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曲子播到一半，要為您插播最近收到的消息。這是一則有點危險的新聞。」

「怎麼辦？」範子問，宛如那年冬天的某清晨，在剛剛凍結的溜冰場上滑行而去的第一顆冰上曲棍球一樣，她的聲音和那纖細脖子支撐的腦袋中塞滿的思緒，都以無法遏止的速度奔馳而出。「到底該怎麼辦？如果我們兩個被警察找到，會被逮捕嗎？會被帶走嗎？那樣的話，織口先生呢？他已經不在慶子姊的車上了，沒有人能找到他了，他會把人殺掉的。我們會一起被警方逮捕嗎？」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隻身來到東京，執教數年期間的事。有一次他採用論文形式進行測驗，有個學生回答的不是論文本身，而是長篇大論地針對以這種形式企圖判定學生閱讀能力的考試方式，公然表達自己的不以為然。那篇「論文」，連答題用紙的背面都寫得滿滿的。

「織口先生該不會是搭便車吧？只要在關越公路等著，要攔下往新瀉或北陸方面的車子，應該不是太困難的事。」

修治吐出一口大氣。說她膽怯偏又這麼頑固，說她內向偏又如此好強，真是夠了……！

「……此外，關沼小姐失竊的這把霰彈槍，屬於上下二連式，據報槍身下方的正中央已經被鉛塊堵住。至於為何如此，警方目前還在調查，尚未公佈詳情。」

「我不要，我也要去。」

「可是……」

主持人把修治他們的掀背式轎車車牌號碼覆述兩次後，做了總結。

「據關沼小姐表示，竊取這把槍的，是同樣位於江戶川區內的釣具專賣店漁人俱樂部北荒川分店的店員——織口邦男，織、口、邦、男，現年應為五十二歲。該名嫌犯當時也偷走了關沼小姐的車子駕車逃亡，但這輛車在午夜一點左右被人發現棄置於練馬區谷原的路上。警方目前尚未掌握織口嫌犯的和*圖*書去向和下落。」

範子舉起手按著臉。由於手在發抖，下顎也跟著抖動。

聽得見的只有引擎聲。竹夫正在後座熟睡，雖然織口不時閉上眼，裝出睡著的樣子，實際上他連一秒都沒睡過，甚至無法陷入茫然失神。

「而且，又不知道織口先生是否真的聽到這則新聞了。說不定他沒聽，還毫不知情。我是慶子姊的代理人，我有這個責任，我絕對不會打退堂鼓的。」

「就是啊。」他說。「一定是這樣吧。」

織口微笑點頭。神谷對他的謊言信之不疑的溫暖人品，令人感動得有些心酸。

「可是……」

「就時間來說不可能搭電車，而且電車也不方便。可是他對機械不在行，難道還有別的方法另外弄到車嗎……」

「換輛車吧。雖然是壞消息，不過幸好我們及時聽到。只要去休息站，應該會有辦法。」

那孩子現在不知怎樣了……他想。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半途而廢。如果要這樣，我一開始就不會跟來了。」

「聽說很多嬰兒都是在黎明時分出生的。」可能是想到織口虛構中的女兒，和那個女兒即將產下的嬰兒吧，神谷說著。「說不定，織口先生您的外孫是這樣喔。」

夜晚就要結束了——織口一邊體會著近乎安心的感受，一邊深深地窩進座椅中。

修治不禁屏息，覺得彷彿突然缺氧般，而本來靠著椅子的範子也連忙挺起身子。

「對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我嚇到了，很害怕，所以腦袋一片很混亂。」

修治又讓喇叭發出一聲尖叫。「我是要你閉嘴，你還不明白嗎！」

他睜開眼，問駕駛座的神谷。他大概以為織口在睡覺，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後，才瞄了一眼儀表板上的時鐘。

距離長岡還有三十公里，從那兒改走北陸公路，在抵達金澤東出口前和*圖*書，還有兩百五十公里的路程。雖然感覺上好像已經開了很久的車，其實此刻還沒走到全程的一半。

收音機又繼續播放音樂，是快節奏的舞曲。那種喧囂反而讓腦袋變得更加混亂，修治粗魯地關掉收音機。

「不知道，到了五點左右，應該就會漸漸天亮了吧。」

範子抬起下巴，定定地看著在眼前延展的灰色道路。

「對。我剛才也正在想這件事。」

喇叭響起的同時，範子倏然閉嘴，然後又開始連珠炮似的說：「你為什麼要按喇叭？你是在大肆宣傳要人家來抓我們嗎？」

「如果在越後川口下交流道，你一個人應該回得去吧？」

「欸，你說織口先生為什麼會扔下賓士呢？」範子似乎已經考慮起別的事情了，不過大概是勉強自己這麼做，她的手指還痙攣般地顫抖著。

「不曉得幾點才會天亮。」

雖然織口無法完全接受那個學生的意見，但也覺得其中有很多地方令他頗有同感。所以，在發還考卷前，他曾在放學後單獨把那名學生叫到教室，與他溝通。那個平常寡言內向，在課堂中表現並不起眼的學生，在織口率直地主動開口後，愉快地回應，讓他得以知道學生的意見。

「已經清晨四點多了，應該不必等太久就會有其他交通工具開始發車，你也可以搭新幹線。剩下的事，我一個人會想辦法解決。」

「昨晚十一點左右，住在東京都江戶川區克萊爾．江戶川公寓六〇四號室的關沼慶子小姐，在該公寓的停車場遭人襲擊，裝在後車廂的競技用霰彈槍一把，以及保管在室內一盒共約二十發的子彈皆遭竊取。」

應該做點什麼——這句話是對的，織口想。當時那名學生大概只是為了滿足孩子氣的單純正義感，以及小小的反抗心理，才會選擇這樣的字眼吧。可是這句話，豈不是比和圖書他所以為的包含了更多各種意味的事實——極為單純的事實嗎？

同時，在談話最後，學生低頭向他道歉：「對不起，我太狂妄了。」他害羞地笑著說，「可是，如果有不滿或不服氣的事，我認為不應該躲在背後批評，應該做點什麼才對。」

「要偷車？」

（不應該躲在背後批評。）

應該做點什麼。他必須採取行動，要不然，永遠只能站在原地打轉。

主持人的聲音毫不留情地繼續著。

主持人一改之前開朗的語調，開始播放新聞。

範子啞然張著嘴，修治也感到萬分洩氣。看樣子，遭警方一盤查，慶子似乎什麼都說出來了。

他回想起從前還在執教時，從他手上拿回考卷的孩子們，那一張張浮現出既期待又不安表情的臉孔，一邊按照喚名順序走到教室前的模樣。老師，我這次考了幾分？——有些學生會爽快地直接這樣問他；也有些學生大概自己也知道考得不好吧，縮著脖子連頭也不敢抬。

範子把身體湊近，仰望修治的臉。這次，換他把她心中可能正在想的事說出口：

和留在伊能町的妻子正式離婚後，每次站在講台上，他開始質疑自己：像我這種連家庭都無法好好建立的半吊子，憑什麼教小孩呢？——於是他辭去教職。當時，有些學生認定他的離職和他與校方的爭執有關（事實上，當時他也的確是相當反體制的教師），還發起反對運動，徵求大家連署。那時，他記得那名學生也參加這場運動了。

「警察並不是在通緝，只是在尋找，而且找的還是這輛車。」

逐漸接近了，終點快到了。想到這裡，他的心跳就怦然加速。

範子兩手抓著安全帶，夢囈似的說：「織口先生……把車子……」

等到計劃達成，說不定我也會像當時那些孩子的態度一樣……織口如此想。我拿到了幾分和-圖-書？我寫出正確答案了嗎？

前面的路程還很漫長，就這個著眼點來看算是很幸運，他絕對追得上。修治超過擋住眼前視野的小貨卡後，又繼續踩油門。就在這時，一則新聞從一路開著的收音機流瀉而出——

這時，載著織口的ＣＯＲＯＬＬＡ正在北陸公路上繼續順暢奔馳，車子經過柿崎交流道，早已過了長岡五十公里以上。ＣＯＲＯＬＬＡ的收音機還沒打開，駕駛座的神谷和副駕駛座的織口幾乎毫無交談，陷入單調的沉默中。

「噓，安靜點。」修治口氣嚴厲，並伸手把收音機音量調大。

「可是你如果又好像剛才那樣失控，我會很困擾。」

她用力握緊拳頭，低聲說：「我不會再大呼小叫。」

「這件案子雖然關係錯綜複雜，還有許多細節真相不明，不過據說有一位同樣任職於漁人俱樂部北荒川分店的同事，似乎正在追趕織口嫌犯。這位同事從關沼小姐那裡得知經過，掌握了織口嫌犯的去向，因此才尾隨在後，據說他也同樣攜帶了一把關沼小姐所有的霰彈槍。同時，警方跟北荒川分店的負責人確認過後，證實少了一輛印有店名的掀背式轎車，該名同事可能是利用這輛車進行追蹤。這是一輛白色的掀背式轎車，車身兩側寫有店名和商標。車牌號碼是……」

修治緩緩點頭。

「聽說是ＣＯＲＯＬＬＡ。」

範子抬高了音量。「我不是說過不會再那樣了嗎？我保證不會了！」

「也就是說，織口先生現在，不是一個人。」

修治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是發生了車禍。」

「我……」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退出比較好。槍身塞了鉛塊的事，也已經公開在新聞中報導了。說不定織口先生也正在什麼地方聽著這段報導，你已經沒必要特意冒著危險跟著我去說明了。」

好一陣子，兩和*圖*書人都無法開口。範子凝視著修治的側臉，兩手扭絞在一起。修治覺得雙腿軟綿綿的，好像變成了棉花。

這時，修治腦中靈光一閃。不過在他尚未說出口前，範子光看他的表情變化，似乎就已經察覺他心中所想。她猛然抓起修治手肘，說：「剛才你不是說過嗎？在上里休息站，有人救了一個差點被摩托車輾過的小孩，那個人的年紀、外貌跟織口先生很相似。」

「也就是說，他們還沒掌握織口先生的去向。既然這樣，就不必這麼絕望了。」

為了讓她滔滔不絕的話語停止，修治使勁連按了兩次喇叭。緊貼在前方的小貨卡司機，驚訝地回頭，露出你再按一次就跟你沒完沒了的激憤表情，狠狠地瞪著他們。

「那，他現在不知怎樣了。他弄到了別的車嗎？還是說，改搭別的電車或什麼的……」

範子本來只是忍不住反問，但說出口卻成了強硬的質問。修治瞥了她一眼，稍微皺了皺眉頭。

修治筆直看著前方，使勁地握著方向盤。

為了不讓範子插嘴，他講話的速度變快了。

「警方目前正全力搜索織口嫌犯及該名同事的行蹤。各位駕駛朋友，如果您發現這輛車，請利用最近的電話打一一〇報警。請各位務必協助配合。」

「沒錯，就是那輛車……」

清晨四點二十分。修治和範子已經穿過關越隧道，加快速度經過湯澤、六日町、小出，一路來到越後川口休息站前方。

打從練馬上關越公路算起，開到長岡為止大約費時三個小時，如果繼續保持這樣的速度，他有把握自己開得比織口快。因為織口開車平時就很謹慎，即使是走高速公路，也絕對不會飆到必要以上的車速。更何況今晚他是為了完成重大目的而去，為了避免一時大意發生意外，他應該會格外小心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