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能和你說話,小姐,真是榮幸,即使我得說德文才能溝通。我的女兒告訴我,你非常有名。」
「我覺得這些事都不複雜。」涵妲表示。
學生們排成一列,一邊深呼吸,一邊抬起手臂再放下。五十分鐘專注的練習告一段落;她們雙頰嫣紅,帶著勝利、充實的表情。
「不對!」這位瑞典老師出聲強調,魯絲落地後看著老師有何指示。
可能嗎?顯然絕對是有可能的。這些訓練有素的腳步靜悄悄地前進,簡直無法令人相信這一群體重各異的年輕女子,正繞著體育館行進。
「是啊,」溫良恭順的祕書發表同意的看法,「我會馬上與他們聯絡。有一封來自阿靈葛的信好像不在這裡。」
她們向右轉成一縱列,在體育館內單排前進,腳步輕盈,幾乎聽不見足聲。
她知道學校是涵妲的生命,除此之外,涵妲幾乎從不提及其他的事。但是對工作的投入是一回事,涵妲臉上的表情則是另外一回事。
魯絲保持著訓練有素的沉默,躍上單槓。前半段的表現猶如選手般的行雲流水,然而突然間,不知什麼原因,在轉身時一隻手失誤沒有攀到單槓,魯絲的身體失去平衡擺盪著,全身重量都放在另一隻手上。她努力許久才恢復平衡,用單手的力量將身體拉起,但是動作進行的流暢度已蕩然無存,她雙腳著地落下。
「可憐的魯絲。」露西說著。學生們將杠木翻面進行平衡木的練習,把平的一面朝上翻,讓圓的一面朝下。
轉過房子的角落往前門行進時,她們經過一間教室敞開的窗下,高年級的學生們已經開始認真地聽著呂克小姐的課了。窗戶往上開到最高,所以可以清清楚楚地從外面看到教室裡的景象,露西懶懶地瞄了一眼教室內一排排的側影。
阿靈葛,露西默想著。阿靈葛,指的當然是阿靈葛女校了。等於是女孩子念的伊頓學院,聲譽卓著。「我念阿靈葛女校。」只要有這句話,就萬事亨通。她把注意力從電報轉開,心想,這是否就是昨天涵妲口中的「最佳良機」,若果真如此,那麼這件事在對去這所學校有興趣的高年級學生中,一定會引起一陣風波。她本想向涵妲證實這件事,但又立刻打消了主意,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恭順的祕書尚未離開,但主要卻是因為涵妲臉上的表情。毫無疑問的,出現在涵妲臉上的,是一種擔心和充滿罪惡感的表情,似乎正打算進行什麼事。
「她們會介意我當觀眾嗎?」露西坐了下來。
露西表示,也許葛塔森太太對英式烹飪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適應。
露西則回答道:她是有一點小成就,不幸的是,離有名尚且還有一段距離;並表達她對剛才所見深感敬佩之意。涵妲由於在學校的時候只學過古拉丁文,不懂得現代語言,只好站在一旁搓著手,觀看著這一場文化交流活動,並領著她們走下樓梯。當露西和葛塔森太太走出來站到陽光下時,學生們正從另一端的門跑出來,或悠閒地通過遮蔭走廊前往主屋。魯絲跟在所有人的後頭出來,露西不禁懷疑她是否算準時間走出來,好故意遇見涵妲。否則她實在沒有必要落在眾人之後一兩碼,她一定是看到涵妲在附近。換成是露西,一定會悄悄溜掉,但是魯絲卻在附近徘徊不去。她益發不喜歡魯絲了。
「我們知道,我們知道,又丟了什麼東西,還是什麼又壞了?如……果可以光著身子來上……課,你一樣可以搞丟或搞掉東西。立正!」
她們走到階梯頂端的時候,露西停了下來,再度俯瞰著樓梯間的空井。「我實在不喜歡這東西。它的名字可取得真好,我完全同意。這東西讓我不舒服。」
完全沒有任何一句口令,但是剛剛那群像一串珠子般吵鬧不停的學生,現在,就像變魔和圖書術般的,全部列隊立正。
「真的好吔!」馥若同意地露出微笑,「協調。訣竅就在於協調。」
體育館這樣的建築物鮮有特色可言,純粹講求功能性而已。這種矩形大盒子的光線來自於屋頂或高牆上的窗戶。賴氏學院的體育館在高牆與屋頂的交接處開有窗戶,毫無美學可言;儘管如此,在白晝透過這些高高的窗戶直接照入的陽光,仍然會刺入學生的眼睛而造成意外。
是的,這是葛塔森太太第一次來英國,並對這麼會設計花園的民族不懂得蓋房子表示驚訝。「當然這棟房子不算,」葛塔森太太表示,「這棟老屋很不錯,它一定是人們還懂得蓋房子的時候設計的,不是嗎?但是離開瑞典後,從火車和計程車內看出去,這些房子實在很難看。請不要認為我看事情的態度很像俄國人。只是……」
「她說的『像凱亞一樣』是什麼意思?迪得洛替代的就是她的位置,對不對?」
「對啊,過分天真無知,覺得別的民族比不過自己的國家。只是我看慣了賞心悅目的現代建築。」
「當然。她怕的不是平衡木。但是最後我們還是得送她回家。希望她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後,能再回來完成訓練。她在這裡的時候很快樂。」
「可……以了,魯絲小……姐,這樣就好了。不要再耽擱了。你明天早上早一點來練習,到恢復熟練為止。」
「她們喜歡所有的教員。」涵妲又恢復了班代表的語氣,「一個再好的老師,如果不受歡迎,學校也不會留她。從另一方面來說,學生還是要適度地敬畏她們的老師。」
「噢,完蛋了。」她呻|吟著,一個箭步竄進同學留給她的空位中,「噢,對不起,葛塔森小姐,真的對不起。只是……」
「她們都喜歡馥若,不是嗎?」露西對涵妲說。學生們收拾著體操設備。
湯瑪絲馬上做到。
魯絲獨自一人在角落裡,四肢著地仰著身子,不辭辛勞地拉筋。其實在多年的長期運動後,她不是真的需要這樣拉筋,來自北方地區的好習慣吧。對這位魯絲小姐來說,人生沒有潦草馬虎;生活是現實的,需要保障;絕對需要認真拉筋,並找到一個好工作的。露西真希望自己能多喜歡魯絲一些。她轉而尋找戴克絲,好改變一下心情,但是在這一群人當中,她沒看到任何一個亞麻色頭髮,搭配著一張快樂小馬臉龐的人。
「為什麼討厭呢?」
「這是我人生中的大不幸,」荷蘭娃娃般的蓋林琦說著,眼睛盯著高高伸直的手臂,「我的手肘老是伸不直。」
「魯絲小……姐,你不會和任何人一樣,這純粹是熟練問題。你只是一時失手而已。你再試一次。」
「噢!其實你在熟悉茉莉之後,會發現她相當人性化。她喜歡把自己塑造成學院的傳奇。」
露西不舒服地帶著一絲憂傷轉過頭去,覺得好像在一片光明中突然不經意發現愁雲慘霧的存在。在離開之前,她看到了魯絲的臉。這張臉著實讓她嚇了一跳,讓她想起華柏絲威。
雷弗夫人和「討厭鬼」,對露西來說,並列學院的兩大傳奇。各自都有著顯著特立的特點,既可怕又令人著迷。
「這倒不,」這個矮小的婦人對露西的疑問很是驚訝,「不會的。我女兒告訴過我,學院裡的伙食是依據健康養生原則來烹調的,」——露西認為「健康養生」這幾個字用得相當婉轉——「所以這並不是英式傳統食物。我女兒說,旅館裡的烹調也不地道。她倒是在假期時住過民宿,覺得鄉村菜很好吃的。並不是所有的東西她都喜歡,就像並非所有的人都喜歡北歐的生鯡魚一樣。但是不管如何,烤肉,加了奶油的蘋果餡餅,鮮嫩柔軟的冷火腿都實在好吃,實在令人讚賞。」
突然間,所m.hetubook•com•com有的嘈雜聲和談話聲都消失了。
魯絲再試了兩次,沒有成功。
「沒錯!虧你還記得,那是一個標準範例。凱亞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平衡。她從前一向有著好得出奇的平衡感,卻毫無理由地突然不行了。她開始不穩定,然後練習時中途停頓,最後變得無法在平衡木上站起來。她坐下抱著平衡木不放,像個受驚的小孩,只是坐著哭。」
她轉過身去繼續前進到建築物的另一頭,有一處小玄關接上樓梯通向觀眾席。當她們爬上階梯時,涵妲停下腳步,指著一個拖車式的機械,這個拖車夾放在樓梯間的空井處。「這是學院中最具風格的一個部分,我們的真空吸塵器——出名出到紐西蘭去的『討厭鬼』。」
有著紅潤雙頰的小女生把下巴拉向頸部。「好!」
她微笑著,像是資深僧侶輕鬆開玩笑的樣子。涵妲是不輕易開玩笑的。「馥若、呂克小姐、雷弗夫人各有風格,也各得學生的敬畏。」
「知道了。但這並不表示你就不必挨罵。跟在瑪修斯小姐後面,再做一次。」
「如果你聽了星期五的演講,再加上你的意志力,現在絕對可以伸得直。」史都華觀察著,一邊繼續自己的伸展運動。
「我就知道,馥若,我會像凱亞一樣,馥若。我一定會像凱亞一樣。」
說起跳馬,那可真夠精采的。那一具木馬對露西來說,十足可畏。她看著學生們臉上雀躍的表情,發現她們喜歡跳馬。她們喜歡把自己丟到空中,穿過空氣,然後扭身落地。加諸在她們身上所有的規範好像完全消失,這些女孩子們時時刻刻充滿活力,笑聲不絕;生命美好,而她們用體能練習來抒發對生命的喜悅。露西驚喜地發現,在單槓項目失手的魯絲,在這個項目表現出最佳勇氣和自我控制,有著神乎其神的技藝,「手法」完美。(涵妲完全正確,魯絲的技術類科目演出傑出。她同時也毋庸置疑地是個亮眼的選手,所有的時機把握得幾近完美。但是,「傑出」二字對露西來說,卻是那麼難以說出口。「傑出」應是指寶兒.納什這樣的學生,身體、心理及精神皆平衡發展。)「戴克絲小……姐,把手放開。你是在爬山嗎?」
木柱擺在地板的正中央,兩條杠木則分別放置在側邊的凹槽內,位置大約在雙手舉高能及之處。金屬製的插銷和木製把手安穩地穿入木柱的指定位置,支撐著杠木,一具折磨用具就此成形。至於脛骨的撞擊時間,還得稍候一下。現在只是「轉動」的時間。學生們一組二人,分別前進到兩頭的單槓下方,再像猴子一般以雙手吊掛在杠木上。先側轉,再後翻,然後便像個陀螺似的旋轉起來。在魯絲開始進行動作之前,一切就像無錯似的完美表現。魯絲在杠前彎下雙膝往上一躍,卻放手讓自己落下,帶著雀斑的臉上寫滿驚惶。
「我也一向喜歡雀斑。」露西遺憾地說。
「傑出?」露西頗感驚訝。這不是她會選用來形容魯絲的詞句。
沒有人失手。演出完美無瑕。即使是馥若也找不到任何話來批評。露西這才發現她一直屏住呼吸。她往後一坐,做了一個深呼吸。
這個矩形大盒子式的建築,充滿了夏日早晨金黃色的柔和光線,四處分散著高年級學生,有人做柔軟運動,有人練習,有人評論,在僅有的快樂時光中逗笑著。
「她們習慣了。難得有日子沒有訪客來參觀。」
「胡說,魯絲……小姐,」馥若鼓勵的語氣當中毫無一絲驚訝(顯然這一幕已經發生過許多次),「從你……還是低年級生的時候就做得很好了,你現在當然能做得到。」
「噢,馥若,我不可能做到的。」
戴克絲重新來過,這回。她成功地把那充滿叛逆性的雙手及時放開。
涵妲和-圖-書看起來很高興。「有時候我就只來看平衡木練習,別的什麼事也不做。好多人都喜歡其他較花哨的項目,比方說跳馬等等,但是我覺得平衡木上沉靜和自我控制的表演,才令人著迷。」
「真棒。從前在學校時,平衡木較低,不是嗎?也沒有這麼刺|激。」
露西心想,算了,如果她打算一個人抱著祕密不放,就讓她這樣做吧。我不要破壞她的做法。隨著她的友人順著長廊走去,穿過整個屋子的側翼,通過屋外的遮蔭走道,前往體育館。體育館與房子及右側翼平行,若從空中鳥瞰,則與房子的主體構成英文字母E的形狀。字母中三筆短畫分別是主屋「老屋」、右側翼和體育館,一筆直筆畫則是連結的邊廂及屋外的遮蔭走道。通往屋外遮蔭走道的門是開著的,從體育館內傳來各式不同的聲音:說話聲、笑聲、腳步聲。涵妲停在開著的門旁邊,指著另一端現在關著的門說道:「那個,就是校園犯罪。穿過體育館的門,而不走應走的屋外遮蔭走道往外跑。就是這樣我們才把門鎖起來。想不到多走幾步路,對這些平時不停運動的學生來說這麼困難,但是光警告是不夠的,所以我們乾脆把整件事的誘因一起徹底解決。」
「我不是故意要放那麼久,馥若,真的不是故意的。」
「欠缺內在充實的感覺。」
「雷弗夫人?如果我是學生,我相信敬畏絕對不足以讓我如此雙膝發顫,應該說是恐懼才是。」
「對不起,你說什麼?」葛塔森太太用德語問。
她將目光移開後,才發現這些臉孔並不真的是她在十分鐘前所看見的那一批。她再吃驚地看了一眼,所有的興奮,因運動而泛起的紅潤,對成果的滿足表情全都不見了。甚至連剛才那一段青春活潑的時光也消逝無蹤。所有的臉龐只寫著無精打采的疲憊。
「不是說:天啊,我辦不到;而是對自己說:這……些動作我經常練習,而且能輕易完成,我這次一定也可以做到。好!」
馥若.葛塔森從觀眾席下方走了出來,看著學生們。
「它的效能不可思議地大,也相當容易使用。吉蒂每天早上只要花二十分鐘的時間,使用過後,套句吉蒂自己的話:『一乾二淨』。她對『討厭鬼』很滿意。她像訓練動物般地照顧這個機器。」涵妲打開階梯頂端的門,帶著露西走進觀眾席。
當然不是全部。哈賽特表情仍然安詳,寶兒.納什仍然是亮麗無瑕的好看。但是大多數的人看來卻是表情低迷,帶著莫名的愁容。座位離窗口最近的茵恩斯,從鼻尖到下巴畫出了一條痕跡,然而這道痕跡著實不應出現在任何低於三十歲的人的臉上才是。
大家全部立正,除了急促的呼吸外沒有任何動作。
她快樂嗎?露西想著。快樂得崩潰。究竟是什麼因素,讓一個平衡木好手變成哭泣發抖,雙手緊握著杠木的可憐人呢?露西以一種新的眼光看著平衡木活動的進行,想著可憐的凱亞慘遭滑鐵盧的一幕。學生兩人一組翻身上杠木,轉身側坐,然後慢慢地在窄窄的杠木上站起身來。緩緩舉起一隻腳,肌肉在光線下粼粼波動著,雙臂擺畫著指定動作。一張張冷靜的臉龐,專心致志。一個個穩定的身軀,調節適應。整個練習結束後,她們蹲坐在腳踝處,向前一翻,以雙手撐住杠木,轉身再度側坐,之後再翻身躍起落地。
「這是你第一次來英國嗎?」她們沒有直接進入屋內,而是穿越花園,往屋子的前端走去。
所以啦,穿過夏日花園的露西發現自己淨是想著炸鯡魚、燕麥粥、甜點、火鍋、小肉片等各地美食。她略過豬肉派,就當這樣東西不存在,因為她個人覺得豬肉派不夠文明。
涵妲趕上魯絲,停下來和她說話。露西和葛塔森太太經過兩人身旁時和-圖-書,看到魯絲長著雀斑的臉上仰,聆聽著校長的智慧之言。她想起從前在學校時大家說的「阿諛奉承」,刻畫在這張臉上的,還有著粗鄙的滿足。
「她們自己。」涵妲簡明地說,「觀眾席下方的牆面是一片大鏡子。」
「如……果湯瑪絲……小姐可以收小……腹,我想你們可以排得更整齊。」
「艾佩亞——小姐下巴不夠收。」
「成……績發布時,是不……是也要遲到?」葛塔森小姐問。
「試試向另一頭彎曲吧!」寶兒.納什從倒立的姿態一躍而起。
「是啊,真可惜。」涵妲說,「她是我們最傑出的學生之一。」
然而,雀斑的重要性不是一個適於用德文來討論的主題。露西可以想像,用文法及詞句都深為複雜的德文來討論,必然可以寫上一大本書。用法文來說會較為恰當,用精緻的詞彙搭配善意的嘲諷,說來定是句句優雅。
賴氏學院的眾學生低唸「阿門」,起身。露西隨著教員們魚貫地走了出去。
沒看到有人從開著的門走進來,但是絕對有什麼人出現在這個地方。露西感覺到,腳底的觀眾席下方有人走了進來。她想起樓梯底端,就在「討厭鬼」旁邊有扇門。有人從那裡進來。
「不,當然不可以。馥若,只是……」
「至少在技術類科目中,她是最好的。對她來說,理論科目比較困難,但是只要用功一些就好了。她是個好學生,對賴氏學院來說也算有個好口碑。表現這樣緊張真是可惜。這當然是過度焦慮造成的,有好一陣子了。通常這種事會因為單純的小事而起,真是令人費解。」
露西猜想,所謂星期五的演講應該是指當天傍晚的「益處」課題,這堂課好像講「信仰」或「成事在人」,不知內容出自哪一位名家。
涵妲轉身準備離去,露西在站起來跟著走的時候,發現馥若的母親坐在觀眾席的後排。這個將頭髮挽在腦後的胖婦人,讓露西想起了諾亞方舟玩具上的諾亞夫人。露西略略彎腰,露出對外國人所展露的超大型笑容。這種特別的笑容通常是為了彌補語言的隔閡而做出的。露西想起,這個矮小的婦人不說英文,但也許可以說德文。她試著說了一句德文,這個矮小的婦人抬起了頭。
「安靜點,安靜點。輕些,輕些!」
「戴克絲……小姐在……哪裡呢?」她用冷冰冰的聲音問著。話還沒說完,戴克絲一陣狂亂地開門衝了進來,一見到眼前所有的人都在等她就突然停住。
一陣拖拉裝備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拉了出來。學生們不再四肢著地前弓或後仰著身子,個個都像船頭雕像般喘著氣,把杠木拉了出來。想起那種痛苦,露西的脛骨痛了起來:記不得有多少次,她的骨頭撞擊在那個堅硬的木頭上。進入中年的最大好處,就是不必再做這些令人不舒服的事。
「觀眾席下面是什麼?她們一直在看什麼?」
「好吔!」她對自己這次成功的表現很是高興。
木磚地板上一張張椅子隨意置放著,學生們從跪姿起身,轉頭面向教員們排成一列參加晨禱。剛成為「臨時教員」的露西,為了彌補自己在床上用早餐這項不符教員身分的過失,特別來參加八點四十五分的晨禱活動;儘管如此,在過去的幾分鐘內,她唯一做的事,是觀察跪在她面前那一排排中學生的腿,並深深感嘆造物主的神奇,讓一雙雙腿都各具特色。早晨的這個時刻,學生們身著制服,腦袋瓜子埋在恭敬的雙手中,但是她發現,由雙腿來辨認不同的人,與經由臉孔來辨認的效果相當。瞧瞧,眼前一雙雙固執的、輕浮的、清爽的、遲鈍的、懷疑的腿——只要換一面,再瞄一下腳踝,她就可以喊出:戴克絲,或是茵恩斯、魯絲、寶兒,來與這些腿配對。第一排那雙優雅的腿則是迪得洛的。https://m.hetubook.com.com這麼說來,修女並不計較一定要是英國教徒才能來晨禱囉。像竹竿一樣的是坎培爾,另外那一雙是……「阿門。」涵妲的語調實在虔誠。
「它的全名本來是大自然的討厭鬼,簡稱為討厭鬼。你記得學校的教條嗎?大自然厭惡真空。」她以憐愛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醜陋的物體。「這個『討厭鬼』花了我們一大筆錢,但總算值得。從前不管我們怎麼清理體育館,總是會有殘留的灰塵土屑。這些灰塵被學生的腳踩得到處飛揚,最後又被學生呼吸進去,會造成她們患鼻黏膜炎的可能性。當然不是所有的學生都會患病,但是不管什麼季節,總是有人會發生這種狀況。在奈特醫師之前的醫療顧問懷疑是這些肉眼看不見的灰塵作祟,她果然沒錯。自從我們花了這筆錢買下『討厭鬼』之後,鼻黏膜炎的病例再也沒發生。當然囉,」她高興地再加上一句話,「最後我們反而省了一筆錢,因為我們的園丁吉蒂負責吸體育館的地板,結果少了清潔工的支出。」
「進來,我得先整理今早的郵件,然後再陪你去體育館。」涵妲帶露西走進她的私人起居室,有個恭順的祕書正等著她的指示。露西和一封電報同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不甚專心地聽著涵妲和祕書的公事交談。某先生寫信來詢問成績發布的時間;某太太想知道學校附近是否有旅館,她和她先生來探望女兒時想住下過夜;把肉販開出的收據找出來,好讓這位眼見為憑的先生再看一次;本週五的特殊教學課程取消;三位有遠見的父母想要取得學校資料。
露西欣賞著學生們看著自己鏡中倒影時,臉上專注的表情。能用超然的態度審視自己的肢體動作,的確是不壞。
「不在,這星期晚一些再回覆就可以了。」涵妲回答。
「俄國人?」
有著南非土著面孔的哈賽特,在茵恩斯以手倒立時捉著她的腳踝。「真……的,茵……小姐,用三……隻手倒立。」哈賽特模仿著好像馥若.葛塔森的瑞典腔,茵恩斯笑得倒地。看到上方的露西與涵妲,臉色一紅,微笑起來。露西心想,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茵恩斯的微笑,一邊感受到這兩張臉孔的不同。哈賽特適合穿天藍色的長袍,搭配的背景應該是小山丘和古堡,一條小路從畫像的左耳後方延伸出去。茵恩斯的畫像則應有……也許是十七世紀的階梯為襯圖。不,太愉悅了,太順勢了,眉形不對。也許十六世紀的比較好。
魯絲再一次躍攀頭上的單槓。
露西偷偷地看一眼涵妲,卻馬上轉開。涵妲蒼白的臉上表露出深刻的驕傲神情,幾乎要刺痛到看著她的人。露西一下子把學生拋到腦後,想著涵妲那像個大布袋一樣的身軀和她那公正不阿的精神。涵妲父母已上了年紀,沒有姊妹,有著母雞一般的個性。從來不會有人為了她晚上睡不著覺;或在黑暗的屋外來回踱步;甚或沒有人送過她花。(這倒是讓她想起不知亞倫現在身在何處,好幾個月了,將近一個春天,她一度認真考慮是否要不顧他的喉節,接受亞倫。她想過改變一下,能有人疼愛真好。後來想到疼愛必須是雙向的,這才打消念頭。比方說,她一定得幫他補襪子。她實在不喜歡腳,即使是亞倫的也一樣。)涵妲本應變成一個無趣的人,但是不然。如果以她現在毫無防備的臉上的表情作為標準,可以說涵妲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既豐富又令人滿意的人生。在她最初和露西再度相逢時曾說到,十多年前在她剛接管賴氏學院時,學校既小又沒有名氣,但是她和賴氏學院一起成長。事實上,她現在身兼校長以及學校的合夥人,她因能將學校帶上正軌而得以成為合夥人。但是露西在看到涵妲臉上的表情之前,無法了解她這個老朋友是如何地投入在工作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