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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井的車，停在距離修治大約五公尺的上方斜坡，跟修治一樣擦過雜樹林中的樹木後，似乎打橫後翻覆過來。

是那枝槍。慶子把下面槍身塞住的槍。之前一直隨手放在車內，結果被麻須美發現了。

而且，一隻手還拿著槍。

朝上的車門打開，大井探出臉來。他頭部淌著血，還活著。

（我想試探他們。）

織口對這個聲音做出反應，幾乎是反射動作。他的手本想舉起槍，卻一個沒抓穩，槍口歪了，變成朝著奔過來的刑警。這時，週遭響起幾乎撼動神谷腹底的轟然巨響，他看到織口朝後面跌出去。

大井從斜坡上滑下來。麻須美微微跛著腳，披頭散髮，臉上沾著泥巴。才走了兩、三步，她就蹲了下來，消失在修治的視線中。

「你們幾個在搞什麼啊？」他說。「你們是來幹嘛的？是什麼人？」

車子猛然跳動，把修治撞向車頂，這讓他恢復清醒。

可是現在，修治卻被迫握有決定權。他應該繼承織口的意志完成織口原本想做的事嗎？還是該唯唯諾諾地等著被對方殺死呢？

可是你看吧，結果卻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說得出那種話嗎？

車門旁的年輕人站起身衝出來。織口大幅度朝後面倒去，槍從手中拋出。可是，本來站在車子後面旁邊的男人，比刑警和那個年輕人還快了一秒，這個差點遭到槍擊，本來被織口瞄準頭部的年輕人，抓到了織口的槍。他邊在地面滾倒邊確認槍枝無恙後，立刻弓著腰站穩腳步，對著其他衝來的刑警開槍。

「可是，這傢伙……」麻須美回嘴。

修治茫然地想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你們果然打算逃走啊。

「看我把他甩下去。」

由於一隻眼視力模糊，眼前變得越來越看不清。修治試著仰望大井的眼眸，說：

再回頭一看，織口也正返身看向這邊。他的臉上，浮現遭人意外毆打般的驚愕表情。織口的槍原本要朝著車子，可是現在，他的手慢下來，槍口下垂，也離開了車子後門和_圖_書旁的年輕人。劃出緩慢的弧形，緩緩偏離。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大井的怒吼。

修治躺在積水般的淺灘中，腦子不停運轉著。是哪枝？哪一枝槍是被慶子加工過的槍？

大井正俯視著修治，也許是對修治的笑容感到困惑，他皺著眉頭。修治對那困惑的表情感到很痛快之際，他做了個決定。

一仰起頭，激烈的暈眩感朝修治襲來，幾乎令他以為四周又轉了一圈。左臂沒有感覺，想起身，腿卻使不上力氣。

刑警們沒錯過這個機會。兩人立刻衝過來，其中一人站起來從外套下拔出手槍。

「沒錯，可惜你們不及格。」

傳來女人的尖叫，原來癱坐在車旁的年輕女孩，反彈似的跳起身衝出來。她用整個身體去撞持槍的年輕人。這時年輕人開槍了。神谷感覺好像在一瞬間挨了無數個耳光，當他退後時，視野一角閃過竹夫蒼白的小臉，他的腦袋後仰看到了天空。

不，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是死是活在此一舉——他如此決定。如果要繼承織口沒做完的任務，就只能在這裡動手。

「伯伯！」

車子引擎的地方正在冒出輕煙，不過沒看到火苗，也沒爆炸。奇妙的非現實感襲來，他覺得簡直像電影中的特技表演。修治躺在池旁的泥濘中，依舊無法起身，逕直凝視著車子。

他舉起槍身，修治的眼睛追隨著，槍對著他的頭，伸了出來。

這應該是法院做的事，不可以動私刑。你只不過是想殺了他們，所以才替自己找這種藉口吧——當初這些話是誰說的來著？

駕駛座車門旁的年輕人被倒下的刑警壓在下頭，呆立在場的神谷忍不住大叫，到底叫些什麼自己也不記得。但那聽起來彷彿是一種警報，抓著霰彈槍的年輕人當下朝神谷轉身。

我得閃開——才剛這麼想，爬上車頂之際，緊貼著修治下方的後車窗就被轟然擊碎，是麻須美開的槍。碎裂的玻璃發出驚人的聲音噴濺到行李廂上。修治的牛仔褲也沾到碎片。

是我，是我這麼對織口ｈｅtｕｂoｏk.ｃoｍ.ｃoｍ先生說的。

對修治這種外行人來說，根本無法分辨出口徑的差異。可是，他只要看到槍口就會知道，因為織口說過，沒有動手腳的槍，上下兩個槍口都套著扼流器，而動過手腳的槍，只有下面的槍口才套著扼流器。只要湊近一看，就一目了然。

大井用槍托撞開範子。她一倒在地上，他就重新握好槍，一把抓起從仰臥的織口夾克口袋裡灑落出來的子彈，站起身來。接著便朝修治他們車子的駕駛座衝來。當他鑽進駕駛座，抓到方向盤時，修治也緊接在後。修治被撞開、踉蹌之下勉強攀住行李廂時，車子已經急速啟動衝出，擦過警車旁邊，甩開警車追上來抓著的手，躍上馬路。

「不要浪費子彈！等警車追來時再開槍，笨蛋。」

「我看你就放棄逃走的念頭，回醫院算了吧？否則再這樣下去，下場可想而知。」

是死是活在此一舉，只能二選一了。

槍有兩枝。有兩枝，問題是，哪枝是哪枝？

無意識中，修治似乎笑了。緊追著大井他們撲上車，說穿了只是一種反射動作，根本沒有明確的目的。他只是覺得，不管怎樣，總之絕不能讓他們逃走。

問題是，那必須先面對槍口。

說不定真會被他甩下車。他的手臂已經麻痺，肩膀快脫臼。

他還來不及弄清楚事態，就愣在原地。他正想張口呼喚織口的名字，卻聽見竹夫的聲音。

他先取出一把，放在身旁，又把手伸進車門內側，接下另一把。麻須美在車裡，正把槍遞給他，兩人都還活著。

修治以為他應該會打方向盤重新掌握車子動向，可是，衝勢過大的車體脫離了大井操控的手，出乎意料地滑落山下斜坡。輪胎勉強在坡面上著地，車頭朝下，逐漸加速往下、再往下。

「少在那囉哩囉嗦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因為我們有槍。」

他似乎昏迷了兩、三秒，抬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正倒在一個泥水塘般的淺灘中。

「住手！把槍扔掉，槍扔掉！」

「你說什麼？」

「hｔtｐs://wｗw.hetｕｂooｋ.coｍ.ｃｏm欸，怎麼辦？」只聽到她的聲音。「我受夠了，要逃走嗎？我動不了耶。」

他睜開眼睛。

大井掄起衣袖把額頭的血一抹，微帶困惑地問：

二選一，只能賭賭看了。

修治中途就被甩出去了。他感到身體浮了起來，一瞬間，樹木呈三百六十度迴轉（快要眼冒金星了），然後背部先著地落下，全身感到猛烈的衝擊。他聞到泥土的氣息，彈了一次、兩次，咕嚕咕嚕地不停滾下斜坡。他一頭衝進雜樹林下的草叢中，本以為這下子可以擋住他繼續滾落，沒想到在下一瞬間，身體下面的地面突然消失，在零點零幾秒之間他再次從空中落下，衝進冒著冰冷土腥味的東西裡。

剛才那一發是第一發。那把槍的開關撥到「上」之後就再沒調整過。接下來的那發會從下面的槍膛射出，朝著中央已經被堵塞的下方槍管。

修治巴著行李廂，單手攀著車頂，死抓著不放。透過後車窗，可以看到開車的大井頭部，還有正望著他破口大罵的麻須美的臉。他使盡全身力氣極力不讓自己被甩落。木田診所已經被遙遙拋在身後，越離越遠。警車的警笛聲傳來，然後又斷掉，也許是因為修治逐漸意識不清。

他把車子往大門旁一停，連滾帶爬地下了車，霎時甚至連竹夫也給忘了。前方發生的事——兩輛警車和堵在警車前面的金屬藍小轎車、癱坐在地上的年輕女孩、凝固般靜止不動的警官、被織口持槍要脅的年輕人頭抵車門膝蓋跪地，還有從警車那邊現身的兩名男女，正朝織口這邊跑過來——這一切宛如海嘯，在一瞬間一起推展開來，過強的電流閃過，燒掉了神谷思考力的保險絲。

大井的臉上彷彿黏土做的人偶被逐漸壓扁般，緩緩扭曲。這就對了。生氣吧，生氣呀。就算在這兒斃了我也沒有任何好處。可是，你很想開槍吧？你開槍呀。

眼皮底下的車內，麻須美正拿著槍，笨手笨腳地裝填著大井從織口口袋中搶來的子彈。上面是藍色，下面是只有一發ｈｔｔps://ｍ•ｈｅtuboｏk•ｃom•ｃoｍ的紅色子彈。舉起槍身舉起槍膛後，她把槍遞給前座的大井。大井把它放在膝上。麻須美接著又彎下身，取出另一把槍。

「三田老大啊？嘿，像你這樣的人渣，居然也有人願意來救你啊。」

那是父親的味道。

前面車子的擋風玻璃被轟得粉碎。好像只有那裡下了冰雹。一名刑警仰身後倒，另一人當場被紛飛的玻璃屑濺了一身。

這時，修治的眼睛，看到那把槍並列的槍口，兩個都套著扼流器。

警車的警報聲傳來。在哪裡？逐漸逼近了，在上方。修治總算仰起頭，從車上跳下來的大井，此刻正站在斜坡上隔著五公尺的距離，和他正面相對。

「我是在問你，就算你這樣的人渣，也有夥伴願意出手相救嗎？」

織口先生是對的。

織口說不定已經死了。一想到這個，在越中境休息站對決時，從他頭上飄散出來的整髮劑氣味，突然再次甦醒。那可說是最能代表織口的氣味了。

「你們不是三田老大的同夥啊。他明明說過只要我把錢準備好，隨時可以讓我逃出去。」

「別開玩笑了，警察和法院我都不想再次領教了。」

「測試？」

神谷轉頭。只見竹夫推開ＣＯＲＯＬＬＡ副駕駛座的車門，小腿下了地，一隻手抓著車門。他張開嘴，喊出了：「伯伯！」

如果能夠設法繞到前面擋住他的視野，說不定能讓大井減速。可是，就在修治咬緊牙關試圖移動，忍受著強風和震動緩緩挪動腳步之際，劃出淺弧形的山路對向車道，出現了一輛車。面對這輛甩著車尾疾駛的車子，那輛車就像驚奇箱的玩具一樣彈出來。大井猛切方向盤，車子跳了起來，失去控制，衝上路肩。

神谷的ＣＯＲＯＬＬＡ抵達木田診所前面時，起先看到的是織口的藍外套。他既沒看到警車，也沒看到織口手中的霰彈槍，只有藍外套烙印在神谷腦中。果然是你，你就是織口邦男。

他是赤手空拳，大井卻有槍。他滿身泥濘手臂骨折，連想藏身都做不到。

「不行，不行！」

緊接在大井之和-圖-書後，麻須美也從車上露出臉。她用雙手撐著把身體拔|出|來，從車門爬到車身上之後，就把兩枝槍交給在下面等著的大井。然後，謹慎地抓著車身跳到地上。

「織口先生！」

好，他拿的會是哪把槍呢？如果只有一個扼流器就是修治贏。如果有兩個，修治將會繼那對遇害母女之後光榮地成為犧牲者名單上的第三個人……

（好像很好玩，讓我也射射看。）

可是，對方的回答很無情，宛如利斧和柴刀，一旦揮下，便無法停止。

修治努力地想要發出聲音，卻頻頻失敗，好不容易才回答：

範子撲向大井時，修治正從遭到槍擊的刑警下面爬出來，左眼還一片模糊。全身上下都不覺得痛，唯一有的是焦躁，和彷彿連自己靈魂都燒焦的刺鼻火藥味。

該怎麼做？如果老爸你還活著，你也會像織口先生一樣，為了我，抱著槍為我趕來嗎？

「很遺憾，我們不是那個什麼老大的同夥。」

大井說著靠過來，矗立在修治的頭部上方。他穿著整套運動服，是個高挑細瘦的年輕男子，光看年紀，似乎跟修治差不多。

他不曉得怎樣了……之前看到他被警官射中倒了下來。是打中哪裡呢？不知道傷得重不重。

他慢條斯理地這麼一說，大井的眼角猛然一動。

我要被擊中了——霎時，他這麼想。他看到年輕人的手指正要扣扳機。那是像軟糖般被拉長的一瞬間，像世界被扭曲切得粉碎的一瞬間。他看到年輕人的臉上浮現滑稽的驚訝表情，神谷當下企圖臥倒。

修治閉上眼，浮現亡父的臉。欸，老爸，該怎麼辦？如果是你會怎麼做？你曾向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變成一個人渣。而現在，我說不定就要死在一個很可能打從骨子裡就是人渣的傢伙手上了。

「我們是來測試你們的。」

修治感到腦袋在徒然空轉。她槍殺那對母女的情景，如旋風般在腦中浮現。

「你去死啦，豬頭。」簡直像兄弟鬥嘴一樣，大井露出滿臉笑容，說：「吃我這一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