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開始時孟星魂的思想亂極了，但是忽然間，他眼睛裡閃出了光。
「若沒有我，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
他忽然揮了揮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立刻就有一連串的人走了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捧著塊巨石。
老伯怎麼會不在這裡？
現在的律香川已不比從前，他的生命已變得非常珍貴。
深碧色的水，已接近黑色。
孟星魂眼睛裡忽然湧出一串淚珠。
他很想還能笑一笑，很想，想得要命。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所有的問題似乎全都無法解釋。
他想不通老伯怎會將自己置於死地。
孟星魂忽然發覺呼吸也已漸漸困難。
他並不驚慌。因為他確信這秘室中必定還有第二條路。
律香川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叫你守在外面，誰叫你進來的！」
但地獄中至少還有光，還有火，這裡的燈卻已忽然熄滅。
孟星魂的回答很簡短：「不知道。」
高老大道：「為什麼？」
四四方方的石屋，看起來就像是一口棺材。
何況別人既然能追到這裡來，就當然還能追下去。
井壁滑開。
高老大看著他，已看了很久，那眼色也不知是欽佩、是羨慕，還是妒嫉。
男人發現被他們所愛的女人欺騙了之後，那種憤怒和痛苦世上幾乎再也沒有別的事能比得上！
律香川道：「死了——老伯的朋友好像已全部都死了。」
律香川道：「他當然也是老伯的朋友，除了老伯外，沒有人能叫他到這裡來挖井！」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為了要見到老伯，然後計劃別的。
他的確騙過了所有的人，就連孟星魂都被他騙過了。
高老大道：「為什麼？」
他忽然轉身，就看到一個人正從牆外掠入，快步奔了過來。
老狐狸終於騙過了所有的人，找出了他雪恥復仇的路。
像律香川這種人，你只有從未看見過他，才是真正幸運的！
律香川沉吟著，緩緩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已太老？太老的人和太年輕的人，這兩種人通常都最容易上女人的當。」
高老大直走到他身旁，也俯首看著井水，淡淡道：「你認為他真的會去殺老伯？」
律香川道：「當然是我。」
這變化簡直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
律香川道：「因為這裡已是他最後一條退路，他既已退到這裡，就無路可退——就算有路，他也絕不會再退！」
這裡就是地獄。
他忽然回身向孟星魂笑了笑，道：「你知不知打井也是種學問，你若不懂得方法，永遠也休想從地下挖得出水來。」
高老大說道：「你認為他不會從另一條路逃走？」
于宏的臉色已變，和-圖-書人在七尺外就已伏倒在地，道：「屬下本不敢擅離職守，只因有人送信來，他說是急事，而且一定要交給幫主親拆。」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道：「原來害人的滋味也不好受。」
他根本不必再說一個字，因為這件事也是他早已計劃好了的！
律香川道：「你妒嫉我？」
律香川說道：「要怎麼樣才算苦日子？我半夜裡睡不著，睡著了又被噩夢驚醒的時候，你看過沒有？」
律香川微笑著又道：「他什麼事也用不著朋友去操心，就連他自己的墳墓，他自己都早就準備好了。」
他就像野獸一樣，對求生總能有某種奇妙的本能和直覺。
律香川道：「因為我擔心，擔心我的計劃會被人發現，擔心我的秘密會被人揭破，有時我甚至擔心得連一口水都喝不下，一喝下去就會嘔吐。」
他忽然發現律香川常常會在某些很重要的時候，說一些奇怪而毫無意義的話。
孟星魂道：「還有一點更重要。」
那並不是對死的恐懼。
地室中變得越來越熱——墳墓中是不是也像這麼熱？
高老大道：「那麼你為何要讓他下去？」
律香川道：「我沒有埋怨。只不過有一點遺憾而已。」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人。
一個像老伯那樣的人，若已被迫得逃到這種地方，像臭鼬一樣躲在這地洞裡，他心裡的那種感覺，一定已比死更痛苦。
孟星魂聽著，只能聽著。
酷熱，一種令人室息的酷熱。
律香川道：「的確不好受，只不過比被害的滋味好受一點。」
這地方四面已佈下三重埋伏——一百四十六個，三重埋伏。
每個人走過這家人門口時，都會遠遠的避開，掩鼻而過。
孟星魂道：「我很快。」
孟星魂終於絕望，終於放棄。
高老大眼波流動，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他下面也許另有退路！」
就連昔日最好的朋友，現在也已變成了謠言的製造者。
「我若是老伯，我也不會再準備逃走了。既已到了這裡，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荒草間的石井，在夕陽之下看來，也似久已枯竭。
律香川道：「我想到過！」
他怔住！
但老伯卻已不見了。
這的確是老伯早已打算好的主意。
孟星魂從池子裡躍出來，水淋淋地站在那裡，冷得不停的發抖。
因為這正就是人生。
律香川道：「絕不會。」
律香川又笑了，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
他知道活下去的希望已很小，越來越小。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我問你，這世上誰最了解老伯。」
他拍拍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所以你現在不如趕快去要他死吧。」
律香川道：「和*圖*書信在那裡？」
門已封死。
他們在活著時，有朋友，死，也是為朋友而死的！
「這該死的老狐狸！」
只可惜他已笑不出。
律香川目光凝注著遠方，一字一字道：「我還沒有親眼看到孫玉伯的屍首！」
冰冷的井水已將孟星魂的身子包圍，他全身都已浸入井水裡，直到這時他才完全冷靜。
孟星魂知道律香川已準備將這口井封死，可是他除了躲在那裡聽著之外，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法子都沒有。
孟星魂更不忍告訴老伯，他最後的一注也已快被人吃掉，最後的希望也已被斷絕。
想到律香川最後發現真像的表情，孟星魂甚至忍不住要笑出來。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變得有些畏懼，幾乎不敢面對老伯！
高老大嫣然道：「有一點，一點點，其餘的卻是羨慕。」
他坐下來。
老伯有時是狂風，有時是烈日，他卻只是種無聲無息的陰寒，冷得可以令人連血液都結冰。
高老大道：「什麼遺憾？」
律香川：「不怕。」
他為什麼忽然走了？走到那裡去了？
他嘴裡仍低聲咀咒著，人卻已倒在床上，大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
沒有人知道這一家四口人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同時慘遭橫死。
過了很久，他才漸漸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律香川微笑著，忽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
孟星魂道：「這個人呢？」
這裡就是老伯和孟星魂的墳墓。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律香川道：「你高興什麼？」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悠然道：「看來老伯真是個夠朋友的人。」
高老大道：「我當然高興，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仇敵。」
等在他面前的，只有無窮的光榮、權力、財富、享受。現在他不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秘室中的情況還是和他離開的時候完全一樣，連枕頭擺的位置都沒有變。
孟星魂長長嘆息了一聲，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之意。
「一個人在完全靜止的時候，所需要的空氣就比較少些。」
若不能雪恥復仇，他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只可惜選擇他作朋友的人，也同樣不幸——也許更不幸些。
可是律香川卻喜歡幫主這名字，他覺得這兩個字本身就象徵著一種顯赫的地位和權力。
律香川道：「他絕不會。」
孟星魂已消失在井水中。
孟星魂道：「不知道。」
這變化使得他所想的每件事都忽然變得既愚蠢，又可笑。
律香川道：「你為什麼嘆氣？」
但現在也已到了無法再逃避現實的時候。
他又笑了笑，悠然道：「成功的滋味也不好受，只不過比失敗的滋味好受一點。」
和-圖-書
孟星魂道：「你若真的不願被人找到，就只能一個人躲進去。」
然後，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律香川道：「那簡直可以說是最高深的學問，你不但要選最正確的地方，還得選擇最正確的時刻才躲進去，這兩種選擇都不容易。」
若是再退下去，情況只有更悲慘，更糟糕，更沒有報復的希望。
律香川俯下身，道：「快上來，越快越好，我等得不耐煩時，說不定會將這口井封死的。」
他並沒有回頭。
逃亡不但是件可恥的事，而且痛苦，有時甚至比死更痛苦。
孟星魂躺在黑暗中，流著汗，黑暗中彷彿已有雙無情的手，按住了他的喉。
可是孟星魂並沒怨恨，也沒有責怪。
孟星魂面上全無表情，目光遙視著遠方，一字一字道：「你會看到的，很快就會看到。」
老伯從來不是任何幫的幫主，也不是堡主、壇主，他喜歡別人拿他當朋友看待，雖然別人對他比任何主人都尊敬。
井水冰冷。
他雖然並不能了解這是什麼道理，但卻知道只有這麼做是對的。
孟星魂咬著牙，道：「我也不懂。」
律香川背負著手，站在旁邊欣賞著，就像是一個偉大的畫家正在欣賞著自己歷時雖久，卻已終於完成的傑作。
他雖然剛從冷水裡躍出來，卻好像在寒夜中一下子跌入冷水裡。
高老大道：「你！」
孟星魂道：「他不老——有種人只會死，不會老！」
高老大看著他，顯然還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肥壯的老鼠成群在後院房間出沒，有風吹過的地方，總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他實在不忍告訴老伯，鳳鳳也出賣了他，這打擊對一個老人說來實在太大。甚至會令他比被律香川出賣時更痛苦。
律香川又回頭去看井裡的水，彷彿在自言自語，道：「我早就應該自己來看看的，我若看見這口井，也許早就猜出老伯在那裡了。」
他的確很了解老伯。
高老大道：「你不怕他們從另一條路走？」
世上，也只有這種恐懼比死更可怕，更令人痛苦。
接著，就是一連串天崩地裂的震動，這安全而堅固的地室，似乎都已被震動得搖晃起來。
死一般的靜寂。
律香川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信任你，你絕不是那種說了話不算數的人！」
老伯的思想中，本來根本就沒有「逃亡」這兩個字，只有追！追捕！追殺！
高老大道：「沒有。」
孟星魂滑了進去，裡面的池水，就比較溫暖些了。
他是自己走的？還是被人劫走的？
律香川正在笑，沒法子不笑。
若連他都找不出和圖書那第二條路，就表示這裡根本沒有第二條路。
高老大道：「我高興的時候也會嘆氣。」
你用不著為這一家人不平。更不必為他們難受。
這人叫于宏，是他帶來的三隊人中的一個小頭目。
這是不是因為他心裡也很緊張，故意說些話來緩和自己的情緒。
但謠言卻很多，各式各樣的謠言。
律香川道：「以前有沒有人想到過，老伯會被人逼到井底的狗洞裡去？」
律香川道：「我當然會在這裡等著你，沒有親眼看見老伯的頭顱，我無論如何也不安心！」
水井已被填平、打實。
想起小蝶看著他的最後一眼，想起了她那充滿痴情蜜愛，充滿了期望哀求的眼神。
然後他立刻將自己的計劃重頭再想一遍。
就這時他聽到了第一塊石頭投入井水的聲音。
律香川道：「我可以讓他下去，卻絕不會再讓他上來。」
律香川忽然嘆了口氣，道：「你若知道我成功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也許就不會羨慕我了。」
他就算能逃，又能逃到什麼時候呢？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後院中的荒草也彷彿是在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因為他知道來的是誰。
「若不能夠復仇，重振旗鼓的話，就不如死在這裡！」
高老大道：「那麼你現在還在埋怨什麼？」
他們活得很美滿，很快樂，死，也死得很有價值。
他當然不會真的來殺老伯，誰也不能要他來殺老伯。
他確信這一點，確信這密道必定另有退路，確信自己可以幫老伯逃出去。
這時他還沒有感覺到恐懼，只覺得很詫異，很奇怪。
高老大終於也明白律香川的意思了，嫣然道：「你是說，老伯到了這裡，就好像楚霸王已到烏江，寧死也不願再逃下去！」
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語聲，從那通風的鐵管中傳了進來。
腳步聲很輕，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魅力。
這聲音彷彿給了他某種強烈的暗示，使得他眼睛發出了光。
律香川道：「哦。」
律香川笑了笑，道：「因為我知道只有一個人能挖這樣好的井，這人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到達破村子裡挖一口井的。」
高老大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高老大眨眨眼，說道：「你花了什麼代價？你既沒有流過血，也沒有流過汗，流血、流汗的都是別人。」
但現在這裡卻已變成凶宅。
孟星魂靜靜的躺了很久，想了很久，忽然了解老伯為什麼沒有在這裡留下第二條路了。
律香川道：「不錯，流血、流汗的人都是別人，不是我，可是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來，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律香川俯視著井水，喃喃道：「這口井很深，比我們廚房用的那口井還深。」
律香川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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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井中當然還有水。
高老大道：「我只知道你這些年來並沒有過一天苦日子。」
他探出了頭。
「老伯無論在那裡，那地方就絕不會只有一條退路。」
「但老伯卻還是活著的。」
現在已沒有人能趕到飛鵬堡去，將那些人救回來！
律香川又笑了，道：「不錯，這一點的確重要，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子才會要女人為他保守秘密，這話本是老伯自己說的，我始終不懂，他自己怎麼會忽然忘記了。」
他笑容中帶著刀一般的譏誚之意，接著又說道：「但無論如何，能想到在有水的井裡藏身的人，畢竟總算是個天才——你知不知道，躲藏也是種學問？」
無論誰若選擇了律香川這種人作仇敵，都的確是件很不幸的事。
沒有第二條路！
孟星魂什麼話都沒有再說，突然縱身，人已躍入井水裡。
高老大道：「你為什麼會那樣子？」
律香川站在那裡，看著，等著。
律香川道：「不錯，我也只情願死，不願意老，老比死還可怕。」
他索性躺了下去！
因為他不知見到老伯後，應該怎麼說。
三塊石頭，一箕泥沙，三十塊石塊，十箕泥沙，就算再深的井，也有被填滿的時候。
地室的頂也是用灰色的石板砌成的。
孟星魂在心裡嘆了口氣，只希望老伯能比他想像中還堅強些。
孟星魂又道：「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呢？」
他還能到那裡去？
孟星魂道：「哦？」
他的態度並不嚴厲，但卻有種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他和老伯不同。
孟星魂慢慢的坐了起來，開始找尋他的第二條路。
現在所有的仇敵都已被消滅，所有的陰謀和奮鬥都已結束。
這裡的確是死地！
高老大點點頭，道：「當然好看，成功的人總是特別好看的。你成功了。」
不過在幾天前，這裡還是朋友們最羨慕的人家，好客的主人、能幹的妻子、活潑卻有禮貌的兒女、晚餐桌上有可口的小菜和美酒。
高老大似也笑了笑，淡淡道：「無論如何，這墳墓總算很結實，一個人死了後，能有這樣的墳墓，也該很滿意了。」
除了他親信的人之外，連蒼蠅都休想飛得進這裡來。
震動終於平息——無論多深的井，總有被埋滿的時候。
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忽然又回頭問孟星魂，道：「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裡並不是墳墓！
這就已足夠！
巨石投入井水裡，井水飛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