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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書簡

作者:湊佳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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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的作業

二十年後的作業

真穗小姐要我跟老師問好,然後就回去了。
——是要讓我們和好的野餐啦。
得知送花來的津田同學的心意,我真的非常高興。雖然明知道沒有時間機器,我還是在心中祈禱過無數次想回到那一天。但是我現在可以覺得回不去是件好事了。
——少蠢了,老師才不會因為想知道這種事而特意拜託別人的。你試著不要提那次意外,直接說過得很好試試。老師絕對會以為我把那時候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說實話本來都是我們的錯。
報導中說師丈為了救掉進河裏的良隆同學下水,然後老師趕去先救了良隆同學,良隆同學大難不死,師丈卻遇難了。
大場敦史敬上
我想包括我在內,很多作老師的都要求回報。「託老師的福,考上了某某大學。」聽到學生這麼說,當老師的都會想跟大家炫耀吧。反過來學生的社團活動得獎的時候,要是好像都是他們自己的功勞的話,老師也會滿心不高興,心想是誰指導你們的啊。
因為她在哭。她善良的心地讓我非常感動。但是……
——河水的顏色也完全不一樣了。鄉下現代化是無可避免的,但我希望赤松河能維持原樣。但是竹澤老師就不知道怎麼想了。
一開始聯絡上的時候,津田先生說等盂蘭盆節回老家再約,但幾天以後我決定去東京出差,於是就提早見面了。
——利惠也留在老家,我們偶爾會聯絡。她沒提過你的事,我心想為甚麼光找我啊。好吧我也沒跟利惠說你來找我就是了。利惠的近況就由我順便跟你說可以嘛。
我沒事先跟你說意外的事,真是對不起。本來想先告訴你的,但我想知道的並不是六位同學對那件意外的看法,而是想知道他們現在的狀況,不想讓大場君有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就沒說了。
老師給的通訊錄上的名字是藤井利惠,沒想到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我做夢也沒想到。姓跟名的漢字都不同,梨惠聽起來很像利惠,其他五個人提到利惠的時候,我只覺得有點親切感而已。
被自己想甩的人甩了這個事實讓我非常震驚。老師可能會驚訝我這個人到底自尊心有多強吧。
——你是老師不是嗎?
古岡說要過河去對岸。河面大約有五公尺寬,有個地方有間隔大約五十公分的踏腳石,他說要從那邊過去,但我站在河邊就腳滑了。
——她是沒說,但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師丈,我不能結婚的。她一定會這麼想。
本來我應該不著痕跡地探問津田先生的狀況,然後跟老師報告,但情勢卻完全逆轉了。
只不過我看你的信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請容我確認一下。利惠同學說要跟你分手了嗎?要是大場君你只是因為利惠默默地離開,就以為她要分手的話,那我給利惠同學的信封就請你打開看看。
當天深夜我得知良隆同學撿回一條命,但師丈卻死了。消息傳開了,但是全班都知道,還是只有當天去的那幾個同學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生田先生回了我電郵,只有一句話說不想見面。我回說竹澤老師有東西要交給你,他回說不想收。他不願意再想起那次意外了。
——那是老師在S小學之後轉任的學校吧。
——二十年前老師帶著班上六個學生,跟師丈一起去赤松山撿美勞作業要用的落葉。之後到水壩公園吃便當,分成兩組玩耍。老師和三個女生在公園打羽毛球,師丈跟三個男生去河邊玩,發生了意外。有位同學掉進河裏,師丈為了救他去世了。
——是的。然後就是津田先生扭到了腳,過了好一會兒才到河邊。
竹澤真智子草此
梨惠的雙親在她小六的時候離婚,她從藤井改姓山野。名字的話是因為父親名字中有利這個字,改姓的時候按照母親的意思改成梨了。平常都使用「梨惠」,但她給我看的證件上還是「利惠」。
但是津田先生接過信封,也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也打開讓我看,裏面的文章跟真穗小姐的一樣。「我想當飛行員。」下面畫著飛機的圖。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準時到達。我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一般,心頭小鹿亂撞。
——跟工作比起來她比較重要。只要她活下去就好。
——那老師呢?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沒明白出了多大的事,我覺得只不過是掉到河裏,哪需要叫救護車啊。那是因為我平常只看到河的下游,我常光腳在水流緩慢的淺灘抓魚或打水漂,從來沒有出過任何事,所以我大概以為河就是那樣吧。
說來慚愧,我跟女朋友約會的時候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況是沒那麼嚴重,我們在公園的池塘餵鴨子的時候,旁邊的小朋友不小心失足掉進去了。那孩子的母親跟我一時驚呆了,我女朋友立刻跳進去把孩子抱起來。她謙虛地說是因為她「受過救生訓練啦」。但我身為男人實在無地自容,所以我瞭解沙織小姐的心情。不,我不能這樣比較吧。
他好像不管我說甚麼、做甚麼都會原諒我的樣子,讓我有一股衝動想把我的人生對他全盤吐露。但我覺得這樣做的話跟之前使用免死金牌沒甚麼不同。
本來這封信應該就此打住,我見過真穗小姐後去了圖書館,調查了當年的意外事故。話雖如此,只是看了當時報紙地方版上的一則小新聞而已。
津田先生的老家數年前搬到別的地區,老師給的通訊錄已經失效,但真穗小姐把地址告訴我了。真穗小姐、津田先生和接下來我打算去找的根元沙織小姐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學,去年他們開過同學會,更新過通訊錄。
——老師拉開他以後,就不管他了。
良隆同學獲救只是結果而已。他能浮起來隨波逐流,應該是我將他拉離我先生的時候,他喝了幾口水昏過去了。所以我很擔心其他的孩子們是不是也很不安。或許我該在轉任前好好跟他們談談的。
——您在當老師是吧。
我一面深思,一面喝著新送來的啤酒。古岡先生開口了。
——她只顧著師丈。但師丈完全沒有意識,在急救人員看來她這樣做一點沒錯吧?第二天報紙上也登說是良隆先獲救的。
我有個女朋友。她在縣立醫院當護士。是當地的朋友介紹我們認識的。雖然交往才半年,但我有考慮結婚。
老師您或許已經注意到了,從第一個人真穗小姐開始,我就在見面時將會話內容錄了下來。這是廣電社採訪時的習慣。本來想徵求他們的同意,但那樣的話他們可能就不肯有話直說,所以雖然覺得不好意思,還是偷錄了下來。
我完全忘記老師要我轉交的信封了。我會把給古岡先生的信封跟這封信一起寄出。
我是否不該光憑臆測這麼寫呢。憑我短短的教職生涯經驗,唯一想得出的理由就是意外發生之後,周圍沒有大人對他們兩人說「不是你的錯」、「不要介意」、「忘了這件事吧」。
——她自己這麼說的嗎?
——是沒關係。只不過因為是初次見面,覺得除了名字以外再說明職業應該比較不會引人起疑。
我母親在電話裏跟別人那麼說。我根本不明白那是甚麼意思。良隆同學獲救了當然很好。但溫柔的師丈死了究竟有甚麼「還算好的」啊。
我們是青梅竹馬,都是家裏的獨生子女,家庭環境又很類似,幾乎像是兄弟姊妹的關係,但我總是想要勝過男生,所以老把同年紀的他當弟弟對待。
良隆同學跟師丈被用擔架抬過來,老師跟著上了救護車去醫院了。老師為了救他們倆跳進河裏,渾身濕透不說,還受了傷,腳上流血。但她完全不顧自己,只一直叫著師丈的名字:「真崎、真崎」。
這回報告至此。
大場君如晤:
我曾經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心想老師先救師丈也是人之常情,真是太慚愧了。
然而師丈竟然那天就過世了。
而且當天老師的先生,也就是師丈,開著一輛小麵包車,像遠足一樣載大家去赤松山。我們還在車裏唱歌玩遊戲。
梨惠抱歉地微微點頭。
——這樣啊。是怎樣的意外?
但是沒辦法啊,我先生不會游泳。不,就算會游泳,要是他溺水了我還是會救。我沒法當機立斷想到小孩會游泳先生不會。總之救先生就是了。
我見過津田先生之後,更加尊敬老師了。我的班上也有申請免學雜費的清寒學生,只不過幾千日圓的實習費也交不起的學生也很多。還有沒法去校外旅行的人。雖然想做點甚麼,但我沒法幫他們所有人。
我打電話過去,是真穗小姐接的電話。我重複了告訴她母親的那番話,並且說老師有東西要給她,可能的話希望能直接見面,她爽快地答應,跟我約了時間。
去撿美勞作業要用的落葉吧。來邀我的不是班導而是古岡。是古岡自己來的還是班導叫他來的,我到現在仍舊不知道。連放假日都要出去玩讓我心情很壞,但我沒法拒絕。
——跟那六個人見面,然後把現況告訴她。她並不是要知道意外的經過,而是希望那六人沒有受到意外的影響,過著幸福的生活。此外就是要我轉交給六個人的信封。
休息時間跟同學玩躲避球就是健全兒童,一個人留在教室裏就是問題兒童。真是多管閒事。
我希望大場君在跟六人之一的利惠同學見過面後,兩人一起看這封信。
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當天我彷彿在場……
聽說您住院,我吃了一驚。是多年工作積勞成疾嗎?請不要勉強,安心寬養才是。
大場敦史敬上
——然後就浮起來了!
父親雖然幾乎沒有打過我,但我心想要是有人打我的話,反正也沒人會來幫忙,我非自己堅強起來不可。我不能忍受男人這種生物,在學校也一天到晚跟男生對抗。
來函拜讀。您身體狀況如何?
不能放棄免死金牌。我這麼想著,一面繼續拖下去,但有一天辰彌卻突然甩了我。我以為沉浸在罪惡感裏的只有我一人,辰彌只是為了配合我露出有罪惡感的樣子而已。他已經受夠了,所以就甩了我。
——我是獨生子,但我想我不會反對。
——這樣啊。因為你有自信,覺得自己從事的職業是值得社會信賴的。
謝謝你的來信。你順利見到真穗同學了呢。
古岡先生冷淡地推開了利惠(梨惠)小姐,她跟透過朋友認識的公務員交往。那就是我。老師在上封信裏跟我道歉的理由我也明白了。然而我最後悔的是自己的言行。

但是良隆同學卻不是如此。他是四年級的春天從別的縣搬來的轉學生。他雖然會游泳,但應該無法靜止不動讓自己浮起來。即便如此要是他是有很多朋友,喜歡在外面玩的孩子的話,或許會比較習慣河邊。
——您怎麼知道?
他肯叫我的名字,我覺得他似乎稍微敞開了心房,有點高興。但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知道古岡先生並不是在講別人的事,而是在說他自己。
——就算有人懷疑我沒人性也沒辦法。女朋友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她。
班導先是試著要硬推朋友給總是自己一個人的我。既然要這樣的話推給我喜歡看書的模範生就好了;但她可能是想設法把我拉出去玩躲避球吧,找了個霸道又喜歡打架的孩子王。
之前我試圖跟生田良隆先生聯絡,他的電話也打不通。我問了真穗小姐,她說他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就搬家了。我一時束手無策,可能是之前四個人太過順利了吧。
以下是見面當時的實況。
——我得知竹澤老師一直都掛念我們六個人,一方面覺得非常高興,一方面也覺得對不起老師。

謝謝老師的關懷,只剩下最後一個人了。
——……我不知道。
要是那個時候怎樣怎樣就好了。
衷心祝你一切順遂如意。
之所以會發生意外都是因為我的虛榮心。我一直懷抱著這種罪惡感。同時辰彌也一直覺得意外是他的錯,因為他邀良隆一起去對岸,因為他跟我吵架。他跟我這麼說,我就回他意外是因為我傲慢地問他作文要怎麼寫不是嗎?所以是我的錯。
父親告訴我師丈死了。母親不停地說「不是你的錯。」但不停地聽到這句話讓我覺得像是在說就是你的錯一樣。這是事實。師丈是被我害死的。
——那麼古岡你就……
有很多人會想聽學校的奇聞怪事,特別是發生了意外或事故的話,死纏爛打追問的人不在少數。但她從來沒有問過我。然而那時她對我說的話露出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我把老師交付的信封給了真穗小姐。真穗小姐當場打開讓我看。裏面是一篇作文:「我想當跟竹澤老師一樣的老師。」文章下面畫著老師的畫像。一開始真穗小姐問我老師之後怎樣的時候我說老師很開朗,但我從未見過像漫畫那樣張著嘴開心大笑的老師。
就此擱筆。
竹澤真智子草此
走進只有六個人的櫃台座位和兩張桌子的小店裏,老闆娘立刻捉弄我說「今天沒有帶可愛的女朋友來啊。」我們在裏面的桌位坐定,連古岡先生也取笑說「甚麼,原來老師跟女朋友都來這裏幽會啊。」這裏我不是第一次來,本想應該可以主導情勢,但倒了啤酒舉杯互敬的時候就已經被古岡先生佔了上風。
總之你去見她,跟她隨便聊聊好了。意外的事我連她的份一併跟你說了吧。
如此一來我想起了六個讓我非常掛心的同學。那些孩子們現在過著怎樣的人生呢?我決定要確認他們目前的狀況,然後為教師生涯劃下休止符。因為我退休前就生的病開始惡化了。
有一年賀年卡的內容突然改變,那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事。我發現還有我沒注意到的事。
我爸媽大概跟班導道過歉,班導以寬大的態度原諒他們了吧。「連師丈的份一起努力」成了我母親的口頭禪。那或許是班導說的也未可知。但光是自己要活下去就費盡全力的人,要怎樣連別人的份一起努力呢。是不是該當醫生或急救人員,從事救人性命的工作呢。但是我並沒有特別出類拔萃的能力。
——不會,我從沒那麼想過,也沒聽過別人這樣說。
接下來我想跟古岡辰彌先生聯絡。古岡先生的電話也打不通,但我中學的朋友在區公所上班,我跟他說了之後發現他跟古岡先生上同一所高中,就請他替我調查他的聯絡方式。我上的是學區外的私立高中,要是跟大家一樣上公立學校的話,可能會碰到這六位同學中的哪位也說不定。
大場君如晤:
——真的不必這樣,只要說說近況就可以了。工作的事之類的。
聽到沙織小姐的話之前,我也完全沒想過師丈會不會游泳。沙織小姐說了不管怎樣都會救對自己的人生而言重要的人,我很羨慕沙織小姐的先生。然而我覺得老師當時應該是經過冷靜的判斷吧。
靜候回音。
——那老師為甚麼帶小朋友一起去呢?
——我們一年級的時候就會了,完全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不會游泳的人。但是我先生的小學好像是以次數來決定的,上了游泳課,不會游也不訓練,老師也不會生氣,所以不會游泳也畢業了和圖書。並不是他運動神經不好,他是橄欖球選手,還參加過全縣的決賽,所以我才更驚訝。但是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
雖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老師還是一星期之後就回學校來了。無論是上課還是合唱比賽練習,都像沒事人似地,但從那天以後,我就沒有再看過老師笑了。
就算不救我也沒關係,只要你能顧好自己就好。

我拜託你的事讓你受到傷害,真的非常抱歉。
我一直望著跑向河邊的老師背影。我跑得很快,緊跟著老師來到河邊。半路上老師跟最後面的真穗說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時候,我還心想不是叫我真好。或許是我不知輕重,但我心裏半是不安半是興奮。
一旦跟過他一次,要離開就沒那麼容易了。我說今天想看書,不想出去玩,古岡就會嘖嘖說「真是無聊。」周圍的人也都帶著厭煩的表情。要是我自己一個人留下來,他們明天就不會來邀我了吧。這麼一想就覺得不得不去。一開始我並不討厭自己一個人,但是現在不想自己一個人了。在以前的學校曾經因為小誤會被班上帶頭的同學討厭過,整整被欺負了半年。我雖然討厭出去玩,但總比被欺負好。
——真令人羨慕啊。要是你沒女朋友,我現在就把利惠叫來介紹給你了。
老師說雖然不能爬山,但我們可以帶著便當去水壩公園玩,然後再回家。大家都好高興,心想來了真好。
——那當然是這樣啊。要不是帶我們去那裏,師丈也不會死。撿落葉老師自己去就得了,要是需要人手的話可以邀其他老師一起去啊。
——沒有,老師甚麼也沒說。
我沒有跟古岡同學並肩走過。總是跟在他和他的朋友們後面。看見滿足地望著我們的班導的臉,我覺得簡直要吐了。
但要是我家的孩子發生那種事,我還是希望老師能救小孩,不管小孩會不會游泳。
當時我覺得自己說得沒錯,慷慨激昂地對梨惠這麼說了。但現在形諸於文字,才發現這只不過是威脅。怪不得她帶著懼意望著我,默默地離開店裏。要是我甚麼也不說,讓她去確認古岡先生的感情,就算同樣是失戀,我也還能得到一張好人卡,對我還有一點好感才對。
通訊錄上還有電郵地址,真的幫了大忙。
——對不起。
老師您教過數不清的學生,為甚麼選擇拜託我,我終於明白了。因為我現在正走著跟老師一樣的道路。連真穗小姐在內的六個人,就是發生意外當天一起出遊的六位同學吧。老師擔心六個孩子是否因為這次意外受到心理創傷,之後的人生是否順利。真穗小姐一開始就以為我是為了確認這點來的。
津田先生說回N市的時候看見到處都現代化了,感到十分寂寥。他指的是公路旁邊的購物中心、農田中央的便利商店等等。當地人會覺得好不容易有了這些設施,但住在大都市的人會覺得完全破壞了鄉下的懷舊氣氛吧。
——那應該是老師沒注意到吧?要是你妹妹要跟「梅竹組」的人結婚的話呢?
我想大場君應該辦得到。但絕對不要勉強。
因為她是第六個人所以我才叫她來?怎會有這種事。我驚訝地連話都說不出,只能拚命搖頭。
但是「比較好」只是從教師的立場來看而已。
大場君如晤:
之所以不信任老師是因為那時我是小孩。要是老師當時救了良隆我可能會很感動,但現在結了婚,就會覺得老師雖然是個好老師,但身為人|妻和對家庭的責任呢?應該會產生另外一種不同的不信任吧。
我記得老師的臉色倏地變了。老師丟下球拍,往河邊跑去,我們都跟在她後面,但老師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跟我說要叫救護車。可能是因為我是當時在場的同學中最穩重的吧。我回答「好」,老師就拚命朝河邊跑去。
雖然如此,前幾天他提到「結婚」這兩個字。幸好後面還加了曖昧的詞,我雖然也跟著曖昧,但其實非常高興。
告訴古岡先生那家店的是梨惠嗎?
——請隨意。
我心想糟了。給他信封事情就辦完了。沒有問他現在的狀況,就直接跳到當年的意外,還可能讓他不高興而離開,這種狀況我連想都沒想過。下次的話用別的理由約見面可能比較好。
——不,全部六個人。
我是大場君在N市立T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教過你的。大場君功課很好,第二學期當上了班長,大家都很信賴你,真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孩子。
大場敦史敬上
以前帶著我先生做的飯糰一起去野餐的時候,曾經想起當年的事。不是想到悲傷的部份,而是想起師丈做的飯糰有多好吃。包了蕗味噌的烤飯糰的滋味,一直到現在都無法忘懷。我一面吃著飯糰,一面跟我先生說著那天的事,不禁淚如雨下。
那麼就暫時報告至此。
竹澤老師尊前:
大場君如晤:
一級河川赤松河我在上下學的時候已經看習慣了,放學以後也曾經跟古岡他們去河邊玩過。但那裏深得不像是同一條河。水非常清澈透明,可以看到河底的砂石和游來游去的魚,同時也看得出要是掉下去的話腳是踏不到底的。掉下去的話就會溺水。我並不是不會游泳,但是聽著奔流的水聲,我知道河川跟學校的游泳池完全不一樣。
——這是說我是老師所以是金龜婿嗎?
所以我想跟老師表達感謝之意。
大場君如晤:
——現在這社會變得真親切啊。要是那個時候也這樣,或許意外就不會發生了。
——對了,竹澤老師要你找的不只是我吧。我和利惠和良隆嗎?
——為甚麼現在要找二十年前教過的學生?
老師的先生會不會游泳啊。
——就是說啊。
大場君如晤:
每天都非常炎熱,我快要熬不住酷暑了。去學校也只能一直躲在有冷氣的教職員辦公室裏。說這種沒出息的話,可能是因為前幾天跟古岡辰彌先生見面了,他整天都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真是讓人敬佩。
竹澤真智子草此
——對。她說蕗味噌烤飯糰非常好吃。
然而他喜歡在教室一角靜靜地看書。這並不是壞事,但當時並不像現在這樣尊重個人的自由。孩子們應該在外面大家一起玩耍,不把他教成這樣不行,當時的確覺得需要這樣做。
為了找到答案,我會負起責任,跟其他五個人見面。
今日是有事與老師相談,不揣冒昧提筆致函。我之前只不過每年寄張賀年卡,現在這樣可能會造成老師的困擾,但我有無論如何都想跟老師商量、請老師原諒的事。
吃完飯以後我們去水壩公園玩。羽毛球跟河邊,兩個我都不喜歡,但師丈要去河邊,可能還能聽到有趣的話題,就滿懷期待地去了河邊。但是師丈好像是累了,他靠著河邊的石頭坐下,說我坐這裏,你們去前面玩吧。
古岡先生的杯子空了,我也把剩下三分之一的啤酒喝掉,然後問他要點甚麼,藉此轉移了話題。大人真是卑鄙啊。藉酒逃避、最糟糕的情況下還可以裝醉,不想聽的話都可以假裝沒聽到。但是小孩無法逃避。我知道老師出這樣的作業並沒有惡意,而是要小孩瞭解父親的職業,從而心懷感激。老師可能覺得現在這個時代特別需要這種試煉。
此外就是大場君好像很介意真穗媽媽說的話,此後要是有人說我的壞話,請不要有所顧忌,直接告訴我。真穗同學沒有到事故現場去,相形之下受到的打擊較輕,所以對我還是滿懷善意的。
——您怎麼這麼說,職業哪有信賴不信賴的分別。
——香魚甘露煮真好吃。以前晚餐桌上出現這道菜,都會抱怨「拜託,怎麼又是這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知惜福。
我會再跟老師聯絡的。
但是卻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
附記:
——我那時候也是。我是個會自己認定某種理論就認死扣的小孩,總覺得人怎麼會浮在水上,應該是揮動手腳才不會沉下去吧。所以我游泳的時候姿勢比別人誇張兩倍,但只是消耗更多體力而已,反而游不動了。我參加訓練的時候老師也說「當土左衛門試試看吧」。
……我遷怒了。
——妳在說甚麼,我不……
——我答應了老師,可能的話還是希望直接見面。
我在三十三歲的時候跟當上班族的他相親結婚,他在兩年之後發病,辭去了工作。我們兩人商量好了,要好好珍惜剩下來的日子。享受四季的變化,留下每個季節的回憶。
這樣全部寫下來,想到老師會看我的信,就覺得應該會有辦法的。
我離題了。我想像溺水的是這位同學,他緊抓著我的女朋友在水裏掙扎……
我雖然想跟她聊學校的情況,但並沒有甚麼特別值得說的,於是就跟她說了以前的恩師來拜託我,請我去找她二十年前教過的學生。
——那你也去建築公司上班不就得了。你是因為自己有著穩定的職業,所以有餘地稱讚別人不是嗎?當老師就是這麼回事。叫學生寫作文畫畫,要是有人有問題的話,之後再解決就是了。我的意思是要是這樣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叫人寫了啊。
我們離開居酒屋以後去了花店。大都市的花店都開到深夜呢。津田先生選的花現在正裝飾在老師的病房裏吧。突然有人送花老師可能會嚇一跳,所以我回來立刻寫信跟您報告。
但是真的去了卻很愉快。班導的先生也是很安靜的人,他教我們認識各種樹木昆蟲。難得有人教我們,古岡跟津田他們卻在那裏用橡實互丟玩耍、女生則在聊昨天晚上看的電視,真是太沒有禮貌了。我專心地聽著,師丈就告訴我鳥叫聲的區分。
——沒有。老師並沒有特別指明。我只是照著名單的順序聯絡而已。
竹澤老師,請多多保重!
我回想起過去半個月的經歷,不由得滔滔不絕,沒注意到她垂著眼瞼,望著玻璃杯裏的白酒。她可能瞧不起我,連我的臉都不想看到了吧。我急著要補救。
——竹澤老師是真穗小姐小四時的級任老師,第二年竹澤老師就轉到T小了。所以我跟真穗小姐應該是同年。
但那只是老師跟學生間一對一的關係,小孩其實更在乎其他小朋友的反應。自己小時候分明非常介意,為甚麼長大就忘記了,還能不負責任地對學生說管自己就好,不要管別人那麼多呢?
我學生時代的朋友住在大阪,盂蘭盆節的時候我想去拜訪。到時絕對會去探望老師的。
——我可以問是怎樣的情況嗎?
——甚麼?
能遇見互相理解的人,是人生無可限量的財產。就算只有短短的幾年,也會永遠留在心中。我現在才跟你說這個,可能你會覺得我很卑鄙;其實那天我先生就算不跳進河裏,他的健康狀態也未必能夠跟我一起去看第二年的紅葉了。
你來大阪的時候務必讓我看看你。我已經是老太婆了,但大場君一定成為英俊的男子漢了吧。我很是期待。
這次我沒有錄音,但我有自信可以一字一句真實重現,因為我們兩人的會話仍舊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老師給我的通訊錄上的電話打不通,我去過當時的地址,那棟房子都已經不在了。所以,嗯,就這樣而已。
謝謝你接受我無理的請求。真的非常感謝。
——就說我現在努力從事護士的工作就好。
除了我之外,還有人記得我先生做的蕗味噌烤飯糰的味道,我真的非常欣慰。
——我大概會覺得建築公司的人找我做甚麼吧。要是我是縣外的人或許會驚訝。市內的話大家都知道梅竹組這家公司啊。
古岡先生回我簡訊說,那你早說就好了。他答應和我見面。
然而老師卻鬆了手。我望著被河水帶走的良隆,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是要是情況是沙織小姐說的那樣,每年我教的學生中都會有一兩個情緒不太穩定的,那樣的孩子平常比別人安靜,要是沒有事先聽說,常常無法察覺他們的症狀。曾經有一次一個看似正常的男同學在上課時突然吼叫起來,大鬧教室。他後面有幾個女生竊竊私語,他以為是在說他的壞話。雖然我不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孩子,但驚訝的是他在初中的時候就有症狀,跟他同校的同學大家都知道,但他進入高中時初中的老師甚麼也沒提。之後我去確認時,他的老師說怕會影響他入學,所以報告上沒寫;心想考上高中他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不會再發作也說不定。要是讓大家用有色眼鏡看他,未免太可憐了。當時我的手被他抓傷,還有幾處瘀血,但如果是女老師或者女同學的話,可能會受重傷。
古岡同學寫的是希望大家能有近路上學,要在赤松河上搭很多的橋樑。
——吵架的對象是藤井利惠小姐嗎?
竹澤真智子草此
師丈好溫和,我覺得跟開朗的老師非常相配。聽說便當是師丈做的,我吃了一驚。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男人啊。我心裏充滿了感激。甚至還想著真想跟這樣的人結婚啊。
——我不是拿這件事當笑話講的。我見到那些人,反省了自己當老師的許多經歷,也認真地思考未來。思考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甚麼人。
老師和學生的往來只有短短幾年,而且還可能是一天裏幾個小時。但是讓我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不會游泳的人,覺得游泳是理所當然的,卻是老師的教導。而且那還是意外發生之後的次年,老師完全沒說「為了防止萬一」這種強迫大家接受,讓小孩子不安的話,而只教導大家游泳是多有趣的事。
我個子小,不擅長運動,休息時間總是在教室的角落看書,我覺得這樣很好。但在班導看來我好像是沒有朋友的可憐小孩吧。
所以就讓那件意外至此結束吧。
我勉強考上了三流大學,卻不去上課,不停反覆傷害自己,每次失敗我都憎恨自己的存在,想著我連求死都不能。
便當非常豐盛。又好吃、又豪華、又可愛,總之真是太棒了。光是飯糰就有六種,小菜也多到我都記不清的地步。我想著老師好會做菜,但結果全部都是師丈做的。

真的非常謝謝你。
——啊,常常在電視上聽到甚麼心理創傷。沒事的。如你所見我沒甚麼煩惱,過著正常平凡的日子。我也結了婚。要是現在還單身的話,那或許可能是因為對老師的不信任無法消除的緣故。但現在我可以肯定老師當時的舉動。
這一切都是託了老師的福不是嗎?
受業
請讓我能這麼想吧。
因此我跟辰彌吵架……關於這點我就不寫了。
到時見。
——我答應老師要跟她報告六個人的情況。意外就不用提了,只要知道梨惠現在是不是幸福就好。
這種事明明完全封印在腦海深處,但跟他在一起,我就慢慢地想起那天有多愉快。他分明長得不像師丈,我也從沒吃過他做的菜,真是不可思議。
即便如此,要是我站在古岡先生的立場,果然也會覺得不知該怎麼寫這作文,可能就不寫了。但是,我可以想像小孩會覺得就算交不出作文,竹澤老師應該也能理解。就算很難受,但應該不會被追究吧。
hetubook.com.com而今年三月我退休了,收到以前學生的祝賀,不禁開始自省我真的是個好老師嗎?能肯定地說自己毫無遺憾嗎?
我在東京見到了津田武之先生。津田先生在N證券公司的東京總公司任職。
——原來如此。那參加的人是怎麼選的呢?真穗小姐說她那天沒事,而且家裏離學校很近所以才去的。
之後也要繼續麻煩你了。
我隨著日子過去長大成人,幾乎忘了那次意外。事發之後我就不去河邊玩了,但並不覺得水邊可怕。當老師的夢想因為我功課不好無法實現,但跟會做菜的男人結婚的夢想倒是成真了。
附記:
我雖然能讓大家寫作文,但卻不能幫大家實現夢想。我祈求我教過的學生每個人都能幸福快樂。
——那可真辛苦。所以你還沒跟利惠聯絡上是吧。
——可能會有人覺得我沒資格當老師,但我想應該會先救我的女朋友。
從水壩公園可以沿著赤松河岸往下游走,男生提出要到河邊玩。師丈好像對生物很瞭解,大家就分成兩組。我跟老師一起打羽毛球。我家離赤松河下游很近,覺得既然到這裏來還去河邊玩未免太可惜了。結果是女生跟老師一起打羽毛球,男生跟師丈一起去河邊玩。
登山道一路通往赤松山頂,既然來了大家都說想爬上去,但老師說要帶大家登山必須先跟學校申請,所以今天就不行了。大家聽了只好放棄。
沒法跟她聯絡上的另一個理由是古岡先生不肯告訴我。或許他比我早察覺真相也說不定,我跟古岡先生談話的時候,他「利惠、利惠」地叫著,讓我感到有點刺耳,但我完全沒想到他說的就是梨惠。我想起跟古岡先生談話的片段。
竹澤真智子老師尊鑒:
——老師可能後悔那天帶我們出遊,其他的傢伙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我是非常感謝的。
這樣可以吧?
老師您知道第六個人藤井利惠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山野梨惠吧。所以您才在信裏說利惠小姐會跟我聯絡。您是甚麼時候知道的?要是一開始就知道的話,為甚麼要拜託我這件事呢?這是老師您希望的結果嗎?
——有那麼多費功夫的菜,她只記得烤飯糰,真是暴殄天物。我那天第一次吃到包了蝦和白肉魚漿的蛋卷。現在我雖然收入還不錯,也常常去電視上介紹的有名壽司店,但沒有吃過比那更好吃的蛋卷。
越想越負面,我搖搖頭,提出不同的問題。
老師,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知道擬聲語嗎?就是把鳥的叫聲置換成人話。樹鶯的叫聲是法——法華經,綠繡眼的叫聲是謝了謝了謝滿地,大白眉是敬啟者鈞鑒,燕子是地球地球、地球儀。」
看我先生你根本想像不到,但是他不會游泳喔。長大以後就很少有游泳的機會了,所以以前根本沒提過這事,我是去年才知道的。我兒子聽到幼稚園的小朋友說,暑假的時候到爺爺家附近的海水浴場去游泳,就跟我先生說:「我也想去游泳。」結果我先生說:「爸爸不會游泳耶。」我還以為我聽錯了。
那就萬事拜託了。
——我也是從母親那裏知道師丈有病的。聽說之後我心想老師會不會後悔跳進河裏救人呢?她一定會想生下繼承丈夫血脈的孩子吧。
老師跟師丈,以及這六位同學之間發生的事,是不是對我而言也開始有某種意義了呢。我覺得老師好像是要我注意到某件重要的事,才寫信給我的。
——呃,你是不是喜歡利惠小姐?你們在交往嗎?
——沒在交往。但我們都抱著罪惡感,所以時不時會聚在一起。在那之後我絕對不想再讓她哭了,也不想讓她看見我沒出息的樣子,卯起來鍛鍊過身體。過了二十幾年,不久之前我才發現其實不是這麼回事。那傢伙參加同事的結婚典禮以後,哭得稀哩嘩啦的。並不是被婚禮感動了。同事的對象是醫生。她也想結婚,但沒辦法只好放棄。
近來貴體是否無恙?我知道了師丈的事,決定負責找到剩下的兩個人跟您報告,但花了一點時間,還請您見諒。
這就是要看把自己跟自己親近的人置於怎樣的處境吧。
為了讓他們和好叫他們兩個過來的時候,沒有人提起作文。古岡同學說利惠同學取笑他母親,利惠同學說古岡同學取笑她父親。我難過地聽著,雖然他們常常這樣,但這都是我思慮不周的緣故。
我覺得自己頂多只能把跟學校要來的打工機會若無其事地介紹給清寒學生。我雖然已經很小心翼翼了,還是會有家長對著我怒吼說「你瞧不起人嗎!」這樣一來就會讓我覺得隨你們去算了。
學生不特別來跟我說「都是託了老師的福」也沒關係。我教的事情,要是能讓學生們在不知不覺間吸收浸潤,連是誰教的都沒注意到就好了。
——老師今年退休了。二十年前有六個同學捲入一場意外事件,她想知道這些同學現在過得好不好。
但是沒有任何人責備我。母親陪我回學校的時候,大家都說「你獲救太好了。」但沒有人提到師丈。同學沒有,班導也沒有。我甚至覺得是不是爸媽搞錯了,師丈並沒有死,因為沒有半個人提這件事。
——那要給我的東西是甚麼?
老師,您身體還好嗎?我和她打算在盂蘭盆節時到大阪來探望老師。
——老師怎麼會這樣!
把良隆同學逼得走投無路是我的責任。他已經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穩健地繼續生活,這樣我就安心了。敬啟者鈞鑒,地球地球、地球儀。那個人喜歡傾聽自然的聲音。那天也聊到這個啊。他一定覺得野餐非常愉快吧。
我再度確實體認到人生就是不斷重複這個念頭而累積起來的。但是古岡先生跟利惠小姐背負著太多的罪惡感。這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老師的錯。

——我今天是決定跟梨惠提出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才到這裏來的。不是來見藤井利惠,而是山野梨惠。見過了經歷那次意外的人,我也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跟重要的人。我想跟梨惠一起幸福地生活。
謝謝你的來信,也謝謝你寄來良隆同學的手記。
我們的夫妻生活短短七年就結束了,但我相信有那七年才有現在的我。要是我先生知道有孩子因為他的緣故無法幸福,絕對會比我更難過。
——對。我心想咦,怎麼不用揮動手腳就浮得起來,還感動了一下。
——通常自我介紹都不會提職業?
我需要長期住院。我沒有小孩,住院期間得麻煩住在關西的姪女夫婦照顧我,於是住進了大阪的醫院。
——一樣的啦。所以你也不要用敬稱了。
——但是「梅竹組」不是都負責大工程嗎?
——這種感覺我明白。她非常灑脫就反而顯得我窩囊,讓人非常鬱悶。對不起,拿我自己跟您相提並論了。
然後就到了那天。
被拋棄了。我腦中浮現這幾個字。良隆被老師拋棄了。老師拋棄了良隆。老師——拋棄了學生。
——那時候不在教室,但馬上就知道了。放學後她把我們兩個叫去,罵了我們一頓:說別人家的壞話是最卑鄙的。我們雖然互相道歉了,但可沒辦法立刻就「握手言和」。所以老師就計劃了野餐讓我們和好。
不繼續也無所謂的。
幸好公園裏有許多來野餐的家庭,我跟最近的一家看著像爸爸的人說了情況,他說「那可糟了」,然後帶我去公園入口的公共電話,替我打了一一九。
竹澤老師尊前:
——所以最近都不會出這種作業了。現在家庭環境多樣化,家裏一定有雙親、父母有工作等等已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了。父親節或母親節也不叫學生畫爸爸或媽媽的畫像,父兄參觀日也改成監護人參觀日了。
我衷心希望老師能早日康復。
今天我見到了根元沙織小姐。她結了婚,現在改姓宮崎。我們同住在N市,本以為很快就見得到,沒想到五歲男孩跟三歲女孩的母親甚為忙碌,還好像正懷著第三胎。我在週間請了年假,沙織小姐把孩子們送到托兒所之後約了上午見面。地點是一家賣生機花草茶的茶館。
大場君你們首先得從確認每一個家庭的狀況開始。除了金錢之外的援助方式應該是有的。看到你說就算沒有立即的成果,也希望能有讓大家積極面對未來的方法,讓我十分安心。
我們其他的同學由沙織的爸媽來接送回家了。
不顧一切跳進河裏,最後良隆同學獲救了,那到頭來這樣做或許還是正確的。但就這樣下結論可能還太早吧。
——就這樣?跟我交往的事呢?第六個人其實是我的女朋友,要跟老師說嗎?
這次的文章可能雜亂不成章法,還請老師見諒。
竹澤老師尊前:
古岡先生直呼利惠小姐的名字,讓我有點不愉快。那是因為我自己沒法直呼女朋友的名字,根本沒理由遷怒到古岡先生身上,但我卻決心一定要跟利惠小姐見面。
——跟他在一起是沒辦法幸福的。梨惠跟古岡先生懷抱的罪惡感的根源,客觀的看來其實是不用那麼介意的事。跟真穗小姐、津田先生和沙織小姐的罪惡感是同樣程度的。他們三個人都設法將對那次事故的感情昇華了,梨惠跟古岡先生為甚麼還想不開?妳明白嗎?因為你們倆在一起。彼此都覺得是自己不對,不,我才不對,這樣互相你來我往,所以非但無法昇華,反而將微小的罪惡感漸漸增幅了。妳還想這樣繼續下去嗎?妳覺得這樣對古岡好嗎?
有一天,我茫然在街上走的時候,聽到了鳥叫聲。我抬起頭,看見公寓屋頂上有個女人正攀越欄杆。我急忙跑到附近的派出所,事情鬧得有點大,但那個女人平安獲救了。女人的丈夫不斷地感謝我。我雖然不知道女人為甚麼要那麼做,但我算是救了一個人的性命了。
所以這封信的郵戳是大阪。
我被自己的淺薄短視打敗了。對曾經經歷過意外的人說因為意外事件採訪他,當然會引起人家的戒心。結果我發簡訊給他說是竹澤老師有東西要交給他,不想提起意外讓他心生警戒,所以一開始說了謊。
——那只是結果而已。你在來找我之前見過了真穗跟津田?那兩個人沒有看到意外發生的現場,只知道結果,所以才崇拜老師。
——那也是原因之一。我跟她一起吃便當就覺得坐立難安了,更別提打甚麼羽毛球。
我接到老師的信之後,就一方面等待利惠小姐的聯絡,一方面重回日常生活。我去暑假中的學校上班,悠閒地指導社團活動,研究教材,時間到了就下班回家。五點就可以下班也就只有這個月了。就在此時我的女朋友傳簡訊約我見面。以前也跟您報告過,她在縣立醫院當護士,我放暑假以後她一直很忙,無法見面。她傳了簡訊來說她輪班休假,可以見面了,我非常高興地回了信。我跟她見面通常都在週末,為了避人耳目,以前去了跟古岡先生見面的那家店,但很久沒有在平日見面了,所以就訂在義大利餐廳約會。
受業
他也非常嚴肅地看待那場意外。
然而那應該是我包容力不夠的緣故。
大場君如晤:

從水壩公園到河邊有大約兩百公尺的散步道,然後走下階梯,階梯下到一半就看到溺水的兩個人。老師兩步併做一步跑下台階跳進河裏,毫不猶豫,真是太帥了。老師在兩人下游的地方等著他們漂過去,然後從背後抱住良隆的時候,我幾乎大聲叫好。
剩下三個人也萬事拜託了。
——是的。
不只是當年捲入意外的那六個人,我也希望大場君能幸福快樂。

——藤井利惠跟古岡辰彌。那兩個人家住得很近,知道彼此家裏的情況。可能是彼此都很在意對方吧。他們因為小事大吵起來,結果演變成男生跟女生對抗,班上鬧得一塌糊塗。老師跟他們兩個談話,要他們和好,所以就變成要大家幫忙撿落葉了。
我完全沒有責怪老師的意思。我跟梨惠就算沒有這次的事,到頭來可能還是會分手。
她應該只是聽著別人的故事而已,怎麼會知道我不知道的內情呢?她望著猶如遭到當頭棒喝的我說:
「老師雖然很可憐,但去世的是先生可能還算好的。」
正如古岡先生所說,我跟女朋友交往以來從來沒吵過架。但那並不是我們完全沒有意見不合之處,而是大家都有顧忌的緣故。特別是她不是像我這種隨和的類型,而是非常有主見的,但她似乎在壓抑自己,我反而對我們不吵架感到不滿。
我拜託他幫忙撿落葉,他跟小孩子一樣興奮,說既然如此那就順便野餐吧。他很期待那天出遊。為了做好吃的便當,還買了食譜來參考,好幾天前就開始想要做甚麼菜。我家的餐桌並不是一直都那麼豪華的喲。
我家開製作家電零件的小工廠,爸媽都日夜工作,從不放假。我高中的時候工廠倒了。當時學校的老師告訴我申請免除學雜費的手續、申請獎學金和打工等等給的建議,但我沒法接受。
——那傢伙脾氣比我倔十倍。她說我寫我媽啊,當護士是好工作,我可以寫好幾張稿紙,在大家面前唸出來我也一點不丟臉。她這不是在說我媽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工作嗎?我火大了就揍她。
但是我想我還是可以盡一點力的。能幫得上忙的應該不只是金錢方面。師丈的蛋卷打開了津田先生緊閉的心防,我也想試著找尋讓學生們能積極面對未來的方法。
這樣欠師丈的情就抵銷了吧。
老師現在也懷念那個小鎮嗎?要是沒有飲食限制的話,我想寄香魚甘露煮和手打蕎麥麵給您。對不起,我一開始完全沒想到。
恭喜您退休。
良隆同學失足落河的時候,他雖然不會游泳還是跳了下去,我想他是為了拯救未來無限光明的孩子,所以才毫不猶豫奮不顧身。
——所以我是第二個。
——大部份的人都會這樣吧。所以老師跳進河裏真的非常了不起。我要是老師的話,大概只會在岸邊叫「救命啊!」結果可能兩個人都救不成。但是小時候是沒辦法明白的。我是小孩所以害怕,大人去救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從那次意外發生後,我不只不信任竹澤老師,連其他老師都不信任了。
古岡先生想問老師的事情,您要是不想讓我看到而直接回答古岡先生的話,我有寫下古岡先生的地址,要是您寄封口的信封給我,我一定絕不打開直接轉交。
小孩掉進河裏,媽媽在河邊大喊大叫說「來人啊,救命啊!」然後就有善良勇敢的青年奮不顧身跳進水裏——像這樣。有沒人想過媽媽自己為甚麼不跳下去救呢?
我能成為跟您一樣的老師嗎?
第二年春天老師就轉任其他學校,從此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竹澤老師。
我母親在縣立醫院當護士,我也擔任同樣的工作,知道縣立醫院正式雇用的護士每星期一定要值兩三班夜班。但是我不記得母親有晚上不在家的時候。或許是為了要保護我不被父親傷害,所以努力避免上夜班也未可知。要是能問她本人就好了,但當我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了。
——您說不信任是怎麼回事?老師救了學生,師丈卻去世了啊。
——接下來你要見誰?
但是我還是跟他結婚了。您要跟老師報告我的近況的話,請hetubook.com.com強調這一點。要是不信任大人,連婚也沒結,老師一定會很掛心吧。大場先生應該也難以啟齒。
我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小學四年級的春天從外縣轉到N市立S小學。這是上了小學之後第二次轉學了。
請千萬不要勉強。

現在的小孩的話,一定覺得難得放假為甚麼非得去幫老師的忙不可?但那時我很期待。赤松山從學校開車去大概二十分鐘,那時候我放假很少出去玩,而且還坐車去,簡直像是到遠方旅行一樣高興。
正如手記中所說,我對良隆同學的雙親說:「良隆同學連我先生的份一起努力的話,我跟我先生就都無憾了。」那時候我真的是這麼希望才說的,沒想到這是最不該說的話。
我希望能跟我先生說六個人都很幸福。還剩下兩位,雖然想繼續拜託你,但現在這樣也足夠了。
對了,竹澤老師。我希望老師好好享受人生。現在是人生六十才開始。既然退休了,就應該去國外旅行,唱唱KTV之類的。但是老師竟然住院了,還掛心二十年前的學生。我能幫上老師甚麼忙嗎?
我覺得利惠小姐喜歡古岡先生。……我不是這麼說了嗎?
我結婚之後,才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老師當時的心情。師丈去世了老師有多難受,別人絕對沒有資格說甚麼「還算好的」。事到如今我也無法責怪家母了,還請老師原諒。
——就是這樣。
——等等,不要說。你是代替老師來的,輪不到你說。還是去問老師吧。然後就是你去找利惠的時候,不要跟她說老師在住院,就跟她講老師在大阪過得很好不行嗎?
——老師拜託了你甚麼?
我們約了下午一點在真穗小姐家附近安靜的咖啡廳見面,聊了大約一小時。

受業
您身體狀況如何?我們這裏梅雨季節終於結束,拖得比往年都久,現在才正式進入夏天。不久前社會科的全國學科會議在東京召開,會場在我大學母校,我就代表我們學校參加了。
老師和學生,小學生是兒童?發生事情的時候大家就覺得雙方好像關係非常親密,但事實上也就是一年,頂多幾年的接觸,只是彼此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不是嗎?
我好像真的面臨生死抉擇,激動地如此斷言。
我父親因為一點小爭執就辭去工作,每天喝得爛醉,怨懟自己倒楣,還動手打我母親。母親默默承受這一切,完全不抵抗,我覺得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老師,那次意外竹澤老師說了我甚麼嗎?
我當下無法回答。我在見過真穗小姐跟津田先生之後也考慮過同樣的事。但那時候我想像的是兩個人分別被水沖走。其實我女朋友有浮潛的救生員執照,水性很好,難以想像她溺水,所以心想我還是會先救學生。
——要是您的女朋友跟學生一起溺水,您會怎麼辦?要是學生驚慌起來,勒住您女朋友的脖子拚命掙扎,您女友大口大口痛苦地喝進水,情況就是這樣的話怎麼辦?
——竹澤老師呢?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竹澤老師尊前:
我太多嘴了。我說了古岡先生推開自己喜歡的人,梨惠一定知道就是自己,所以才陷入沉思。梨惠是喜歡我還是古岡先生呢?古岡先生說他們常常吵架。這表示她跟古岡先生在一起比較自在嗎?不過這是相處時間的差異吧。
——那次意外事件,最痛苦的應該是老師吧。
——這樣啊。好吧。要是她之後從別人那裏聽說竹澤老師的代理人來找當時的六個人,卻沒找她,一定生氣覺得我多管閒事。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動不動就發脾氣。
我家是單親家庭,我為了不示弱一直都在逞強。我討厭接受人家給的東西和人家的幫助。但那時我覺得心懷感激的接受也沒甚麼不好,以後再回報就是了。
——那她怎麼回答?
——可以不必用敬稱嗎?
——喏,你叫甚麼名字?
——老師奔到河邊直接跳進水裏。我覺得老師趕來真是太好了。她馬上就游到兩個人掙扎的地方,把良隆從師丈身上拉開,然後抱著師丈游回岸上,然後拚命替他做人工呼吸。
——我和利惠都覺得師丈的死是自己的錯。要是我們不吵架就好了。她是這麼覺得的。但要是只有她去野餐我不去的話,就不會發生意外,她就吃吃好吃的便當,愉快地打羽毛球然後回家。
——非常開朗、精神飽滿、又很風趣。但是生起氣來非常嚇人。班上的霸凌問題也大家一起討論解決……完全是理想的老師。我之所以擔任教職就是想當那樣的老師。但是我沒自信精通所有科目,就選了高中的社會科……對了,您提到的意外是怎麼回事?
我不打算繼續要求生田良隆先生跟我見面了。
沙織小姐說著在我的空杯子裏倒了她茶壺裏的茶。茶水的顏色比沙織小姐一開始倒的深了。
我讀著信,覺得真穗同學輕快開朗的樣子如在眼前。知道她結了婚,有了幸福的家庭,真的打心底感到高興。
我呆呆地望著利惠跟辰彌救起被石頭擋住的良隆。他們倆一人抬肩膀一人抬腳,把又快被沖往下游的良隆拉上來,讓他躺在師丈旁邊,然後照著老師的樣子替良隆急救。
其實上次見面時,我曾經說過「妳願不願意考慮一下結婚,之類的呢」,這種類似求婚的話,但因為加了「之類的」這樣好像開玩笑的講法,被她說「你喝多了啦」,就不了了之蒙混了過去。
要是我追問,之後是否能跟老師報告呢?還是不要追究,聊聊她的孩子們然後就回家呢?那樣也能完成老師交付的任務。因為老師想知道的並不是意外的事,而是現在的情況。我雖然這麼想,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也是,我們同年呢。
大場君好意地解釋成良隆同學知道如何當土左衛門,只要讓他平靜下來就好,但我背叛了大場君的善意。或許我不該寫這些。但那樣的話我當初就不必請你去找那六個人了。
他很喜歡小孩。
——您打女孩子嗎?
她喃喃地說。果然我只看到竹澤老師身為教師的一面。在她這麼說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老師您自己是如何承受這件意外的。
——她跟老師在水壩公園打羽毛球。武之跑過來叫老師。就這樣而已。而且津田先生跟我本來是約盂蘭盆節的時候碰面的,所以順序其實沒有多大的涵義。
是一位叫做大場敦史的先生,跟我同年,在N市高中當社會科老師。
她是本地的朋友介紹給我認識的,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大家都非常客氣。並沒有人特別提出說我們繼續交往吧,而是自然而然地約了下次見面,當然也不會吵架。我決定要重新開始,正式跟她提出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我下了決心,前往約好的餐廳。料理也事先訂了店裏最高級的套餐。
竹澤老師,我並非不能理解真穗小姐的母親說「還算好的」是甚麼意思。不管她那麼說是對還是不對。「最好」的結果是兩人都獲救,要是只能救一個人的話,身為老師,救了學生「比較好」。
我這麼說了,津田先生就請我轉達以下的話:
馬上就要放暑假了,雖然如此老師還是要去學校。當社團顧問的話,放假期間可能更忙也說不定。因此若是不方便或是不想答應我的要求,請直說無妨。
我先打電話到生田先生就讀的本地中學詢問他轉到那所學校,到那邊去詢問他當時的住址。本來因為之前跟古岡先生的教訓,不想表明職業,但這次我是老師幫上了大忙。我寫信到他們告訴我的地址去,那裏是良隆先生的奶奶家,他們替我轉了信。
——第一個人是河合真穗,第二人是津田武之,第三人是根元沙織,第四人是古岡辰彌,第五人是生田良隆,對吧?我是第六個人,所以你才叫我到這裏來不是嗎?
我說絕對想請古岡先生幫忙,他就說你是想問那次意外的事吧。我一時語塞,他說關於那件事我沒啥可說的,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您也是竹澤老師的學生,是跟我上同一所小學嗎?
她之前說的時候我就很介意。遲疑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問,但我沒辦法不問。「那次意外」應該不是學校裏發生的瑣碎小事。
——那為甚麼沒有跟我聯絡?
菜和酒送上來,我們舉杯互敬,開始互道三週未見的近況。她在婦產科上班,說這個星期非常忙,有兩對雙胞胎出生等等。分明工作上應該還有更奇怪的插曲,或是她想抱怨的事,她卻絕對不會拿病人取笑或說他們的壞話,一直都遵守保密義務。
大場敦史敬上
老師要交給藤井利惠的信封我沒有交出去。她好像從小就希望跟母親一樣當護士。夢想既然已經實現,這樣就好了吧。
受業
古岡先生反而好像是第一次去。他問朋友有沒有可以安靜談話酒又好喝的地方,人家告訴他的。我問他貴友是不是某某先生啊?說了我同事的名字,結果世界還沒小到這個地步。
老師,這麼多年您真的辛苦了。
謝謝你的來信。
六個人中最痛苦的人寄給我這樣的郵件,我非常高興。這樣老師就可以安心了吧。他跟師丈的回憶拯救了他,到頭來拯救了老師的也是師丈。老師寫給我的信裏也說,她跟師丈的婚姻生活雖然只有七年,但因為有那七年才有現在的老師。師丈雖然意外身亡,但其實當時已經病重,不久人世了。正因如此所以非常珍惜每一天。
您身體可好?這是我最後一封跟您報告的信了。

要是一家人一起去游泳,別人家的孩子跟我先生一起溺水的話該怎麼辦呢。我當然會救我先生。當然他對我非常重要,但我更不想讓孩子們失去父親。在旁觀者看來我就是個卑鄙的大人吧。不顧別人的孩子只救自己的老公。
我跟津田先生說老師有東西要交給他,希望跟他見面;我照老師的意思沒有提意外的事。但我覺得裝出第一次聽到的樣子也太奇怪了,就不置可否,藉著喝啤酒掩飾過去。
你去東京上了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就職,真是了不起的作法。大場君要在培育出自己的故鄉作育英才了。我懷著同樣抱負回老家教書的往事歷歷在目,猶如昨日。
——第五個人是掉進河裏的同學。我沒直接見到他。他傳了附加手記的郵件給我。老師曾說:「請連我先生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吧。」他被這句話束縛住了,一直過著痛苦的日子。然後有一天,他偶然救了想自殺的人,終於了結了這件事。現在他正常上班,正常休閒,過著滿足的人生。
見面當天不是假日,我晚上七點到津田先生的公司前面跟他會合,兩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居酒屋。這次我先說了我們同年,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共通的話題不少,馬上就聊得很熱絡。
古岡先生生我的氣是有道理的,我的任務只不過是聽他說話然後跟老師報告而已,沒有立場表達任何意見。或許我也說了傷害老師的話。但我不能憑一己之見編輯古岡先生說的話,雖然不知這樣的判斷是否正確,但我忠實呈現了我和古岡先生的對話。
謝謝你的來信。我拜託大場君跟六位同學見面一事,竟然讓大場君傷心了,真是覺得非常對不起你。
「老師家是老師出去上班,師丈在家裏工作。所以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飯菜,真的太幸福了。」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立誓不結婚。那是因為我爸媽的關係,老師瞭解我家的狀況,應該可以理解才是。
——你要我隨便說謊那才不行呢。我得先取得老師的同意才行。
——為甚麼呢?
——難道說去河邊玩是古岡你提出的?
因為你自己處於不敗之地,所以可以好像能設身處地為人著想,要是自己的親人遭難的話,一定會捨棄學生的吧。
——就是這樣。幸好良隆完全沒掙扎,就靜靜地浮在水面,在稍微下游的地方被一塊大石頭擋住,我跟在現場的其他兩個人把他拉了上來,讓他躺在師丈的旁邊。叫他的名字,打他的臉頰,他應了一聲,我們才鬆了一口氣。然後急救人員就到了。
突然間武之狂奔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出了事。他叫道:
我覺得不能以家庭環境決定人生。
竹澤老師,我有結婚的資格嗎?
大場君,真的讓你費心了。我拜託你這種事,真的感到很對不起你。
——大場家只有母子兩人,而且母親是在賓館工作,父親節得寫爸爸是做甚麼的作文,沒辦法寫的話那就寫媽媽或爺爺奶奶都可以。要是老師出了這樣的作業要怎麼辦?小四的時候。
我認為持續跟老師道歉是我贖罪的方法。每年我都在賀年卡上寫著反省的文章。但是我進入社會之後,才發現這樣做可能反而讓老師心痛。要是為此道歉的話更會讓老師掛心,於是我就每年都寫著愉快的近況報告。
——但是您可能就當不成老師了。通過資格考試不簡單吧。立定志向努力擠進窄門,就這樣簡單地放棄了嗎?而且現在這個年頭,要再找工作可不容易。
正如你信中所說,我先生不會游泳。要是我先生說要帶孩子們去海邊,我可能會有所顧忌而反對。因為去的是河邊我就大意了。當時不是游泳的季節,學生們也很習慣在河邊玩耍,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出事。河川對我而言是習以為常的存在,我想對孩子們也是一樣的。
——沒錯沒錯,竹澤老師以前好像是游泳選手。就算不是級任老師,暑假的特訓也是由竹澤老師負責,所以我游泳等於是竹澤老師教的。她會說「來當土左衛門吧」。
沙織小姐把信封放進包包裏對我說。
但是要結婚的話,我就得全部告訴他。結婚之後才說我覺得更卑鄙。
雖然我打算出院以後再調查那六位同學的事,但眼下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出院,因此想是否能拜託大場君而提筆寫了這封信。
我們喝著茶,我把老師給的信封交給沙織小姐。她把信封打開往裏面瞥了一眼,但並沒有給我看。
老師的確先救了良隆同學。所以良隆自己也這麼說。
這麼一說真穗小姐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一定是我看著蒼老,她以為我比她大很多。
既然這樣,老師為甚麼要拜託我去跟那六個人見面呢?
——據我所知大概只有醫生跟老師會提吧。話說回來今天你要跟我見面,跟你是老師有任何關係嗎?
就此別過。
其實我或許可以直接寫信給那六個人,但那讓我十分害怕。要是他們六個人都幸福快樂的話,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寫信,如若不然,我就不知道該寫甚麼好了。
此外,我想他們對幸福的定義跟我這一輩的老人一定相差甚遠。那六個人都跟大場君同齡,不用直接問他們是否幸福(那樣唐突地詢問一定會讓人起疑的),大場君只要告訴我你對他們的觀感就好。
老師交給我的信封我打算用郵寄。
所以他們倆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
我們到了赤松水壩公園的停車場,老師發給我們一人一個大型的塑膠袋,往赤松山的登山道走了大約三百公尺。據說是要蒐集給一個學年所有班級用的,我以為要花上一整天,但要不了一小時大家的袋子裏就都裝滿了紅黃落葉和橡實松果。
我在公共電話前等救護車到達,對急救人員說明情況,和*圖*書我雖然想跟他們一起去,但他們說很危險要我留在原地,所以我沒去事發現場。
老師應該能瞭解,在私人時間碰到學生或家長並不是甚麼好事。特別是約會的話必須慎選地點。只要被人看到過一次,立刻就會傳得人盡皆知,甚麼時候結婚啊之類的八卦滿天飛。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就有多事的同事告訴我不為人知的小店,結果就是古岡先生帶我去的這家。
——你沒辦法回答吧。
我鼓勇這麼說,但他嘖了一聲,不予理會。沒問題的,小心慢慢走就沒問題。我一面對自己這麼說,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從哪傳來鳥的叫聲。牠在說甚麼呢?我這麼想著,抬頭望向天空的瞬間,右腳踩的石頭傾斜了,我失去平衡掉進河裏。
敬啟者鈞鑒——
我雖然沒有資格仰賴老師,但請看在我這個不成材的學生份上,就這一次讓我徵詢老師的意見吧。
我們四個人雙打,一下子就玩得入迷了。
——我們?
請替我跟竹澤老師問好。
——我們學校也是這樣。這好像是市教育委員會決定的。我雖然會游泳,但體力不足,為了要能游三百公尺,暑假期間一直接受竹澤老師的特訓。
從那以後我只為自己而活。我在製作辦公用品的小公司上班,休假的時候就看書散步,我很滿意這種生活。
於是我就說,即便是簡訊也好,請告訴我您目前的情況好嗎?只要幾行字就可以,讓我能跟老師報告就行……
——那是小四下學期十月的體育節發生的事。

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但她應該不會說出去吧。而且稍後提結婚的話題時,我也想跟她解釋這次的經驗給我的感想,所以就說了。
我本來想兩人先吃點東西慢慢閒聊的,他突然就先發制人了。
學生跟老公要救誰?好像很困難的抉擇,但不管是誰答案都一樣吧。我終於明白會說冠冕堂皇大道理的人只不過是還沒碰到這種情況而已。
八年前收到你的賀年卡,聽說你通過了高中教師的資格考試,我覺得大場君一定能夠理解學生,成為一個好老師。從你之後的來函也得知教途一切順利,我感到非常欣慰。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住的小鎮有甚麼名產。聽著津田先生說他懷念的東西,才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去撿落葉是要讓我先生跟同學們都能開心的活動。準備美勞作業、讓古岡同學跟利惠同學和好、讓班上貧困家庭的孩子們享受假日,這些或許都是原因,但最主要是為了我先生。
來信拜讀。你見到利惠同學了呢。
——那只是碰巧你先說出口吧。津田先生或良隆先生也有可能說的。要是我的話,去水壩公園我也會想去河邊玩而不是打羽毛球。
大場君如晤:
第二個見到的是去跟老師報告有人落河的同學。他現在在東京的大證券公司上班。他要跟稱讚他做的蛋卷好吃的女性結婚了。他說從那天之後,他就能夠心懷感激地接受別人的好意了。
——我父親的工作是整理鎮上的環境,不是很帥嗎?「梅竹組」搭橋鋪路、整頓河灘、負責校舍的耐震工程,對鎮上有很大的貢獻,老實說我很羨慕具體成果能流傳下去的工作。
——藤井利惠。
——但是小孩沒那麼容易和好吧。
現在想起來良隆平常就很乖,從來沒說過「不要」這種話,應該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出口的。他落水以後師丈立刻跳下去,津田去找人幫忙。老師來了立刻跳進河裏,利惠和我也跳進去。要是良隆落水的時候我立刻跳下去就好了。
大場敦史敬上
——同一天失去了丈夫跟孩子……
我順著他的話應道,想到幾天以前我才這樣跟家母抱怨過,不由得苦笑。
大場敦史敬上
我身為他們的老師,努力想要解開這兩個十歲孩子的誤會,讓他們和好。現在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要撮合他們的話好像有點多管閒事了。只不過要是阻止古岡同學心意的是他對自己職業的劣等感的話,我交給大場君的信封讓古岡同學打開以後,應該就沒問題了。
當然交通費跟餐費等等開銷由我負責。
古岡先生說了,利惠也抱著罪惡感,但我不想用他的話來評斷梨惠現在的狀況。要是懷抱著罪惡感的話,就跟我說好了。我對那次意外很清楚,其他人的現況我也都知道。無論她說甚麼,我都有自信可以承受。但是——
——在此之前狀況都不錯,但最近一兩年不行了。這次整治河灘的工作結束之後,就沒有下一個案子了。而且就算我沒被裁員,她要是跟我在一起的話,不就永遠沒法擺脫那次意外的陰影了嘛。所以我就說,跟妳這種頑固的女人在一起悶死了,妳還是去找個醫生或是公務員之類的金龜婿嫁了算了。
「老師,糟糕了!阿良跟師丈掉到河裏去了!」

——不是去撿落葉嗎?
——但是你最初自我介紹的時候就先說你是在哪裏教書的誰誰不是嗎?那我豈不是非叫你老師不可。
——我教高中。
真穗小姐露出說溜嘴的表情。她好像以為我知道意外的事。她躊躇了一下,然後說「老師也平安退休了」,所以就跟我說了事情經過。雖然我想應該用不著跟老師您描述那次意外,但真穗小姐也有可能記錯,所以我還是把她說的話原原本本記下來。
我們倆都因為不想失去這道免死金牌,所以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一起過了這麼多年。我曾經有一段時期以為那是愛,但從沒想過要結婚。
小孩很單純吧。只不過是一塊蛋卷。
——根元沙織小姐。她好像在老家。小學的時候覺得別的鎮遠在天邊,但其實都在N市內。
那我就等待您進一步的指示了。
——是要講那次意外的事吧?老師想知道甚麼?
——這樣啊……但是小孩呢?學校的作業要寫爸媽工作的作文吧。
我給其他人的信封,正如真穗同學和津田同學給你看的一樣,是當初大家寫的未來夢想的作文。年末沒還給大家,就這樣保留了二十年。至於沙織同學跟良隆同學寫了甚麼,那就只有他們自己明白了。
這回便報告至此。
那個時候的小學生現在也已經為人父母了。沙織同學能毫不猶豫地說家人最重要,真是非常成熟穩重。我把我先生放在第一位,忽略了良隆同學。因為這樣我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
第四個見到的人現在仍舊抱著罪惡感。他覺得意外是因為自己才發生的。他雖然有喜歡的人,但好像因為自己的職業和生活方式而自卑,故意冷淡地推開那人。連我這麼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他真的非常喜歡那位小姐吧。
美勞課有需要用到落葉的作業,我們班上六個人,三個男生三個女生,跟老師趁放假一起到赤松山去撿落葉。
——那果然沒錯。
——為甚麼?
——你真是死腦筋啊。所以當老師的都讓人頭大……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看見父親跟母親的臉。太好了,太好了,母親邊哭邊說。抱著我不讓我被河水沖走的是師丈。我也記得班導的臉離我很近。是他們倆救了我。啊,太好了。我再度閉上眼睛,想起了大白眉的叫聲。我完全不知道師丈在同一家醫院去世了。
——我跟老師一起打羽毛球,然後津田就來叫老師。老師跑向河邊,我們也都跟著。半路上老師叫真穗去叫救護車。這你已經聽說了吧?
不管怎麼說,家人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邀了良隆同學一起去撿落葉。我本來應該特別注意他的,但他失足落水,我卻救了我先生。
功課寫了嗎?這句話簡直是我的口頭禪。知道這樣傷害到他的時候,我發現這跟是男是女無關,我跟父親一樣以高高在上的態度看扁別人。我難過地哭了。
自己住在大都市過著方便的生活,一年才回鄉下一兩次卻希望鄉下永遠不變,這種心態未免太奢侈了。但是如果我沒回到老家,而是住在別處的話,不管那裏是鄉下還是都市,我大概也會有同樣的心情。
——那也是真穗告訴你的吧?
貴體是否無恙?
古岡先生就這樣醉倒了。我在店門口叫了計程車,扶他上了車。我還是覺得十歲的古岡沒有跳進河裏是對的。就算他會游泳,要救的對象是跟他同年紀的孩子,要自己把他救上岸絕對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更有甚者,我聽說當時良隆同學勒著師丈的脖子驚惶失措。一個不小心兩人都可能淹死。
——不對,不是那樣。我之所以躲避利惠,是因為她在回家的時候又跟我道過一次歉。而且還是邊哭邊說對不起。其實說了難聽話的只有我,為甚麼那傢伙要一直道歉啊。我覺得不好意思,就拚命躲她。
——對不起,要是在聽說意外的事之前,以山野梨惠的身分聽你這麼說,我會非常高興。但是……
——不是要談那次意外。老師想知道那天一起出遊的六個人現在過得如何。
此外您不需要付我錢。教師是不可以兼差的!
——那如果有人突然打電話給你,說「我是『梅竹組』的古岡辰彌」,你覺得如何?
——所以我才被打嗎?

老師雖然在上次的信中說已經滿足了,但我覺得還是非得跟老師報告不可,而且老師應該也有知道的義務。
——那古岡你就跟她求婚……
所以我也覺得人生並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該跟某個人一起構築的……我在接著說下去之前,為了讓氣氛熱鬧起來便先喝了一點酒,但結果還是沒說出來。
竹澤老師尊前:
真穗小姐要我轉告老師的話如下:
總結老師教職生涯的最後任務我竟然能幫得上忙,真是無比光榮。幸好我擔任顧問的社團是廣電社,不像體育社團那麼辛苦,今年帶的班級是二年級,也還不用把時間花在升學指導等問題上。請您不用客氣,事情就交給我去辦吧。
我的學生都是我的孩子。請讓我抱著這個念頭度過僅存的人生吧。
——那麼大場先生是老師在那次意外發生後第二年教的學生。老師當時是甚麼樣子?
——那個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懼高。老師要把這個給我只是藉口,其實是想知道發生意外當天的那六個人現在過得好不好吧?
我這麼一說古岡先生非常驚訝。他跟真穗小姐相反,好像以為自己比我大。他跟我說「不好意思啦」。我覺得他真的非常直率。
——我的聯絡方法是從真穗那裏問到的吧。我是六人裏的第幾個?
請一定不要勉強啊。

我姪女的地址如下,請跟我聯絡。
——不,你是第三個。但是真穗小姐在跟我聊的時候,第一個提到的同學就是武之,所以我想接下來就找你吧。
生機聽起來很時髦,但在這家店只是拿自家花園裏種的香草泡茶的老式茶館。我點了甘菊茶,沙織小姐點了藍錦葵茶,我不知道那是甚麼。端上來時是漂亮的藍紫色,加入檸檬就變成粉紅色,像是化學實驗一樣,我吃了一驚。
竹澤真智子草此
——誰和誰和好?
——老師有告訴你先找誰嗎?
老師雖然拚命給師丈做人工呼吸,但在我看來他已經死了。我忍不住一直掉眼淚。雖然才在一起過了半天,但我非常喜歡他。
同時也謝謝你的好意。我現在有進食限制,等出院以後再請我吃美食吧。你的信總是讓我深感溫馨。
我先生和小孩都在上游泳學校。我兒子在上小學之前就已經能游二十五公尺了。很厲害吧。
那是在我寫信拜託你的十天之前寄到我這裏的信。
——您結婚了嗎?
我和利惠啊。要不是我們因為無聊的事吵架,老師也不會計劃野餐讓我們和好。要撿落葉不用特別跑到赤松山去,學校附近的神社裏多得是。到那撿不就得了。要是我們互相道歉以後,跟平常一樣隨便說兩句話就好了。
您身體可好?
但是當時我辦不到。對他們來說,現在我做的事可能都是馬後砲,只是為了自我滿足。就算這樣我聽到三個人都各自過著幸福的生活,還是十分欣慰。
「不要啦。」
大場君,你能跟那六個人見面,告訴我他們現在的狀況嗎?


——是嗎?難道不會有道上的那種印象?
——古岡先生嗎?
然而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我大概只會在岸邊大叫「救人啊!」
我照著老師給我的通訊錄打電話去,接電話的是真穗小姐的母親。現在世風日下,她一開始還以為我是詐騙集團或是要做直銷的,充滿戒心地問我有何貴幹,我跟她說我是竹澤老師的學生,現在在N市公立高中任教,老師今年退休了,目前在大阪住院,想知道以前的學生真穗小姐現況如何。這麼一說她立刻告訴我真穗小姐家的電話號碼。
——看就知道了啊。師丈跳下去以後,我心裏就想,這人不會游泳啊。你看,是我的錯吧。你就這樣跟老師說吧。不用管利惠了。但那傢伙無論我怎麼跟她說她都不聽,認為是自己的錯。
辰彌對我說「去嫁給醫生或公務員吧。」我賭氣跟朋友說「隨便甚麼人都好,介紹個公務員給我。」我在醫院看多了醫生的難看場面,私下實在不想再跟醫生見面。於是親切的友人真的介紹了公務員給我。
請拯救仍舊為那次事件所困的人吧。
受業
利惠同學的話,我想不久之後她應該會主動跟大場君你聯絡的。或許這封信寄到的時候,你已經見到當年事故的第六個人利惠同學也說不定。
——老師沒有告訴你嗎?
第五個人……對不起,妳不想聽這種事吧。
——沒錯。跑到一半我發現津田沒跟上來,但顧不了那麼多了。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沒跟上。但他沒來比較好。老師當時應該不只跟真穗說,而應該跟我們所有人說去叫救護車,要不就該讓我們待在公園等她,自己一個人去河邊就好。那樣的話我就不用看見當時情況了。
——我嗎?
——我一直都有跟老師聯絡,每年都寄賀年卡,還祝賀她退休,此外我住在N市,最主要的理由應該是知道我暑假有空吧。
老師用一貫的開朗態度說著,看起來非常愉快。我那個時候就覺得想當老師,並且跟老師一樣和會做菜的男人結婚。師丈是個大好人,他用紙餐具,替大家分了飯糰跟小菜,讓所有人都能開懷大吃。還問我們每個人:「飯糰要哪一種?有沒有不吃的菜?」我說:「要最好吃的!」師丈就說:「那就這個囉?」說著就把親手做的包了蕗味噌的烤飯糰給了我。
——我才十歲啊,哪分甚麼男女。那時候她還比我高呢,我打她她就踢我的肚子,彼此彼此吧。但其實分出勝負比較好。我們在教室裏打架,旁邊看熱和*圖*書鬧的也加入,演變成男生跟女生對抗。
要是我跟他說,聽我說,聽我說,我的家庭環境是這樣這樣,以前發生過一場那樣的意外,善良的他就算並不喜歡我,應該也會接受吧。這未免太卑鄙了。我總覺得要是一觸及這方面的話題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總比不會游泳的師丈跳下去要好吧。
我曾經以為貧困的家庭是以前才會有的。我曾經認真地思考過要如何讓那些交不起伙食費或遠足費的孩子跟其他人一樣生活。
然後我得知老師對師丈的感情,發覺自己在決定未來的重要場合,為了怕萬一被甩竟然用「之類的」這種詞給自己事先找台階下,真是大錯特錯。
真的非常抱歉!
之前的三位聽到老師的名字就知道是要談意外的事,因此我說了我是在N北高中任教的大場,想跟S小學的畢業生聊聊。他回問我:為甚麼?我脫口而出說是廣電社要採訪。我以為自己回得很不錯,但他又問我說留在本地的S小學畢業生還有別人,非得採訪他不可嗎?
我本來打算接下來跟利惠小姐見面,寫簡訊問古岡先生,他回我「還是不想告訴你。」從那之後他就拒絕接受我的訊息。
他們吵架的原因是作文題目啊。
我不知道土左衛門是甚麼,以為是哆啦A夢。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學著伸直手腳,啪地倒進水裏。
竹澤老師尊前:
——利惠小姐打你?
——原來你知道。
話說回來,像我這種人能結婚嗎?
——原來她以為是那樣啊。小時候的話那樣以為或許沒問題,但長大以後就知道啦。老師是邀請了應該沒有全家出去玩的打算、家裏沒錢的同學。我一直以為因為我是班上的股長所以才找我,但那天看到午飯的便當才發現並非如此。
——不,總比假裝明白好多了。你是那種現在流行的叫甚麼系的男人吧。女人說甚麼都默默點頭,一定也從來沒跟女朋友吵過架。
古岡辰彌先生在市內一家叫做「梅竹組」的建築公司上班,現在正在負責赤松河下游河灘的整頓工作。
吃完便當大家用老師帶來的羽毛球拍打球,但是球拍只有四支,沒法所有人一起打,也有人沒興趣的。
感覺進行得滿順利的。
——第二位。
——但是大場就不會強迫不想去的人一起去吧。在河邊說要去對岸的人是我。津田說「好像很好玩」,但良隆說「還是不要啦」。那時我嘖嘖說「真是無聊」。他就說「那就去吧」。他跟在我後面,腳一滑就掉進河裏了。
給你添了許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梨惠的事我要怎麼跟老師報告呢?
謝謝你的來信。你跟沙織同學之間的會話應該很難以啟齒,謝謝你據實告訴我。不只是沙織同學,我想看見我跳進河裏的孩子們應該大家都不信任我了吧。
——也就是說意外的事你只從真穗那裏聽過?
——第一個見到的是沒有去事故現場,直接報警的人。她跟會做菜的丈夫過著幸福的日子。她說忘不了師丈做的蕗味噌烤飯糰。
——師丈做的便當嗎?
那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我們三個男生跟師丈一起到河邊去玩,一面看魚一面撿石頭。辰彌說要過河去對岸。師丈當時坐在離我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辰彌開始踩著石頭過河,阿良跟在他後面,不小心踩個空就掉進河裏,一下子就被沖走了。師丈立刻就跳進河裏。我馬上跑到公園去告訴老師。老師急急趕向河邊,那時還搞不清楚狀況。我慌忙要跟上的時候在石地上扭到腳,等我回到河邊的時候阿良跟師丈都被救上岸了。
竹澤真智子草此
這世界上有太多應該早點注意到,要不然就會太遲的事。這麼一想我最擔心的就是辰彌。
在那之後我就能坦率地心懷感激,接受別人的好意。我上了大學,自己說有點厚臉皮,但現在我在一流企業工作。放假的時候我還參加義工服務,帶著跟以前的我一樣的孩子們去登山野餐等等一日遊。要做好吃的便當果然很難。
——老師當時懷孕了。因為跳進河裏救人而流產。
——大家過得如何呢?
要那些孩子寫家人的作文是很殘酷的事。但為了少數人而在教學的時候完全不觸及家庭,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到底怎麼做才對呢?只能說我並不否定家庭的多樣化,但家庭是無可取代的存在,我結婚了真好。
我們很快就跟師丈熟起來,跟他講學校的種種大小事。老師很會裝土左衛門和打躲避球等等,大家口無遮攔地說著,老師雖然有稍微制止我們,但師丈一直微笑著聽我們你一言我一語。
老師在信裏曾經好幾次自責,現在我終於明白其中的涵義了。回想起那次意外,最痛苦的應該是老師才對。
——您不是為了那件事才來的嗎?
——哎,真穗說了我甚麼?
我把六個人的名字跟地址都寫給你,另附上要交給六個人的信封。地址跟電話都是二十年以前的,可能會有聯絡不到或者已經搬到遠方等等的狀況。要是那樣的話就只跟找得到的人見面也可以,請不必勉強。
古岡同學當時是非常活潑頑皮的孩子,因為家庭環境的關係會跟人吵架,但他對大家一視同仁,心地很善良。他跟利惠同學是青梅竹馬,我覺得他們很在乎對方,但才十歲的孩子就算會為他人著想,要是別人為自己著想反而會不好意思,偶爾會到惱羞成怒的地步。
竹澤真智子草此
說是有難的時候可以依靠,但不到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會怎樣,要是老是等那個時候到來,搞不好一輩子就過了,所以還是能一起快樂地過日子優先。
首先我們再度互相自我介紹。我任教的高中好像是真穗小姐先生的母校,她一開始就非常親切地跟我說話。
他回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聯絡了。附加檔案的內容要不要給竹澤老師看都隨我。我打開附加檔案,是良隆先生的手記。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複印出來跟這封信一起寄給老師。
假設我現在帶著廣電社的同學跟她一起去河邊玩,學生跟她同時溺水,我到底會不會毫不遲疑地去救學生呢?光是想到這點,就不得不佩服老師您的決斷。
——那你們沒有人說出真相?
至少也學著做蛋卷,但我做的及不上師丈的萬分之一。然而跟我一起參加義工活動的同伴裏有人稱讚好吃,我打算明年跟她結婚了。
——良隆同學呢?
但是最近半個月來,我跟二十年前經歷過那場意外的同年齡者會面,慢慢地開始重整自己的人生。不拘泥於過去,活在當下就是這樣嗎?過去與現在該和未來有怎樣的關連呢?我認真地考慮這一點,重新嚴肅地想像我跟她的未來。
——甩我巴掌呢。
古岡先生臉色一沉,一口氣乾了啤酒。我以為他是個豪爽乾脆的人,結果他拿跟正題沒關係的事捉弄我,讓我有點不高興;但或許他是在試探我接下來會用怎樣的態度聽他要說的話也未可知。
下課鐘響同時,她叫住這個立刻想要奔出教室,叫做古岡的小孩,跟他說「帶良隆同學一起去吧。」這種說法根本就是錯的。聽起來就像是代替想跟大家打成一片,但自己沒膽不能開口的同學拜託似地。我甚麼時候拜託過這種事了。古岡被老師拜託,就得意洋洋地對我說「那就一起來吧。」說完就拔腿跑出去。我沒辦法只好跟著他一起去。在那之後也一直都是如此。
我看到打開的便當,發現當天去的都是班上的窮孩子,真的大吃一驚。我當場覺得羞愧難當,請我們吃飯我也很不好意思。但是師丈把菜平均分給大家,還問合不合大家的口味。
要是遇難的是良隆同學,輿論會多麼嚴厲地批判老師,可能會演變到不得不辭職的地步。
被他一語道破我吃了一驚,等於承認被他說中了。對不起……
跟醫生或公務員結婚。……介紹梨惠給我認識的朋友,告訴我古岡先生聯絡地址的朋友,不是同一所高中的嗎?
——為甚麼找大場君呢?
——等一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大場君認真地跟我說話,我卻恍神了。我不是不想聽,正好相反。我在想像他們每一個人現在的生活。請告訴我第五個人怎樣了。
我記得老師是在休息時間問我們要不要去的。因為是體育節,所以參加體育社團的同學有比賽不能去,也有很多人要跟家人一起出去玩。我因為兩種情況都不是,而且家裏離學校又近,所以去了。集合時間是上午十點在小學校門口。
我們的小學每個年級都有不同的距離目標,不會游的同學都要練到會游為止。暑假的時候每天都得去學校,我一年級下學期全班都能游二十五公尺了。畢業的時候能連續游三百公尺。大場先生你們學校如何?
我們去的地方是鎮外的一家小料理屋。我本來說要去離古岡先生的工作場所近的地方,但古岡先生說想去不會碰到認識的人的地方慢慢聊,就帶我去了那裏。結果那家店地方我去過好幾次。
我好像到最後都是不成材的熱血教師。請原諒我吧。
山野梨惠敬上
——你分明沒這個意思。而且那樣的話不是給利惠小姐添麻煩嗎?就算你要打我我也要說,我覺得利惠小姐是喜歡你的。
竹澤老師尊前:
——真的。我母親當時也在縣立醫院當護士,良隆同學跟師丈被救護車送到醫院的時候,老師也在車上,那時候她已經血流不止,來不及救胎兒了。
然而不知怎地社會上的風氣越來越奇怪,我不得不想辦法應付分明有錢卻不肯交伙食費的家庭,離開現場後還得去跟教育委員會報告,讓我覺得時代真是變了。
您囑咐的事,上週開始放暑假後我就跟河合真穗小姐見過面了。真穗小姐三年前結婚了,改姓黑田,住在隔壁的K市。
——我從小時候就成天打架。作文題目出了以後,住在我家附近的女同學問我說:你作文要怎麼寫?我就火大了,回她說:妳看不起別人家啊。妳老爸不工作光喝酒打人,這妳寫得出來嗎?其實她可能是出於好意才問我的。
有沒有辦法讓他不要同情我而知道那件意外的經過呢?
——沒說。良隆自己都說是:「師丈跟老師救了我。」我們要怎麼反駁他?但從此我就不信任老師了。
——我想老師聽到你這麼說一定會非常高興。
——那樣不成。要是連古岡你也溺水了,豈不是更糟。
受業
我試著會設法說服古岡先生的。
——我是從事教職,但我並沒有教過您。
——當然不是。
至此我已毫無遺憾了。
——不是,我上T小學。
我之所以沒有要說出真相,可能是因為我自己甚麼也沒做的緣故。我費力緊跟著老師來了,但到了現場卻手足無措。電視劇裏不常這麼演嗎?
我真是討人厭的孩子。我總覺得別人不肯幫我,所以反而自己努力。我要自食其力,取得資格好好工作。我考上了牙科護士,認識了來看病的先生。他身材健壯,同事跟朋友都說他好像很可靠,很羨慕我,但那時我完全不信任他。
——大場敦史。
請原諒我無聊的好奇。
我拿了蛋卷,因為那是各種豪華的菜餚中看起來最便宜的。或許是因為不想讓人覺得我在狼吞虎嚥。但是吃進嘴裏那味道是我從來沒嘗過的美味,不由得幾乎熱淚盈眶。
竹澤老師尊前:
受業
唸書普普通通,運動不行,興趣是看書,自己的人生的話這樣我就很滿足了。但是要是有人為了救這種人而喪失了性命,或許會連那人的人生也被否定。我非得要成為有資格讓人捨命救我的人不可。早知道乾脆那時候死了還比較好。
我真的是心胸狹小的人。
師丈跟良隆同學溺水了。師丈不會游泳,但良隆會游泳。而且從小一的時候就知道靜止不動就能浮在水面。總之先讓良隆冷靜下來就好。老師先抱住良隆,讓他冷靜下來,然後放開他,把師丈救回岸上。
——對啊。那個時候老師轉任到好遠的學校去,覺得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其實還在同一個市內。但是我覺得老師是因為不想看到我們才轉任的。
您身體狀況如何?
第三個見到的人已經結婚,有兩個小孩,目前正懷著第三胎。她雖然去了意外現場,但甚麼也做不了,感到十分悔恨。當時她變得不信任老師,但她說現在她就能夠理解了。感覺起來是一位非常重視家庭的好媽媽。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想起了師丈。我一直都不想提到那件意外,直到現在也沒跟老師說過那天真的很開心;撿落葉的野餐真的非常愉快。
謝謝你前些日子送的花。當了三十八年小學老師,教過千人以上的學生,畢業後還每年寄賀年卡,並恭喜我退休的也只有你了。
——沒有,但是我有想結婚的對象。
我並沒有徵求別人的意見,而是不斷對自己暗示,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師丈已經原諒我了。因為那時候我聽見了鳥叫聲不是嗎?
不信任。真穗小姐跟津田先生都沒有提過的詞,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小心我揍你喔。要是我跟你一樣當老師,早就給她求下去了。在那種明年會怎樣都不知道的公司做事,怎麼能說那種不負責任的話啊。
——不是吧。我完全沒有讓利惠喜歡的地方。而且要是她說喜歡我的話,那也不是愛,而是同情。要不就是奇怪的責任感。不管是甚麼都謝謝不必了。好了,不要再說我跟利惠的事了。

老師您拜託的事情,我打算接受。我當老師才八年,但就已經有不少掛心的學生。就算在學校時一切順利,但畢業後發生意外、辭去工作之類的消息時有所聞,真是讓人擔心。因此老師的心情我完全感同身受。
老師對同樣從事教職的我,傳授了當老師跟做人處事的大道理。我完成了老師交付給我的任務,這樣老師的教師生涯就可以安心畫下句點了。
——請等一下,古岡先生。我的確是受了竹澤老師之託來跟您聯絡,但老師想知道的並不是那次意外的事,只要知道您現在的狀況,不提那次意外也可以的。還有就是請不要叫我老師。
我雖然回答得很快,但卻無法立刻行動。二十年前還沒有手機,我也沒帶錢。公共電話有緊急用的紅色按鈕,但當時我並不知道。
——竹澤老師當時懷孕了是真的嗎?沒有任何人提到這件事。
竹澤真智子草此
大場敦史敬上
大學的時候分明在東京住了四年,但看到高得抬頭仰望簡直讓人跌倒的摩天樓還是吃了一驚。我可能已經完全變成鄉下人了吧。
——說的也是。我是男人,看電視總會覺得女人應該沒法救人,所以從來不覺得奇怪。但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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