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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飛鷹

作者: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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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鼎沸游魚

第五章 鼎沸游魚

她不敢回頭。
她這個人彷彿已只剩下一副軀殼,既沒有思想情感,也沒有靈魂。
小方並不太驚異,所以立刻接著問:「妳認得他?」
因為她是個完全無助的,完全沒有抵抗力,甚至連抵抗的意志都沒有。
小方雖然說不出,卻已感覺到,一種極深入,極強烈的感覺,幾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小方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他絕不相信波娃會出賣他。
水銀也對他笑笑:「只要你……」
他只能聽見聲音,他聽見了一個人在笑,聲音很熟悉。
「波娃,她的名字的確就像是她的人一樣。」
「現在你一定已經明白這是個圈套,這位雪姑娘對你說的根本沒有一句是真話,她的聲音雖甜如蜜,蜜裡卻藏著刀,殺人不見血的刀。」
他本來應該感激才對,但是他的憤怒卻遠比感激更強烈。
她看來不但蒼白而瘦弱,而且發育得並不好,但是她給人的感覺,卻可以深入到人類最原始的情慾。
「你是誰?」
「他也是個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立刻露出種幾乎已接近凡人對神一樣的崇拜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強壯,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只要他願意,他就會飛上青天,飛上聖母峰,就像一隻鷹。」
小方忽然覺得很憤怒。
一陣風吹過,吹起了影子的長袍,她看見從她身後吹過來的一塊白色的衣角,比遠方高山上的積雪還白。
她在這裡,是卜鷹叫她來的。
九月二十,晴。
他想逃避時,她已在他懷裡。
他還有汗可流,還有血可流,那個自大的人憑什麼要來管他的閒事?
「我來等一個人。」
小方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永遠都不要別人感激你?」
他再次走入帳篷時,她已經坐起來,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雙充滿驚懼的眼睛看著他。
她也不敢動。
有什麼不同?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他姓方,是個男人,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
「你的主人是誰?」
這個人是個女人。
「波娃。」他喃喃的說:「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和圖書的意思?」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所以小方曾經想到衛天鵬和水銀都已被迫離開這裡。
因為這種感覺本身就是種引人犯罪的誘惑。
「是我的主人。」
她只要一回頭,很可能就會有把利刃割斷她的咽喉。
他的眼睛闔起,忽然就落入雖黑暗、卻甜蜜的夢鄉裡——他夢見自己已變成了一條魚。
他站在烈日下,心也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烈日還未西沉,人已在春風裡。
小方的憤怒忽然消失,變為憐憫同情。
小方衝了出去,衝出了帳篷,帳篷外烈日如火。
只要他願意,什麼事他都能做得到!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別方向,開始往那帳篷所在地走回去。
想不到這帳篷竟連一個人都沒有。
卻不知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她慢慢的接著道:「我敢打賭,這次絕對沒有人來救你了。」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說什麼,波娃都一直靜靜的聽著。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樣,完全一樣……」
卜鷹眼睛裡又有了笑意:「這樣的牛皮帶,我碰巧正好用得著。」
「你輸了。」他忽然說:「如果她真的跟你賭,你就輸了。」
小方就是這麼樣一個人,所以才會走上這條路。
劍客無名,拔劍無情,一出手就要置人於死地,這一劍不但是他劍法中的精華,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時當然不願有別人在旁邊看著。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有了種奇異的感覺,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好好保護她,保護她一生。
大地如此無情,生命如此卑微,人與人之間,為什麼不能互相照顧、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溫馨。
她從不反抗,因為她既沒有反抗的意志,也沒有反抗的力量。
「你睜開眼睛看看她,我敢打賭,直到現在你一定還不相信她會是個這樣的女人!」
小方的心跳加快時,她已站起來,赤|裸裸的站起來。
「你是衛天鵬的人?」
影子就貼在她身後,動也不動。
她笑得真是愉快極了,遠www•hetubook.com•com比一個釣魚的人將親手釣來的魚放下油鍋更愉快。
這是水銀的聲音:「只可惜你忘了雪是冷的,常常可以把人凍死,等到要結成冰時,還可以削成冰刀,以前我有個朋友最喜歡用冰刀割男人,我見過有很多男人都被她用冰刀閹掉。」
「我也不是來救你的,我只不過碰巧走到這裡,碰巧站在她身後而已。」
「你知道?」
這兩天白晝依然酷熱,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體力雖然已漸恢復,情緒卻反而變得更緊張、更急躁。
影子沒有回答,小方替他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回頭看看?」
他一隻手握劍,另一隻手慢慢的伸出,很慢很慢,然後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將豹皮掀起。
雪,多麼純潔,多麼脆弱,多麼美麗。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他已將情感克制得太久。
她們的胴體都遠比這個女人更結實,更誘惑。
這裡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驚人的變化?發生過什麼讓他非走不可的事?
他大步走向那帳篷。
汗珠又開始往下流,克制情慾有時比克制任何一種衝動都困難得多。
他接受時,也同時付出了自己。
「這是藏語。」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
那些人到哪裡去了?
卜鷹沒有追她,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用一雙鷹般的銳眼看著小方。
「求求你,不要拋下我,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給一個男人,你一定要讓我服侍你,讓你快樂。」
——這個女人是怎麼來的?衛天鵬他們到哪裡去了?
小方一眼就可以確定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和他以前所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小方看不出。
他是個浪子。
波娃在帳篷裡等他,並不是卜鷹叫她去的。
他覺得自己彷彿已將爆裂。
他很快就會嘗到真正血的滋味了。他自己的血。
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
小方三天前離開這裡的時候,帳篷外不但有人,還有駝馬,現在卻已全部看不見了。
小方睜開了眼,她的頭替他擋住了陽光,她的長髮在他臉上,她的眼睛裡空和-圖-書空洞洞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想。
在烈日下,沙地上,釘四個木樁,將一個人手足四肢用打濕了的牛皮帶綁在木樁上,再用同樣的一條牛皮帶綁住他的咽喉。
他已有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為什麼?」
烈日又升起。
水銀想開口,可是嘴唇發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就在別人都認為她已將因恐懼而崩潰時,她已從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頭,掠出了三丈,不停的向前飛掠。
緊張、酷熱,供應無缺的肉與酒,使得他的情慾忽然變得極亢奮。
衛天鵬他們不在這裡,當然也是被卜鷹逼走的。
——隨便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我不是。」
死在這種酷刑下的人,遠比油鍋中的魚更悲慘、更痛苦。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臨陣脫逃的。
沒有人能忍受這種酷刑。
他替小方逼走了衛天鵬和水銀,替小方擊敗了那可怕的無名劍客。
不是水裡的魚,是鍋裡的魚!油鍋!
「因為她說的不錯,這次的確沒有人會來救你。」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賭什麼?賭你的命?」
他拋下了他的毛氈、皮袋、和所有可能會影響他動作速度的東西,緊握住他的劍,走入了帳篷,準備面對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對手。
人類平等,每個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權利,可是對她來說,能夠不受欺侮,已經是很難得的幸運。
因為她太軟弱,無論別人要怎麼對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她垂下頭:「因為你沒有欺侮我。」
在遠方積雪的聖峰上,有一個孤鷹,在這片無情的地上,有一個孤獨的人。據說這個人就是鷹的精魂化身,是永遠不會被毀滅的。
小方任憑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鹹又苦的汗珠,用舌頭舔起來,就像是血。
他不再逃避。
在這種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堅強的人也會出賣自己的良心。
小方吐出口氣,微笑道:「那就好極了。」
他幾乎忍不住要衝出去,去找卜鷹,去告訴這個自命不凡的人,有www.hetubook.com.com些事是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戰鬥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嚴要自己來保護,自己的命也一樣。
她又抬起頭,直視著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麼,你要的,我都給你。」
他時常忍不住會想到那隻手,那隻纖秀柔美,將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撫摸擦洗過的手。
那個殺人的劍客是他的對手,他們間的生死決戰跟別人全無關係,就算他戰敗、戰死,也是他的事。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她的笑容忽然凍結,因為她已發現地上多了條影子。
「不認得。」
她也聽過。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頭髮,把她蒼白的臉,按到小方面前。
他不能忘記剛才那種感覺,也不能忘記她在豹皮下還是赤|裸的。
「是什麼人?」她終於忍不住問。
他沒有走遠,因為有些事他一定要弄清楚。
他看見豹皮在動。
可是有些話他一定要問,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人。
能看到他這一劍的人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
他也知道卜鷹絕不會回答這問題,所以立刻又接著道:「如果你碰巧需要五根牛皮帶,我這裡碰巧有五根,可以送給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我叫波娃。」
她看來雖然是漢人,卻無疑是在大漠中生長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語。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運,都認為命運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一個完全赤|裸的女人。
她的聲音柔怯,說的雖然是中原常用的語音,卻帶著很奇怪的腔調。
「等誰?」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絕對不適於跟那樣的對手交鋒。
他見過無數女人,也見過無數女人在他面前將自己赤|裸。
「是誰叫你來等他的?」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緊,忽然一個箭步竄到軟榻前。
魚是什麼感覺?
水銀又道:「約你的人已經走了,因為他已發現你根本不配讓他出手,衛天鵬想要你替他找回黃金,我卻只想要你的命。」
不幸這是事實,事實往往會比噩夢更可怕,更殘酷。
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這條影子就是在她背後,是個人影子。
小方盡量避免去看她。
和*圖*書存在大漠中的人幾乎都聽過這傳說。
他實在很想找個人聊聊,卜鷹卻已走了,千里之內不見人跡。
她獻出時,他接受了她。
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完全沒有發覺。
可是他絕不肯迴避,也不會退縮。
巨大而堅固的牛皮帳篷,支立在一道風石斷崖下。
這帳篷裡是不是已經只剩下那無情又無名的劍客一個人在等著他?
他不想犯罪。
「一隻鷹?」小方終於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鷹?」
小方又問:「現在你是不是還要跟我賭?」
小方醒來時,情況就是這樣子的。
這個人不是水銀,不是衛天鵬,更不是那無名的劍客。
等著要他的命!
她的手足冰冷,額上卻冒出了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汗珠。
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絕逃避,因為她太柔弱、太溫順、太甜蜜。
現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又看到了那帳篷。
帳篷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離開時完全一樣,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塊豹皮仍在——
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這次生死決戰的憂鬱和恐懼,而是因為他太寂寞。
「是。」
豹皮下果然有個人。
但是他從未想到那無名的劍客也會走,更想不通他為什麼要走?
她始終不敢回頭去看背後這影子一眼,因為她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你呢?」
他問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一直在看著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懼,忽然輕輕的說:
一個女人如果給了男人這種感覺,無論對她自己,抑或對別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她的主子並不是卜鷹,是水銀。
她曾經忍受過多少人的欺壓凌侮?在她說的這句話中,隱藏著多少辛酸不幸?
烈火般的太陽正照在他臉上,小方雖然已醒來,卻睜不開眼。
那些為人們背負食物和水,維持人的生命,卻終日要忍受人們無情鞭策的駝馬到哪裡去了?
等到烈日將牛皮帶上的水分曬乾時,牛皮就會漸漸收縮,將這個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
就在這一瞬間,小方已經原諒了她,不管她曾經對他做出過多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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