」賴子坐到椅子上,衝著丈夫說。這是見到丈夫的第一句話。
但是,今天卻不同,輪香子身上失去了年輕人歡樂活潑的勁頭。以前見面的印象不是這樣的。她在等待隨後下車的人,渾身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
「謝謝。」
探視時間限定為五分鐘。如果說有什麼事壓迫著賴子情緒的話,那就是被限定的時間觀念。
丈夫和賴子都沒有移開視線。她覺得丈夫的臉似乎逐漸變形了。這一瞬間糾纏在一起的視線也是對彼此心境的相互探索;對賴子來說,這還是與丈夫長期搏鬥的最後一戰。
「您的內衣等都帶來了。請以後換穿吧。」
這個時候,丈夫臉上才第一次現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如果是那樣一種局面的話,小野木也就不會在人生的第一步就使其命運落得個如此不可收拾的下場了。那時,她對小野木講那樣的話,是因為她憑直覺注意到,輪香子兩眼看小野木時,臉上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感情。
結城突然問了一句。賴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知道該怎樣來理解丈夫的這句話。如果想得單純一些,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我不在家期間,你怎麼生活下去呢?」但是,丈夫的語氣,也可以認為是在質問妻子,那意思是:與自己離婚呢,還是就這樣維持現狀?
「很好。」丈夫也在椅子上落座,說,「剛才還做了運動。」
賴子覺得,儘管發生了這種事情,那位小姐還是幸福的。她還年輕,並且還有那樣一位親密的朋友。賴子眼前浮現出曾經和小野木一起在深大寺初次見到的輪香子的形象。
賴子太疲倦了……
這是一場夫婦之間的長期鬥爭。這場鬥爭竟在方才的一瞬之間終結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結束了。以往的生活恰似夢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賴子太疲倦了……
裡院仍然沐浴著明亮的陽光。地面映得雪白,綠草更顯得蔥蘢。分明剛剛見過丈夫的面,走著走著,她卻感到彷彿是在夢境裡一般了。
賴子隔著鐵絲網回答。這完全是普普通通的一般夫妻之間的對話。角落裡有一名看守在監聽他們的談話。
本來,這件事是應該告訴丈夫的。探視時沒有講,並不是由於對隔鐵絲網而立的沒繫領帶的丈夫有所同情。對於賴子來說,已經根本沒有對丈夫談起離婚的必要了。
「我說,」賴子叫了丈夫一聲,「我要回去啦,時間到了。」
面前的丈夫簡單地答www.hetubook.com.com了一句。賴子忽然想到,他會最先穿上誰送到拘留所來的東西呢?
「請您多保重身體。」
丈夫的語調很鎮靜。聲音也很響亮,彷彿是通過一個遮避器傳導過來的一樣。
賴子正坐在S拘留所接待室的椅子上。
「多謝了。」賴子向看守道了謝,又來到原來那條走廊裡。隨後接著就要使用這間屋子的另一個探視的人走過來了。這是一個中年婦女,兩眼紅腫,面色蒼白。
「是我不好,真對不起。」賴子垂下頭,只說了這樣一句話。結城對這句話有何感想呢?透過過濾器,仍舊沒能看出丈夫的面孔有些微的表情變化。丈夫也沒有立即作出反應。
就在等候司機的這一極其短暫的時間裡,恰巧有一輛車到達正門前面。賴子似看非看地注視著窗子外面,那輛車的司機把門打開了。
兩人並肩向拘留所門裡走去,這時賴子的汽車也開動了。賴子朝後面車窗扭過頭來,兩眼注視著他們兩人漸漸遠去的身影。青年仍然緊挨著輪香子,在對她進行鼓勵。
賴子覺得心裡彷彿被刺了一下。她想,難道丈夫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嗎?只聽丈夫往下說道:
賴子有好一會兒無法作出回答。
他原來就是個什麼事也不告訴賴子的丈夫。不論工作上的事,還是在外面的所作所為,什麼都不講……十幾年時間,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丈夫在此時此地也還保持著這十幾年形成的習慣。
丈夫默默地點點頭。
輪香子當然不會發覺賴子正在這邊車裡看著自己。賴子的視野裡出現了隨後從車子裡下來的一個青年人的身影。
丈夫的聲音意外地爽快。然而,賴子心裡明白,那表情說明丈夫在虛張聲勢。
她沒有對結城講到離婚的問題,也沒有告訴他在拘留所的這次會面將是最後的一遭。對於賴子來說,已經沒有這類必要了。
來拘留所探視的人們彼此都素不相識。這裡既有衣著貧寒的人,也有好似來看戲一樣盛裝打扮的婦女。誰都不出一聲大氣。有的人在彼此竊竊私語,也有的人在兀自垂首默坐。
賴子的汽車拐過彎,那個鏡頭便從她的眼裡消失了。賴子想起報紙的新聞,上面曾報導輪香子的父親被關進了拘留所。
不,與上面兩種可能的含義比較起來,似乎更可以這樣理解,即陷害了小野木的丈夫是在說,我已經報過仇,這就算完了。
廣播呼叫探視的人進去。其餘的人以各自不同的感受目送那人的背影。
比她後來的人都已先行離去。不過,現在這樣做卻給賴子www•hetubook•com•com的情緒幫了大忙。如果一申請便馬上走到與丈夫會面的地方去,心情反倒平靜不下來。
「要多保重呢。」
賴子相信,這一直覺如今也沒有錯。然而,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腳下的路很光亮,刺得眼睛都有些作痛。
賴子曾想把自己的心情對丈夫再多講幾句。可是,夫婦之間的談話,有第三者在場旁聽,這情形總令人心裡有所顧慮。看守正朝向另一邊,做出一副沒在聽的樣子。然而,從那表情就能知道,他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不知是因為房間寬大空曠,還是由於地面用水泥鋪成,屋子裡顯得格外冷清。窗外的陽光照亮了對面建築物的牆壁。賴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院內精心修整的草坪和整齊排列的綠樹枝梢。
她來這裡,本是要對結城講一件事情的。那就是希望得到丈夫的允諾,同時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決心。然而,她卻沒有輕易地把這件事說出口。
驀然間看到車裡下來一個人,賴子的眼睛迅即恢復了神志,差點「啊」地叫出聲來。車裡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田澤輪香子。賴子對她還記憶猶新。
當一切都已結束的今天,賴子感覺到彷彿突然卸掉了沉重的負擔,自己的身體好像失去依託就要懸浮起來了。
賴子目送丈夫在工作人員伴隨下開門離去的背影。他那習慣性的姿勢,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丈夫離去途中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門關上後,丈夫的身影不見了。這時,賴子的胸中才急速地充滿了感情。
「那麼…」看守催著賴子。
「你怎麼辦?」
賴子抬起眼。丈夫的視線與妻子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了,而且都銳不可當。
儘管輪香子現在身處悲傷哀戚的境遇,卻尚有來自其他方面的精神安慰。剛才的親眼所見,便清楚地表明了這一事實……賴子思緒萬千,坐在計程車裡繼續向前飛馳。
看守看了看腕上的手錶。
「請保重。」
「這我就放心了,您看來還很健康。」賴子說。
看守弄出響聲地拉了拉椅子。
賴子起身離開長椅。並排坐成一列的人們好像都一齊朝她看去。
賴子點點頭。她是帶著重要的話到這裡來的。兩分鐘自然無法說清;不過,三言兩語似乎也能夠講明白,連兩分鐘都用不完!
「我不在期間,家裡有什麼變化嗎?」他又隔著鐵絲網問道。
「都算了吧!」丈夫勉強說道。
賴子感情沒有波動。奇怪的是,也沒有產生類似害怕的那種激動。
可是,透過鐵絲網看到的丈夫的面孔,印象卻大不一樣。鐵絲網www.hetubook•com•com起著過濾器的作用。這過濾器略呈黑顏色。丈夫的面孔就正是在這微黑的顏色裡動來動去。
丈夫目不轉睛地盯著賴子這邊。兩眼神色複雜,雙眸很不平靜。
隨著這次案件的深入,到底向田澤局長發出了逮捕證。
結城對賴子什麼也沒講。對於落得個如此境地的情況,也沒有特別涉及過。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旁邊有看守在場,那看守正坐在那裡聽著他們夫妻的談話。丈夫大概肯定知道賴子已經讀到報紙上的消息,對此他絕口未講帶有說明或辯解成分的半句話。
當丈夫從溫泉回來的時候,便已經有了這最初的苗頭。他當時就精心做了安排,讓賴子看到與小野木一塊去過的S溫泉的毛巾。從那一刻起,丈夫的陰影就不斷地投到賴子的心裡。
接待室裡,有十二、三個人坐在只朝一個方向的長椅子上等候著。房間像禮堂一樣寬敞,牆壁潔白,天棚上裝有防音設備的甘蔗渣壓製板;只看這一點,則使人感到彷彿是在銀行或大公司裡。
當時,曾聽小野木說,他與輪香子有一面之識。賴子還記得那會兒自己講過的一句話:「小野木先生若是也能和那位一樣的年輕小姐結婚就好啦。」是的,小野木那樣做就好了。
邁出拘留所的正門,前面是一排商店,其中還有專門出售探視者所需物品的商店。在這些商店裡,也有成群的人在購買東西。有的攜兒帶女,有的攙著老人。任何一張臉上,買東西時的眼神都很嚴肅認真,這情景在別處是見不到的。
無論誰的臉上,看來都在悲傷之中透著歡喜。這種歡喜便是在未來的五分鐘裡能見到所盼望的人,並且能談談話。這些人回去的時候,大概都是腫著眼泡、垂頭喪氣地索然而去吧。可是,這裡面也會有某種被填補的充實感。世上的人縱令置身於悲劇之中,也必然會有與之相應的充實感的。
在賴子方面,已經辦完了同丈夫的離婚手續。其餘的,只留待法庭裁決了。家庭法院的有關工作人員當時曾對賴子說,這項離婚案很可能會成立的。
「因為在這裡不能為所欲為了嘛。」
因為賴子一直默不做聲,坐在角落裡的看守便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並且,作為最後的懲罰,他竟使出了如此狠毒的一著!
那是一張面部的側影,正在涓涓細流的岸邊觀看虹鱒魚。綠葉和青草映得她年輕的面頰呈現著翡翠般的顏色,給人以一種異常清新純潔的感覺。這一切都還栩栩如生地銘刻在賴子的記憶裡。
賴子鞠了一躬。這是施給丈夫的最後一禮。
賴子若干年前就認https://www.hetubook.com.com識到,與自己毫無愛情的異性生活在同一個家庭裡是多麼地不合理。她以前曾多次向丈夫提出過離婚的問題。丈夫卻總是對此嗤之以鼻。
這時,傳來一陣吱吱的聲響,廣播裡叫道:「結城先生。」
然而,它在賴子身上卻根本不存在。賴子所感到的,只有廣漠無垠的空虛。
她感到頭腦裡漸漸地空虛了。
可是,賴子沒有資格責備丈夫的這種作法。儘管多年來夫婦之名早已虛有其表,但她畢竟還是結城的妻子;從世俗的觀點來看,這一事實並沒有發生變化。結城的做法也是他身為丈夫的權利。
因為事先已讓計程車等在那裡,所以賴子便乘進那輛汽車。司機替她從外面把門關好,由前邊繞到駕駛座來。
賴子叫了丈夫一聲,凝視著他的面孔。在這一瞬間,迄今為止與丈夫生活的各種場景,接連在腦海裡浮現出來,既有遙遠的過去,也有最近的現在。這鏡頭不是依次出現,而是雜亂|交錯的。
丈夫究竟幹了些什麼,賴子一清二楚。小野木社會地位的一落千丈,就是丈夫一手策劃的。丈夫生性就有這麼一手。
與小野木開始交往的時候,賴子就意識到會遭受懲罰。而結城的懲罰如今就以這種形式加到了她的身上。在拘留所與丈夫會面的時候,賴子曾請求他的寬恕。但是,那不是請求丈夫寬恕她的罪過。她明知道不會得到寬恕,並且也不希望得到寬恕。然而,在夫婦的名分上,和結城在一起的生活無論多麼不合理,無論多麼令人絕望,作為妻子來說,也不得不進行一次最後的謝罪表示。
丈夫回答說。這句話看來並不只是意味著飲食和行動上受限制。賴子心裡明白丈夫想說什麼。
「我是有這種準備的。」丈夫當即答道,「進到這裡來,再折騰也沒有用啦。只有身體還是本錢。」
「我說。」
「飯量增加,所以反倒更有精神了。」
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走進來。看見賴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他便靠上前催促道:「請。」
「太太。」看守說,「只剩兩分鐘了。您若有重要的話,還是快點說吧!」
工作人員把門打開。一進門,迎面便是鐵絲網。這間屋子很狹小,大約只有接待室的十分之一左右。不知什麼緣故,兩把椅子首先映進眼裡。一把椅子放在鐵絲網前。賴子心想,啊,這是我坐的。另一把椅子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
即使當賴子向正門走去的時候,也還有探視的人陸陸續續地走進來,這些人全是拘留所裡嫌疑犯的親屬。
「您的臉色很好呀。」賴子說。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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