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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的沙

作者:約瑟芬.鐵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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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井在哪裡?」應該快到了,離克努和峽谷的上游只剩五英里。
格蘭特鎖上農舍,把鑰匙放進口袋裡,說他不知道。
他還可以編什麼藉口?他們已經太接近克努了,不容易找到藉口了。
但他馬上想到:我最好拉上窗簾,免得光線過早把我弄醒。他很不情願地張開眼睛,估計光線的強度,發現光線停留在戶外,已經不再從窗戶透進來了。他抬起頭來思考這個奇特現象,這才突然意識到已經是午後了。
他覺得既輕鬆又愉快,平躺著聆聽這份寧靜,這份古老而不復記憶的寧靜。他細細品嘗這一刻,沉迷在長期折磨後的暫時舒緩之中。這裡和彭特蘭峽灣之間不是個密閉空間,和北極之間也不是個密閉空間。透過敞開的窗戶,他可以看見黃昏時的天空灰撲撲的,但仍有著朦朧的亮光,而且被一道道平行的雲隔成條狀。沒有雨,只有沉浸於整個世界靜謐中的,一種純然和平的回音。哦!沒關係,如果不能釣魚,至少可以去散步啊!再不成,也可以去打打野兔啊!他看著雲逐漸變暗下來,心裡想著這回羅拉會給他介紹哪個對象?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所有已婚婦女都會聯合起來抵制單身男人的存在。假如女人婚後很快樂,比如羅拉,她們會認為婚姻是成年男性唯一舒適的狀態,可以讓他們能避開生活中種種的無能,以及諸如此類的障礙。但如果婚後不快樂呢?她們就會怨恨任何從這種婚姻懲罰中脫逃的人。每一次格蘭特來到克努,羅拉都會仔細挑選一位合適的女性供他考慮。當然,並沒有人刻意提到那些女孩有何令人滿意的特質,她們只是在格蘭特的面前走來走去,好讓格蘭特看見她們走路的步伐。
說話的獸
這個死了的年輕人無法拯救他自己,但卻救了格蘭特。
「你知道,每當這個國家陷入短暫的混亂時,我都會想到威廉斯警官,馬上就知道事情一定會沒問題的。」
「你不會的。」派特回答得很乾脆。
「身體健康,工作努力。」
「我倒留了一條魚給你。」派特邊說邊用勁將果醬塗到吐司上至少深入了吐司厚度的一半,這是他設定好的目標。「在卡迪池塘的暗礁下,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的蟲子也可以給你。」
這是一個好主意。想想派特,討論一下派特的事好了。
「不是那麼明確。反正你和威廉斯不一樣,你是事事不順當時,真正讓人覺得安慰的人。」講完這段有著弦外之音的話,她走向房外:「想下樓時再下樓。要不不用下樓好了,你醒之後,搖一下鈴就行了。」
「他們要我獻花給子爵夫人,因為她要來為達爾摩會堂剪彩。」
「我想你們是上岸來喝午前茶的,是吧?」阿奇開心地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很樂意加入。」
「一個在飯廳的地板下,一個在廚房通道下。」湯米說。
好了。
湯米看著水流狀況,也注意到光禿禿的榛樹嫩枝,但是身為父親,他的念頭並未轉到夏日午後的美景。湯米說:「派特發現自己是一個占卜者。」
湯米說:「好奇怪!倒真的抓到過!看來魚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沒什麼兩樣,蠢蛋不少。」
歌唱的沙。
他望了派特一眼,看看這種俗濫的愛國主義究竟對這個年輕的蘇格蘭人會有怎樣的影響,結果心中頗感欣慰。年輕的蘇格蘭人正面對湖坐著,彷彿連看阿奇一眼都嫌多餘。年輕小夥子正以一種堅毅的超然姿態來咀嚼這一切,而他的眼神讓格蘭特不禁想起佛羅瑞.諾克斯:雙目炯炯,好像嵌著碎玻璃的石牆。革命需要更強烈的攻擊炮火才能對他們的同胞有影響力,而不是阿奇這樣不痛不癢的論調。
她繼續說:「聽起來好像是一種好處,但對我而言,我卻比較喜歡陽光照射在你往外看出去的景物上,因為這樣你才不覺得刺眼。」她把拇指插|進腰帶裡,鬆了鬆已然變得太緊的皮帶。
湯米說:「他在客廳壁爐邊發現了金子;還在樓下浴室那個隨便你要叫它什麼的地方發現了一具屍體,還有兩口井。」
格蘭特被震住了,問:「什麼東西在格拉達?」
於是格蘭特開始越過乾枯的石楠叢,沿著沙地往上走,派特跟在他旁邊大約一步左右的距離,像隻乖巧的獵犬。格蘭特走著走著,開始意識到自己興致逐漸低落下來,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會這樣。
格蘭特心裡想,讓整個國家喧騰起來的新聞等在那裡,而肯尼卻安然在麥克菲岩的克斯蒂喝茶,這樣的世界實在很棒。收音機還未發明以前,這個世界簡直接近天堂了。
再撐五十秒,一、二、三、四……
他們一路開進山區時,湯米對格蘭特自然而然的接受使得格蘭特心裡平靜了許多。湯米和群山都接納他,站在旁邊以旁觀者的慈悲心看著他帶著熟悉的沉默而來。
說看看河水,湯米會挺開心的;看風景,那只能說湯米是主隨客便而已。
往下開進突利山谷時,他說:「河水很淺,不是嗎?」緊接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慌攫住了他。
遠處有聲音傳來,聽來如果不是慵懶的母雞咕咕叫,就是堆起hetubook•com•com來的碗碟所發出的叮叮聲。他聆聽了一會兒,希望那是母雞的叫聲,但遺憾的是,最後他必須接受那應該是在準備喝午茶的聲音,所以他必須起床了。派特快放學了,而布麗姬也會從午後的小睡中醒來。一如往常,羅拉的典型作風是既不要格蘭特給她女兒適度的讚賞,也不要格蘭特說出她女兒一年來長大了許多、愈來愈聰明或愈來愈漂亮等等恭維的話。事實上,沒人刻意提起過布麗姬,她只是一個隱身在某處的小傢伙,就像農場其他動物一樣。
格蘭特依舊惦念著強尼或肯尼會在中午送達克努的報紙,所以一直想跟派特提議提早結束今天的「誘魚」工作,尤其魚兒看來也不想咬餌。但如果他們現在就打道回府,就必須和阿奇一起走,而這是他們想避免的事,於是他決定繼續慵懶閒散地撥弄著湖水。
「噢!沒有,走路的石頭在路易斯。」
「我希望我不會要逮捕你。」
派特一邊忙著綁蟲子一邊問:「亞倫,你獻過花素嗎?」派特把「花束」說成「花素」。
不然還會有什麼原因?是什麼讓一個黑髮、瘦削、帶有率性眉毛又酷愛酒精的年輕人在三月初跑到高地來?除非是最近威士忌短缺,他打算從事非法勾當。
由於派特有一整個大洋鐵桶的釣餌可供選擇,「我的蟲子」在此以單數形式出現,意思無非是「我發明的蟲子」。
「為什麼?」
「格拉達有能走路的石頭嗎?」
難道就沒有任何一個已知的地方,包括這塊高地,當一個人獨自走在夏天明亮的陽光下,會突然生出被人監視的感覺,從而驚懼莫名,想快快逃離?有,當然有,用不著和溫伯.史崔特談話就知道有。在一些古老的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野獸都能開口講話。
「我會很『棒』的,老兄。」派特說著,放下了湯匙。
「那就讓『那個小孩』來獲得這個榮耀好了。」
格蘭特說:「歡迎至極,你可以幫忙做舀水的工作。」
這是他第一次開始納悶,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這個年輕人來到北方?他該不會訂了一個頭等車廂的臥鋪,只是為了要讓自己酗酒致死吧?他一定有一個目的地,一個目標。
格蘭特心裡納悶著,是巧合還是怎的,為什麼所有衰弱的人都有這種單薄且虛浮的聲音?不是說這種單薄且虛浮的聲音專屬於失敗和挫折的人,而失敗和挫折則讓人生出離群索居的渴望?打從孩提之後,格蘭特就再沒聽到過蓋爾語了,這種語言的拿腔作調一下子冷卻了他打招呼的熱情。他只向這人簡單地道了聲早安。
布麗姬是一個金髮、安靜的三歲小孩,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將相同的小東西排成不同的形式上。羅拉說:「我真不知道她是白痴還是天才。」但格蘭特認為,從布麗姬初次見到他時盯住他的那兩秒鐘狀況看來,他完全能了解為什麼羅拉的聲調還能這麼快樂,因為就像派特稱呼她的,「那個小孩」的智能根本沒問題。派特這麼叫她並沒有任何公然羞辱的意思,甚至也沒有任何明顯的謙讓意味,他只是要強調自己是成人群中的一位,在他的判斷裡年長六歲已足以使他自己夠格。
派特的嘴又開始顫抖了。
他很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七B臥鋪的事。
「也就是說是一個『單細胞』囉?」
這種對成人世界的虛飾大徹大悟的藐視,令格蘭特實在無言以對。
「我不曉得,大概是去年秋天從演講通神論的女人那裡聽來的,嗯!我想是這樣,沒錯。」
為什麼在今早的愉悅和釣魚的快樂中還要有些保留?也許去釣棕色鰭魚並不是他認為好的戶外活動項目,但是能快快樂樂地一整天拿著釣竿,即使釣不到魚也沒什麼關係不是嗎?他很開心自己能快活又悠閒地走出戶外,腳下踩著一粒粒熟悉的泥煤,眼前淨是山坡。為什麼這種小小的不情願一直緊追他不放?為什麼他寧願留在農莊裡閒晃,而不願在德伍小湖上坐一整天船?在他察覺怎麼也拋不開深藏在潛意識中的那個理由之前,他們已整整走了一英里了。原來他希望今天留在克努,是因為晨報來時可以馬上看得到。
阿奇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然後舉起那支牧羊人的曲柄拐杖,一搖一晃地沿著岸邊走向摩伊摩爾。格蘭特一動不動地站在船艙裡看著他走開,一直到他幾乎要遠到聽不見的距離時,格蘭特才突然開口叫他:「格拉達有什麼能走路的石頭嗎?」
「對啊!這條船的接縫不太牢,水都會跑進來。」
歌唱的沙
阿奇一面要離開,一面以擁有這山川大水的派頭訴說著:路易斯的飛魚艦隊;明格雷的峭壁;巴拉的歌謠;哈里斯的山坡;班伯瓊拉的野花、風沙;還有斑墨雷無盡美妙的白沙。
格蘭特納悶這傢伙到底靠什麼為生。寫詩無法供應生計,而自由新聞撰稿人這和_圖_書類工作,或像阿奇有可能會寫的那類文章都很難混飯吃,但也許他是靠寫所謂的評論來勉強糊口。有些層次較低的評論性媒體就經常採用較不知名評論家的作品。當然,他也有可能拿到津貼;如果不是來自本地那些不滿現狀但醉心權力的人,就是那些想要製造麻煩的外國機關。阿奇是那種特工機構熟悉的類型:失敗者,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病態虛榮的挫折感。
靜止的河
「我想他是不願意掃我的興。」格蘭特小事化無地解釋道,一邊看著派特臉上的紅潮逐漸褪去,改換成一股感激的情愫。派特新奇地發現,對付這種愚笨的人有比直接攻擊更好的方法,他也想親身嘗嘗這滋味,享受一番。
到底七B那人是在哪個地方得到這種奇怪想法的?他們從木頭滑道開出一條小船,格蘭特把船駛進湖中,頂著風划行。天空格外明亮,但空氣中有某種氣息,好像隨時會刮起能將湖面吹皺的風。他看著派特整理釣竿並把蟲子綁在釣線上,心想:如果今生沒福氣擁有一個兒子,那這個紅頭髮的小遠親倒是一個很好的替代品。
他問格蘭特是否知道海布里地群島。
「派特發現了什麼?」格蘭特想,如果他能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派特身上,那就應該不會有事了。
這個「蛋」愉快地沿著多石的海灘向他們走來,一面大搖大擺地晃動他那慘不忍睹的襯裙尾巴。他在石頭上一跛一跛地移動著,顯得有些笨拙。格蘭特突然意識到他長了雞眼,雞眼會長在容易出汗的淡粉色的腳上。報上的醫學專欄常談論關於這種腳疾的話題。(每天傍晚把腳洗淨並徹底擦乾,尤其是腳趾縫隙,再灑上滑石粉,同時注意每天早晨換乾淨的襪子。)「喬媽沙悉?」走近到可以打招呼的距離時,這個「蛋」這麼叫著。
他心想,只有羅拉會這麼有效率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了解客人的需求。不特別吹捧她精心準備的午餐,更不會隱藏著某種脅迫;她甚至不會逼他喝杯他不想喝的茶,也不明白地建議他應該先去洗個熱水澡;她更不要求他在抵達後應該來些寒暄表示禮貌。她既不質疑也毫不猶豫地提供他真正需要的東西——一個枕頭。
他們以一種男性間的友善態度背對背釣魚,格蘭特慵懶、不在乎地把釣線彈出去,而派特則是一副特有的樂觀態度。將近中午時分,他們的小船已經飄到靠堤岸處了,於是他們轉往岸邊划去,打算在小農舍中用普里默斯爐泡茶。格蘭特一直划到距離岸邊約數碼左右的地方,發覺派特的眼光正盯著岸上某個東西看,於是便轉過身去看看究竟什麼東西使得派特有這樣的嫌惡表情。他看見一個晃動的身影大搖大擺地向他們靠近,就問派特那個人是誰。
「那他用這個餌抓到什麼了嗎?」
「好啊!如果說布麗姬太小,那我就太大了,做不來這種小孩把戲,那他們就得另外找別人去做了,唉!這本來就多此一舉!會堂已經開放好幾個月了。」
派特苦澀地說:「就是十字路口的那座房子嘛!」他沉默了一會兒,顯然正陷入沉思之中。「獻花這種事像女孩子做的,好可怕!」
「可怕極了,我只能這樣說,」他媽媽說,「簡直嚇死人。」
她的腳步愈走愈遠,靜默由她身後湧了過來。
這是一個灰黯而平靜的早晨,沿路的風景整潔而空曠。整齊的灰牆沿著整齊的溝渠環住沒有作物的田野和不算堅固的籬笆。在這個等待的鄉間,還沒有任何作物開始成長,只有陰溝周圍偶爾有些楊柳隱約顯露出生命的跳動與新意。
阿奇說:「噢!不會,不會,那是在格拉達。」
派特說:「那是小阿奇!」
也許只要做點什麼就好了,不管什麼都好……
「但要她擔任這項重大責任,恐怕太小了點吧。」
「真的!跟你一樣的革命家?」
他甚至連根菸也不敢點,因為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
「如果是強尼送,十二點就到了,但如果是肯尼,就常常要拖到一點左右。」派特彷彿很高興終於在這場探險路程中有對話發生了,說:「肯尼會在路東邊的達爾摩停下來,然後到麥克菲岩的克斯蒂喝杯茶。」
這個名為德伍的平靜小湖位於山坡外兩英里處,一塊有點寥落的荒地上。風一起,釣線會整個被強風刮離水面往右側直飛,像懸在半空中直挺挺的電話線一樣。湖面平靜時,那裡的蚊子會把你當獵物飽餐一頓,而此時鰭魚就會跳到水面上來公然嘲笑你。也許釣鰭魚並不是格蘭特最喜歡的消遣娛樂,但對派特而言當個跟班卻如置身天堂。
顯然,羅拉是對的。星期六早晨天空晴朗無雨,卡迪水塘內那條六磅重的大傢伙因被拘囚得太久,急欲往河流上游去,所以對水面任何可能分心的東西全無興趣。也因此,他們建議格蘭特去湖裡釣鰭魚,並帶派特當跟班。
「大家都說東側房間一早就有陽光曬進來和-圖-書。」她站在東廂房中環顧著四周,神情有如她從來沒看過這裡一樣。
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這做起來有多簡單?不會像在愛爾蘭那麼簡單,因為這裡根本沒有人有違法的意願,所以一旦真的這麼做了,威士忌的味道嘗起來反倒會特別香甜。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曾把這個主意講給那個年輕人聽。也許,他有可能昨晚吃晚餐時坐在年輕人對面,在這個嘲弄法律的美妙主意進入年輕人腦中時,看到他眼中浮現的光輝。無論如何,他真希望昨天有機會和這個年輕人談話並交換意見,了解更多有關他的事。如果昨晚有人跟他講過話,他也許現在仍是這個充滿生命力的清晨的一部分,這個擁有資源與希望的美妙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然後在人行橋底下的水塘裡用魚叉叉牠。」湯米剛剛結束一個故事。
他問靜靜跟在他身後一步遠、恪盡職守當個小跟班的派特:「現在克努這邊的日報都什麼時候到?」
也許他是水手,要來這裡上船報到?還是要去因弗內斯以北的某個海軍基地?這極有可能。那張臉跟船上的操舵手很可以聯繫在一塊兒。一艘小小的船,速度快極了,在任何海面上都呼嘯而馳。
「屋子裡到處撒滿了各種形狀、大小的嫩枝。」
河邊的榛樹在灰綠色的荒地上點綴著淡淡的紫色斑點,夏天時,這些榛樹葉子嘎答、嘎答的聲音正好為河流伴唱,但此時此刻它們卻平靜地堆疊在堤岸邊。
「才不!」派特極其輕蔑地說,「哦!我不敢說我一點兒沒受到他的影響,但沒有人會在意像他這種人!他還寫詩呢!」
「對啊,那是他的新口頭禪,我知道,意思是比討厭鬼再低一級的人。」
「今年冬天我們在那個池塘失去了兩隻羊。」湯米說著滑過這個彎道。
就是這種事使得格蘭特喜歡羅拉,在間或閃亮的超然中仍明白地展現著母性的肌理。
派特沒什麼不會,從騎達爾摩的黑色公牛,到用半便士加上脅迫向郵局的梅爾太太換得三便士的超值甜點。可惜他還是無福享受把小船搞成一團糟之類的娛樂,因為湖上的小船已經鎖上了。
他一邊說一邊搖搖擺擺地向他們走來。
他脫下衣服,等不及拉下窗簾遮擋陽光,倒頭就睡。
他從座位上拿起那份報紙,重新疊好,沒有目的地胡亂看著。他注意到《信號報》沒在裡面,他原打算連《信號報》一起帶走的,當然是因為「最新消息」上那首實驗性的小詩,但他一定是把它留在旅館的餐廳裡了。噢!好吧,沒關係。反正在他吃早餐時,這份報紙已經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了。當然,這份報紙的主人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他已經到了他的天堂、他的遺忘裡了,如果那是他想要的。至於無法控制的雙手和渾身出汗已不是他的特權,和惡魔纏鬥也不是。這個清新的早晨、這片慈愛的土地、這高地一線連天的美景也不是。
車子從主道開進沙石鋪成的小路時,他看見羅拉站在門口等著他們。她對他們招手,然後將掉落在前額的一縷頭髮塞回耳後。這個熟悉的舉動,讓失意的格蘭特倍感溫馨。羅拉還小的時候,總是在小小的巴頓諾赫月臺等格蘭特,當時她就是這樣子揮手,就是這樣子將頭髮塞回耳後,同樣的一縷頭髮。
派特有一頭紅髮,以及一雙陰鬱且帶著恐嚇意味的灰眼睛。他穿了件綠格蘇格蘭男用短裙、一雙藍長襪,以及綴有許多補丁的灰毛衣。他和格蘭特打招呼的方式即興而隨便,但卻有某種舒服的笨拙。派特講話有他媽媽所稱的「濃重的佩思郡口音」,他在學校的知心好友是牧羊人的兒子,他們來自奇林。當然,他用心時可以講一口好英語,但那通常不是什麼好兆頭。因為那一口發音純正的英語,只有在他有事跟你商議時才被使用。

他注意到她的確胖了一點,但她的足踝仍跟過去一樣美麗。憑著一貫客觀的分析能力,格蘭特很明白自己之所以不對羅拉隱藏這一陣陣襲來的幼稚驚慌,只因為他對羅拉已經沒有絲毫男女間的那種情愛之感了,那種男人在心愛之人眼裡必須擁有完美形象的狀態,已不存於他和羅拉的關係中了。
旅途的勞頓加上羞辱的記憶,他早已經把七B的事拋在腦後了。從他到克努倒頭就睡開始,到現在已差不多二十四小時了,他暫時忘記了七B那個人。但顯而易見,七B臥鋪的事還是緊緊跟住他。
格蘭特興趣盎然地問:「他在那裡做什麼?」
然後這個蜻蜓般大小的人,和他蚊子般的聲音漸行漸遠,融入褐色的遠方。
喝茶時,格蘭特問他是否已經決定將來想做什麼了,派特從四歲開始就對這個問題有個千篇一律的答案,那就是:「我把它當做個人思考。」這說詞是從他的教父J.P.那裡得來的。
阿奇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他回說:「什麼?」
「西側房間再過個一兩天也就沒有問題了,所以如果你還是覺得那邊好,到時候可以換過去。我們那位親愛的威廉斯警官最近怎麼樣?」
阿奇手上拿著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拐杖,身上穿著一件男式蘇格蘭短裙,hetubook.com•com據湯米後來說,你不可能見過一個死的牧羊人手握這樣的拐杖,也不可能看見任何一個活著的高地人穿這樣的蘇格蘭短裙。那支曲柄拐杖比阿奇的頭高出兩英呎,而那條男式短裙蓋在他幾乎不存在的屁股上,就像一件濕透了的女用襯裙。但顯然穿這件衣服的阿奇並沒有意識到這種狀況,他裙子上的格子鮮豔得如同孔雀開屏似的鮮麗,和這片荒地格格不入。他那像鰻魚一樣小而黝黑的腦袋,戴著淡藍色的蘇格蘭無邊平頂帽,繫著一條方格花紋的帽帶,帽子整個往旁邊拉出一種神氣的角度,並從帽帶上冒出一大團植物。套在O形腿上的襪子則是一種非常奪目的亮藍色,襪子上的許多毛球讓人有惡性腫瘤掛在那裡的錯覺。皮鞋帶子交叉綁繞在瘦削的足踝上,給人一種活力充沛之感。
他腦海中立刻浮起威廉斯的身影,穩穩地坐在西摩蘭旅館大廳的茶几旁,滿臉怯生生的神色。他曾有一次在和旅館經理說完話走出來時,碰巧遇到正在喝茶的格蘭特和羅拉,他們邀他一塊兒喝茶。威廉斯和羅拉處得很好。
格蘭特打斷阿奇的自誇之辭,說:「我想,那沙應該不會歌唱吧!」然後一腳踏進船艙啟航。
這象徵什麼?難道只是一個心靈的國度嗎?置身在這片空曠之地,這片渾然天成的土地,再詭譎的事物都彷彿自然地淡化了怪異的成分。這麼一個早晨,還真會讓人莫名相信,這個星球的某些地方,真可能存在著會走路的石頭。
他抬頭看向矗立在面前的這幢白房子,獨自靜臥在山凹之中,伴隨著旁邊堆疊在木板上的柴薪,極像空曠山水間墨綠色的毛織品。藍色裊繞的炊煙從煙囪裡冒出來,飄進靜止的空氣中。這就是平靜的真諦。
「舀水?」這位蘇格蘭的救世主臉色轉白,退卻地說。
「單細胞?」
「他在哪裡學到這個詞?」格蘭特執意在這個話題上打轉,直到轉角的樺樹林。然後他會叫湯米停車。
格蘭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發現兩隻手是靜止的,沒抖動。
但阿奇卻顯然急切地想成為釣魚團中的一員。他說如果船上還坐得下第三個人的話,他很樂意與他們為伴。
一切都會沒事的。這片寧靜、這個空間、這份平和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地方是如此慈悲寬厚,如此令人滿意了。周圍的山坡又圓又綠又舒緩,而且綿延不絕,遠處還點綴著一抹藍。山坡後則是一排長長的白色圍牆,沿著高地線與平靜的天空連成一片。
「會堂?」
「就是吟唱的沙啊!好吧,祝你釣魚愉快。但是今天實在不是一個釣魚的好日子,你知道的,天太亮了嘛!」
「革命家。」
他是演員?還是藝術家?嗯!有可能。
格蘭特起床洗了個澡,二十分鐘之後下樓,覺得自己餓了,這是幾個月來他第一次覺得餓。
阿奇想了一下,決定現在是他散步回摩伊摩爾的時候了。郵差該到了,他也有信件要處理。但為了怕他們兩個人認為他沒法子修理船,阿奇舉例說明自己對船很有辦法。他說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個人之所以能活著抵達海布里地群島的海灘,都是為他高明的技術所賜。他意氣風發、慷慨激昂地講著這個故事,但流露出的神態卻令人懷疑他是信口開河。他一講完隨即轉變話題,好像害怕別人進一步詢問。
「我相信維多利亞女王用這個字時是這個意思。」羅拉邊說也把果醬從她兒子的手中拿過來。
「派特應該會告訴你,今兒個天太亮,釣不到魚的。」
「他是一個革命家。」
他不知道是因為他看起來不成人形,還是因為羅拉太了解他了。他心想自己並不介意羅拉知道他正被莫名的恐懼所束縛著,但奇怪的是他總刻意在湯米面前掩飾軟弱,事情本應該倒過來才對,不是嗎?羅拉帶著他上樓,說:「這回我讓你睡在另一個房間,原來西側的那間還在整修,仍有些味道。」
格蘭特判斷派特尋找的這個字眼其實是阿米巴原蟲,只是他還沒學過。

而如果格蘭特沒有對某位候選人表現出特別興趣,整個氣氛也不會流露出明顯的不快,當然更不會有任何斥責的意味。唯一有的是:下回羅拉又會有新的人選了。
湯米說:「還是有不少魚,就像你以前看到的。」
但他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寒冷的淡季來北方?是來釣魚?還是爬山?就格蘭特記憶所及,火車上的臥鋪空蕩蕩的,給人一種冷清的印象,但也許他的大行李擺在臥鋪底下呢?或者在貨物車廂裡?除了運動之外,他還可能為了什麼目的來這裡?是來出差的嗎?嗯!不會,看他的臉不像。
格蘭特以觀看稀罕物的眼光注視著他,確定這個人比他想像的老,四十五歲?也許將近五十了。太老了,不論他希望自己有何成就,那些成就都已和他擦身而過了。他得不到任何東西了,除了這身慘不忍睹的奇裝異服,以及這些早已過時的陳腔濫調。
格蘭特不了解https://m.hetubook.com.com到底是哪裡令他不舒服,是粗鄙的格拉斯哥語,還是阿奇不適當的示好姿態?派特漂亮面龐上的雀斑被一陣紅潮遮蓋,想說的話在唇上顫抖出不了口。
「這些可憐的魚看到他的餌就嚇得下顎都掉了。」羅拉說,「而且在牠們還來不及閉上嘴巴之前,水流一沖正好讓牠們上鉤。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親眼看看那是怎樣一副情景。不過我想以現在卡迪水塘水流的狀況,就算靠派特恐怖的偉大發明,也沒法釣起那條六磅重的大傢伙。」
每次都是這樣。上一刻還是一個理性、自由、沉著的人,下一刻卻成了被混亂掌控的無助生物。他緊握雙手好讓自己別猛然推開車門,同時試著集中心神,聽清湯米在講些什麼。好幾個禮拜沒有下雨了,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下雨了。對!讓他想想缺水的狀況,這非常重要。這會把釣魚的事搞砸,而他來克努不就為了釣魚嗎?沒有水就釣不成魚,畢竟沒有水魚就活不了……噢!天啊!幫幫我,不要叫湯米停車。「沒有水」,想想水和釣魚間的關係,如果他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雨了,那雨應該來了,不是嗎?你怎麼可以叫你的朋友停車,看著發病的你?但是又怎麼可以不叫他停車,任由自己被關閉在小小的密閉空間裡難以喘息?看看河流吧!看看河流,想想有關河流的事,那是你去年抓到最棒的一條魚的地方,也是派特滑下去的地方,當時他坐在岩石上,只靠著褲子的屁股部分吊在那裡。
「他?他連細胞核都沒有!老兄,他是一個……個……一個『蛋』。」
「我想你應該還沒有挖客廳的壁爐吧!」車窗大開,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它並不真是一個密閉空間啊!根本就不算是密閉空間。
「我們還沒開始挖。事實上派特對這件事非常不高興,他說我是個『單細胞』。」
行走的石
格蘭特覺得由於羅拉不在身邊,他有責任扮演羅拉的角色,於是認真思索著該如何回答。「這是一個很大的榮耀啊!」
來不及了。
派特離開後,格蘭特問:「派特的魚餌是什麼樣子?」
他們雖然不情願,也只好客氣地泡茶給阿奇喝。阿奇拿出自己的三明治,一邊吃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起蘇格蘭偉大光榮的昔日以及炫目的未來。阿奇沒問格蘭特名字,但從他的談話中流露出他把格蘭特當成了英格蘭人,格蘭特很驚訝地聽到英格蘭對失去自由且無助的蘇格蘭所犯下的種種罪行(很難想像有什麼比他所知的蘇格蘭更無助、更喪失自由)。似乎英格蘭是個吸血鬼,榨乾了蘇格蘭的好血,只留下了跛足與蒼白。蘇格蘭在入侵者的軛下呻|吟,在征服者的凱旋隊伍後面踉蹌而行,付出貢品並獻上所有的才智之士以供暴君的桎梏驅使。但現在蘇格蘭即將掙脫這道枷鎖,即將鬆開這個羈絆,熊熊的怒火馬上會再次爆發,就連石楠花也會再次燃燒起來。阿奇沒有放過任何一句陳腔濫調。
他有什麼好在乎讓湯米知道?這沒什麼好羞恥的。即便他是一個癱瘓的梅毒病人,他也會接受湯米的幫助和同情。為什麼他不讓湯米知道,他正因為對某些不存在的東西的恐懼而汗流浹背?也許他可以扯個謊?也許他可以只是叫湯米停一下,好讓他欣賞欣賞風景?樺樹林到了,至少他撐到這裡了。
格蘭特看著全家福照片,心想真是純粹的左法尼特色。照片裡客廳的門大開,曾經占有早期整個農舍的空間的起居室現在則為主建築的邊側部分。因為它曾是好幾個房間,所以比其他同類型的起居室有更多窗戶,再加上堅實的厚牆,顯得溫暖而安全。同時因為整個房間朝向西南方,因而比其他房間要敞亮許多,家族所有的聚會和溝通都在這裡,宛如某些中世紀莊園中的大廳一樣。只有在正式午餐或晚餐時,家庭的成員才會用到其他房間。火爐邊擺了張大圓桌,讓這裡的午茶和早餐也有著和真正餐廳相等的舒適感覺,至於其他房間,則很自然地構成工作室、畫室、樂房、書房以及溫室的完美組合。格蘭特心想,根本不需要更改任何細節,因為該有的全都有了。甚至能讓小獵犬在桌邊乞食,以及讓布麗姬在壁爐邊舒服地岔開雙腳。
「是啊。」派特一邊用力塗著果醬一邊說:「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真的嗎?那很好。你打算要做什麼?」
「看守著這道通往天堂之路。」
「該死!」湯米說,「我忘了幫她寄信了,待會兒如果她沒問你就別提起。」
「我猜我就根本沒辦法令你安心。」格蘭特邊說邊忙著解開行李。
「就我記憶所及,沒有。」格蘭特小心地說,「你問這個幹嘛?」
他要再撐一下,到河流轉彎的地方。然後他就要編個看看河水的藉口,因為看河水總比看風景來得有些道理。
羅拉親吻他的雙頰,仔細地打量他,說:「我準備了一隻很棒的小鳥給你當午餐,但看你的樣子,似乎先讓你痛痛快快地睡個大覺比較好。現在我們直接上去,讓你好好休息休息,等你休息過來了,我們再來談吃的吧。我們還有好幾個禮拜可以好好聊,不急在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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