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地飛鷹

作者:古龍
大地飛鷹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酆都使者

第三章 酆都使者

——他勝過,常勝,所以他還活著。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站立的姿勢跟任何人都不同。
「這裡好像只有你一個人。」
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絕對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看見一樣。
他是完全赤|裸的。
他想問。
他手裡剛拿起一樣東西。
小方只對她笑笑。
他總認為,不管怎麼樣,勝利和生存,至少總比失敗好,總比死好。
她又在嘆息……「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偉。」
因為他是人,不是野獸,也不是食屍鷹。
小方忽然撲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撲了過去,因為他已看到這個人手裡拿著的這樣東西是個用羊皮做成的水袋。
這個人也沒有死。
可是這一次他幾乎連勝利的滋味都無法分辨,他整個人忽然間就已虛脫,一種因完全鬆弛而產生的虛脫。
一個人經歷了無數災難,出生入死後,忽然發覺自己置身在這麼樣一種情況下,他的感覺是驚奇?還是歡喜?
小方用力推開這女人的手,掙扎著坐起來,想去喝金盆裡的水。
她忍不住長長嘆息,說出了她對他的想法。
他聽到的是一聲極輕弱的呻|吟,和一陣極急促的喘息。
「你應該知道在沙漠裡水有多珍貴,這是我的水,我為什麼要給你喝?」
她看看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殺了你,他們才給我水喝,否則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喝水了。」
「你也不是水銀?」小方追問。
對面那個角落裡,有張很寬大、很舒服的交椅,這個人就站在椅子前面,卻一直都沒有坐下去。
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多麼可貴的生命,多麼值得珍惜。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我也是個人,不是畜生,你這麼對我,我寧死也不會再害你。」
「我本來應該留一半給你的。」她拋下空水袋,輕輕嘆息:「可惜這裡面的水實在太少了。」
「因為這盆水本來就不是給你喝的。」
這是什麼滋味?有誰能受得了?
「你是個身材很好的年輕男人,從頭到腳都發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覺得很愉快,如果讓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裡的主人是誰?是誰救了他?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彎彎的瞇了起來,像一鉤新月,又像是個魚鉤,只不過無論誰都能看得出她想釣的不是魚,而是人和-圖-書
她的手纖長柔美,她的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剛出土的古玉,從他的眉、眼瞼、唇,一直擦到他的腳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塵垢都擦洗得乾乾淨淨。
他輕拍赤犬:「牠是匹好馬,他們絕不會讓牠死的,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也不會真的把你渴死,我讓牠送你回去,才是你們的唯一的生路。」
「我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來,我倒可以指點你一條明路。」
一雙充滿了痛苦、絕望和哀求的眼睛,一雙垂死的眼睛。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裡,獨自來殺人。
「你能不能給我喝點水?」
她的聲音充滿恐懼:「有一次我就幾乎被他們活活渴死,那種滋味我死也不會忘記,這一次我就算能活著回去,只要他們知道你還沒有死,就絕不會給我一滴水的。」
第一眼看過去,他站在那裡的樣子跟別人也沒什麼不同。
「我只是聽說過這名字,卻一直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彷彿在動,一直不停的動,如果你一拳打過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麼地方,都可能立刻會受到極可怕的反擊。
「因為只要太陽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內,都會變成洪爐,你喝下的那點水,很快就會被烤乾的。」
他忍不住問。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還有一滴水,也許就能使生命延續。
他走過去,輕撫赤犬的柔鬃:「我也見過很多你把他當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個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自己卻好像覺得很有道理:「這是我的水,隨便我高興怎麼用它,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
小方竟沒有力量追出去,也沒法子追出去。
他看見的是衛天鵬。
這個人就像大漠中的風暴,他要來的時候,誰也擋不住,要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你永遠猜不出他什麼時候會來,更猜不出他什麼時候會走。
「為什麼?」
現在他雖然已經聽懂了她的話,卻不懂她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的?
「你是不是要我讓你割下我的頭顱來,讓你帶回去換水喝?」
他的笑容微帶苦澀:「我浪跡天涯,無親無故,只有牠始終跟著我,生死與共,至死不棄,這www.hetubook•com.com樣的朋友你有幾個?」
——只有懦夫才會放棄生存的機會。
那種情況更讓人受不了。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她笑得更甜,「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以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以後恐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
平時就算有隻貓溜了進來,也一定早已被他發覺,可是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過頭,才看見這個人。
「為什麼!」
「你真是個怪人,怪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過去,就會感覺到一種逼人的劍氣!他手上那柄還沒有出鞘的劍,彷彿已經在你的眉睫咽喉間。
現在他只不過看了這個人幾眼,這個人既沒有動,對他也沒有敵意,他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他知道這一戰他又勝了,勝得雖然淒涼而艱苦,可是他總算勝了。
這種事當然最好不要發生,他們之間並沒有恩怨,更沒有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仇敵?
他不必問。
小方也想對她笑笑,卻笑不出。
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
旭日已將升起,小方終於開口。
「因為我也不想要牠陪我死。」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樣,總是忽然而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遲早總會來的。
她垂下了頭,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問:「現在你為什麼跟牠分手?要牠送我回去?」
勝利和失敗好像已沒有什麼分別,睜著眼睛和閉上眼睛更沒有分別。
他們當然就是富貴神仙派來追殺他的人,現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可是他全身仍然軟弱無力,喉嚨仍然乾渴欲裂,嘴裡仍然苦澀,連舌頭都似將裂開。
天上地下的萬事萬物,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別人對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他的眼簾漸漸闔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為生與死好像也沒有什麼分別了。
為什麼是兩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的話實在讓人很難聽得懂。
幸好她已經在解釋。
「但是你卻要殺我。」
他在看別人的時候,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別人去看他的時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他終於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每個人身上都彷彿在閃著黃金般的光芒,手裡都拿著黃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滿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我知道,留在這裡,我也是一樣會被渴死,可是……」
經過水的www•hetubook•com•com滋潤後,她本來已經很美的眼睛看來更明媚。
一個身材極苗條,穿著漢人裝束,臉上蒙著紗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塊極柔軟的絲巾,蘸著金盆裡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已經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偷的打量著小方,眼睛裡彷彿帶著歉意。
可惜這女人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忽然捧起了這盆水,吃吃的笑著,鑽出了帳篷。
這個人受的傷比他還重,比他更需要這點水,沒有水,這個人必將死得更快。
小方驟然驚醒,躍起。
一個有自尊的男人,在別人的注視下,完全赤|裸著,像嬰兒般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洗擦。
所以他的第二種感覺也不是驚喜,而是憤怒。
他只有對她笑笑,然後才忍不住問:
小方用顫抖的手拔開水袋的木塞,乾裂的嘴唇感覺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準備將袋裡的這點水一口口慢慢的喝下去。
她受的傷不輕。
他還沒有死。
可是大地蒼穹在他眼中看來,彷彿都已變成了一團火焰。
究竟有什麼不同?誰也說不出。
這是句人話。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的眼睛。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已經有個人從後面走入了帳篷。
但是他的怒氣並沒有發作,因為他又忽然發現這帳篷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另外還有個人正靜靜的站在對面的角落裡。靜靜的看著他。
小方忽然發覺自己手心濕了!
「你的享受?什麼享受?」小方更不懂。
現在她已寸步難行,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回得去。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七日。
可是赤犬仍在。
小方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問她:「他們是誰?」
「你是瞎子?還是水銀?」
難道他們天生就是對頭!遲早總要有一個人死在對方手裡!
「那完全是兩回事。」
他要慢慢的享受,享受水的滋潤,享受生命。
他的劍仍在鞘。
小方又對她笑笑。
「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現在他才看清這個人。
卜鷹已走了。
「你寧可用這盆水替我洗澡,卻不肯給我喝?」
他忽然看見了一行儀從酆都的轎馬,出現在金黃色的陽光下。
太陽已升起。
有些問題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他還在掙扎、還在動,動得艱苦而緩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礫中垂死的魚。
他赤|裸裸的躺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這張軟榻擺在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帳篷角落裡,旁www.hetubook.com.com邊的木几上有個金盆,盆中盛滿了比黃金更珍貴的水。
這簡直不像人話。
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巾喝水時,小方發現她是個女人,極美的女人。雖然看來顯得蒼白而憔悴,反而增加了她的嬌弱和美麗。
他的劍!
小方醒來時,立刻就確定了兩件事。
「不能。」她帶著笑搖頭道:「這盆水已經髒了,不能喝。」
他的臉上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人雖然是來殺他的,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竟忘記了這一點。
因為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絕不能從一個垂死的人手裡掠奪,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如果這不是他的幻覺,不是蒼天用來安撫一個垂死者的幻覺,就一定是冥冥中派來迎接他的使者。
「因為水,在這種地方,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三天。」
——只要還有一分生存的機會,你就絕不能放棄。
小方的手已因興奮而發抖,野獸般撲過去,用野獸般的動作,奪下了水袋。
「你的朋友就是這匹馬?」她顯得很驚異:「你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髒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解渴。」
人的尊嚴,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拋不開的,他忘不了的。
小方立刻問:「我用什麼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裡去找?」
人只有在痛苦已達到極限,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時,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
現在這女人居然開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餓,他的情慾很可能已經被挑引起來。
他還是完全赤|裸的,對面那個陌生的男人還在看著他。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溫柔而淒涼。
小方實在不想再去多看這個人,卻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
——你不能死!
她沒有看見他的朋友。
這個陌生的蒙面女子雖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卻沒有給他一滴水喝。
小方回過了頭。
他的眼睛終於閉了起來,他已死得問心無愧。
他掌中有劍,一柄很狹、很長、很輕的烏鞘劍。
小方的第一種感覺卻好像犯了罪。
他明明站在那裡,卻讓人很難發現他的存在,因為他這個人好像已經跟他身後的椅子,頭頂的帳篷,腳下的大地融為一體。不管他站在什麼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裡的事物完全配合。
「你不能留在這裡。」他忽然說:「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回到他們那裡去!」
她還在笑!
小方已倒了下去。
四周還是hetubook.com•com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大地無情,又變為洪爐,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燒,燃燒的終極就是滅亡、就是死。
他一定要先喝點水,喝了水才有體力,就算還有別人在這盆水裡洗過腳,他也要喝下去。
在這裡,水就是命,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
小方笑了笑,「我為什麼不能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附近已看不見別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熱的砂礫上,勉強支持著,不讓眼睛閉上。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和一隻食屍鷹,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有分別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為他已看見了一種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見的幻象。
第一眼看過去,他是絕對靜止的,手足四肢,身體毛髮,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動,甚至連心跳都彷彿已停止。
他將這袋水給了這個人,這個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小方卻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為什麼會笑得如此愉快?
小方剛才那一劍,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離她心臟最多只有兩寸。
她忽然伸出一隻纖秀的手,向小方背後指了指:「你只要回過頭就知道了!」
小方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我不想看著你死,也不想讓你看著我死。」
「我一直要來殺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黃金更珍貴的水替他洗滌,這已不僅是奢侈,簡直是罪惡。
他看不見倒下去的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
那個蒙面的女人又從帳篷外鑽了進來,手裡還捧著那個金盆。
雖然他也曾經想要這個人的命,但是在這一瞬間,在人性受到如此無情的考驗時,他只有這麼做。
她抬起頭。凝視著他,又過了很久,又輕輕的問:「你有沒有替你自己想過?你為什麼不想你自己要怎麼樣才能活得下去?」
奇怪的是,小方心裡卻似乎已有了種不祥的預兆,彷彿已看見他們之間有個人倒了下去,倒在對方的劍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她的笑聲清悅甜美,不但顯出她自己的歡悅,也可以令別人愉快。
「我還是不能給你喝。」
只有在勢難兩存的生死搏殺之前,他的手心才會發濕。
「我本來就是。」
赤犬也走了,背負著那個被迫來殺人的女人走了,也許牠並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牠不能違抗他,牠畢竟只不過是一匹馬而已。
「為什麼?」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默默的站起來,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