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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柴思事件

作者:約瑟芬.鐵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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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為什麼?難道沒有人送她嗎?」
一幅景象滑入羅勃腦海:總是筆直坐在後座,滿臉嚴肅的夏普老太太。他瞧了瑪莉安.夏普一眼,後者一臉平靜。她當然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了。
「是的,如你所言,如果她在閣樓的話,」探長順勢同意著。接著跳過他已成習慣的停頓繼續道:「她不太記得以後發生的事。她說,她在黑暗中跑了好長一段路。那是在一條大馬路上,而當時沒有其他車輛,也沒有遇到任何人。然後,在一條主要道路上,一輛卡車司機在他的車頭燈前發現了她,停下來載了她一程。她感到非常疲倦而睡著了。後來,是被叫她下車的搖動驚醒的。卡車司機嘲笑她說她像沒有了填充物的填充娃娃。那時似乎仍是晚上。卡車司機說這是她說要到的地方,放下她,就把卡車開走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認清所在的位置。那是距她家不到兩英哩的地方。她聽到什麼地方的鐘敲了十一下。不多會兒,在午夜之前,她回到家。」
「我不需要任何刑事律師,我需要的是一個朋友。一個會在一旁支持我,並適時提醒我的人。我是說,一個能告訴我什麼問題我可以拒絕回答等等事情的人。這並不需要具備刑事方面的特別專長,對嗎?」
羅勃為那個「總部」的用詞有些不習慣又有著些疑惑。聽起來她以前像是曾和警方人員打過交道;或者不是,她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蘇格蘭場」這個字眼?格蘭特同他握了手,說道:「很高興你來了,布萊爾先生。不僅是為夏普小姐,也為我自己。」
「我們並沒有指控她……」格蘭特開始解釋,可是瑪莉安打斷他。
警車裡有三個人:司機,和在後座的一位中年婦人及一名不知是孩童還是青年的女子。司機溫和地、心不在焉似地看了看羅勃,眼中卻閃著警察特有的那種縱觀全局的神色,待看清之後,就將眼光轉向別處;羅勃看不到後座人的臉。
他們禮貌地站起迎接來人,哈勒姆跟羅勃互相點頭招呼。
可是電話偏偏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羅勃拿起了話筒。
「重點是:你是否被當作一個謀殺案的嫌疑犯?」不管她牽涉到什麼,都顯然是卡利的那種案子。他必須讓她去找卡利。
「那女孩兒是一個人等公車?」
這條小小的商市街,美好、快樂而且忙碌,點綴著修剪整齊向人行道探頭的萊姆樹;羅勃衷心的喜愛它。
「我不能在夏普小姐沒有任何幫助的情況下進行必要程序;不管這幫助是出乎友誼或法理。不過當然法律上的協助會較有利。」
羅勃懷疑這位格蘭特探長是否察覺出她語氣裡的揶揄嘲諷。可他也有些不懂,在這樣的揶揄冷譏心情下,她仍然讓這位蘇格蘭場的警探坐在她客廳裡最好的椅子上。在電話中,她不是這樣冷漠譏誚的,聽起來比較像是半情願半受強迫。也許是因為跟她站在同一邊的人的到來使她的態度轉向強硬,或者只是她決定強硬起來。
「可是,你知道,我不認為你應該找我,」羅勃說,「我基本上對刑法一點兒也不熟悉。我的事務所並不具備接洽此類案件的經驗。你需要的……」
「不是;這跟謀殺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說我涉嫌一樁綁架案,或誘拐什麼的。我不能在電話中解釋清楚。不管怎樣,我現在需要一名律師,立刻,而且……」
「瑞典自助餐式的。」
「如果她真在閣樓上的話。」羅勃糾正說。
「是的。」
特芙小姐以一個年輕女性的身分到這事務所工作,乃拜戰爭之所賜;她是米爾弗德這個小鎮頭一個在律師事務所有辦公桌的女性。在整個戰爭期間,特芙小姐,這個稍嫌笨拙、卻態度認真的瘦長女子,一直維持著單身。事務所也安然度過了那段混亂時期。在又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之後,到如今,這位瘦長的特芙小姐,已有堆雪銀髮,變得高貴雍容;而她也令人意外地成為事務所老資歷職員。撇開她以有史以來第一位婦女躋身於這個從來都只有男性的事業領域之外,她為這個向來因循傳統習慣的老字號事務所帶來的唯一變化,是那一方覆蓋茶盤的白色茶巾。特芙小姐自己家中從不將食物直接放在托盤上:總是鋪一層茶巾或裝飾用方巾。來到事務所,她對著沒有任何鋪設裝飾的托盤感到愕然疑惑,完全無法接受;而且她覺得瓷漆茶盤叫人看了不舒服,胃口盡失。有一天,她從家裡帶來一方茶巾;中規中矩的,素淨白色的方巾,穩穩當當地鋪在茶盤上盛放小點心。羅勃的父親,曾經很喜愛那個沒有裝飾的托盤,但被特芙小姐以事務所利益為念的態度感動,就接受了它。現在,那白色方巾已經成為事務所的一部分,就像放契據的盒子、銅製名牌,還有黑索汀先生每年一定來報到的傷風。
這是一個由不同農莊分區間隔的鄉村,田野被看似無邊的圍籬圈住著,間雜著幾棟房舍:這是個富裕卻寂寞的地方,旅行者可能在行了數里又數里之後,仍碰不到一個人,自玫瑰戰爭開始,這就是個安靜、自信,又墨守成規沒有變化的地方,被藩籬收束的田野一個接著一個,地平線連著地平線,沒有任何突起觸目的線條。除了矗立著的電線杆標示著時代的遷移更迭。
他一面走向停在辛巷修車廠的車,一面開始檢視「綁架」牽涉的法律關係。這在英國法律中構成犯罪嗎?誰是她可能綁架的對象?一個小孩?富人家的小孩?因為除了在拉伯洛路上有棟大房子外,她們給人的印象是經濟拮据的。又或者是綁架了被其法定監護人虐待的兒童?這可能性倒是大些。那老婦人有張他見過對宗教最狂熱的臉;而瑪莉安.夏普自己則像是如果火刑柱仍被允許的話,會是她平常的小道具。是的,這應該是樁在本質上屬hetubook.com•com慈善義舉,只因根據表面觀察,而做下了錯誤的指控。「意圖剝奪親生父母或法定監護人的監護權」的留置;他喃喃地背誦條文,兀自希望他能記得的法律條文多些。在手邊沒有條文可供查看下,他不能確定那是否屬重罪,是就地服勞役還是微罪不舉?「誘拐和留置」案件自公元一七九八年十二月之後就不再出現在布哈坡律師事務所檔案中了。最後一件類似案件是有關一位名叫雷梭的鄉紳,憑著一時的義氣,將年輕的格芮頓小姐從在她家舉行的舞會上搶出,橫放在他身前的馬背上,奮力急奔逃離一場洪水災難;這位鄉紳當時的意圖無可苛責之處。
「蘇格蘭場!」
「雨打糊了車窗,同時她在車內向老婦人解釋她的狀況,所以沒有留意車開到哪兒了。當她終於抬頭注意到窗外的景致時,天色已幾乎全黑。她發現她們似乎已經開了很久很遠。她再一次跟她們道謝,說她們真是太親切和善了,為她開這麼遠的路程;這時那年輕的婦人,在車子行駛後第一次開口說,只是順路而已。年輕婦人繼續說,女孩兒還有時間在她們家喝杯熱咖啡,然後再到等車的地方。女孩兒有些遲疑,可是年輕婦人堅持說與其在雨中等上二十分鐘,不如在一個溫暖乾燥的地方休息;女孩兒同意了。車終於停下,年輕婦人下車,打開一扇女孩兒認為是通車道的門,然後車子駛到一棟房子前,而當時天色太暗,女孩兒無法看清房子的樣子。接著她被帶到一間寬敞的廚房……」
像是質問自己:「這真是你要以之終老的生活方式嗎?」伴隨而來的是胸中突然一緊,恐懼慌張充塞腦海;就像十歲時,被逼著去看牙醫引發的那種心臟一縮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電話兩端靜默了一會兒。
春天午後,才四點鐘,羅勃.布萊爾已經想要回家了。
羅勃咕噥了幾句,注意到她的眼睛,先前以為是明亮的吉普賽藍,事實上是灰褐色。她請他進去。當他將帽子放在近旁的桌子上時,又不免留意到腳下地毯的絨毛已經被磨損得露出線頭了。
羅勃在後來常不自覺的想,如果那電話晚一分鐘打來會是怎樣一種情況?一分鐘,平常毫無用處的六十秒,他可能已經拿起掛鉤上的外套,探頭到對面黑索汀先生的辦公室道再見,並且走到戶外,沐浴著夕陽餘暉,沿著街道往下走回家了。那就會是黑索汀先生接起那電話,告訴電話中的那名女子說他已經下班離開了。然後那名女子就會掛斷去找別人。而接下去發生的事,他縱然有興趣,也只是在學術領域裡的探求研究罷了。
「是的,一間廚房。老婦人倒了些冷咖啡在爐子上加熱,年輕婦人則準備三明治。女孩兒說是那種只用一片吐司上面放些燻肉什麼的那種。」
那究竟是什麼呢?那個「這真是你要以之終老的生活?」的困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也許,他眼光落在放著餅乾的藍色碟子上,想著:也許只是孩提時代懷有的「明天會更好」的想法持續潛藏在一個成年男人的下意識中,直到過了不惑之年,乍然醒悟明天並沒有什麼更了不得的事會發生,那份仍潛藏在下意識中,原本遺落在孩童時代的記憶期望不甘再蟄伏,就翻飛到臺面上鬧著要人正視,要人注意。
現在他束攏了辦公桌底下的雙腳,準備起身離開。電話鈴聲卻在這時響了起來。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電話是被設計響在外間的辦公室,由祕書接起問清來意,請對方稍待一會兒,才轉接進來的。不過,米爾弗德鎮不是其他地方,在這兒沒有人能忍受那樣的待遇。如果你打電話給約翰.史密斯,你就會要約翰.史密斯本人來接電話。所以當這春天傍晚時分,布哈坡事務所的電話鈴聲就不偏不倚地響在羅勃那張桃花心木鑲銅的辦公桌上。
「她姑父上班去了,姑姑則被邀請當一個受洗嬰兒的教母。」再一次,探長停下等羅勃可有進一步的問題。「那女孩回答說她正在等開往倫敦的公車,那兩名婦人就告訴她那班車已經開走了。因為女孩兒是在匆促中趕到路口等車的,加之她的手錶並不準確,所以她相信了。事實上,在那輛汽車來到之前,她就已經開始焦急地想她可能錯過那班公車。她煩惱起來,那時已近下午四點,開始下雨,天色也漸漸轉黑。兩名婦人非常同情她的處境,建議載她一程到一個什麼地方,女孩兒不記得那個地名,她們說她可以在那地方搭上半小時後開往倫敦的公車。她滿懷感激地接受了;於是彎身進了那輛車,跟年紀較大的婦人坐在後座。」
對一個鄉村律師和仕紳似的羅勃.布萊爾而言,蘇格蘭場就像奇異的世界,像好萊塢,或降落傘部隊般跟他的生活完全平行,風馬牛不相及的不會有交點。再說像他這樣的良善百姓,即使跟地方警員也毫無瓜葛,犯罪案件根本就與他無關。要勉強將他和蘇格蘭場聯想在一起,也只有和他一塊兒打高爾夫球的地方警探,在打到第十九洞時,偶爾會不經意地透露出他和蘇格蘭場合作的案子。
「是的,」她說,故意用一種蠻橫的語氣。「把她打得鼻青臉腫,一片青紫。」
對於這樣合乎常理的要求他常常不知如何拒絕,而她也給了他當事情變得棘手時轉圜的機會。說實在的,當後來回想這整個過程時,他得承認打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要把這案件轉給班.卡利的意思。他其實很同意她的「那個穿著條紋西裝的怪異小個子」的鄙夷評論;姑且撇開那描述不論,雖說如果一個人真的做了什麼而想要洗脫嫌疑的話,卡利的出現會像是上天賜予的良好機會,可是如果你是被冤枉而無端牽扯進一樁麻煩,那麼卡利急躁的性格可和*圖*書就會使當事人真的受到侵犯侮辱了。
「我想我們最好從頭開始。」羅勃說著,並暗暗地握緊拳頭。
「你自己?」
「一個女孩兒,現在正坐在鐵門外的車上。」
「車?」她愕然地重複,彷彿她此刻沒有辦法領略那個字的意思。「嗯,不,不是,不是那樣的。是比那嚴重的,有關蘇格蘭場。」
在冬天狩獵季節,羅勃淨聽著維護騎兵隊名聲的那一邊對修車廠喋喋不休的抨擊;而大部分的時間,他需要檢查他的車,補充汽油,添換潤滑油,這時他只能沒有選擇地聽著皇家信號兵團那邊的理由。今天那前信號兵團士兵想弄清誹謗和侮辱的法律區別,以及需要具備什麼必要條件才算構成破壞名譽罪。說一個人像「拿著錫罐的補鍋匠一樣不懂得堅果和橡實的不同」構不構成破壞名譽?「不知道,斯坦利。需要想一想,」羅勃匆促地說,試著發動車。他等著載著兩個胖小孩的出租馬車和一個趕著馬群的馬夫空出街道,(這時,斯坦利在他身後說:「懂我的意思了吧!」)然後駛動車,轉向商市街。
「他們?」
瑪莉安回答。「是的,」她說,頗有含意的,「一扇在屋頂上的圓窗。」
再說,也許夏普母女根本就無心和旁人有那種可有可無的社交往來。她們幾乎是自我滿足又自得其樂的。羅勃曾在高爾夫球場見過夏普家母女一兩次,她們同波思維克醫生打球(看來是以客人身分)。她能像男人一樣揮出老長的一記球,也能像專業球員般地運轉她纖瘦泛棕的手腕。而這些就是羅勃總共對她的印象。
「如果是有關你的車……」羅勃開始分析。「遇到麻煩」在米爾弗德鎮通常只有兩種可能性:強制生父撫養非婚生子女的法院判決,或違反交通規則。就瑪莉安.夏普的情形而言,只有可能是後者;然而不管是哪一種,布哈坡事務所都不會有接辦的興趣。他會將這案子轉給卡利,一個在街頭那間事務所工作的年輕小夥子;他非常喜歡法庭案件,而且是大家公認的有能力從地獄裡將魔鬼保釋出來的傢伙。(「交保候傳!」曾有人在玫瑰王冠酒店說過,「他比那更厲害。他能說得我們在一個真正罪犯的人品清白證詞上簽名。」)「如果是有關你的車……」
「十五,快十六歲了。」他停頓一會兒,看羅勃是否有其他問題,然後繼續敘述。(羅勃對探長的周到一方面覺得感激,一方面覺得這一切都和那輛停在鐵門外的警車那般形式化,像極了。)「她說她被一輛車『綁架』,這是在頭兩天內可以從她那兒得到的唯一資料。她陷入一種半昏迷狀態。當她在近四十八小時的半昏迷中蘇醒過來之後,他們才開始了解事情的始末。」
「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怎樣嗎?」她打斷他。「我覺得我就像一個掉在河裡的人奮力掙扎求生,而岸上的你卻冷酷地不願伸出救援的手,反而指著對岸說那邊比較好上岸。」
「毆打?」羅勃頗感駭異地驚呼。
門在他按鈴之前開了,出現的不是女僕,而是瑪莉安.夏普。
「嗯,你認識哈勒姆警探?」瑪莉安.夏普說。「另一位是從總部來的格蘭特探長。」
看樣子,她們母女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了,因為整件事顯然已驚動了蘇格蘭場。他倒是因蘇格蘭場的介入感到有些訝異。莫非是因為那小孩的出身太重要,以至於連刑警總部都要出動人員?到達辛巷時,他如往常般陷身在一場商業競爭謾罵中,這回他很快地脫身而出。〔如果讀者有興趣知道的話,根據語言學家的說法,sin(辛巷的辛)——原罪,原是sand——沙土的訛傳。然而對米爾弗德鎮的居民而言,卻有不同的解釋,眼前這些低價位建築還不存在時,這巷子直通當地人所謂的「情人步道」,是原罪的起源。〕現在這條狹窄街道上,對立著兩家永遠的敵人:出租馬車行和鎮內最新穎現代化的汽車修理廠。修理廠驚嚇了馬(出租馬車行說),而巷子則經常被馬車行不斷進出的草秣飼料堵塞(這當然是修理廠的抱怨)。此外,修理廠的主人比爾.伯洛和斯坦利.彼德斯,分別前屬工兵團及皇家信號兵團;而對家的老麥特.伊利斯,以前是禁衛龍騎兵連隊,喝斥他們是破壞騎兵隊名聲的禍魁代表,而且也侮辱了所謂的文明。
雖然有時在玫瑰紅或白或棕色之間,偶爾會穿插著不協調的黑色玻璃瓶圍牆,像穿金戴銀過度裝飾的暴發戶般躋身於優雅的宴會裡,所幸周圍饒富歷史風情的美麗建築毫不費力的就把它們造成的突兀平衡過來。甚至霸道的連鎖商店,在米爾弗德鎮也要折衷退讓。誠然,南端的一家財大氣粗的美國式便利超市,誇耀地揮舞著鄙俗的猩紅混金旗幟,每天都讓對面的楚洛芙小姐生氣得不得了,她擁有一片坐落在伊莉莎白女王時代典雅遺址的咖啡館,兼賣她姐姐做的糕點;然而英國大銀行之一的西敏特銀行,則自發放高利貸起就一直在建築物外表上採取低調,甚至因擴充需要而使用威弗大廳時亦只小小地鑲上一張大理石底的招牌;另外藥劑批發商索爾思,在買下威思頓宅第時也原物不動地保留了建築物高大驚人的外貌。
「是布萊爾先生嗎?」一名女子的聲音——一個低嗓音,通常這種嗓音會給人從容自信的感覺,但他覺得這名女子呼吸急促,彷彿在慌張緊急中。「嗯,真高興你還在。我正擔心你恐怕已經離開了呢。布萊爾先生,你不認識我。我叫瑪莉安.夏普,和我母親住在法蘭柴思,你知道,就是那坐落於拉伯洛路上的房子。」
他案頭的電話也不會再響。因為通常會互相邀約一塊兒打高爾夫球的夥伴這個時間應該早已推杆打到第十四或第十五洞之間和*圖*書了。也沒有人會來電話邀他一同晚餐,因為在米爾弗德,晚餐聚會仍以郵遞手寫邀請函的正式方式寄送。琳姨也不會打電話來要他下班回家時順路買魚,因為今天是她每隔一週下午到戲院的時間,現在,電影早開演將近二十分鐘了。
這著實困擾著羅勃,他一直以為自己快樂、幸福、知足而成熟。為什麼這煩人的莫名其妙的想法會無端端的強要在他胸間形成一種驚慌?難道是因為他的生活缺少了一個正常男人應該有的什麼嗎?一個妻子?但是,如果他願意,他隨時都有機會的。至少他認為他有;這個區域有不少的適婚單身女性對他頻送秋波。
「我忘了提到她的襯衣襯裙早換成便裝了。閣樓裡沒有暖氣,如果只穿襯衣襯裙的話,她可能早凍死了。」
基本上,羅勃.布萊爾認為他是可以幫她這個忙的。
坐在有圓珠裝飾圖樣椅子邊緣的是哈勒姆,看上去像綿羊般柔順怯懦。在窗邊,一派輕鬆適意地坐在一張上好椅子裡的,則是一名來自蘇格蘭場的清瘦年輕人;他穿著剪裁合宜的西裝。
遠遠的在地平線那一頭的就是拉伯洛。上百萬的前人後人在腳踏車、隨身武器、鍍錫大頭釘及蔓越橘醬等等產物間侷促地擠在一片髒汙的紅磚裡;在代代流傳的血液中會有規律的出現向綠草大地發出的呼喚。但是米爾弗德鎮居民似乎在選擇綠草大地和方便舒適時,永遠向後者投降;拉伯洛的美麗景致只保留在西方的山丘海邊,北部和東部則沒有人注意。
他百無聊賴地看著茶盤,想著它多少代表了這事務所的延續性。從他記事起,事務所用的就是這瓷杯。而盛放它的茶盤本來是他小時候家中廚師帶著外出買麵包的,被他當時還年輕健在的母親帶到辦公室,用來放置那個藍色花紋的茶杯。白色方巾則是後來跟著特芙小姐一起出現在事務所的。
「女孩兒多大年紀了?」
「在復活節之前,」格蘭特開始說道,以一種警察特有的簡潔語氣,「一個和監護人住在埃爾斯伯瑞附近的,名叫伊莉莎白.肯恩的女孩兒,到拉伯洛郊區的緬斯丘村她那位已經結婚的姑姑家度假。她搭公車來,因為從倫敦開往拉伯洛的公車會停在埃爾斯伯瑞,然後經過緬斯丘,再到終點站拉伯洛;所以她可以在緬斯丘下車,走大約三分鐘就可以到她姑姑家。要不然,她就必須乘火車先到拉伯洛再折回來。一星期後,她的監護人——烏殷夫婦——收到她寄去的一張明信片說她的假期很愉快,希望能多待日子。他們認為她是想在那兒度過剩下的三星期學校假期。後來,她沒有在學校開學前一天回家,他們也只單純地認為她是因為貪玩而偷懶,所以他們寫了封信給她姑姑,要求送女孩兒回家。而她姑姑回了信說她早在兩星期前就啟程回埃爾斯伯瑞了;這回覆是以郵遞方式寄送,而不是電話或電報;這封信在將近一星期後才到烏殷夫婦手裡。所以當他們向警方報案時,女孩兒已失蹤三個星期了。警方立即進行調查。就在這時,女孩兒出現了。她在一天晚上回到埃爾斯伯瑞的家,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和一雙鞋子,而且看起來異常疲倦。」
是因為生活中缺少刺|激?他可從來就沒有想要有什麼刺|激的。對於他來說,生活裡最大的興奮莫過於出外狩獵或高爾夫球比賽中在第十六洞時打成平手。
自公元一八四三年起事務所就沒有姓哈伊瓦的合夥人了;坡涅家則有個年輕的繼承人占據後面的辦公室。以「占據」這字眼來形容,最貼切不過了;因為實際上那年輕人很少受理法律事務,他目前主要的興趣是寫一些只有他、納維爾自己看得懂的所謂新時代的詩詞。羅勃為那些作品悲傷,但對納維爾的怠惰、不務正業則抱有寬容宥恕的心。因為他剛來到事務所占有同一間辦公室時,也相當的不務正業,成日只練習室內高爾夫球。
那扇高大的鐵門緊緊關著,羅勃從沒見鐵門打開過。
或是因為沒有疼惜他的母親?然而細心的琳姨給了他所有一個母親可以貢獻給她的孩子的愛和關懷了呀!是因為不夠富有?倘若富有表示他可以負擔他想要買的東西的話,他目前的經濟能力已大大超過他的需要。
「情形卻剛好相反,」羅勃說,「我是在提供一個救生專家,一個更好的機會。班傑明.卡利對這種辯護工作知道得更多,並且更有經驗……」
「沒錯,」夏普小姐道,「請說,這畢竟是你的故事。」
夕陽餘暉終於輕輕滑過托盤落到地上,羅勃決定回家。現在離開的話,他仍有時間趕在太陽下山前步行經過商市街。走在米爾弗德鎮內的商市街,通常能帶給他視覺上的享受。並不是因為米爾弗德鎮的商市街和英國其他城鎮有什麼不同,而是它蘊含著一種代表過去三百年來英國社會裡典雅生活的知性之美。從建於查理二世統治時代最後一年的這棟布哈坡事務所的老式房子,往南延展著緩緩斜坡,上面依序是喬治時代的磚瓦、伊莉莎白女王時代露出黑色椽柱木結構的房子、維多利亞式的石屋、攝政時代的灰泥牆,直到另一端掩映在榆樹林後的愛德華式別墅。
「喔,不,當然不是這樣,」羅勃急切地說。「我只是真的認為那比較明智,如果你……」
「由我來說明也許比較好。」格蘭特溫和地說。
羅勃無法就這點做任何適當的評論,因為在數分鐘前他來到這房屋時,他就覺得那扇屋頂上的小圓窗的位置太不恰當。格蘭特習慣性地停頓一會兒,繼續說道:「稍後,較年輕的婦人端著一碗粥出現,女孩兒拒絕吃,並要求她們歸還她的衣物,讓她離開。婦人僅說當她餓極了自然會吃,就放下粥離開了。直到傍晚,那婦人才再次出現,這回她端和_圖_書著盛著茶和新鮮蛋糕的托盤,又勸她接受女僕的工作。女孩兒又一次拒絕了。接著數天,根據女孩兒的說法,兩名婦人交相威脅利誘她。後來女孩兒決定打破那扇小圓窗,爬到圍著矮牆的屋頂上,要試著引起過往行人或開貨車的販售商人注意。她唯一可用的工具是一把椅子。可是當她用椅子擊打窗戶時,卻引來了那年輕婦人,而她只是在窗玻璃上造成些裂縫。婦人自女孩兒手中奪走那張椅子,並用它毆打女孩兒,直到筋疲力竭,然後帶著椅子離開。女孩兒以為那處罰結束了,可不然,不久之後,那婦人帶著一條女孩兒認為是狗鞭似的東西回到小閣樓,開始抽打她,直到女孩兒暈厥過去。隔一日,年紀大的婦人帶來一堆床單,說倘若她不想去工作,那就縫一些東西,並且警告她,不縫就沒有東西吃。可是女孩兒並不會縫製,所以她沒有獲得食物。再隔一天,她被威嚇說如果她不縫製將再受鞭打。她只好做了一些,才被允許吃一點湯食類的東西。這情形延續了幾天,而如果她縫製得不夠好,就被毆打或罰沒東西吃。然後有一天傍晚,老婦人端來一碗湯食,離開時沒有鎖上門。女孩兒等著,以為那是一個陷阱,會換來一陣毒打;可是等了一會兒,一直沒有動靜;於是她打開門,外面沒有一點聲響,她順著沒有鋪地毯的樓梯往下跑。到了樓梯的轉角,她聽到兩個婦人在客廳說話。她悄悄地爬下樓梯,衝到大門。大門也沒鎖,她成功地跑到屋外,消失在黑夜裡。」
下班時間當然是五點。但是,倘若你是布萊爾─哈伊瓦及坡涅聯合律師事務所中唯一姓布萊爾的合夥人,就可以在任何時間離開辦公室而不會招致非議。再說當你的業務大多涉及遺囑、財產移轉或投資,下午時間本來就不大會有客戶到訪。而且在米爾弗德這個小鎮,郵件遞送最晚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刻,也就是說一天的工作在午後四點以前就結束了。
可是,看到牆裡矗立的房子時,他卻頗為失望。它沒有那建造時代的特色,反而可以用很簡單的字來形容:醜陋。想來,不是因為建造它時已臨近那時代的尾聲所以無法彰顯當時的特色,就是因為建造工匠根本就沒有建築眼光。乍看之下,建造者似乎用上了同時的特徵,但卻對那些特徵的實質意義完全不了解,因此每一部分都出了些錯:窗戶不僅尺寸差了近半英呎,且置放的位子也相當離譜;門口的寬度、階梯的高度都不對。這些錯誤堆積的結果是房子本應含有的當時代那種柔和溫婉滿足的氣息,變成了充滿著敵對、詢問的瞪視。當羅勃穿過庭院走向那看來拒人於外的房屋正門時,了然這房子引發的聯想:像一隻被陌生人氣息突然驚動的家犬,撐起前腿,猶豫著是否該攻擊來人或狂吠斥退。這屋子有「你來這兒做什麼」的那種挑釁的質問表情。
話說回來,那時他放下話筒後,卻希望他的外表、平常與人接觸的態度是嚴肅、冷酷的,即使遭致物議也無所謂,只要陌生女性遇到麻煩時,不會想著找他就好了。
「我看到你來了,」她說,並伸出手來。「我不想讓你按鈴,因為我母親還在午睡,我希望在她醒來之前解決這樁意外麻煩。那樣她就會不知道有過這麼一件事。我實在不知怎樣表達對於你能來的感激。」
「你不認識我,」電話裡的聲音繼續著,「但是我在米爾弗德鎮見過你,你看上去很和善,而我需要一位律師。我是說,我現在需要,就在這個時刻。跟我們有往來的唯一一位律師在倫敦——應該說是一家事務所——而且也不是我們找了它的。我們只是因為繼承一份遺產時才跟它接觸。而我現在遇到麻煩了,需要法律協助,然後我記起你來,想或許你……」
「什麼!那個穿著條紋西裝的怪異小個子?」她低沉的嗓子突然升高,變得嘶啞,然後停頓了一下。「我很抱歉,」她隨後回復她原來的聲音。「那樣說話真愚蠢。可是你看,我打電話來並不是因為我以為你處事敏銳,」(「倒是真的。」羅勃想。)「而是因為我遇到麻煩了,想要從跟我同一類的人中找到幫助,而你看來是。布萊爾先生,請無論如何來一趟。我實在很需要一位律師。蘇格蘭場的人現在就在我家。如果你認為這並不是你平常承接的案子,你總是可以在這之後轉給別的律師,對不對?而且,也許到最後證明根本沒什麼事,只是虛驚一場。如果你現在到這兒來一趟,做律師們通常做的『照顧客戶當事人利益』,也許至多個把鐘頭就完事了。我真的確定這件事從頭到尾是個誤會。可不可以麻煩你就幫我這麼一件事呢?」
「我被懷疑綁架並且毆打別人。」
「你想要告訴我的是,你對這類案件不感興趣,對不對?」
「她?」
「正是。當她們吃喝著時,年輕婦人告訴她,她們正缺一名女僕,問她是否願意為她們工作一段時間。她說那不可能。她們嘗試說服她,而她堅持那不是她想做的工作。當她這麼說著時,她們開始變了臉色。接著她們強調她至少應該到樓上看看她們為她準備的房間,她那時有著酒醉暈眩的感覺,糊裡糊塗地答應去看房間。她後來轉述這段時,說她只記得往樓上走去,第一道樓梯鋪著地毯,第二道樓梯根據她的說法是腳下踩著硬邦邦的平面,然後下一件她記得的事,是她在早上晨光中醒來,發現她身處一個四壁蕭然的小閣樓裡,躺在一張腳下裝著滑輪的矮床上。她全身只剩下襯衣襯裙,而且周圍看不到她的衣服。門是上鎖的,小型圓窗打不開。一切跡象……」
當然,平心而論,羅勃.布萊爾是衷心希望眼前的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他死。從懂事以來,他就知道有一https://m.hetubook•com•com天他會進這事務所繼承父親的事業;並且善良地同情著其他同齡男孩,他們沒有像他這樣有未來已經被鋪設好的背景,沒有像他這樣擁抱米爾弗德小鎮,小鎮裡的朋友,還有老招牌、老字號的布哈坡聯合律師事務所。
「穿著她的襯衣襯裙?」羅勃問。
電話中傳來急促的辯解。
往商市街南端走去,商店漸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門直接連著人行道的住宅;再往下走,住宅建築物慢慢地退離馬路,在大門和人行道之間,出現距離稍大的門廊;接著,就是別墅型的住房,屋宅正門和馬路之間,隔著植著樹木的花園:最後,像是突然間似的,房屋消失,鄉村田野便在眼前展開。
「我沒有謀殺任何人,如果這是你擔心的問題的話。」
這時,他試著推動它。鐵門上原先有鏤空的枝條設計,但因維多利亞時代追求隱密的時尚,從馬路這邊看過去的視線因鐵門內面加裝的鐵片填滿原有空隙而被完全擋住;加上高聳的圍牆,嚴實地藏著裡面的一切;所以除了在遠距離可以望見屋頂和煙囪之外,他從來就沒看到過法蘭柴思的其他部分。
「圓形窗戶!」羅勃不安地說。
「是的,我知道那棟房子。」布萊爾說。他見過瑪莉安.夏普,就像他見過米爾弗德鎮這個區域的任何人一樣;那是一位瘦高,皮膚偏黑,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常頭戴一條明亮絲巾,使她吉普賽女郎般黝黑的皮膚更凸顯出來。她會在早上開著一輛破舊老車到鎮中心購物,車後座坐著她頭髮灰白,上了年紀的母親。那老婦人看起來正直、優雅,卻相當威嚴,像是在抗議什麼似的。夏普太太側面輪廓像畫家懷思特勒筆下的母親;當正面對著人時,她那雙精亮、蒼白又冷傲,像海鷗般銳利的眼睛,叫人不禁聯想到女巫。她不是個叫人感到舒服的老人。
「烏殷夫婦。警察當然需要這些訊息,但當警察在場時,她變得歇斯底里,所以他們只能從烏殷夫婦那兒得到第二手資料。她說當她在緬斯丘的路口等回家的公車時,一輛載著兩名婦人的車停在路邊。開著車的較年輕的婦人問她是否在等公車,並說她們可以載她一程。」
「話是不錯,可是如果你到專辦這類案子的事務所,你會受到較專業妥善的照顧。那類事務所就像……」
「我懂。你依據什麼指控她?」
他坐在那兒,在小鎮懶洋洋的春日午後,沒事地瞪著殘留最後一抹夕陽餘暉的桌子(那是一張他祖父自巴黎帶回使家人蒙羞的桃花心木鑲銅桌子),盤算著離開辦公室,打道回府。陽光將桌上的茶盤溫柔地籠罩著,似乎提醒著人們,在這裡供應下午茶所使用的道具,不僅一成不變,而且幾乎已經變成這有百年歷史的聯合事務所不成文的傳統。每天下午特芙小姐會在三點五十分整,準時捧著被白色方巾完全覆蓋著的瓷漆茶盤,裡頭端坐著藍色花紋、盛有茶的瓷杯,旁邊小碟子上則放著兩塊餅乾:星期一、三、五是法式小圓餅,二、四則是消化餅。
「警察在裡邊。」她說著,邊領著他推開一扇門來到客廳。羅勃原先希望能同她在私下先談談,對事情預先做個了解,可來不及建議了。看來她就是想這樣進行。
在拉伯洛大馬路旁近兩英哩遠,坐落著一棟名為法蘭柴思的房子,近旁有不協調的現代電話亭孤立在人行道上。在攝政時代將結束的最後幾日,有人買下了這塊原稱法蘭柴思的土地,在中間蓋了一棟平實的白色小屋,四周環以高大堅實的磚牆,只在房子正面圍牆向馬路的地方,開了一道與圍牆同高的雙扇大鐵門。它跟一般在鄉野間建造的房屋毫無相似之處:屋後沒有農舍,沒有邊門,也沒有可以連結周圍田野的通道。馬廄是有的,而且是根據當時流行的架構,就在屋子的後面,但是建在牆向內的那一面。它是如此的跟鄉村其他景觀不相稱,那樣孤寂獨立,像個過時的小孩兒玩具,被棄置在路旁。羅勃記得這房子原屬於一個年老的男子;然而因為法蘭柴思的人們總只到拉伯洛另一邊叫翰格林的村落購物,沒有人在米爾弗德鎮見過他們。直到瑪莉安.夏普和她母親從老人那兒繼承了法蘭柴思之後,她們才開始了早上到米爾弗德鎮購物的習慣,變成那兒固定的景觀。
「一間廚房?」羅勃重複著。
就在羅勃瀏覽的眼光停留在原本裝有餅乾的盤子上時,一股涼颼颼的寒意又突襲似的撞擊他的胸肺。這感覺跟那幾塊餅乾無關,至少與生理機能無關。是因為這似乎無可避免地已成習慣的餅乾程序:一種沒有變化的死板必然,如星期四必然是消化餅,星期一小圓餅。去年以前他並沒有覺得這樣在他生長的地方平靜和氣地過活有什麼不好,也從未想過其他發展的可能性。他現在仍舊沒有想要其他的生活方式。只是近來總有這麼一次兩次,往昔從不曾困擾他的那種對生活的懷疑,會不期然地往心中撞去。
羅勃猜疑著她們在那兒住了多久,三年?或是四年?至於她們還沒有能被米爾弗德鎮的社交圈接受,倒是一點兒也不讓人驚訝。拿華倫老太太來說吧,她在大約二十五年前買下第一批在商市街底推出的,有榆樹林環繞的別墅;她是從海邊搬到米爾弗德鎮來的,因為相信這兒的空氣對風濕病纏身的她有好處。然而直到現在,人們仍稱呼她「那個從海邊來的女士」。
當他將車駛近高大的雙扇鐵門時,發現那兒另外停著兩輛車。停在近旁的那一輛叫人毫不費力的就能知道是蘇格蘭場的警車。羅勃下車時心中犯嘀咕,不知這世界上有哪一個國家的警察能有謙遜的禮貌及不引人注目的溫和?他的眼光接著落在較遠的車子上,那是哈勒姆,地方警探的車,這警探在高爾夫球場的表現不慍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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