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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蝴蝶劍

作者: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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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第八節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去撫摸她的頭髮。
孟星魂道:「本來沒有的。」
人與人之間要能真正互相了解別人,更莫要以為你能了解女人,否則你必將追悔莫及。
她凝視著水波,緩緩道:「也許只因為沒有人來約我。」
醉漢冷冷的瞧著他,銳利的眼睛中似乎還帶著幾分嘲弄的意思。
孟星魂微笑著道:「看來你也不喜歡說謊。」
她只能帶給別人不幸。
孟星魂道:「因為我怕。」
孟星魂道:「你是說,你不想回去。」
他心中不再有氣悶的憤怒,衹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惜,衹希望自己能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有不知該從那裡說起。
他雖已死了,但卻比很多活著的人還有價值。
「若沒有我,他也許還不會如此痛苦!」
孟星魂道:「欠我什麼?」
掌聲清脆,「啪」的一聲。
花公子冷冷道:「你管不著。」
小蝶慢慢的向前走,走向黑暗。
她忽然又走回來,拿起酒杯,看了看,酒杯是空的。
孟星魂道:「你要走?」
小蝶道:「你想殺了他?」
花公子皺皺眉。他自己沒有喝酒的時接,總是很討厭喝醉的人。他自己喝醉了的時候,卻認為自己豪爽而可愛。
菊花種下去的時候,老伯臉上帶著笑容,可是他的心卻在絞痛。
她忽然有了衝動,幾乎想不顧一切跳下去。
人奴役牛馬,烹殺牛羊,是因為這些家畜是人養育的。
他很快的喝完了這杯酒,又添了一杯再喝下去,才接道:「瞭不了解是一回事,喜不喜歡又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了解你的人一定不會多,喜歡你的人一定不會少。」
小蝶道:「你——你還是不必送我回去。」
多情人是特別容易被人折磨,多情的人痛苦總是較多。
她茫然走過去。
小蝶道:「你以為我不會再來了,是不是?」
靜靜的河水在夜色中看起來如一條灰白的絞索,無情的扼斷了大地的靜寂。
孟星魂忽然道:「那個人是誰?」
小蝶道:「好,你既然連話都不願跟我說,我不走幹什麼?」
他沒有再說話,他靜靜的看著她走。他不喜歡去勉強別人,尤其不喜歡勉強女人。
小蝶的心忽然一陣顫抖,好像是根被春風映動了的含羞草,她忍不住去看看他,她看得出他眸子裡充滿了痛苦。孟星魂慢慢的,接著又道:「我希望以後還能夠去找你。」
有時候她簡直覺得他們太幼稚,太無聊。
水並沒有涼了,但夜色已籠罩大地。
孟星魂道:「哦?在那裡?」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長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
孟星魂道:「聞到了什麼?」
她嘆息著道:「你雖然不想傷害牠,但牠已死在你手上。」
孟星魂道:「因為沒有痛苦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真正快樂。」
孟星魂道:「嗯。」
小蝶也呆住,過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冷冷道:「放開我——放開我好不好?」孟星魂道:「不好。」
他做錯了什麼,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也不能愛的人。
小蝶凝視著他,眸子更亮道:「那麼我問你,那天我若不來,你是不是真的會死?」
它要不就不來,要來,就來得猛烈,令人完全無法抗拒它。
小蝶站在那裡,面對黑暗。她身上的穿的紅斗篷在黑暗中看來,已變為暗紫色,一種鮮血凝結時的暗紫色。
小蝶瞪著眼發了半天呆,才點著頭道:「對,你並沒有要留下我的意思,我為什麼還不走呢?我為什麼要如此不知趣?」
小蝶也沉默了。
小蝶凝注著他的眼神,慢慢的鬆開了他的手,黯然道:「我只想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只有你,只關心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你——」
現在她甚至已不再恐怖,不再憤怒,但卻不能不思想。所以就不能不悲哀!
得償心願死也甜。
以後當菊花盛開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稱讚這片鮮艷,但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是什麼力量使這片花分外鮮艷的。
何況,他等不等都沒有關係。
孟星魂道:「我不氣,因為我知道。」
這人就像是忽然變了。在一剎那間就變了,變得的冷酷,又殘忍。
她慢慢的轉回身,走過去,走到他身旁,輕撫他的頭髮。
你若想享受愛情的甜蜜,就必須同時忍受它的煩惱和痛苦。
只不過他彷彿更年輕,更憂鬱,此刻冷峭的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意,彷彿在對她說:「這句話是你問過我的,你還記不記得?」
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小蝶沒有回答,忽然站起來,攏著頭髮,笑道:「現在我真的該回去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小蝶道:「怎麼好?」
她又道:「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任何東西?」
小蝶閉著嘴,搖了搖頭。孟星魂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小蝶閉上眼睛,淚珠又湧出,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的意思你應該了解才是,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來呢?」
孟星魂道:「那麼你就該告訴我——」
蘭蘭垂首走進來,遞來了一方乾淨的絲巾,陪笑道:「小姐臉洗好了吧!花公子一定等得快要瘋了。」
孟星魂道:「你想回去?」
她的頭髮披散下來,柔軟而光滑。
孫劍、韓棠、文虎、文豹、武老刀——還有其他無數忠實的人。
唯一錯了的是,有個不是人的人愛上了她,糾纏著她。
她悄悄地站起來,悄悄的穿上衣服。
花公子大怒揮拳,拳頭還未打上他的臉,忽然發覺這醉漢一雙眼睛銳利如刀,完全沒有半分醉意。
孟星魂笑了道:「這樹林裡不但有寶藏,還有神仙,幾百個大大小小的神仙,有的還喜歡把人變成騾子,你可得小心。」
小蝶道:「你要我喝得跟你一樣?」
孟星魂霍然回過頭,瞪著她,道:「你直想回去,一直不肯要我送你,是不是因為那個人在等著你?」
孟星魂道:「我知道。」
他不敢做任何一件可能讓她不高興的事。
他們既沒有狂歡,也沒有激|情,只是無限溫柔的付出了自己,也佔有對方——
她並不著急,還是懶懶的躺在溫水裡。她知道約她的人一定會等。
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屬,也是他的朋友。
小蝶道:「可是今天你——」
她抱得更用力,流著淚道:「無論你後不後悔,我絕不後悔,無論以後你怎麼樣,我現在完全是你的。」
那時正是春天,花已盛開。她的人就像花一樣,被春風吹得又鮮艷,又芬芳。
小蝶已走了很久,但前面都是和她走來的地方同樣黑暗。
韓棠死後,這木屋就沒有人來過,因為韓棠的價值,就在於他自己的那雙手,他死了以後,所有屬於他的一切立刻都變得全無價值,孟星魂已將這木屋看成自己的。
她什麼也沒有錯。
永遠沒有別人,只有老伯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將自己兒子的生命賦與這片土壤。
小蝶道:「我知道樹林裡有個地方,埋著寶藏。」
也許愛情就是這麼回事。
她有原因不能死。
她淡淡道:「讓他等,讓他瘋。」
她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也許我應該讓他死的,因為我並不能給他快樂——」
小蝶道:「你常常在別人面前說出你心裡想說的話?」
她當然也知道那是誰做的事。
孟星魂坐在地上,頭枕在她腳旁。
小蝶道:「你還是不信?」
孟星魂道:「然後你就沒有回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蘭蘭道:「那麼小姐最近為什麼總是跟他一起出去玩呢?」
只要你活著,就有春天。
小蝶將頭藏到他脅下,道:「你聽了也許會覺得很可笑,但在我感覺中,我好像還是——還是個處女,好像還是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
孟星魂忽然道:「你想幹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
蘭蘭道:「可是——可是——」
小蝶用力咬著嘴脣,道:「你一定後悔認識我了。」
孟星魂道:「今天的草好像特別柔軟。」
小蝶道:「寶藏的味道。」
她若真的愛上了他,嫁給了他,他也許就會變得不在乎了。
小蝶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既然不在乎,為什麼要問?」
這蝴蝶雖已死了,但牠的美麗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賞。
她只笑了笑,道:「你的毛病是話說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蘭蘭咬著嘴脣,想了想,才低著頭道:「我去捉牠,只不過是因為牠很美,很好看——」
他發覺小蝶忽然又變了,變得很兇,而且簡直蠻不講理。
小蝶凝望著他,彷彿已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孟星魂嘴角的笑紋更深,道:「一個人若連活都沒有活過,怎麼能死?」
她抬起頭道:「這蝴蝶是你捉來的?」
小蝶道:「我對你不會有好處,我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無論誰遇到我都會倒楣的。」
「砰」的,她手裡的酒罈跌了下去,跌成粉碎。
花公子的怨氣再也不能忍,拳頭再次揮出,剛剛及這醉漢的時候,突然覺得胃部一陣劇痛,彷彿有根尖針直刺進去。
孟星魂道:「嗯。」
她猝然回顧,就看到了那雙眼睛。
小蝶慢慢舉起酒杯,望著杯中的酒,緩緩道:「有必要時,我時常說謊,而且說出來的謊話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
她忽然跳起來,笑道:「無論如何,我既已來了,你就該好好的陪我玩一天。」
雖然他很年輕、很英俊,尤其穿著那件大紅斗篷的時候,更加臨風玉樹,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雖然他對她體貼入微,千依百顧,將她當做女王,甚至當做仙子,不惜用盡一切方法討好她。
直到這時,老伯的眼淚才流下。
樹林深處,綠草如茵,秋風彷彿還未吹到這裡,風中充滿了草木的香氣。
他忽然用力將她拉過來,用力將她抱在懷中。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有時他也會替自己生氣,氣得要命,覺得自己本是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被她如此欺負。
孟星魂道:「我總覺得好像欠你一點什麼,所以——」
樹林一片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花公子的心一跳:「她來了。」
花公子動容道:「你認得她?」
孟星魂緊閉著嘴。
孟星魂道:「我的確是沒有想到,你來得這麼快。」
小蝶道:「兩回事?」
孟星魂道:「只不過怎樣?」
小蝶道:「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
這就是愛情。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每當這雙手擁抱她,撫摸她的時候,她都恨不得去死。
她另一隻手突然揮出,重重的摑在他臉上。
孟星魂道:「我留得住麼?」
小蝶道:「當然留不住,你憑什麼資格留住我?」
是她自己在趕自己回去。
孟星魂道:「要怎樣才算有必要呢?」
她沒有那種力量,而且也沒有那種勇氣。
她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在一張既冷又硬的小床上。
她無論對任何人都不在乎。
風中不再有草木的香氣,只有酒氣。
她用整個身子緊貼著他。
蘭蘭道:「沒有。」
花公子的心一跳,道:「你莫非知道我等的是誰?」
風從窗隙間吹進來,但秋意卻已被隔斷在窗外。
星又疏,夜又深。
地面上一片狼籍,現在她不再嘔吐。
小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快就又來了?」
小蝶道:「還有呢?」
孟星魂道:「但,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何況——」
小蝶道:「我早就該走了。」
蘭蘭眨眨眼,道:「小姐,你難道一點也不喜歡他?」
小蝶用力握著他的手,道:「我沒有這意思,絕對沒有,只不過——」
「愛情本就是種最奇妙的情感,既沒有人能了解,更沒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累積而深厚,愛情卻是突然發的。」
小蝶道:「我若掘出來了呢?」
小蝶看了看,眸子更亮,比天上最後的一顆星還亮。
孟星魂又重複一遍,語言更堅決,道:「我不讓你走。」
只可惜他們沒有機會。
她當然記得,有種人你只要見過一面就很難忘記。
孟星魂道:「那是我的事,我只問你——」
孟星魂的呼吸忽然變得很輕很輕。
小蝶道:「怕,怕什麼?」
也許有人說:「愛是奉獻,不是佔有,既然是奉獻,就不該嫉妒。」
醉漢點點頭,道:「我怎會不認得,她既是你的皇后。也就是我的婊子。」
他心裡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溫馨。
她揚起手,手裡握著的滿袋食物。
孟星魂和小蝶正是如此。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歡喜過。
蘭蘭道:「沒有。」
這種事本就不是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
孟星魂說道:「因為我知道他一定還在糾纏著你。」
「美」難道也是種罪惡?
小蝶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微笑中帶著歉意,道:「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醉了?」
這人的腳步踉蹌,看來是個醉漢,頭上戴的帽子也歪下來了,遮住了大半個臉。遠遠就嗅到有一陣陣酒氣了。
因為一個人若是動了情感,就有痛苦。因為那句話——「我以後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多情人的生命也總是比較脆弱短促:「小姐,水已經打好了。」
為什麼越美麗的生命越容易受到傷害?
他的人就像是自己被一根看不到的繩子綁住,拉著他去找她。
小蝶大聲道:「不行。」
小蝶伏在一株樹後,哭得就像個孩子。
小蝶道:「那麼我——走了。」
孟星魂的心彷彿有些刺痛,就彷彿有根針刺入了他左面的胸膛裡。
只有一個原因,一個任何女人都不能不接受的原因。
小蝶道:「你不想留住我?」
孟星魂道:「你說你心裡只有我,為什麼不在這裡陪著我?——你心裡若是真的只有我,就應該忘了那個人,忘了一切。」
孟星魂道:「你喜歡笑?」
一個健康少年,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誰也不能說他錯。
也許就因為她對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對她這樣死心塌地吧!
孟星魂道:「冒險?」
望著清澈的水波,她忽然想起那天坐在溪水旁的那個年輕人。
花謝了還會再開,春天去了還會回來。
小蝶跺跺腳,道:「你不信,好,我帶你去找,找到了,看你還信不信?」
孟星魂道:「我知道。」
孟星魂的臉色溫柔而平靜,柔聲道:「我早已知道。」
她忽然走過去擁抱著他。緊緊的擁抱住他。冰已溶化,鐵已燃燒。她身子柔軟而發燙,變得就像一團火。眼淚又已流滿面頰。
孟星魂不說話了。
小蝶道:「你難道是石頭?難道不是人?怎麼會沒有意思?」
小蝶道:「我不必,可是我願意,只要你不後悔,我願意將一切都給你。」
她現在很少去想這種事,也許因為她對人生已看得太透徹,所以她無論對什麼事都覺得很厭倦。
罈子裡的酒卻已淺了。
小蝶沒有回去。
孟星魂道:「騾子就在你面前,你難道沒有看見?」
她站來那裡,容光煥發,臉上再也找不出一點昨夜的醉意,看來那麼新鮮而美麗,就像是一朵剛開放的鮮花。
有時縱然有成群人圍繞著你,你還是會覺得寂寞無法忍受。孟星魂緩緩道:「也許我們還不是朋友,但也不知為什麼,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覺得不再寂寞。」
他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就又看到了她。
小蝶道:「一個人只有跟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樣的,是不是?」
小蝶嫣然一笑道和-圖-書:「你的確不是東西——你是個人。」
也許就因為他們彼此相似的實在太多了,所以才會痛苦。
小蝶忽然翻身坐起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聲音飄渺而遙遠,就彷彿是黑暗中的幽靈在探問她的秘密。
她眼皮忽然朦朧,又道:「若是別人,一定會想盡法子留下我。」
小蝶道:「你想灌醉我?」
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總不大願意說出自己心裡的話。
他問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和流星一樣?——」
她轉身,孟星魂己拉住她的手。
這少年也許在沉默,也許在害羞,可是他那雙眼睛裡,卻含著蘊火一般的熱情,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孟星魂怔了半晌,忽然大笑。
一個人是死是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價值?
小蝶道:「難道——難道你認識我之後才有痛苦?」
小蝶道:「不必,不必,不必——」
誰知小蝶忽又回過頭,道:「你就這樣讓我走?」
小蝶道:「高興?我讓你痛苦,你卻高興?」
醉漢垂頭望著他,喃喃道:「奇怪這人的鼻子雖已歪了,卻還是不太難看。」花公子喘息著,想站起。
她就提起酒罈,對著嘴往下灌。
孟星魂道:「謊話也許會不傷人,但卻傷人的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蝶的眼皮又漸漸濕潤,她輕輕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輕輕地,道:「現在你總該知道我有過別的男人!」
她說出了這句話,就立刻跳下床,避開了孟星魂的目光,道:「我現在真的要回去了。」
她從沒有在其中找到絲毫樂趣。只不過是他發洩的工具。
他找她好像只是為了一件事,一件令她作嘔的事。
花一般的女孩子呢?
地是平的,沒有墳墓。老伯叫人將一畦菊花移到這裡。他親手埋下第一株。
人,本就是這種如此奇怪的動物。對他們已得到的東西,總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了時,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孟星魂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孟星魂也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了解。」
孟星魂笑道:「當然算,我簡直想不出天下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寶藏。」
那時候她也許是個孩子,也許已由孩子長成女人,對生命和愛情還都充滿了美麗的憧憬。
孟星魂忍不住站起來道:「這下面有寶藏?」
地下埋著的寶已挖了出來,是罈酒。孟星魂大笑道:「我上當了,這罈酒一定是你剛才埋下去的。」
她躺在他臂彎裡。
但醉漢的腳已飛來。他只覺腰上一陣刺骨的酸痛,而且五官都似已變形,嘴裡滿是破裂的牙齒。
「你若不愛我,若敢離開我,我就要你死!」
她身上的衣服還和昨夜同樣完整,連鞋子都還穿在腳上。
花公子的命運雖然悲慘,可是她的命運更悲慘十倍。
花分子不再惱怒,只有恐懼,顫聲道:「你——你為什麼要對付我?」
孟星魂道:「我想過。」
小蝶道:「以後?我們沒有以後,以後你還是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也許她眼淚並不是為別人而流的,而是為自己。
孟星魂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就赤著腳站在冷而潮濕的石地上,久久都不肯回頭。
小蝶道:「你有什麼話說?」
枕頭是冰冷的,但卻還是很香,他真想將這枕頭用力丟出去。
他們剛相識,他就忽然失蹤,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孟星魂道:「就因為不容易,所以才有趣,越不容易越有趣。」
前面有流水聲。
小蝶道:「我——我沒說別的?」
孟星魂道:「我陪你——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蝴蝶夾在一本李後主的詞集裡。那隻美麗的彩翼雖已被夾得薄如透明,身體的各部位都還完整無缺,所以看起來還栩栩如生,彷彿隨時都可能展動雙翼,乘風而去。
孟星魂終於忍不住跳起來,笑道:「我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在這一剎那間,她幾乎要將他當做多年前那沉默的少年人——那突然失蹤的少年人。
有痛苦,也有甜蜜,是有種無法解釋,莫名其妙的黏力。
她非但無法反抗,連逃都逃不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雖然沒有弄斷牠的翅膀,卻弄死了牠,你心裡不難受?」
突然,門開了。
孟星魂道:「的確有這意思。」
她皺了皺眉道:「可是怎麼樣?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你?」
一個人的肚子裡若已裝了半罈酒,除了酒氣外,他還能聞到什麼別的?
這是不是因為他以前從未有過快樂?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陣淒涼的哭聲,孟星魂想裝做聽不見卻已聽見了。
蘭蘭嘟起嘴,道:「但現在牠還都和活著時同樣美麗,我若沒有去捉牠,牠現在也許已經死在陰溝裡,也許已被吃進了蜘蛛的肚子。」
孟星魂的眸子似已有霧,凝注著她,一字字道:「我現在已不想死。」
孟星魂道:「那麼,你為什麼不陪我喝兩杯酒去?」
孟星魂站起來,又坐下去,想找酒喝,可是懶得動。
它的生命已有了價值。
他的確明白。
她忽然站起來,往外走。
孟星魂舉杯道:「我不喜歡敬別人的酒。」
可是,蝴蝶——牠是那麼善良,那麼無辜,牠為了人間的美麗而傳播花粉,卻沒有想要人對牠報答。
孟星魂道:「我並沒有要留住你!」
大地和平而靜寂。
小蝶用力咬著嘴脣,喃喃道:「我也想殺了他,我早就想殺了他!」
在這一剎那,她已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和痛苦,忘卻了一切。
小蝶沒有回去。
她不再看孟星魂一眼,接著又道:「我自己有腿,我的腿沒有斷。」
他還年輕,可是他對人生卻似已比她更厭倦。
他唯一的兒子,他最忠實的朋友,就都埋在這塊地下,他們的屍體雖然很快就會腐朽,但他們的靈魂卻將永久安息。
孟星魂道:「以後——」
小蝶道:「知道什麼?」
醉漢道:「你等的是小蝶,是不是?」
她看著淡淡的煙霧從河水上升起,看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美麗。
她的丫頭蘭蘭匆匆走進來。看到她手裡的蝴蝶,蘋果般的臉上露出一雙笑渦,嫣然道:「小姐,你看這蝴蝶美不美?」
「我令別人痛苦,也令自己痛苦,我既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為什麼還要做——?」
偽君子根本就不會對一個人真正愛過。
蘭蘭道:「小姐,水已快涼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還要出去嗎?」
孟星魂道:「你當然有很好的理由,是不是?」
她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所以停了停,才接著道:「你若去找我,一定會後悔的。」
「她究竟為什麼哭?究竟有什麼事令她如此傷心?」
孟星魂道:「怕以後再也看不到你!」
孟星魂道:「我知道。」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昨天心情不好。」
孟星魂歡喜得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
孟星魂衝過來,用力抓起她的手,似乎想將她纖細地手腕捏碎,將她捏碎。
他只覺得心裡悶,很痛,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喊出來。
她也很喜歡這少年,很願意接近他。
孟星魂道:「我相信。」
小蝶道:「我卻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
她點點頭,輕輕地將蝴蝶又夾回書裡。
孟星魂整個人都已被打得呆住似的。
的確沒有人要趕她回去。
那姓孟的少年人就坐在對面,像是一直都坐在那裡,連動都沒動。
孟星魂道:「我不後悔,我很高興!」
人捕殺野獸,是因為野獸傷人。
他以為小蝶也在享受著這份沉默的樂趣。
小蝶道:「真話有時是很傷人的。」
如此深夜,已找不到好酒。
小蝶眨貶眼道:「誰說我不去?」
「我只要縱身一躍,躍入霧裡,我的煩惱和痛苦豈非也m.hetubook.com.com很快的就會隨著這煙霧消失?」
孟星魂道:「我還能怎樣?」
孟星魂的聲音更加溫柔,道:「過去的事,我為什麼要在乎?」
她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那當然不可能。」
他已覺察到她心裡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不能對他說出來的。他自己又何嘗沒有一些不能對人說出的秘密。
孟星魂忽又笑道:「聽說你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是不是?」
孟星魂苦笑。他的確已無話可說。
孟星魂也慢慢的舉起酒杯,卻沒有望著杯中的酒。
這聲音又在問:「你活過嗎?」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這種感情絕不會有別人知道,永遠沒有!
孟星魂道:「你是故意氣我的?」
孟星魂也沒有說話,他什麼都沒他想,他只是靜靜的享受著這分沉默的樂趣,機智的言語雖能令人歡愉;但一個人若不懂得享受沉默,他就不能算是個真正會說話的人。
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會流血,不會流淚,但眼淚要流下來的時候,縱是天大的英雄也拉它不住。
小蝶突又變得很急躁道:「為什麼?我難道還能在這裡耽一輩子。」
小蝶瞪著他,嗄聲道:「你打我——原來你也打女人!」
小蝶背負著手,笑得比花更燦爛,望著他笑道:「你猜我帶了什麼東西來?」
那眼睛裡充滿了憂鬱和痛苦的年輕人。
小蝶沉默了很久,幽幽道:「你也有痛苦?」
小蝶垂著頭,看著自己纖細的腳趾,道:「我——我已出來兩三天——」
「夜已深了,她為什麼還不來?」
他希望這醉漢快點走過去,這醉漢卻偏偏向他走了過來,忽然道:「你在等人?」
她不能死。
他只想一個人坐在這裡,坐在黑暗中。
那雙殺人的手現在必已洗得很乾淨,但是手上的血腥卻是永遠洗不掉的。
他只有在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才會去找她,只有在需要她時才去找她。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
可是現在他卻像條野狗般被人吊在樹上,——一條已被人用亂棒打死了的野狗。
她不能。
這首詞幾乎和蝴蝶同樣美,足以流傳千古,永垂不朽。
小蝶的腳步停下,就像是忽然被一柄看不見,也剪不斷的柔絲拉住了。「我流淚的時候,只有他來安慰過我——」
小蝶突然又轉過身,緊緊的抱住他,眼淚沾濕了他的臉。
小蝶緊緊擁抱著他,淚如泉湧。但這卻是快樂的淚,感激的淚,沒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快樂和感激。
可是他不能。
但是霧很快就會消失。
蘭蘭又道:「我其實並不想傷害牠。」
小蝶抹著嘴角的酒痕,吃吃的笑道:「你不喜歡我醉?——男人都喜歡女人喝醉,女人喝醉了時,男人才有機會佔便宜。」
他覺得心已冷透,終於放開了她。然後他就覺得胃部劇烈收縮,全身都已因痛苦而顫抖。
小蝶垂下頭,又抬起頭道:「你一向都是這麼說話的麼?」
這填詞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一樣?
一個人往往總會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是帶著幾分孩子氣的。
小蝶動也不動地站著,冷冷的看著他。
孟星魂道:「我姓孟——」
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和現在這結果一樣。
孟星魂道:「你已經比我少喝了兩杯了。」
他的確了解,但卻無法不嫉妒。
她並沒有往回走,她不想回家,因為她知道那人現在一定在等著她,伸開了雙手在等著她。
孟星魂道:「我只說真話。」
孟星魂道:「後悔?」
孟星魂道:「我也不讓你走。」
這木屋並不舒服,卻很幽靜。
醉漢道:「你等的難道不是婊子,難道還會是個皇后?」
孟星魂道:「我送你。」
孟星魂道:「掘寶?」
他用盡力量只說出這幾個字,說出後就似已將倒下。
蘭蘭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會死的。」
可是這蝴蝶呢?
醉漢慢慢的點了點頭,道:「這樣才好些了,但我還可以讓你變得更好些。」
小蝶伏在草地上,已有很久沒有說話,她的鼻子也沒有平時靈敏,但腦子裡卻想得更多,更複雜。
她不能不承認蘭蘭的話也有道理。
他甚至詛過很多次咒,詛咒以後絕不再去找她。
她非但不敢拒絕,甚至不敢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因為他隨時隨刻都不會忘記提醒她。
小蝶看到自己的腳趾在蜷曲收縮,她的心也在收縮。
孟星魂道:「譬如說——」
她忽然覺有一個少年人在注意著她,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感覺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凝注著她。
花公子穿著大紅的斗篷,站在樹下。
小蝶居然抬起頭,蹬著他大聲道:「不錯,我根本就是騙你的,我還是想他——」
小蝶瞪著他,又吃吃笑道:「你這人真有趣,真有趣——」
「我早就應該告訴他,我不是她的對象,我早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的苦果的。」
在你自己情人的眼中,你無論做什麼都會像個孩子,笑得像個孩子,哭得像孩子,睡得也像孩子。
孟星魂的人似已被埋入墳墓,他放開手,步步向後退。
就在這時,她彷彿聽到一個人的聲音。
孟星魂道:「想過什麼?」
包圍著她的那些人,很多人年紀都比她大,可是他們無論對什麼都覺得很有興趣!一點點小事也會讓他們笑個不停。
她笑著道:「你餓不餓?」
她看到他時,心裡忽然充滿了柔情蜜意,她撫摸他時,也正如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撫摸自己最疼惜的孩子。
小蝶道:「因為——我們彼此根本不了解,甚至可以說不認識。」
暮色剛剛降臨,種花的人已都走了。
孟星魂道:「兩條腿的騾子能喝酒。」
小蝶微笑道:「你這是在恭維我,還是在諷刺我?」
孟星魂說道:「你對喝醉的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有些力量確實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所以一個人的身子是否被玷污,在他看來並不重要。
小蝶道:「因為我不高興。」
孟星魂道:「我們不是。」
他已下定決心。
為什麼?
她坐了。
小蝶道:「你沒有話說了,是不是?」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會變得和蝴蝶一樣?
填詞的人雖已死了,但這些詞句卻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花公子雖然無辜,她又何嘗不是無辜的?
小蝶微笑道:「那只因為我對你沒有說謊的必要。」
她打斷了她的話,道:「人也反正很快就會死的,是不是?」
只要她是真心對他,只要她的心仍然純潔高貴,那麼她是處女也好,是妓|女也好,都完全不能影響他對她的愛和尊敬。
她這話說得實在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本不願被人聽見。
小蝶已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小蝶垂下頭,道:「你雖然不該打我,可是我——我也不該故意氣你。」
從此她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到快要瘋的時候,她就會不顧一切,去找別的男人,別的男孩子。
孟星魂正色道:「兩條腿的騾子,比四條腿的好。」
小蝶道:「你絕不能去找我。」
因為她知道自己已全心全意的愛上了他。
他赤著腳走過去,走到桌前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孟星魂怔了半晌,道:「我聽見了!」
孟星魂道:「該來的時候就來了。」
小蝶道:「不是滑稽,是有趣。」
只有經常忍受寂寞的人,才知道突然感覺到不再寂寞是多麼幸福,多麼快樂。
有很多平時不願意,不敢想的事,現在卻完全想了起來。
小蝶道:「寶藏就在這裡,就在你睡的地方下面。」
孟星魂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全都知道。」
流星劃破黑暗的時候,孟星魂正在星空下。
他們奔入樹林。
孟星魂故意搖搖頭。
她說的每個字都是從心裡說出來的,她已決心不顧一切,把自己交給和-圖-書這陌生人,這是她第一次甘心情願的將自己交給別人。
孟星魂道:「你看到我才笑的?」
醉漢喃喃道:「我也等過人,但要是值得等的人,我才等,你的呢?」
他知道菊花在這塊地上一定開得比別的地方更鮮艷。因為這塊地很肥。
小蝶道:「我不能告訴你。」
「他還是個孩子,他做錯了什麼?」
小蝶又笑了,道:「這麼樣說,我也欠你。」
她接著又問:「你——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
可是這填詞的人呢?
孟星魂道:「為什麼?」
孟星魂沉默著,緩緩道:「我只想死——想不想死,我會不會死是兩回事。」
酒不好並沒有關係,有些人要喝的並不是酒,而是這種喝酒的情趣。
小蝶道:「他是個很可怕的人,你——你——」
孟星魂道:「你已經有點醉了。」
她立刻找了根比較硬的樹枝來開始挖,孟星魂也幫著挖。
「我以後也永遠不想見你,你也莫來找我。」
孟星魂道:「我常常躺在地上,但今天卻覺得有點不同。」
小蝶道:「當然,可是——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法子留住我?」
這人已將她佔為己有,絕不許任何人再沾她一根手指。
老伯不願任何人再來打擾他們,所以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的埋葬之處。
孟星魂道:「很多人,都想死,很多人,都沒有死。」
但這情感卻又如此真實,令她不能不信。
蝴蝶如此,人也一樣。
小蝶道:「那樣的情形很多。」
孟星魂道:「若是有必要呢?」
小蝶道:「你不後悔?」
小蝶沒有走。
酒不好。
孟星魂冷笑道:「你認為他比我強?——你認為我不是他的對手?」
她沒有再回頭去看一眼,可是她眼淚已開始流下。
雖然她對他還不了解,卻已愛上了他。
小蝶笑了,笑得那麼溫柔,道:「原來你也很會說話,說得真好聽。」
但坐著也是痛苦,站起來還是痛苦,清醒時痛苦,醉了也痛苦。
小蝶笑得彎了腰,道:「這騾子好像只有兩條腿。」
孟星魂道:「我欠你。」
誰也猜不透她怎會變的?女人的心事本就是沒有人能了解。
花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忽道:「你說什麼?」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酒量很好,知道別人都叫你小蝶。」
小蝶目中的驚奇變成了悲痛,淚光又湧出,黯然道:「不錯,有時我的確想逃避,逃得遠遠的,可是我非回去不可。」
小蝶笑笑道:「喝酒的人都是有這種毛病,總希望別人先醉——就算他自己想喝醉,也希望別人先醉。」
他還在抖,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一面抖一面退,退到牆角突然扭過頭,扭過頭時眼淚已奪眶而出。「好,你走——走——」
小蝶走了。
孟星魂道:「為什麼?」
小蝶笑道:「那麼我警告你,要灌醉我並不容易。」
小蝶不再說話,是不是因為孟星魂現已替她說出了心事?寂寞,多麼可怕的寂寞。
小蝶道:「該來的時候?」
小蝶眨眨眼說道:「我們去掘寶,好不好?」
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有三個月,但她翼上的色彩卻幾乎還是和活著時同樣鮮艷。
他雖然已下定決心,卻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小蝶忽然長長地吸了口氣道,「我聞到了。」
是誰說酒能澆愁的?
他希望他兒子生命能與大地融合。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蝶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道:「我已有很久沒有這樣躺在草地上了,你呢?」
小蝶笑了,道:「所以我並沒有救你,你也沒有救我。」
他們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寂寞,才知道自己漸漸老了。
可是她對他並不在乎。
他也給了她。
小蝶道:「那不管,我只問你,這算不算是寶藏?」
孟星魂哭得像是個孩子。
孟星魂道:「我並不是沒有要留下你的意思,更沒有要你走的意思。」
小蝶的臉紅了紅,道:「我平常本不會那麼快就喝醉的。」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那裡去?能走到那裡去?
他深深的凝注著她,一字字道:「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我再去找你?」
小蝶忽然抬起頭:「你為什麼一直瞪著我。」
孟星魂只笑。
小蝶道:「你——你用不著送我。」
她低下頭,發覺自己的心已開始軟化,她輕輕地接著道:「但我以後卻說不定會來找你。」
甚至更黑暗些。
只要一看到她,心裡立刻充滿柔情蜜意,怒氣早已不見了。黑暗中忽然走出來一條人影。
小蝶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但她忍著,咬著牙道:「我既然已對你說明白了,你為什麼還要死皮賴臉的拉住我?」
孟星魂道:「心情好的人,絕不會一個人跑到河邊去想死。」
孟星魂只聽見一個「我」字,忍不住問道:「你要怎樣?」
他死又何妨?
也許因為這句話本不是她自己願意說的。
孟星魂慢慢的走過去,走到她身旁。
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在冷漠中含蘊著火一般的熱情。
小蝶叫了起來,道:「我說我要回去。」
小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眼淚流滿了她的面頰,在夜色中看起來宛如梨花上的露珠,她流著淚嘶叫。
她怔住,說不出話。
他們跑著,笑著,就像是兩個孩子。
蘭蘭道:「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沒有把牠的翅膀弄斷。」
他們絲毫沒有勉強,就彷彿這本就是最自然的結果,他們坐下來,他們活著,為的就是等著這件事發生。
孟星魂的身子開始發抖,忽然揚起手,一掌摑在她臉上。
小蝶垂下頭,過了很久才問道:「我喝醉了後,說了些什麼話?」
她若不來,他就將她忘記。
約會的時間已過了。
孟星魂嘿嘿的笑。
小蝶道:「想過我是不是會再來找你?」
花公子昂起頭,根本不屑理睬。
一個人真正痛苦的時候,無論做什麼都同樣痛苦。
他疼得彎下腰,醉漢的膝蓋已撞上他的臉。他只覺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仰面倒下,鼻子裡流出的血比身上的斗篷更紅。
她決心這次絕不再回頭。
孟星魂道:「我在等你。」
他看到流星閃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小蝶輕輕的坐起來伸手輕輕去撫摸他的頭髮。
孟星魂的顫抖已漸漸平息,咬著嘴脣道:「你——你不必這樣做的。」
他的眼睛在杯沿上凝注著她,緩緩道:「為什麼不可能?」
她沒有說。
「她真的會來麼?」
他佔有她時,她竟完全不能反抗。
還沒有挖多久,他的樹枝就碰到了一樣硬的東西,彷彿是個箱子。小蝶眼角瞟著他,吃吃笑道:「看來有個人要變成騾子了。」
只可惜這種快樂太難得。
他有時厭倦,有時憂鬱,有時空虛,但卻從未如此痛苦過。
小蝶道:「什麼不同?」
情人的話本不是說給別人聽的。
這些話在別人聽來一定很肉麻,但在情人們自己聽來,卻溫柔如春風,優美如歌曲。
說這句話的人若非聖賢,就是偽君子。
人,為什麼總喜歡折磨自己?
他站起來,走過去。
孟星魂道:「你以為自己會說什麼?」
孟星魂笑道:「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孟星魂道:「真正要死的人,本就是誰都救不了的。」
小蝶的眼睛漸漸濕潤,幾乎忍不住要說:「我也一樣。」
孟星魂道:「我——我沒有話說。」
然後屋子裡就突然靜寂了下來,靜寂如墳墓。
孟星魂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凝注著她。
這種情感來得實在太快,太猛烈,連她自己都幾乎不能相信。
她流著淚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以前我雖然有過別人,但這卻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次——」
小蝶嘆了口氣柔聲和-圖-書道:「你難道真的相信我在騙你?我為什麼要騙你?」
醉漢淡淡道:「因她是我的婊子,我一個人的婊子,不是你的。」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這人很滑稽?」
花公子道:「是又怎樣?」
小蝶又叫了起來,道:「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她翻開這本詞集,就看到了這隻蝴蝶。那頁恰巧是她最心愛的一首詞。
小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並不知道你的名字,因為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醉漢笑道:「我當然管不著,但你等的若是個婊子,那就太冤枉了。」
小蝶悠然道:「寶藏已有了,騾子呢?」
不是。
於是她給了他。
小蝶的頭卻垂下,道:「昨天晚上,我又醉得很厲害,是不是?」
小蝶忽然發覺自己臉上也有一絲笑容升起,道:「什麼時候來的?」
她總是不懂,人為什麼要對蝴蝶這麼殘忍?
「難道我又做錯了?」
小蝶紅著臉道:「我醉了之後,一定變得很兇,很不講理,一定說了很多讓你生氣的話。」
小蝶道:「譬如說,你若看上了我,已讓我知道你在喜歡我——」
她跳起身,奔出去,大聲道:「我以後永遠也不要見你,你若敢來找我,我打死你。」
小蝶道:「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去殺人,更不願你為我去冒險。」
枕頭上還留著她的髮香,他將自己的臉埋到枕頭裡。
小蝶道:「你認為我救過你,所以也該救我一次,是不是?」
孟星魂道:「是。」
「我不想回去,你莫要趕我走,我真的不想回去——」
既然要哭,為什麼不哭個痛快?大哭大笑,豈非正是至情至性的英雄本色?
孟星魂微笑道:「每個人都有個喝醉的時候。」
小蝶忽然瞪起眼睛,道:「你故意假裝聽不見我的話是不是?」
小蝶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心裡的話:「我也一樣。」
他不讓她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因為我知道你本來不想回去。」
孟星魂道:「但是,我更不喜歡別人喝得少。」
孟星魂道:「真話有時也很好聽的,有時甚至比謊話還好聽。」
孟星魂道:「我從不說——」
一想起那雙手,她就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小蝶閉起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事。
小蝶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所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
然後他們在濃蔭下的草地上躺倒。靜靜的呼吸著這香氣。
聲音大得又讓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吸了口氣,才接道:「這次你聽見了嗎?」
只要給他們機會,他們一定會由相識而相愛。
小蝶也凝視著他,道:「你沒有死?」
盛開的花畔一定有蝴蝶留戀。
他冷笑道,接著又道:「除非你根本就是騙我的。」
孟星魂跳起來,又緊緊抱住了她,破涕為笑,道:「不錯,你為什麼要騙我?我有什麼值得你騙的?——我簡直不是個東西。」
孟星魂既非聖賢,也不是偽君子。他了解,但是他嫉妒,憤怒,痛苦。
一彎新月掛上樹梢。
孟星魂也笑了,道:「我只不過說出了我心裡想說的話。」
「她呢?她要忘記我一定很容易。」
小蝶霍然回身,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讓我走?」
孟星魂跪下來,緊緊的抱住她。他的淚也已流下:「沒有人要趕你走,也沒有人能趕你回去。」
孟星魂道:「我沒有什麼意思。」
他們喝酒的地方,就在木屋外,現在星已漸疏,夜已更深。
小蝶道:「然後呢?」
孟星魂笑道:「我為什麼要假裝聽不見?」
可是她剛衝了出去,就已聽到孟星魂悲痛的哭聲。
她的身子又冷又僵硬,就像是一塊木頭,一塊鐵,一塊冰。
人為什麼還是偏要對牠這麼殘忍?
重要的是她的心。
小蝶道:「我忽然想到既然吃了你一頓,至少也該還請你一次,是不是?」
小蝶道:「我想不到今天晚上能笑得出。」
她本來很奇怪,猜不透他為什麼突然避開不見面,過了很久之後,她才漸漸明白,無論誰愛上了她,都很快就會「失蹤」的。
孟星魂道:「沒有了。」
「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豈非也正是這意思?
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裡也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在這人面前可以說出自己的心事,覺得在這人面前可以無拘無束。
她又嘆了口氣道:「那你為什麼要傷害它?」
小蝶咬著嘴脣,過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
小蝶道:「等我?」
她還年輕,本不該對人身看得如此透徹,本不該如此厭倦。
「你是不是想死?」
小蝶道:「你知道?」
小蝶道:「我也不喜歡別人敬我的酒。」
她忽然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我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
孟星魂咬牙忍住了淚道:「我既然打了你,你為什麼還不走?」
孟星魂道:「你若掘得出來,你就去找個神仙來把我變成騾子。」
小蝶道:「嗯。」
聖賢博愛。
開始時她不但驚惶而憤怒,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殺了這個人。
他有很多事要做,但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做。
小蝶立刻縮回手,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聲音中帶著顫抖,道:「你——你醒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她不能不忍受,忍受他的撫摸,他的擁抱,忍受他那滿帶著酒臭的嘴在她臉上磨擦。
春日雖易逝,但卻必將再來。
蝴蝶永遠只活在春天裡。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走了以後,我忽然覺得很寂寞。」
小蝶道:「好,男子漢,大丈夫說出來的話可不能不算數的。」
小蝶吃吃的,笑道:「你對我還知道多少?」
這世上彷彿根本就沒有一個她可以逃避的地方,而她雖然明知如此,卻還是不願意回去。
小蝶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那就是說,罈子裡的酒又快空了。
小蝶道:「你不問我為什麼忽然要回去?」
她搖搖頭。
這也是最令她痛恨的。
他彷彿睡得很沉,就像是個睡在母親足畔的孩子。
孟星魂道:「今天是例外,對你是例外。」
孟星魂道:「我突然發現跟你在一起,不但話說得特別多、酒也喝得特別多。」
小蝶道:「嗯。」
這句話根本用不著答覆,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目中的怒火。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實說,我從未想到過你這樣的人也有想死的時候。」
他的呼吸輕柔如春風。
小蝶道:「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她自己心裡有根鞭子。
醉漢又笑笑道:「她也許是你的皇后,卻是我的婊子。」
因為「真正令人歡愉的言語,只有那些能領悟沉默的人才能說出來。」
可是他不敢。
有時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很可怕。
小蝶道:「但我們並不是老朋友。」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躺在那張又冷又硬的小床上。
為什麼呢?
孟星魂道:「嗯。」
孟星魂就是這種人。
孟星魂柔聲道:「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些亂七八糟的煩惱和痛苦,總得找個機會發洩。」
小蝶道:「為什麼?」
小蝶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小蝶道:「欠我什麼?」
孟星魂長嘆了口氣,站起來,又倒在床上。
小蝶道:「喜不喜歡笑,和笑不笑得出也是兩回事。」
她猝然轉身,衝出去。
有些人本來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而且毫無關係,但他們只要一見面就忽然被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甩也甩不掉。
花公子的確已等得快要瘋了,恨不得立刻衝到她家裡去問她。
孟星魂很喜歡韓棠住的這木屋,這也許因為他和韓棠也有些相似之處。
只要有愛,就有嫉妒。
孟星魂怔在那裡,也不知是悲哀?是憤怒?還是痛苦?
孟星魂道:「為什麼不能?」
孟星魂道:「我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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