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里江湖一人歸
那居左黑衣大漢卻已突然變色叱道：「不錯，你很明白，我家侯爺名權雙重當朝，要見你，這是求也求不到的事，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梅霞！」他突然一聲沉喝，將她那雙粉臂抓得緊緊地：「你冷靜點，梅霞，更不准胡說，你知道這會令我難受！梅霞，別提以往了，那是過眼雲煙，讓它過去吧！我雖未見過他，但卻久仰玉簫神劍閃電手之名，更知道他是宇內第一奇才，強過我許多。但是，梅霞，只要我們能幸福地過活，他那在天英靈也會瞑目的……」
中年文士又勒住馬韁，蹙眉說道：「在下說過，恕難從命！」
蝶翻輕粉雙飛，
榻頭粉壁上，懸掛著一柄斑斕古劍，古劍之下一張漆几上，卻放著一支通體雪白的古玉笙。
就在雙方交錯而過的剎那間，那十餘匹健馬群中突然傳出一聲輕咦，一陣馬嘶起處，那十餘匹健馬一齊飛旋，突然停下，好精湛的騎術！
那錦袍大漢望了對方那馬後書篋一眼，道：「拙荊性喜音律，愛簫成癡，我不惜重金遍尋海內，但所獲均屬凡品，無一能令拙荊滿意。今見閣下書篋中這管玉簫頗為不凡，不避唐突，想請閣下割愛，我不惜千金，不知……」
夜空中群星閃爍，淡雲朵朵，晚風輕拂，夜涼如水。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念頭尚未及轉，那居左黑衣大漢已然向他發話道：「朋友，我家侯爺想見見你，請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二人往侯府一行。」
好傷心的辭句，看來她是個斷腸的人兒。
夜涼，而靜，她也獨自憑欄，愣愣地望著那一鉤新月，不言不動，這片美景整個兒地凝結在寂靜中。
顯然，這一陣蹄聲驚醒了客棧中猶自酣睡的人們，別的客房裏，接二連三發出了聲響。
中年文士雙眉一聳：「請進。」
這是帝都城開不夜最熱鬧的一方。
兩排長長的睫毛一陣翕動，兩串晶瑩珠淚滑過玉面，無聲墜落。
但聞居左那名黑衣大漢道：「像麼？」
那居右黑衣大漢眉頭微掀，尚未說話。
又是一陣隆隆之聲，兩扇鐵門又自緩緩關上，這裏重歸寂靜，但北京城各個角落，卻響起了蹄聲。
她略作沉吟，道：「找人不容易，我不急。」
他雙眉蹙得很緊，突然之間，眉梢卻微微地揚了一下，但只一凝神，隨即又恢復了剎那前的神態。
「沒那麼多理由，梅霞，既然願意，那麼叫，叫吧！我在靜靜地等著聽。」
那居左大漢一怔，還要說話，卻又給他用眼色止住，只得大惑不解地跟在後面轉身離去。
夜色美、夜景美、人兒美，唯一美中不足的，該是那白衣少婦一對望月發愣的眸子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而且黛眉深蹙，眉宇間充滿難解的憂愁，嬌靨上也是那麼冷得如同冰霜。
傅小天呆了一呆，突然縱聲大笑：「霞，我看你是永遠忘不了他……」
傷心辭句，斷腸人，一聲長嘆，雨點般的熱淚隨著西風遠逝。
後花園中的一座精雅小樓上，燈光猶亮，蓋過了那柳梢的一彎冷月。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梅霞，瞧你，又來了？我們不談這些了，讓我們談些別的，我剛想起適才在城外碰見的一件事，那個窮酸倔強得令人佩服，確是少見……」
她柔婉的一笑，道：「那就容易極了，就任你神力威侯四個字，我認為可以在北京城裏找到一根失落的針。」
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蹄聲由輕微而漸清晰，由遠而近，轉瞬間自客棧門前疾掠而過，漸漸地又漸去漸遠……
中年文士又「哦」了一聲，揚眉笑道：「這兩個大衙門不但敢哼，而且敢拿人，足見他們行嘍？」
櫻桃落盡春歸去，
「各位，請起了……」
白衣少婦喜道：「如果你看得不差，那果真是舉世難覓其二，因為千年寒玉簫舉世只有一支……」
雖然，她時常因懷念那死去的他，而極為痛苦，但她卻絕不能否認正生活在無比的幸福中，得夫如此，尚復何求？
中年文士為之大訝，但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道：「兩位可知道我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傅小天翻腕反抓兩隻柔荑，緊了一緊：「是的，霞，但你要知道這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就是驚動聖駕也不為過。」
剎那間，得得蹄聲響徹了半個北京城，那晨間的一份寧靜頓時蕩然無存。
「妾身……」
那錦袍大漢忙一搖手，道：「閣下慢行。」
驀地，她神情大變，嬌軀猛震，急急接道：「小天，他是個讀書人？沒錯麼？什麼樣兒？」
中年文士一直望著那十餘健騎消失，始搖頭一嘆，說道：「算你見機得早。」突然又神色一變，無限的惆悵、黯然，目光呆視著前方，喃喃自語道：「我這是何苦？他說得不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是為了愛妻，我又為了誰？自己抑或是她？」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真巧，他那愛妻也是個性喜音律，愛簫成癡的人兒。可是我那愛簫的人兒卻已投入別人的懷抱，怪誰呢？天？她？我……」
她嬌軀又是一陣輕顫，沒有說話，但卻偎得更緊，無言勝有言，這已勝過千言萬m.hetubook.com.com語。
「走吧！」一聲輕笑，中年文士背插玉簫，飄然出門，當先向棧外行去。
一聲自嘲苦笑，策動了瘦馬緩緩向前馳去，漸漸地消失在低垂的暮色中。
滿身風塵，滿心憔……
此刻，他已換上了一襲綢質青衫，袖口微捲，筋肉突起，豪壯中顯出幾分瀟灑意味。但見他微一點頭，環目炯炯，凝注在白衣少婦那一張吹彈欲破的清麗臉龐上，笑道：「你說得不錯，我是惹了他，但誰叫你愛簫成癡？誰又叫他有一管舉世難尋的上好玉簫？」
隨著這陣劃破寂靜的蹄聲，古道遠方暮色中，漸漸地出現了一人一騎。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緊接著，院中響起了店主的吆喝：「各位，請起了，查店的官爺馬上就到了。」
但是她也不希望再看到他，因為，無論怎麼說，她到底還是負了他，不但沒有自絕殉情，追隨他於地下，而且並未能為他守身如玉，終於嫁給了這位權極一時、富可敵國的神力威侯傅小天。
天橋，則是龍蛇雜居，無奇不有的好所在。
然而，她又希望那真是那管千年寒玉簫。
她激動地：「侯爺，您……」
由半掩的輕紗中內望，小樓內，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牙床玉鉤，錦帳低垂。
一襲原本雪白的儒衫，如今也已色呈灰黃，好像經年未洗，滿頭滿臉俱是塵土。
「不，你。」
突然，瘦馬略一跳動，停下了四蹄。
吟聲輕微斷續，也許是藉那陣陣西風，才能傳得很遠、很遠，字字清晰。
然而，在靠近紫禁城一帶，卻又是這帝都寧靜冷清的另一面。
吟聲方了，舉袖就待拭淚，突然背後響起一個輕柔話聲：「梅霞，又在獨自憑欄，望月垂淚了，不怕我心碎麼？」
這一人一騎，在暮色西風裏緩緩地行著。
話鋒微頓，略作沉吟，毅然又接道：「正如閣下所說，我愛妻情深，遠勝於愛我自己的性命，強搶掠奪，我不屑為！不過閣下若是執意不肯割愛，我為了愛妻，也就不得不強行購取了，還望閣下三思。」
有的只是幾片紙屑，被清涼的晨風吹拂得時東時西，滿地飄岑。
一陣晚風過處，平靜的池水起了一陣漣漪，月影晃動，人影跟著漸漸模糊……
傅小天微微一笑道：「我傾這神力侯府之力，再找紀澤幫個忙，明天我就想把他交給你。」
原來，他委實對這中年文士有點不放心，因為這位中年文士是外地人，他老覺得這位中年文士和一般讀書人有點不同，但究竟那兒不同他卻又說不上來。
傅小天坦然說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這種表裏不一、心胸狹窄的人。」
刻骨深情一夢裏，對此如何不淚拋。
「你聽我說，梅霞。」月光下現出一個魁梧的影子，緩緩地擁著她走向朱欄：「我不知說過有多少次了，我們是結髮夫妻，為什麼不能像一般人那麼隨便？那麼親近？梅霞，你是我的愛妻，應該深知我的性情，我耿直、純厚，有時粗魯的令我自己討厭，但我不喜歡那些什麼侯爺、夫人的稱謂，你為什麼不像我叫你梅霞一般地叫我小天？這多親切、多動聽！難道你不願意？我怕聽那顯得生疏的侯爺，我寧可不要這個頭銜。」
店主搶前一步，兩條腿直打抖，驚駭地望著他，顫聲說道：「相公，這兩位是神力侯府的差爺，他兩位一進門便說要找像相公……」一眼瞥見兩名黑衣大漢犀利目光正緊緊地盯住自己，禁不住一個寒噤，倏地住口不言。
那中年文士接口道：「閣下目力如神，我這管玉簫確非凡品，然此乃祖傳，恕我難以從命！」說罷，策動瘦馬，就要行進。
西風裏，一抹血紅的夕陽，灑照在這條古道上。
中年文士冷冷一笑，一聲輕喝：「兩位站住。」
「小，小天。」聲音微帶顫抖，一抹飛紅掠上她那如花嬌靨，不由自主地將一顆烏雲螓首埋向那寬大強壯的胸膛。
那白衣少婦蹙眉接道：「讀書人多半很文弱，但每個讀書人卻都有一股書呆子硬脾氣，看來你又去惹人家了，對不？」
只有那驚魂未定的店主，仍然愣得地站在那兒，雙目直視，口中喃喃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中年文士霍然色變，凝注那勁裝大漢，方待發話，那錦袍大漢已忙將那大漢斥退，馬上拱手，歉然一笑，說道：「下人粗魯，失禮冒犯，先生雅人，必能容之，我這裏謹代謝過……」
那居左黑衣大漢頓即為之怔住，一時不知所云。
就在這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道：「閣下請講。」
那數十鐵騎一出侯府後門，立刻散為十餘路，分別馳入不同的街道。
但悲愴、淒涼，較那聲長嘆包含得更多。
近了。
不可能，人死絕不能復生，更何況那中年文士形相差得太多。
「不，小天，你才是天下最不平凡的奇男子，你知道我過去的一切，卻仍是這麼愛我，我慚愧，永遠歉……」
古道上渺無人跡寂然無聲，只有夕陽、西風，肅殺、蕭條、枯葉片片。還有那遠近十餘株枝椏光禿，在西風裏掙扎，色呈慘白的白楊。此情此景，委實能令一個感情豐富的和*圖*書人抒嘆感傷，傷心而潸然淚下。
一個面色焦黃的中年文士正自擁被平坐，手裏把玩著一支通體晶瑩雪白的玉簫，不住的撫摸，呆呆地出神。
傅小天又道：「只是那張應該俊美絕倫的臉兒卻又黃又醜，我覺得很不相襯。」
小橋、流水、人家。
她突然失聲悲呼：「小天，別說了，別說下去了！我知道，該感激的是我，我更慚愧……以前的不提，現在薛梅霞是你傅小天的妻子，她卻仍然難忘那死去的夏夢卿，她自己覺得可恥，小天，因為她對你不貞……」
他伸出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滿頭秀髮，虎目呆呆地凝注樓外那茫茫夜色，喃喃地說道：「霞，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不要你報答，只要你生生世世永遠這麼喚著我。」
……望殘煙草低迷，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突然勒住馬韁，緩緩地抬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滿面惑然道：「這位，可是喚我麼？」
「神力侯府」
中年文士暗暗一聲冷哼，忖道：人言畏官如虎果然不差，可悲、可憐……
她微一蹙眉，道：「我覺得這點小事，不值得驚動九門提督。」
她嬌軀又是猛地一震，飛快地抬起螓首。
她這位候門丈夫，無論在那兒，即是在御前，也仍是不減他那豪壯的俠風。對她，更是百依百順，情深似海，愛逾自己的性命，使她永遠難忘，也最使她感動的，是他那句：「霞，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就是不能失去你。」
一時間腦中閃電飛旋，百念恍如浪濤，洶湧澎湃，此落彼起！
一名大漢揮舞著長鞭，鞭梢恍若靈蛇，閃電般飛擲向半露在書篋外的那管玉簫。
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果然不錯，這庭院建築得幽深宏偉、美侖美奐，煙霧漣漪，恍若仙境。
兩大漢同時駐足轉身，那居右黑衣大漢微笑說道：「有何指教？」
但是中年文士對橫於道中的十餘匹鐵騎竟然視若無睹，仍然策動他那匹瘦得可憐的座騎，低著頭緩緩地行進。
那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腳方著地，那步履聲已到了他的門前，他方一蹙眉，門上已自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剝啄聲：「相公，您起來了麼！」
那居右黑衣大漢卻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必多疑，我家侯爺完全是一番好意……」
那人賠笑說道：「相公說得是，設若天天如此，北京城這些客棧就非關門大吉不可，但好在十餘年來從未有過，這還是頭一遭。」
然而更令人難忍熱淚的，是一聲突如其來，隨西風飄過的長嘆，這聲長嘆極其輕微，但卻包含了無限令人無法捉摸的東西，沒有人能說出那是什麼，只是，聞之倍覺心酸……
他這裏剛剛坐下，忽聽一陣腳步聲又向這邊奔來，心知是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人走進來了。
顯然，那樹叢中，蜿蜒曲折的小徑漫回處，青石小橋所指處，必然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
那人忙一搖手，道：「相公，相公您雖然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這一方您可是門外漢！北京城臥虎藏龍，能人輩出，形色極雜，若是來個江洋大盜，小衙門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哼一聲。」
兩個長長的人影，由樓上映射到樓下院中一池綠水中，旁邊是那水底一鉤新月。
突然，他伸手托住她的粉頷，道：「梅霞，剛才為什麼哭？是不是又在想夏……」
金黃色的枯葉，片片自樹梢跌落，有的飄然遠颺，有的輕輕地落在地上，悄悄地不帶一絲聲息。
半晌，他方始漲紅著一張臉，窘迫萬般地囁嚅說道：「相公，您真會開玩笑，我豈敢，我眼雖老卻未花，像相公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多少淚，斷頰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簫休向月明吹，腸斷更無疑。」
西風，又飄送過來一陣吟哦：
傅小天無限溫柔地：「嗯，怎麼？」
錦袍大漢一笑說道：「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有件事兒想和閣下商量一下！」
門外那人應聲推門而入，一進門便是連連打拱作揖，無限歉然地賠笑說道：「相公您多包涵！驚醒各位好夢，情非得已，實在是因為查店的官爺們馬上就到了。」
閒尋舊曲玉笙悲，關山千里恨，雲漢月重現……
突然一陣隆隆之聲，劃破了寂靜的晨空。
她有著一對清澈而深邃的眸子，一雙遠山般黛眉，瑤鼻櫻唇，一笑就會露出一口貝齒。
一彎上弦月，從一片淡雲中露出了金鉤。
那人聞言大窘，搓手連連，不知所措。
馬上的人則是一位面色焦黃的中年文士，神色頹廢，雙目無神，恍似大病初癒。
兩個瓜形巨燈分懸大門兩側，照得大門口光同白晝，毫髮可見。
馬後，搖晃著一個書篋。書篋裏，一管通體雪白晶瑩的玉簫，只露出了幾寸。
……何時重聽玉驄嘶，撲簾飛絮，依約夢迴時。
白衣少婦嬌軀微震，忙自拭淚回身，整衣襝衽：「侯爺，您回來了，恕妾身……」
夜色似水，景麗如畫，人美如仙。
中年文士又「噢」了一聲，微笑不語。
任它灰塵瀰空，任由和-圖-書滿路的塵土飛拂一身，那中年文士仍是低著頭，策馬緩行，生似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是！我不是不願意，而是……」
子規啼月小樓西。
天方破曉，北京城依然很寂靜，人們仍然在酣睡中，光線薄弱，微微有些亮光的大街上，顯得異常空蕩，空蕩得看不到一絲人影。
北京城內早已萬家燈火，明滅掩映，街道上更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緩緩地，一個如綿嬌軀偎向那既寬又闊、強而有力的懷抱中。
居左黑衣大漢這才恍然大悟，既佩服又羞愧，「啪」地一掌拍在同伴肩頭上，拇指高挑：「老吳，有你的……」
兩隻眸子有點微紅，看來他似是徹夜未眠，因為几上的一隻白蠟燭已只剩下寸許一段，猶自亮著，蠟淚流滿几面。
「嗯！」那高大的人影也自微微的一顫，那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得更緊了。有點兒像自言自語：「梅霞，梅霞，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五年來，你知道我多麼渴望你能這麼叫我？五年來這是第一次。梅霞，今後永遠這麼叫我，行不？我們是夫妻，不必那麼拘束，要像一般夫妻一樣，知不？」
「過於誇大其辭，是不？」神力威侯傅小天一笑道：「一點也不，這許多年來受了你的薰陶，我自信品簫的眼力已是不差。他那管玉簫通體晶瑩雪白，不帶半點瑕疵，我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出自名匠之手，而且是琢造自一塊千年寒玉。因為這等炎熱的天氣，他那匹瘦馬又經過長途跋涉，竟然一絲汗跡也沒有。」
她滿意了，嬌媚地望了他一眼，就要緩緩垂下螓首。
侯門一入深似海！一點也不差，這片院落便不知深有幾許。稠密的林木中，但見燈光閃爍，在微明的月光下，也可以從陣陣夜風掀開的樹海中，看到幾角飛簷廊牙。
轉瞬之間，十餘匹健馬已追上了這一人一騎，鐵蹄捲起了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這一人一騎身旁掠過。
傅小天不禁赧然，苦笑一聲，道：「霞，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
神力侯府後面的兩扇鐵門緩緩地向內打開，數十健騎馱著數十精壯的黑衣大漢，一陣風般疾衝而出。
那中年文士「哦」了一聲，道：「在下與足下素不相識，不知……」
驀地，西風又飄過來一陣緩慢輕微的得得蹄聲。
居右那名黑衣大漢應道：「分毫不差，準錯不了。」
一絲黯然之色掠上那張清麗如仙的嬌靨，她大為失望，難過得想放聲痛哭，然而在失望之餘卻免不了感到安心，一顆猛跳的芳心，漸漸地又恢復了正常。
中年文士微笑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店主東，你既已看透了我，那麼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中年文士聞言臉色又變，冷冷一笑，道：「視閣下不似一般俗人，怎地也作此語？豈不聞君子各有所愛，不奪人所愛，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書生尚能不屈於威武，閣下若是不顧身分，自信下得了手，那麼，請！玉簫在此，伸手可得。」雙目緊緊地凝注對方，神色冷漠，不言不動。
「我知道，小天，我會的，永遠都會，但只能在人後，像現在一樣。」
那人神情一驚，忙道：「相公，可能是差爺們來了，我出去看看。」
他上前擋在門口，冷冷地看了兩個黑衣大漢一眼：「兩位有何見教？」
她有點嬌嗔：「什麼都不帶？只有我們兩人？」
而且北京城裏藏龍臥虎，他暮迎南北，朝送東西，接觸過的武林人物也不在少數，更知道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厲害，尤其是書生、婦女。
白衣少婦神色間突然掠過一片難言的喜悅，道：「真的？舉世難尋，你不覺過於……」
驀地裏，一聲粗獷大笑：「爺，您還猶豫怎地？」
尤其是為首的一匹火炭般的赤馬上，那位環目虯髯的錦袍大漢，眉宇間更流露著一種懾人威嚴，氣質非凡，直令人不敢仰視。
錦袍大漢大感窘迫，以他的身分，豈肯動手強奪人家手中之物，但自己的愛妻又是愛簫成癡，此簫更是舉世難尋其二，如若錯過，豈不遺憾終生？為難之下沉吟不語。
「拿人？」中年文士一笑說道：「北京城那些小衙門是幹什麼的？何勞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健騎盡出？豈不有點小題大做？」
錦袍大漢尚未開口，身旁一名勁裝大漢突然沉聲說道：「好大的口氣，區區一管簫兒能值幾何？我家主人只是看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故才好言相商，你最好不要太不識相！」
又吆喝了兩遍，中年文士似是極為不耐，一聲長嘆，狼狽地一掀棉被翻身下床。
中年文士冷冷一笑：「強取豪奪，何異草寇？北京城原來是這麼一種地方，怎不令人失……」
中年文士突然一笑說道：「店主東，你看我可像江洋大盜？」
中年文士深注對方一眼，道：「閣下愛妻情深，委實令人感動，在下文武兩無所成，身無長技，更無大志，但是生平亦唯愛音律，此簫又係祖傳，故敝帚自珍，愛逾性命，便是傾天下之所有，在下也不能割愛。」
那居左黑衣大漢一怔說道：「不知道。」
中年文士神色中露m.hetubook.com.com出了詫異，「哦」了一聲，說道：「原來這只是頭一次，你知道為什麼這般興師動眾麼？」
他沉醉在甜蜜中，顯然還沒有發覺：「嗯！就只我們兩人，什麼都不帶。」
她突然仰起螓首，嬌笑說道：「我們的兩個孩子呢？」
抬眼望去，只見店主面色如土地陪著兩個黑衣大漢走進後院，而且，直奔自己房門。
殘陽西風裏，瘦馬行古道。
人斷腸，景蕭條。
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卻於此時響起，直奔後院而來。
揮掌遙拂，「啪」地一聲，長鞭應手而斷，那名大漢竟也被震得身形連晃，險些墜下馬來。
秋水為神，玉骨冰肌，清麗出塵，她美得令人幾疑天仙小謫塵寰，尤其是在這畫般的仙境裏。
接著深注中年文士一眼，喟然一嘆，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閣下……唉！」滿面懊喪，一揮手，率眾疾馳而去，鐵蹄動地，捲起千丈黃塵，轉瞬不見。
他呆了一呆，微一蹙眉，緩緩站起。
原來，這十餘匹健馬上，全是腰懸長劍的大漢，一個個都是衣著講究、器宇昂然、雙目放光、威猛絕倫。
那中年文士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馬兒馳向道旁，讓出路來。
她自己也知道，她癡得可笑，也癡得可憐，但現在卻有一點使她難以釋然，想起來，她的心就會一陣猛跳，那就是：千年寒玉簫舉世只有一支，怎會落在他人之手？莫非……
門外那人乾笑一聲，道：「真對不起，驚醒您的好夢，我可否進來說話？」
晚秋的天氣，一片肅殺蕭條景象。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那銀袍大漢一笑說道：「這條路上我們尚未看見第二個人！」
這是一座遠離喧囂，很大，又宏偉的院落。兩扇朱漆大門緊閉著，鐵環映月生光，青石石階十二級，左右對峙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神態威猛，栩栩如生。
顯然，她是被觸動了心中的創傷，無限悲痛，嬌射一陣輕顫，終於低聲飲泣起來。
兩名黑衣大漢相視一笑，暗吁口氣，急步跟上。
那人聞言一驚，呆了一呆，忙道：「相公，您莫要開玩笑，相公文質彬彬，一派斯文，只怕難有縛雞之力，怎會是……」
她顯然為這一句樸實無華，但卻包含海般深情的話兒所感動，嬌軀一陣輕微抖動，仰起嬌靨，妙目凝睇，淚光盈然，顫聲說道：「小天，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你叫我如何報答……」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你比他聰明得多。神力侯府就是龍潭虎穴，今天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也要闖上一闖，等我一下。」轉身走回房內。
蹄聲又起，一人一騎向著坐落於遠方暮色中，那宏偉肅穆的城池緩緩行去。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揮手說道：「好意心領，傅侯世代纓簪，名權兩重，乃當朝顯赫，我只是一介寒儒，道不同不相為謀，恕不敢高攀，不能奉召。」
「小天！」她如遭蛇囓，一聲尖呼，花容倏變，掙脫他的手臂，疾退幾步，一雙玉手掩住嬌靨，顫聲說道：「小天，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你忘了我不准你在我面前提起他……」
驀地一聲輕嘆劃破寧靜的一切，一個銀鈴般無限甜美悅耳的低吟，自那白衣少婦的櫻口裊裊而出：
猛抬頭，舊地重到。
那高大人影豁然大笑，聲震夜空：「當然，傻孩子，當然是在人後，就像現在一樣，唉！我真討厭見那些嘴臉，我們永遠像現在一樣該多好。生生世世為夫婦，只羨鴛鴦不羨仙。梅霞，你記著，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就只我們兩個，什麼都不帶，遠遠地離開這兒，另外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一輩子……」
那人微一搖頭，道：「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差爺們全都出動了，而且還是挨家挨戶，以我看，大概是要拿人。」
北京城西，一家名喚悅來的客棧內，靠後院東北角那間客房裏。
中年文士蹙眉側首，向著門外說道：「有你這麼幾聲吆喝，足可震動整個帝都，我焉能不起？」
「梅霞，你又忘了。」一個強而有力的大手，無限憐惜地將她挽起，將她攬過，替她輕輕地拭去嬌靨上的淚漬。
那銀袍大漢頗為窘迫地一笑說道：「閣下雅人，以金易寶那是褻瀆，這樣行不，閣下若肯割愛，我願以一件家傳至寶奉贈如何？」
「就是了。」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知我姓什名誰，我無此殊榮，與你家侯爺更是素昧平生，二位可叫我如何奉召往謁？」
那高大人影此刻已完全露在燈光與月光下，正是那環目虯髯、威猛絕倫的錦袍大漢。
一絲愧疚襲上心頭，她忙自接道：「告訴我，你答應不？」
一聲輕若游絲的喃喃細語，隨之飄蕩在暮色裏：
「望」字未出，錦袍大漢突然瞋目一聲大喝：「住手！」
方行不出十丈，突然，這一人一騎適才出現的方向塵頭大起，蹄聲大起，十餘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
房外，朱欄上，正憑倚著一位身著雪白輕紗晚裝的人兒，那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少婦。
中年文士似乎深覺這陣蹄聲不該打斷了他的沉思，但他卻無可奈何，低嘆了一聲，翻身吹熄了几上殘燭
m.hetubook.com.com，隨手將玉簫置於枕下，準備躺下。
那華貴裝配，人如虎，馬如龍，一比之下，更顯得中年文士的寒傖、柔弱。
傅小天呆了一呆，走前一步伸手扶上她的香肩，微一蹙眉：「霞，你懷疑……」
古道、西風、瘦馬。
半晌，方始一聲低喟：「原諒我，梅霞，我無意刺傷你，我只是不明白，這麼多年你怎麼一直忘不了他，難道說我對你的愛不夠？仍不夠使你忘了他？梅霞，看看我，我現在是你的丈夫，我不能讓你這麼痛苦，梅霞，你是因為他的去世而嫁給了我，我感激你，若非如此，我也不敢……」
臨窗一張亮漆桌上滿是書冊，筆硯之旁還放置著一本雪白薛濤箋。
過了半晌，她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天。」
「噢！」他失笑了，一邊用他那蒲扇般大巴掌拍著頭，一邊道：「該死，該死！還有我們的憶卿、小霞，對不？我們兩人的心頭之肉當然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你擔心找不到他？」
顯然，這一人一騎是飽經風塵，長途跋涉至此，才顯得那麼憔悴，那麼疲乏不堪。
她現在簡直生活在矛盾裏，極希望住一大奇蹟出現，他會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風聞他再現武林。但奇蹟總是微渺得可憐，而且就以這件事情來說，更是荒謬得可笑，因為早在六年前，武林中已遍傳他的死訊，這些年來，怕不俠骨早隨草木同朽了。
那是一匹瘦馬，皮包骨，白毛稀疏脫落，而且泥濘斑斑，垂著頭，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狀如不勝負荷，令人不忍卒睹。
嬌靨上的神色，已難掩心中的激動，她微微一笑，道：「北京城確是不小，但要問你是否真的願意讓我見他？」
如果那真是一支千年寒玉簫，定可由此人口中得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卻突然吃那居右黑衣大漢止住，居右黑衣大漢微微一笑，向中年文士道：「先生既執意不去，我們不能相強，不過我願意奉告一點，神力侯府並非龍潭虎穴，先生不必害怕……」
居左黑衣大漢聞言既驚又怒，一聲暴喝：「好大膽的狂生……」
八大胡同，是走馬王孫折柳章臺的好去處。
那為首的錦袍大漢，望了望這一人一騎，啞然一笑，微一搖頭，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數年遍尋天下，毫無所獲，不意今日竟在這兒遇上。朋友，我想打擾片刻。」
傅小天呆了一呆，目光中一片愛憐，神色中無限歉疚，摟在她腰間的那隻手臂緊了緊，道：「霞，別生氣，開玩笑的，人死焉能復生？其實你也太癡了……」輕喟一聲，接道：「聽我說，霞，他是個一身雪白儒衫的中年文士……」
她暗地一咬銀牙：「我想見見那讀書人，你能不能答應？」
傅小天不禁失笑：「梅霞，你太看得起這四個字了，告訴我，你想在什麼時候見他？」
中年文士冷冷說道：「這個我知道，但設若天天如此，日後誰還敢來北京投店？」
聽——
她轉過嬌軀，伸出一雙晶瑩雪白的玉手，淒婉一笑：「不是懷疑，而是一種潛在的希望。無論如何，小天，你放心，我已是你的妻子，而且，我們也有了孩子。」
這讀書人果然不同於一般讀書人，單這膽量已非一般讀書人可及。
對死去的那位武林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如今，她的愧疚比愛更多，設若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又有何面目見他？
他略一沉吟，毅然點頭：「行，不過……」
房內金猊中輕煙裊裊，蘭麝幽香飄傳夜空。
此言一出，那店主面色更形慘變，更哆嗦得厲害。
為此她沉默了，只把那雙蒙著一層薄霧般的眸子，呆呆地凝注茫茫夜色出神！
「這一點也不假。」那人極其嚴肅地點頭說道：「相公有所不知，不要說傅侯與紀大人各是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馬上馬下萬人難敵，就是這兩個府中的差爺們，又那一個不是驍勇善戰、以一當百？尋常武林人物根本不敢輕捋虎鬚，個把江洋大盜那必然是手到擒來。」
她一陣輕顫，嬌靨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表情，緩緩地垂下螓首。
月色映著燈光，照在她那白皙晶瑩的肌膚上，隱隱地有一種惑人的光采。
藉著燈光，老遠地便可看見門頭橫匾上那四個鐵畫銀鉤的朱紅大字：
枯藤、老樹、昏鴉。
一拉居左黑衣大漢說道：「侯爺神威曾使群臣喪膽，何況一個文弱書生？走吧！」
她又陷入矛盾，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看錯了。
中年文士一聲請便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步履如飛地，急急忙忙出房奔往前院，看得中年文士忍不住搖頭啞然失笑。
傅小天道：「是的，你不覺得北京城大了些？」
顯得那麼美，那麼寧靜。
那中年文士臉色一沉，雙眉陡挑，冷冷一笑，道：「和你們這種俗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我願意告訴你們一句，休要說那區區一個神力威侯，就是當今皇帝他要見我也得看我是否高興！」
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他滿足了，虯髯滿佈的黑臉上浮起了一絲甜蜜、安慰的微笑。
他無限歉然，無限愛憐，走過去又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輕撫著她那滿頭秀髮，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