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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飛鷹

作者: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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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父子情濃

第四十章 父子情濃

這時老四已經倒在地上,全身都已收縮僵硬。一條八尺一寸的大漢,竟在轉瞬間變得好像是個已經被抽乾血肉的標本。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這麼做了。
感激她為他留了後代。
——可是大師拒絕了。
令蘇蘇感動的,就是她發現小方竟然愛她的小孩那麼深厚。
劍光一閃間,「噗」的一聲響,一劍刺入了卜鷹的胸膛。從前胸入,後背穿出。
可是他身子停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卻是看著另外一個蠟人的。
眼淚,忽然自小方眼中流下。
如果是為了他自己的事,他絕不會這樣子的。
因為孩子忽然向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就和蘇蘇的笑容一樣。
他的眼裡也忽然充滿恐懼。他臉上的肌肉彷彿也在收縮痙攣扭曲。
就在他眼睛看到這個蠟人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子才忽然停頓。
她手裡抱著的嬰兒,無疑就是小方的孩子。
父親一定要看到小孩脫離母體,降臨人間,才會去愛他。
「我沒有這種暗器。」小方在笑:「如果我有暗器,也不打斧頭。」
「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像。」他問這少年:「你貴姓?」
卜鷹。
可是他不能不起來。
卜鷹,你究竟是死是活?你究竟在哪裡?
蘇蘇忽然又冷笑。
可是他已經衝進去了。
老四臨死前眼神中那種恐懼之極的表情,更令人難以忘記。
老四笑得比小方還不像是在笑,他忽然問小方:「你也會使劍?」
「你以前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
可是他的兄弟還沒有死。
小方看見的當然不是他自己,只不過看來幾乎跟他完全一樣的蠟人而已。
小方還有一股勁,一股永遠不肯屈服的勁。
他知道蘇蘇不是在說謊,但是他也沒有放下手裡的孩子。就好像一個溺水者,明知自己抓住的並不是一根可以載他浮起來的木頭,卻還是不肯放過一樣。
在小方很小很小的時候,還聽到了一種傳說,一種又可怕又神秘的傳說。
——難道這個蠟人只有從外表看去才是蠟人,其實卻不是?
母子情深,父子情也深。
他是個誠實的人。也許不能算是好人,卻絕對誠實。
——大師的傑作,是絕不可能轉讓給別人的。
英雄有淚不輕彈。
他的目標是那個會流血的卜鷹蠟像。
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後顧之憂。
小方最近已冷靜多了。每個認得他的人,都認為他已經冷靜多了。
可是這裡並沒有海,他看見的也不是波浪。他看見的是陽光。
因為她是孩子的母親,小方是孩子的父親。
這種事不但是女人所難忘懷的,男人也同樣很難忘記。
——所以死人也未必是一定不會再流血的。
他的身法極快,比大多數人想像中都快得多。可是他一衝進去之後,就忽然停了下來,就像被魔法定住一樣停了下來。
在小方心底更深處,他想去擁抱的也許是她。
懷中的孩子。
因為這個卜鷹只不過是個蠟人而已。
他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她一直都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小方和「陽光」,看著他們的舉動和表情。
小方又緊緊的將小孩擁在懷中。
因為他也跟他們一樣,看見了一件雖然親眼目睹也無法相信的怪事。
小方看看小燕,又看看蘇蘇。
但是他已經完全無能為力了。
「呂三要我告訴你,」蘇蘇說:「如果你要見你的孩子,就得先替他做一件事。」
這是他親眼看見的。
可是他有一股衝動。
——就算在照鏡子的時候,你也應該知道鏡子裡看著你的那個人並不是你自己,只不過是虛幻的鏡子而已。
小方怔住了。
但是現在他已經開始在想他了,因為他對他的孩子已經有了一個具體的形象。
嬰兒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有了他母親愛的關注。
「哦。」小和_圖_書方問:「在哪裡見過我?」
可是為了他的朋友,為了卜鷹,他隨時都可以放棄一切。隨時都可以把自己的腦袋往牆上撞過去。就算牆上有三百八十根釘子,他也會撞過去。
小方剛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身陷地獄之內。現在,他知道他並沒有進地獄。入地獄的人絕對不是他。
——這就是人性。
他知道,這是他開始發問的時候了。
小方嘆了口氣。
齊小燕用詫異的目光注視著小方。
「不打斧頭打什麼?」
他的手能夠抬起來,只因為「陽光」已經握住了他的手。
因為他畢竟只不過是個蠟人而已,——至少從外表看來絕對是個蠟人。
藍色的陽光。
那不止是因為父愛。父與子之間的感情是後天的,是需要培養的。
他不再恐懼死亡,也不再恐懼面對危難。
——如果這個蠟人其實並不是蠟人,為什麼看過去又偏偏是個蠟人?
——他們在城裡一位有錢的親戚,剛巧認得那位巧奪天工的蠟像大師,就帶他們去看那些活色生香的蠟像。
火焰在燃燒,四面八方都在燃燒。
蘇蘇的笑容看來就像忽然又變成了一個面具。
所以他已經看不見他這一劍擲出後的結果了。
他的身子落下時,已經到了鷹記商號裡。
小方溫柔的將視線投落在蘇蘇的臉上,目光裡顯出一份很深沉的感激。
他全身的肌肉彷彿都已經痛苦而麻木扭曲。他自己也能感覺到。
「打斧頭的暗器。」
握劍的那隻手。
小方知道不是的,絕對不是。
蘇蘇是個女人,一個絕對女性化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蠟像忽然碎裂。外面一層忽然裂開,裡面赫然有一個人。雖然不是活人,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蠟像裡的這個人,赫然就是那位母親失蹤了的女兒。
因為他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你說這種脾氣要命不要命?
鷹記商號裡只有幾個沒有生命,沒有知覺連動都不會動的蠟人。
是心言。
在小方心底深處另外一個秘密的角落裡,他想去擁抱的也許是「陽光」。
藍色的海。
他盯著小方,忽然笑了笑:「你好。」他說:「我好像見過你。」
火焰中有了血光!
在危難中,在歷劫後,突然發現自己有小孩了,突然見到了這個小孩,那一份心靈的震撼,是絕對連接到淚腺上的。
想到了這一點,小方就衝了出去。
因為他已經完全被另外一個自己的眼睛所控制。他已經從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地獄。
小方承認。
另外還有一個人,遠遠的站在一個角落裡,手裡抱著個孩子。
小方不能忘記她。
她冷冷的接著說:「你為什麼不想想,呂三怎麼會把你的孩子還給你?」
——蠟人裡面是有一個人,一個會流血的人。是不是只有活人才會流血?
「打人。」小方好像笑得很愉快:「打人絕對比打斧頭好玩得多。」
——蘇蘇。
他們強弱之勢看來已經很明顯。每個人都認定小方必敗無疑。
這些歡樂,他將終生難忘。
他們看見卜鷹在流血!
這裡有三個女人。
小方最忘不了的當然還是那雙眼睛,那雙毒眼。
老四身高八尺一寸。手長腳大,動作靈活,全身的肌肉都充滿彈性。
小方看見的事,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會相信。甚至連他自己都很難相信。
「卜鷹」的確在流血。
可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問,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應該問誰。
小方卻忘了。
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已將一個女人一生中所值得珍惜的給了他。
他緊緊的抱著這個從未見過的孩子。
「我叫老四。」
蘇蘇深情的看著小和*圖*書方和他懷中的小孩。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
他決心去查明這件事情的真相。
一滴滴鮮血沿著劍鋒流過,從劍尖上滴下來。
母愛是自然的。從懷孕那天開始,從嬰兒在母體成形那天開始,母親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很快就變成愛。
她自己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已經完全麻木。
他們笑的時候,眼睛都在盯著對方的手。
——難道這就是地獄?難道我已經找到了地獄?
小方看來不但蒼白憔悴,而且顯得很虛弱。
他要去擁抱的是誰?
這三個女人都曾經影響過他的生命,都是他這一生永難忘懷的。
這是班察巴那的聲音。
「呂三要我帶這個孩子來見你,只不過要我告訴你,你的孩子已經長得有這麼大了。就好像這個孩子一樣活潑可愛。」
父子之愛,是一種學習的愛。
他們臉上忽然也露出種驚訝恐懼之極的表情,因為他們還看得見。
他知道他必然查得出來。
小方愛蘇蘇。但是他們分離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如果別人不逼他,他絕對是個很平和的人。不想跟別人去爭,也不想為任何事去爭。
他的掌中雖仍緊握著他的魔眼,卻已無力刺出去。
老四用全力才避開這一劍。
他彷彿聽見齊小燕的聲音。聲音中充滿了驚惶焦急與關切。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冰冷的手,冰冷的淚。
小方的內心忽然感到一陣刺痛。
他忽然發現,對懷中小孩的感情,複雜而深厚。
——「鷹記」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是幻?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對這兩個女人的感情,是又複雜又深厚的。


「陽光」是個明朗美麗,但卻非常癡情的女孩子。他知道他這一生中,是永遠得不到她的。
「你知道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蘇蘇又問:「但是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他。」
他只想找出這問題的答案,卻忘了那老人對他說過的話。
他腦海中,浮現出和這兩個女人共度時的歡樂。
一種非常冷靜,又非常熱情的聲音。只要聽過一次就很不容易忘記。
兩個大人,一個小孩。
可是他的身子一落下時,眼睛裡就露出種驚訝恐懼之極的表情。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因恐懼而收縮,忽然就失去了彈性,變得痙攣僵硬。
——這是真的?真的不是幻象?
——悲傷的母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不顧一切衝了過去,抱住了那蠟像。
每當他看見一些不公平的事,看見一些對人不公平的人,他就會衝動,就會不顧一切去讓那些事做得公平一點,去讓那些人受到合理的制裁。
她穿著一身淡灰色的衣裳。白生生的一張臉上未施脂粉,漆黑的頭髮蓬蓬鬆鬆的挽了個髻。美麗的眼睛裡帶著一抹淡淡的,無可奈何的傷感。
有誰想像到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光來看自己。
在這一瞬間,什麼事他全都忘了。所有那些令人悲痛傷感,憤怒恐懼的事,都已不能影響他。
至於他自己的安危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為她瞭解小方的感情。
「那麼他一定很累。」
但是小方撲向了蘇蘇。
這不是地獄,也不是地獄中的幻象。
她只知道母愛。
但是他喜歡她,不但喜歡,而且尊敬。
第一個找上來的就是那身材最高大,長得最秀氣的佩劍少年。
他終於掙扎著站起來,伸出雙臂,彷彿要去擁抱一個人。
他看到這些可怕的景象發生後,就暈了過去。還沒有弄清這些事是怎麼發生的,就已經暈了過去。
他自己也認為自己冷靜多了,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
蘇蘇的目光卻沒有詫異。
老四的掌中有劍。小方也有。
小燕期待著小方的擁抱。
小方是個男人。
她的笑和-圖-書容中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惡毒之意。她的眼神也一樣。
小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到一個故事,一個可怕極了的故事:
但是他卻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孩子,只因為他還沒有見過他的孩子。
這個故事和這種傳說,都在小方心裡生了根。就在他看見卜鷹的蠟像裡有血流出來的時候,他忽然又想了起來。
老四打算要用他的劍來逼小方說出秘密。小方也沒有拒絕逃避。
這是個很荒謬的問題,也是種很荒謬的想法,荒謬而可怕。
有很多次他都替自己證實了這一點。可是現在他忽然又衝動起來了。把自己以前曾經再三告誡過自己的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酒後傾訴,
——那個女孩子的蠟像,眼中忽然流出了血淚。
他先去抱起他的孩子,也許只不過因為他要求平衡。一種愛的平衡,一種唯一可以使他情緒穩定的平衡。
可是在那一瞬間,他卻真的有了這種感覺。覺得真的是他自己在看著自己,他一個人好像已忽然裂成兩個。
「沒有!」小方說。
「無論誰要把別人打成肉泥,都是件很費力氣的事。他怎麼會不累?」
——悲傷的母親又難受又失望,正準備走的時候。
——只要一走進鷹記的大門就必死,不管什麼人都一樣。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他心底某一個秘密的角落裡,也許他是想先去擁抱齊小燕的。
「哦?」
他一定要找出這問題的答案。不管怎樣都要找出來。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山高水長,河川阻隔,會使愛情慢慢褪色,消失於無情之中。
絕對不會。
——「陽光」怎麼會在這裡?
就在這一瞬間,他眼睛忽然覺得一陣痛。就好像有一根針從他眼睛裡刺了進去,把他整個人都釘死在地上。
在這一瞬間,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她忽然衝上去,將小方和小孩抱緊。
他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恨不得趕快逃走,趕快離開這裡。
小方的心在刺痛。
他想衝進鷹記商號去找這問題的答案。
她看著小方微笑,忽然問道:「你真的以為這孩子是你的孩子?」
但是他已經聽不清楚了。
情人也溫柔如藍色的波浪。
這不是幻象,是小方親眼看見的。
可是他的身子已停下來,目光已經被他另外一個自己所吸引。
父愛就不一樣。
齊小燕悄悄的退了出去,「陽光」慢慢的坐了下去,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
愛情並不是歷久不衰的,歷久不衰的愛情少之又少。
眼淚已經流下了「陽光」的面頰。
因為這一瞬間,他已經把所有別的問題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可怕的事就在那一瞬間出現了。
小方的眼光,溫柔的眼光,現在落在小孩子的臉上。
只有齊小燕是例外。只有她算準了老四絕對避不開小方三招。
——他看見了什麼?
因為除了他們之外,這間小而溫暖的屋子裡還有三個人。
一脈相承,維繫著小方的血和肉的,只有他自己的孩子。
蘇蘇也期待著小方的擁抱。
如果有人逼他,他這股勁就來了。
有了後代,他心情豁然開朗。
然後他臉上就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就好像老四臨死前露出的那種表情。
這句話聽起來很荒謬,很少有人會相信。可是親眼看見老四暴斃後,還有誰能不信,誰敢不信?
你為什麼會流血?
——她醒來之後,要求那位大師將這個蠟像賣給她。不管多少錢她都願意買。就算要她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她手裡抱著個穿紅衣的嬰兒。
藍色的波浪。
「我好像剛才遇見你,在另外一個地方見過你。」
他自己當然也和*圖*書想退出來,卻已太遲了。
他的兄弟們同時大喝:「老四,快退!退出來!」
就算是入了地獄,他入的也只不過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地獄。
兒須成名,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神秘遙遠的國度裡,有一位做蠟人的大師。他做出的蠟人每一個都像活的一樣,尤其是他用蠟做出來的女孩子,每一個都讓男人著迷。
老四冷笑,忽然反問小方:「你的暗器呢?」
小方流淚,是因為他不是英雄?
天崩地裂,砂石飛動。
他轉身,拔劍。一劍刺出,到了老四的咽喉。
「是我們老大的老四。」
只不過他還沒有死,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忽然大喝一聲,用盡全力,將掌中劍脫手飛擲出去。
「你們的老大是誰?」
老四已經認定了小方和鷹記商號裡這幾個蠟人有關係。就算他不是打落斧頭的高手,也一定可以從他身上逼出那位高手來。
「不是。」蘇蘇說:「當然不是。」
——就在那段時候,在那個國度中一些偏僻的鄉村裡,時常會有一些女孩子神秘失蹤。連最有經驗的捕快,也查不出她們的下落。
——他自己怎麼會到這裡來?
他也看見了他自己眼睛裡露出的那種,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表情。
小方笑了,摸著自己的臉笑了。
——那麼血是從哪裡來的?
——這位母親因為女兒的失蹤,悲傷得幾乎發了瘋。她的丈夫就帶她到城裡去散心。
——這件奇案是被一個悲傷的母親在無意間揭穿的。
「什麼事?」小方不能不問。「他要我替他去做什麼事?」
老四也笑了。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去,無論誰都知道一個蠟人是不會流血的。
「那好極了。」老四說:「碰巧我也會使劍,也只會一點點。」
——蠟人怎麼會流血?
有了後代,他就死而無憾了。
——故老相傳,如果一個人死在異鄉,含冤而死後,再見到他的親人時,他的屍體還會有血流出來。七竅中都會有血流出來。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藍色的波浪在陽光下看來如情人的眼波。
他忽然看見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掙扎著,還想撲過去,用他手裡的劍去搏殺那幾個本來就沒有生命的蠟人。
——那些又神秘又可怕的蠟人呢?
她的激|情,她的溫柔,她的纏綿。無論任何男人都難以忘記。
「他難道不是?」
寂寞寒冷漫長的大漠之夜,比寒風更濃烈的酒,比酒更濃烈的友情,這才是真正令人永難忘懷的。
小方的手冰冷。
小方愛小燕。但是他心底有另一種感覺,他們必將分手。
小方也在找,找這個打歪斧頭,折斷斧柄的人。
——這個蠟像裡的人是不是卜鷹?
小方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知道否認也沒有用的。
一個無畏的人,他的劍術必將百分之百的發揮盡致。
柔軟的床鋪,乾淨的被單。他很想就這樣躺在這裡,躺一輩子。
現在小方不是在做夢。他不想看他自己。
他沒有動,也沒有表情。
——蘇蘇居然也在這裡。
——因為他們看見的這個蠟人,實在太像她的女兒了。在黃昏後淡淡的燈光裡,看來簡直就和她的女兒完全一模一樣。
蘇蘇卻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奇怪。
一聲輕叱,劍光閃動。轉瞬間老四就已攻出八劍,招中套招,綿延不絕的連環八劍。可是他連小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這種事只有在夢中才會發生,而且通常是噩夢。
但是他沒有問。
他這股勁來的時候,不管別人是用利誘還是用威脅,他都不在乎。就算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在乎。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全身的關節肌肉組織都已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大小便忽然全部流了出來,身子也漸hetubook•com.com漸縮成了一團。
沒有生命的蠟人忽然全部都在火的洗禮中獲得了生命,忽然間全都飛躍而起,鬼魅般撲向人群。
——陽光,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醒來時就看見一片藍。那麼藍,藍得那麼美,那麼溫柔。
人群在動亂中,隨時都可以聽到一聲聲淒厲的慘呼。
站在小方床頭的是齊小燕。
「老四?」小方又問:「誰的老四?」
酒須醉。
小孩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無邪的看著他。
小方不是聖人。既不能做聖人,也不想做聖人。
——卜鷹的這個蠟像是不是也用這種方法做成的?
一種充滿了譏嘲和怨毒的表情。
不惜代價,不惜死亡的犧牲,他都要去查出背後的陰謀者到底是誰?
愛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小方不是英雄。很少會有人把他當作英雄,他自己也不想做英雄。
小方的全身忽然都被冷汗濕透。因為他心裡忽然有了個荒謬的想法。
這三個女人都曾經跟他有過一段又奇怪,又複雜,又深厚的感情。
他們兩個人都在笑。可是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真的覺得很可笑。
小方終於也看見了這三個人。
蘇蘇還沒有開口,外面已經有人替他回答:「他要你先替他殺了我。」
在這一瞬間,她看來就好像永遠再也不會把小方的手放開。
「是個從來都不會殺人的人。」老四說:「他只會打人,常常一下子就把別人打成肉泥。」
他凌空後躍,凌空翻身。雖然避開了這一劍,卻已無法顧及退路。
小方想伸手揉揉眼睛。
小方不信。
她從來沒有想到,父愛,也是這麼深刻,這麼動人的。
「很累?」
他和蘇蘇的孩子。
——那位母親看見其中一個蠟像後,忽然暈了過去。
——永遠沒有人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出現的班察巴那又出現了。
——蘇蘇怎麼會在這裡?
——老四臨死前的感覺,是不是也像這樣子?
他還沒有找到這個人,別人已經找上他了。
他對「陽光」的感情,已經跟他對卜鷹的友誼混為一體。
——地獄中有時豈非也會出現美景?就正如地獄般的沙漠中有時也會出現令人著迷的海市蜃樓一樣。
呂三無疑是最能把握這種弱點的人。
從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愛才開始。
每個眼睛都還看得見的人,臉上都露出了跟他們完全一樣的表情。甚至連小方都不例外。
母愛是天生的,父子之愛卻是後天慢慢培養的。
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
他隨時隨地可以死去。為卜鷹,為蘇蘇,為「陽光」,為齊小燕。
但是她偏偏很快就放下來了。
這個卜鷹只不過是個沒有知覺,沒有生命的蠟人而已,怎麼會流血?
他擁抱的卻不是蘇蘇,而是蘇蘇懷裡抱著的孩子。
「什麼暗器?」小方反問。
他們父子之間還沒有愛。
小方醒來時,「陽光」正在看著他,眼波溫柔如海浪。
他忽然衝了出去。
無論人的本性是善還是惡,人性中總是有弱點的。
——她能怎麼樣?她能說什麼?
——於是大師的秘密被揭穿了。他所有的傑作都是用活人澆蠟做成的。
「就在那家商號裡。」佩劍的少年道:「你好像跟那個蠟像長得完全一樣。」
站在鷹記商號外的人,誰也想不到小方會在親眼看見老四暴斃後,還會衝進去。連齊小燕都想不到。
他只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做平平凡凡的事,過平平凡凡的日子。
他的手是軟的,軟綿綿的完全沒有一點力氣。
因為他忽然有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
可是他的身子已經不能動了,目光也移不開了。
小方只刺出一劍。
「會一點。」小方說:「一點點。」
他的思路,也將不會受死亡陰影的威脅而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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