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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大傳

作者:朱東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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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再投入政治漩渦

第四章 再投入政治漩渦

有人稱讚徐階剷除大奸,徐階蹙了眉頭,慨然地說,「嚴惟中(嵩)殺夏公謹(言),惟中的兒子,又由我殺了,必然有人不會見諒,我的心境,只有上天知道罷。」嚴嵩的政權完全沒落了,整個的政局,都在徐階手裡。
皇上在西苑病重的時候,大學士們都在各人的辦公室裡徘徊。徐階的直廬裡,常看到居正的蹤跡。他們是在那裡計劃。一天,長隨報告,「高閣老從直廬搬出去了。」徐階只是微笑。他曉得高拱自到西苑直廬以後,把家眷接到西安門外,得空的時候,便偷偷地回去。「大致這幾天宮內的消息不好,不曉得他想什麼心事,也許以為有些長短,要準備搬家罷。」徐階一邊想著,一邊搖頭,「也難怪,肅卿(拱)是五十以外的人了,兒子沒有一個,誰能怨他偷空回去呢?」
燭光在東風中搖晃,因為燭花長了,顯見得黯淡了許多,滿桌都是燭淚。應龍把燭花剪過,重新對著燭光沉思。據說當時他在桌上亂畫著「高山,高山」幾個字。模糊中他看到「山」字連到「高」字,正是嚴嵩的「嵩」!「好啊!」應龍拍著案,得到了新的啟示。事情是容易了。東面的樓是「東樓」。他在桌上寫一個「田」字,上面是「米」,「米」上加「艸」,明明是一個「蕃」字。他明白了,這一枝箭,不讓它颼颼地落空,一定對準了射去。在燭光搖晃的當中,他起草,他謄清,一分鐘沒有放過。這是御史鄒應龍的奏章:
這不僅是一個刺|激,簡直是一個霹靂!世宗把海瑞的奏疏扔在地下,大聲地說:「把他捉住,不要讓他走了。」內監黃錦接著道:「奏明皇上,這人不會走的。」他把海瑞上疏以前的行為,一切奏明。世宗待他把奏疏撿起,讀了一遍又是一遍,長嘆了一聲:「我雖不是紂王,此人可方比干了。」
「就這樣罷,」世宗高興地說,一邊加派徐階的兒子徐璠為工部主事,負責督工。
涼露燕山秋自偏,高梧十尋殊可憐,
「那麼,辦這件案子,」他又問,「還是殺他,還是救他?」
「話是不錯的,」徐階慢吞吞地說著,「可是另外有一層道理。殺沈煉,殺楊繼盛,誠然是犯了天下的眾怒。但是沈煉攻擊嚴嵩以後,嚴嵩把沈煉的名字,放在白蓮教徒的供詞中,只算殺了一個白蓮教徒。這是聖旨。楊繼盛,因為疏中『召問裕、景二王』一句,嚴嵩認為『詐傳親王令旨』,聖上大怒,傳旨定罪,成為日後被殺的張本。這是皇上的特旨。皇上是最英明的,不會認錯。諸位的奏疏一上,皇上疑心三法司借此歸罪皇上,必定勃然震怒,恐怕大家不免問罪,嚴公子也自在地回家了。諸位以為怎麼樣?」徐階又問。
張翀疏稱:「臣每過長安街,見嵩門下,無非邊鎮使人,未見其父,先饋其子,未見其子,先饋家人。家人嚴年,富已逾數十萬,嵩家可知。私藏充溢,半屬軍儲,邊卒凍餒,不謀朝夕,而祖宗二百年豢養之軍,盡耗弱矣。邊防既隳,邊儲既虛,使人才足供陛下用,猶不足憂也。自嵩輔政,藐蔑名器,私營囊橐,世蕃以駔儈資,倚父虎狼之勢,招權罔利,獸攫鳥鈔,無恥之徒,絡繹奔走,靡然從風,有如狂易,而祖宗二百年培養之人才盡敗壞矣。」傳策疏中,更列舉嚴嵩壞邊防、鬻官爵、蠹國用、黨罪人、騷驛傳、壞人才六罪。三人同日上疏,同樣著重邊防,很容易引起嚴嵩的猜疑。
臣追思皇上昔在藩邸,臣因進講漢光武殺直臣韓歆事,反覆開導,言人臣進言之難,嘆息光武以明聖之主,不能容一韓歆,書之史冊,甚為盛德之累。荷蒙皇上改容傾聽。(奏疏一《請宥言官以彰聖德疏》)
嘉靖四十一年的春天,萬壽宮蓋好了,世宗住進以後,很得意,升徐階為少師,兼食尚書俸,徐璠也升太常少卿。從此嚴嵩的勢力,逐漸地低落;徐階的勢力,便逐漸的高漲。
現在是徐階的機會了。他和居正計劃一切。在遺詔中間,他們決心要掃清嘉靖一朝的弊政。齋醮是一件,土木是一件,求珠寶、營織作也是一件,一切都用遺詔的名義停止了。嘉靖初年,追尊興獻王,朝中發生爭執,這是所謂「大禮」。嘉靖五年,李福達因倡彌勒佛教,「誘惑愚民,」被逮入京。刑部尚書顏頤壽主張殺李福達,但是武定侯郭勳為福達代辨,引起政治中的大|波,這是所謂「大獄」。大禮、大獄兩案,連累了許多的大臣,死的已死,遣戍的遣戍,僅僅罷官遣歸的還算是大幸。徐階用遺詔的名義,把大禮、大獄兩案言事得罪諸臣一概復官。這都是世宗遺詔的德政。
這一首詩裡「鳳凰碧干」是期望,「哀怨清弦」是失望:從期望到失望,正是最大的痛苦。「外人誰識子云玄」,一語道破。居正只是怨切地說,「你們不認識,不認識啊!」究竟年輕,他還不免有些躁急。顧璘對於居正十六歲中舉的事,認為太早,倘使再遲五六年,也許他可以更沉著一點。
三位法司把疏稿遞給徐階。
徐階只是說,「法家的斷案,再好和圖書沒有了,欽仰得很。」一邊領著三人到內室裡去。大家靜靜地坐下,左右支使出去了,門也掩上。
嘉靖四十五年,居正由右春坊右諭德進翰林院侍讀學士(從五品),掌翰林院事。在官階上沒有進展,但是在翰林院的地位提升了。《翰林院讀書說》(文集六),大致是這一年的作品。
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謨議帷幄,基命宥密,忠貞作幹,終始唯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篤生哲嗣,異才天挺,濟美像賢,篤其忠藎,出勤公家,入奉晨省,義方之訓,日夕惟謹。(文集十《祭封一品嚴太夫人文》)
翰林院編修正七品,右中允正六品,在官階上進了一品。明代有左春坊、右春坊,管太子奏請、啟箋及講讀之事,長官為春坊大學士,其次則有庶子、諭德、中允、翊善、司直郎等官。但是後來都成為翰林官升轉的虛銜,沒有一定的職務。所以居正實際的職務,只是國子監司業。明代南北兩京都有國子監,是當時的國立大學,但是因為只有兩個國子監,所以比現在的國立大學,地位更加隆重。國子監的長官是祭酒,其次是司業,就是國立大學校長和副校長。在居正當司業的時候,國子監祭酒是高拱。徐階、高拱、張居正,是嘉靖末年直到隆慶六年政治界的三個主要人物。
嚴嵩的政權終於倒了。從嘉靖四十一年到四十四年三月,內閣中只剩徐階、袁煒兩人。袁煒是徐階的門生,但是這是老遠的過去了,袁煒當然不再退讓,一切的章奏,他要過問。徐階的經驗多了,在微笑中,一切的事務,都和袁煒商量。徐階在大學士直廬貼著標語,「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捨刑賞還公論。」他不做嚴嵩,他只要做賢相。他贏得一般的好感,但是他也正在計劃怎樣殺嚴世蕃,怎樣餓死嚴嵩。對於袁煒,他只是一味地微笑:「小孩子啊,」他想,「待我慢慢地計劃。」無疑地,在風和日暖的狀態中,整個的政權是徐階的了。
這是後事,但是很可看出居正對於嚴嵩父子是怎樣地應付。
中世以後,大雄之法,分為宗、教二門。凡今吾輩之所講研窮究,言語印證,皆教也。若夫宗門之旨,非略像忘詮,真超玄詣,詎可易言。然宗由頓契,教可依通,譬之法雨普沾,隨根領受。而今之學者,皆捨教言宗,妄意揣量,執之為是;才欲略像,而不知已涉於像;意在忘詮,而不知已墮於詮。此豎拳喝棒、狗子矢橛之徒,所以紛紛於世也。(書牘十五《答周鶴川鄉丈論禪》)
師翁絕才冠世,卓行範俗,當路且欲虛接席以待,貴陽開府,只暫借耳。比奉手教,乃有東山之懷,豈群材所望乎?(書牘十五《答貴陽開府霽岩吳老師》)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徐階晉吏部尚書。這是一個崇銜,因為實缺的吏部尚書還有吳鵬。三十九年徐階再從少傅晉太子太師,就在這一年,居正從翰林院編修,升右春坊右中允,管國子監司業事。
這一年,世宗更加衰老了,因為多病,齋醮得更積極,一切的目標只是長生。「啊,長生,長生!只有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朝章國政,自然有人擔負著」,世宗這樣想。二月裡戶部主事海瑞委實看不過,決定上書直諫。直諫!一切直諫的榜樣都在那裡,世宗的朝廷裡,正充滿了血腥。海瑞買好棺材,準備後事,一邊吩咐妻子,「這條性命,就獻給皇上罷!」他慨然地說。他回頭一看,書僮和長隨都跑掉了,大禍臨頭,他們平時伺候主子,現在用不到逗留,什麼人願意陪主子坐監呢!海瑞點點頭,他很明白。終於他上疏了,他還記得最激昂的幾句:
在這個時期裡,對外的方面,還是沒有辦法。俺答不斷地向北京外圍——古北口、通州、薊州、大同、宣化——進攻,國家的政治中心,成為他的最後的目標。東南的倭寇,也是不斷地進犯。他們沒有遠大的計劃,但是全國富庶之區,長時期受到他們的蹂躪。內政方面,當然也談不上什麼地方治安。居正回到翰林院以後,曾經說起:
陛下誠知齋醮無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與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置身於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於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釋此不為,而切切於輕舉度世,敝精勞神以求之於繫風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見勞苦終身而終於無所成也。
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際。欲見實際,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糾紛處,不得穩貼,如火力猛迫,金體乃現。僕頗自恨優遊散局,不曾得做外官。今於人情物理,雖妄謂本覺可以照了,然終是紗窗裡看花,不如公等只從花中看也。聖人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於其情,辟於其義,明於其分,達於其患,然後能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學問不透。孔子云:「道不遠人。」今之以虛見為默證者,僕不信也。(同卷《答羅近溪宛陵尹》)
這一問,大家愕然了。最後決定還是由徐階主稿,不提沈煉hetubook.com.com和楊繼盛,只說世蕃「交通倭寇,潛謀叛逆」。一切都是非常機密,非常敏捷。終於由世宗降旨,把世蕃殺了。不久嚴嵩也抄了家,得銀二百萬兩以外,在當時幾乎和國家一年的總收入相等。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嚴嵩的政權倒了。世宗一面降旨安慰嚴嵩,一面卻叫他回籍休養;嚴世蕃交法司訊問,最後判決世蕃、嚴鵠、羅龍文,充軍邊遠。世宗對於嚴嵩還是不時地眷戀,在西苑奉道修醮的時候,永遠捨不下這一個撰進青詞的老臣。但是徐階和新進的大學士,那個慈溪才子袁煒,不還是一樣嗎?
佳辰已是中秋近,萬里清光自遠天。(詩四《中秋前二夜與諸君共集雙河寺》)
一切的好感,集中到徐階身上,然而徐階忘去了同僚的高拱和郭樸。他們痛切地感到徐階的疏忽,他們的憤怒,慢慢地凝結成怨恨和仇視,終於在穆宗一朝,種下內閣紛爭的種子。
高拱新鄭人,字肅卿,又號中玄。嘉靖二十年進士。曾為裕王侍講九年,和裕王的關係很深。世宗自莊敬太子死後,不立太子,裕王便是實際的太子。東宮官僚,照例是大學士的候補人,所以嚴嵩、徐階當政的時候,對於高拱,都是非常地器重,以後高拱升國子監祭酒,便是他們的主張。高拱和居正在國子監同事的時候,他們互相瞭解,都看到日後兩人在政治界的地位。
賦得秋色老梧桐(詩四)
《易》所謂「困亨」者,非以困能亨人,蓋處困而不失其宜,乃可亨耳。弟甚喜楊誠齋《易傳》,座中置一帙,常玩之。竊以為六經所載,無非格言,至聖人涉世妙用,全在此書,自起居言動之微,至經綸天下之大,無一事不有微權妙用,無一事不可至命窮神。乃其妙,即白首不能殫也,即聖人不能盡也。誠得一二,亦可以超世拔俗矣。兄固深於易者,暇時更取一觀之,脫去訓詁之習,獨取昭曠之原,當復有得力處也。(同卷《答胡劍西太史》)
近日靜中,悟得心體原是妙明圓淨,一毫無染,其有塵勞諸相,皆由是自觸。識得此體,則一切可轉識為智,無非本覺妙用。故不起淨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厭心,包羅世界,非物所能礙。(同卷《寄高孝廉元谷》)
蕭蕭落葉當寒井,瑟瑟悲風起暮煙。
這是隆慶二年的奏疏,所稱皇上,即是嘉靖年間的裕王。《文忠公行實》稱「太師每進講,必引經執義,廣譬曲諭,詞極剴切,以故皇考(指裕王)往往目矚太師,加禮焉」,指此。
嘉靖四十二年,是一個多難的年代,福建、浙江的倭寇還是不斷地進攻,幸虧劉顯、俞大猷、戚繼光幾個名將,打了幾次勝仗,把他們堵住了。北方的韃靼,正月裡在俺答領導下面,進攻宣府,南掠隆慶。十月把都兒和俺答的兒子辛愛,破牆子嶺入寇,北京戒嚴,直到十一月解嚴,中間他們曾經大掠順義、三河。嘉靖年間,北京經過幾度戒嚴,這是最後的一度。
在嚴、徐政權的遞嬗中,我們不要忘去張居正。他曾經勸過徐階和嚴嵩明白地幹一下。他的計劃失敗,然而徐階的計劃成功了。他正在重新跟老師學經驗。徐階認識居正是國家棟樑之才,他捨不得讓他做楊繼盛、吳時來,甚至也捨不得讓他做鄒應龍,冒著最後一次的危險。他只讓居正在幕後活動。嚴嵩失敗以後,居正感覺到無限的高興,對於自己的政治前途,抱著無限的希望。四十一年的秋天,他有這樣幾句詩:
就在這年,御史鄒應龍給嚴嵩一個嚴重的打擊。初夏是多雨的時節,一個陰雨濛濛的日期,應龍在內監家裡躲雨。淅淅的雨聲在窗外打個不住,應龍和內監說:「近來內裡有些什麼事咧?」
居正的時代,恰是陽明之學盛行的時代。這一派的學問,融合儒家、釋家的言論,而最後的目標是在事功方面的表現。居正所謂「本覺可以照了」,正是陽明學派的啟示。但是他對於這一派的講論,始終採取不妥協的態度。嘉靖三十二~四年間,聶豹在北京講學的時候,居正直謂「近時論學者,或言行頗不相復,僕便謂其言盡不足信,是以孤孑迄於無聞。竊謂學欲信心冥解,若但從人歌哭,直釋氏所謂『閱盡他寶,終非己分』耳。」(書牘十五《啟聶司馬雙江》)。其後居正當權,禁止講學,只是這個態度的演變。但是他說「信心冥解」,其實還是心學的學風。用這個學風治經,當然只有「脫去訓詁之習,獨取昭曠之原」。萬曆八年,居正答朱睦㮮論春秋云,「春秋本魯史舊文,仲尼稍加筆削,蓋據事直書,而美惡自見,非有意於褒貶也。自三傳啟穿鑿之門,世儒襲見聞之陋,聖人記事之意,寖以弗存。所謂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書牘十二《答周宗侯西亭言春秋辯疑》)主張還是如此。
嘉靖四十三年,《承天大志》完成,居正進官右春坊右諭德(從五品),為裕邸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講官。諭德是一個虛銜,居正的職務是裕王府講官,為日後進官大學士,留下一個基礎。一切看出徐階為居正作一個從容不迫的佈置。其後居正給徐階兩子書中,一再說:「僕受太翁老師厚恩,未有以報」(書牘十四《答奉常徐仰齋》又同卷《答符卿徐繼齋》),流露了他中心的感激。
就在這一年,嚴嵩和徐階的鬥爭,逐漸具體了。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刑科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張翀和董傳策同日上疏,彈劾嚴嵩。時來疏稱:
「在奏疏裡,提到沈煉、楊繼盛,正是給他死罪的根據。」他們都說。
嘉靖三十六年的秋天,居正從江陵入京,再投入政治的漩渦。這一次他的出山,多分是因為不甘寂寞。整個的政治局面,絲毫沒有改進,世宗還是一意修玄,嚴嵩還是大權在握,徐階還是精心結撰青詞,不動聲色。新起的政治勢力還有嚴世蕃——嚴嵩的兒子。嚴嵩老了,逐日要到西內伺候世宗,一切的官員,要和他接洽政務的,他都吩咐和他的「小兒東樓」商量。東樓是世蕃的別號,父親對人稱呼兒子的別號,在當時是一件詫異的事。世蕃從太常卿升工部左侍郎;這是一個名義,事實上,他是嚴嵩的代表。當時的政治社會裡,嚴嵩是「大丞相」,世蕃是「小丞相」。
皎月夜窗閒對汝,外人誰識子云玄!
嘉靖四十三年,御史林潤再劾嚴世蕃,逮世蕃下獄。四十四年,林潤上疏數世蕃父子罪,世宗發三法司審訊。世蕃只是得意地說,「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的計劃,認定自己的罪狀,只要承認受賄的事,其餘還不難洗刷,最好是要三法司上疏的時候,提到嚴嵩坑陷沈煉、楊繼盛的事實。兩人的被殺,固然是嚴嵩的策動,但是都取過聖旨。一經提到,世宗想到前事,必然發怒,這樣一來,一切的判決都推翻了,世蕃不但會免罪,而且還有蒙恩的可能。計劃好了,世蕃的黨徒只是一味地數說,「啊,不好!要是三法司提起沈煉、楊繼盛的前事,嚴世蕃沒有活命了。」空氣在北京城裡激動,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果然中計,他們正要上疏,把嚴世蕃父子陷害沈煉等的罪狀,痛快地數責一番。草稿起好了,三個人去拜訪徐階。
這裡很可看出居正說話的地位。關係更大的是景王奪嫡之事。徐階掌握政權是嘉靖四十一年以後的事,景王雖然已經歸藩,(嘉靖四十年)但是因為裕王的名分,始終沒有確定,所以還是不斷地計劃。居正說過:
正和居正所說的一樣,翰林院是一個「敦本務實,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預養其所有為」(文集六《翰林院讀書記》)的地方。在這裡他做過培養的工夫,也曾想到實際的事業。儘管別人當他一個文士看,但是他的個性,在書牘裡,已有不少的流露:
世宗的衰邁,顯然地增加了。有時他想傳位裕王,讓自己安心養病。他和徐階商量。他說,「海瑞說得也不錯,但是我病久了,事情怎樣辦得?」徐階是明白的,他不敢勸皇帝退位,只是請皇上顧念祖宗基業,天下蒼生。當然世宗不再談傳位了,他只是一意修玄。事情不是很明白嗎?前年五月的夜裡,正當世宗坐在天井裡的時候,御座上「降」下一個仙桃。內監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從空中降下的。你不相信?五天以後,又「降」下一個。這不是上天的賞賜是什麼?五月的天氣,北京會有仙桃麼?以後的以後,白兔生子了,白鹿又生子了,這是瑞兔瑞鹿。翰林院進過奏章,還不相信麼?上帝的恩賚多著呢!只要耐心等著。
內監當然知道的。但是說,「啊,說不得,說不得!」
原任少師大學士徐階,當世宗時,承嚴氏亂政之後,能矯枉以正,澄濁為清,懲貪墨以安民生,定經制以核邊費,扶植公論,獎引才賢,一時朝政修明,官常振肅,海宇稱為治平,皆其力也。是時先帝潛居藩邸,世廟一日忽有疑於先帝,命檢成祖之於仁宗故事,階為之從容譬解,其疑乃釋。此一事則惟臣居正一人知之,諸臣皆不得聞也。(奏疏十一《請乞優禮耆碩以光聖治疏》)
這一來便引起鄒應龍的追問。內監只得說道:
這年他才三十八歲,究竟還是年輕。他的希望激動了,但是「天風」只是一層虛響,「清光」也不免有些遲疑。「是老師忘去了嗎!」他立刻又感到失望,他把希望和失望都交給詩卷。
皇帝逝世以後,第一件事是發表遺詔。在明朝,遺詔常是大臣們的手筆。遺詔草成的時候,皇帝早已一瞑不視,所以實際和皇帝沒有什麼交代。但是在一個渾亂的局面以後,久負重望的大臣,常常能趁皇帝逝世的當中,把前朝的一切弊政,用遺詔的名義,來一個總清算,因此在政治上,遺詔往往發生重大的影響。武宗逝世以後,楊廷和草遺詔:罷威武團練諸軍,散遣入衛邊軍,守京城九門及南北要害,罷遣番僧,釋南京逮繫罪囚,放遣四方進獻女子。這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狂歌hetubook.com.com嫋嫋天風發,未論當年赤壁舟。(詩四《壬戌七月望夕初幼嘉陳子嘉二年兄過訪次韻》)
其實徐階把居正留在幕後,一切的政治秘密,居正都有與聞的機會。嘉靖四十二年三月,吳維嶽調任貴州巡撫,在明代貴州還是蠻荒,維嶽一肚皮不高興,居正給他說:
嚴嵩看見吳時來、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認定有人主使。便一力在世宗面前挑撥。世宗不聽,後來時來遣戍橫州,張翀遣戍都勻,傳策遣戍南寧,比楊繼盛的慘禍,顯然不同。徐階的地位,已經逐漸提高了,對於他們,隱隱地成為保障。以後穆宗即位,徐階當權的時候,三人都起復原官。
成祖曾經一度決心廢太子,立漢王高煦,所謂「故事」者指此。宮廷的秘密,徐階都和居正商論,他們間的關係可知。景王死於嘉靖四十四年,這是四十一至四十四年中間的事。
疑有鳳凰鳴碧干,不堪哀怨付清弦,
裕邸進講的事,居正自己曾經留下下列的記載:
嘉靖四十年春,俺答自河西踏冰入寇,七月犯宣府,九月犯居庸關。十一月俺答的侄兒吉能犯寧夏,進逼固原。十二月他的弟弟把都兒犯遼東蓋州。這一年韃靼的攻勢雖不特別緊張,但是範圍很廣泛,正面的北方以外,東北和西北都受到他們的蹂躪。敬修《文忠公行實》,特別提到「四十年犯薊」的記載。這一年韃靼的進攻,給與居正一個新的刺|激,大致他和敬修父子間常時談到,後來便留下這個記載。
「那倒不必,」徐階說,「最近重蓋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所餘的材料很多,交給工部尚書雷禮,用不到很久,盡可重蓋一座。」
皇上正在修玄,道士們的工作,越發積極。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紛紛地進仙丹,進丸藥。他們是道士,也有的是醫士。不管他,自古不是說巫醫嗎?一概升官。太醫院使、太醫院御醫、太常寺卿、太常寺博士:一切齋戒禱祀,望聞問切的官兒都給他們。然而皇上的病只是一天一天的沉重。除了從這些道士和太醫的嘴裡,看不出一點痊癒的現象。
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崇端王翊𨰜襲封,居正奉命到汝寧冊封崇王。汝寧去江陵不遠,居正便道回家,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他的父親。萬曆六年三月居正上《再乞歸葬疏》:「痛念先臣生臣兄弟三人,愛臣尤篤。自違晨夕十有九年,一旦訃聞,遂成永訣。」其言指此。在他回家的時間,依然免不了遼王憲㸅的糾纏。《種蓮子戊午稿序》,是一篇奉命的文章。序言「今年秋,以使歸謁王,王手詩三冊曰,『此近稿也。』不佞受而讀之」,可證。「種蓮子」是遼王憲㸅的別號。
頃陛下赫然震怒,逮治僨事邊臣,人心莫不欣快。邊臣群軍朘軍實,饋執政,罪也。執政受其饋,朋奸罔上,獨得無罪哉!嵩輔政二十年,文武遷除,悉出其手,潛令子世蕃出入禁所,批答章奏,世蕃因招權示威,頤指公卿,奴視將帥,筐篚苞苴,輻輳山積。猶無饜足,用所親萬寀為文選郎,方祥為職方郎,每行一事,推一官,必先秉命世蕃而後奏請。陛下但知議出部臣,豈知皆嵩父子私意哉!他不具論,如趙文華、王汝孝、張經、蔡克廉,以及楊順、吳嘉會輩,或祈免死,或祈遷官,皆剝民膏以營私利,虛官帑以塞權門。陛下已洞見其一二。言官如給事中袁洪、張墱,御史萬民英,亦嘗屢及之。顧多旁指微諷,無直攻嵩父子者。臣竊謂除惡務本,今邊事不振,由於軍困,軍困由官邪,官邪由執政之好貨,若不去嵩父子,陛下雖宵旰憂勞,邊事終不可為也。(用《明史卷二一〇吳時來傳》節錄本)
一場雨聲,透漏了內裡的消息。看看雨也小了,鄒應龍謝過主人,在風雨料峭中回去。這一晚他對著燭光發愁。嚴嵩是奸臣,凡是御史、給事中,都得替皇上除害。但是想起沈煉、楊繼盛、吳時來的前途,何嘗不值得擔心?一封奏章,要是倒不了奸臣,至少便得充軍三千里。可是也許皇上已經動心,只要再動一下,還愁倒不了一個嚴嵩!應龍真有些躊躇。朦朧之間,他竟昏昏地睡去了。他做了一個夢。據說是在東風中,他帶著隨從出去打獵。遠遠地看見一座高山,他對準放了一箭,那箭颼颼地不知那裡去了。加上一鞭,他騎著馬迎著東風走去,當前又是一座山,可是小得多了。山旁一座樓,下面全是田。田裡只看到一堆米,米上蓋了草。他曉得北方沒有稻田,就算有一點罷,也不會在春天把米苫在田裡。奇怪得很。不管他,且發一箭。不發還好,一發以後,只聽到嘩喇一聲,像天塌下一樣,米堆倒了!樓倒了,小山倒了,連帶大山也倒了。這一場大亂,嚇得應龍渾身大汗,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市道公行,群小競趨,要價轉巨。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屬郡吏賂以千萬,則大而公卿方岳,又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知紀極!平時交通贓賄,為之居間者,不下百十餘人,而其子錦衣嚴鵠、中書嚴鴻、家人嚴年、幕客羅龍文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無恥者至呼為鶴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臧獲富侈若是,主人當何如!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無慮數十所,以豪僕嚴冬主之,抑勒侵奪,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鄉里又何如!尤可異者,世蕃喪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養,令鵠扶櫬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豔姬,恒舞酣歌,人紀滅絕;至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騷百故,諸司承奉,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內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病,天人災變安得不迭至也?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亦宜亟放歸田,用清政本!
世宗還是沒有忘情文物制度的事。正德十六年,他從安陸州入都即位。嘉靖十年,升安陸州為承天府,命文學侍從之臣,為《承天大志》。徐階當國的時候,再修《承天大志》,大學士徐階、袁煒,都是《承天大志》總裁。四十二年,徐階薦居正為副總裁。居正集中留下一篇《承天大志紀贊》(文集一),還是些不痛不癢的文章。(敬修《文忠公行實》言嘉靖四十一年居正領副總裁,甫八閱月,手自脫稿,為十二紀以獻。今案《承天大志》成於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以書成進官諭德,前八閱月為四十二年,不應言四十一年。「十二紀」之說,亦與本集不合。)
長安碁局屢變,江南羽檄旁午,京師十里之外,大盜十百為群,貪風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釁,則不可勝諱矣。非得磊落奇偉之士,大破常格,掃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顧世雖有此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此可為慨嘆也。(書牘十五《答耿楚侗》)
四十年十一月,西苑大火,世宗因為所住的永壽宮被毀,只得暫住玉熙殿。他看到地方又窄又小,和嚴嵩、徐階計較。嚴嵩勸世宗仍還大內,不料觸動了世宗無限的傷感。十九年以前,嘉靖二十一年十月的夜間,世宗宿在曹端妃宮裡的時候,宮婢楊金英定謀,幾乎把世宗勒死,幸虧方皇后來了,才把世宗救活。那時他在驚惶的中間,話都說不出來。方皇后傳聖旨,把楊金英、曹端妃都殺了。楊金英的死不說了,世宗眼看端妃被殺,連申辯的機會也沒有。端妃的冤枉,世宗是明白的,但是卻怨不得救命的皇后。一個溫馨的好夢,剩得血腥的回憶。從此以後,他不再回宮了,西苑是他的世界。「啊,嚴嵩,」世宗想,「大內是回不得的了!」在世宗沉吟的當中,徐階早看到神態的不安。
這一年的冬間,世宗的病勢越發沉重了。十二月,世宗禁不住徐階的忠諫,終於搬回大內乾清宮。徐階想起武宗死於豹房的故事,知道皇帝死在宮外,究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一力奉勸世宗回宮。當然,在昏沉的中間,世宗不會知道這事的究竟。就在這一天,在位四十五年的世宗皇帝經過無數的齋醮,服過無數的仙丹,同樣地也蒙過無數的上帝「恩賚」,終於在寒風凌厲的中間,捨棄了六十年的歲月而逝世了。
「諸位的意思,還是要嚴公子死呢?還是要他活?」徐階問。
事情是這樣的。內裡來了一個藍道士,叫藍道行,扶得一手好鸞。皇上相信的了不得。一天皇上問乩仙,「天下為什麼不治呢?」那時乩盤沙沙地動,你看上面留著幾個什麼字?啊,說不得,說不得!九個大字,「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皇上吃了一驚,便問賢不肖是那幾個。乩仙判著,「賢如徐階、楊博,不肖如嵩。」皇上又問「那麼乩仙為什麼不除他呢?」沙,沙,沙!又是一陣,乩盤上還是六個字,「留待皇帝自殛。」相公,你看怎樣?當時皇上著實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徐階早知道了。「三位的疏稿,可以看得嗎?」他說。
這個磊落奇偉之士,正在那裡等待時機。徐階是他的知己,但是徐階沒有用他的機會。嚴嵩把他當一個文士,沒有注意。世蕃認為自己和陸炳、楊博,是天下三大奇才,也沒有注意。居正對於嚴嵩父子,只是一味地恭維。後來嚴嵩的夫人死了,居正在祭文中稱頌他們父子:
「這是死罪,」三位都說,「當然要他死。」
在四十四年和四十五年的中間,內閣又起了變化。本來是徐階、袁煒二人的內閣。四十四年三月,袁煒病重罷歸,四月,補嚴訥、李春芳二人;就在這年十一月,嚴訥又病了,內閣只剩徐階和李春芳。春芳是一個好好先生,一切都很安定。但是到了四十五年的三月,徐階又引進郭樸和高拱。郭樸從嘉靖四十年起,已經是吏部尚書,在資歷上,久已應當入閣;高拱在當時是數一數二的人才,而且曾經做過裕王府講官,大學士本來是他的本分,徐階及早引進,認為這是一種政治手腕。他看定高拱對他必定感激,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友人。但是徐階卻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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