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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的耳語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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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魔法之男 七

第六章 魔法之男

那晚七時左右,地方電視新聞報導枚川市公所的助理財務課長失蹤。浩一聽了新聞後,把車子從車庫開出,並裝作折回時不小心,將車子的前頭撞向家的石牆。
清晨的捷徑上,不見任何擦肩而過的車子,也看不到路人。他稍微在加速器上加了馬力,和氣候相反,他的情緒很高昂。
從那以後,日下母子就停駐在吉武的心裡。無論在東京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的事片刻也沒離開過他的內心。
梅子彷彿從他手上搶過去似的,把錢包和其他東西一起塞進袋子裡,綁好,才答道:
把興建車庫時鋪車篷用剩的塑膠布鋪在後面房間,屍體就搬過去放在上面。梅子很冷靜,而且相當謹慎。因腦溢血後遺症,她的右手已不能動,但指示浩一的聲音很堅定、不紊亂。
最後的競技,當六年級學生組對抗,少年是接力賽的最後一棒。寫著號碼的紅色布條斜肩掛著,少年的神情很認真。
等到深夜,浩一將屍體裝進代用車後行李箱,連鐵鏟一起塞進去。在離開枚川市時,沒碰到任何麻煩。
漏掉了。好險。邊拔起那枚戒指,浩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儘管屍體被發現的可能性微小,但還是可能有萬一,留下能被查出身份的東西是很危險的事。
為何不離開這裡?你們為何要留在這裡?既然看得見未來會發生什麼,卻還是要留下來,這是為了什麼?
聽到母親的聲音,他終於哭了出來,為了壓抑哭聲音而咬住了舌頭……
「回來啦……,怎麼了,那表情……?」
浩一步步地拖著腳走近。
接到棒子後少年起跑了,吉武的手掛在金屬網上,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他想,那孩子簡直就像長了翅膀。他是第五個起跑的,卻以令對手可憎、沉著的跑法拉近了距離。他超前三個人,轉過最後一個彎,進入他抓住的金屬網對面的直線跑道,僅以些微距離領先,少年衝破了終點線。一部份學生高聲歡呼,他也拍起手來。幹得好!吉武忘情地出聲喊叫。
四周的一切全靜止了,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鼓動著。擱在儀表板上的手有如脫色般蒼白。
「屍體必須想辦法處理。」
一整團破布似的東西掉落在路旁。那塊破布有腳,僅一隻腳穿著鞋子,脫落的另一隻鞋子掉在浩一的腳旁,近得叫人心驚。
被叫喚到浩一家的修車商快速地開走浩一的車子,十五分鐘後送來代用車。
駕駛員會注意到吧?火車上看得到屍體嗎?乘客看得到嗎?
金屬網的另一邊,站在家長席邊的女性回過頭來。
但比那更嚇人的,是他的左手手指上閃亮的戒指。
那晚,在漆黑的房間裡他單獨一個人時,吉武浩一重新確認了一個不變的和圖書事實——他愛著日下母子。包括他們的勇敢、堅強的意志、他們的生存方式,他全都愛著。自己在那個下雨的早晨捨棄了的東西,他們沒有扔掉,而且,今後也絕不會丟棄。
因為工作以外,他的心全被日下母子佔據了,已無其他人插入的餘地。
那是一個和浩一年紀差不多的男子。右眉下方有顆黑痣,臉部有一半像插|進水窪似的倒臥著,壓在下面的左耳有一條血流冒了出來。浩一抖著手抱起那人的頭部,那頭像剛出生的嬰兒似地搖晃不穩。
在塑膠布上掩上土的時候,他注意到,在搬運時繩子鬆脫了,致使屍體那彎捲著的左手掉了出來,只覺那手就要動起來抓住浩一的腳似的。
剛才挖出來掩蓋用的土再重新鏟回去,浩一在地面上用力踩踏讓土更牢固。他回到車上,因恐怖和重度勞動的關係,雙手仍不停發抖,一時之間無法開車。
「我沒注意,」他想辯解,「我看不見前面。」
梅子出來迎接回老家的吉武,她面無表情地說:
為了一周後舉行的結婚典禮,他回枚川接母親。預定在老家過一晚,把到現在為止無法在電話和信裡道盡的事向母親稟報,然後再一起回東京。沒有什麼事比得上讓母親親眼見到這終於到來的機會(雖繞了遠路,但終於回到預定的路線)更讓人安慰的了。
此後,他就再也沒回到枚川。
進到市區後,他稍微繞了一下路,沒有直接進入國道走中央路,而是在車站前右轉抄捷徑,打算先在包圍市鎮的山腳下繞一圈後再回家,他想享受凱旋的樂趣。
我要親眼見到那孩子成長。僅只這一點期待……內心僅只……
吉武站在校園的金屬絲網外面,忘了自己從開幕典禮起一直都站著,眼睛只顧著追逐少年的身影。是個有活力的孩子,跑得又快。
此時僅因情婦問題緋聞纏身,還不至於動搖他在新日本商事中的地位,也沒有離婚的顧慮。因為,直美在冒險地做了與他結婚的失敗決定之後,不再對任何事下大膽的判斷了。
然而,浩一無法如此想,而且,也忘不掉。
要坐上車時,他被鞋子絆倒,是那人脫落的另一隻,他死命地撿起來扔向屍體,把屍體的腳再往內塞,關上門的時候,火車伴隨著轟隆聲疾駛而過。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孩子,為了守。從今以後,我便能緊跟著那孩子。比起一個侵佔公款的父親,我能給他更多更美好的未來。那孩子的母親說不定也因寧可如此而歡喜。
但使那平穩動搖的,是菅野洋子車禍死亡的事故。
車子繞了市鎮半圈,來到與市區西邊的道路交叉處時,雨勢越來越強,雨刷雖在動作,但視線逐漸模糊起來。www•hetubook•com•com
「九月一日開張!」電燈照在鷹架上的橫招牌上。
真想和這孩子見面,這成為他的新願望。
吉武就任新日本商事副總經理的那年年底,日下啟子驟然去世。
沒有人。
日下敏夫失蹤了五年,啟子與守還是沒有離開枚川的跡象,吉武手邊偷|拍他們的相片增加了。
要逃就趁現在。他再一次搓揉著手,混身濕透地呆立著。
喂,逃吧。你想斷送未來的一切嗎?
「日下敏夫。媽,你知道嗎?」
但是很諷刺的,與此相反的是他和直美的感情逐漸冷卻。直美認為是兩人之間沒有孩子的關係,但他知道並非如此。
在東京的生活極為順利。枚川的事件早已埋在黑暗裡。關於日下敏夫的失蹤,沒有人懷疑。這等於是吉武的安全受到保障。
男人所撐的傘,傘柄朝上掉落一旁,傘內也浸滿了水。
前夜從東京出發,進入枚川市的時候,浩一愛車內的鐘指著凌晨五點十五分。細雨一絲絲地敲打著擋風玻璃,市鎮籠罩在冰冷的水蒸氣中。
那時候,他有個叫井田廣美的情婦。與她的關係,是在與直美變形的婚姻生活中,如隱花植物般長出來的東西。有一晚,當他望著淋浴出來的廣美那沒化妝的臉時,吉武發現了一件事。
和直美的結婚典禮順利地結束。成為吉武浩一的他蜜月旅行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郵寄來的地方報,只見報上大大的標題寫著「日下敏夫」的名字,吉武感到血液直衝腦門。
繁花盛開的春天,在櫻花樹的香味之下,吉武的肩膀上飄下櫻花的花瓣。那一天,不是在冰冷的雨中,而是被溫暖的陽光和櫻花包圍著,日下啟子看著他,然後慢慢地綻顏,對著他輕輕點頭。感謝不認識的男人對她孩子的贊禮。
「這不是你的錯,忘掉它!」
日下母子走上逐漸毀損的公寓樓梯,吉武凝視著那背影,無言地吶喊著。
為此,他改變了裝束,親自謹慎地做了調查。住老市區的人們,對在自己街上發生的車禍顯得很關心。他因為工作關係而持有新聞記者的名片,這招奏效了。他聽取了有關被害者的服裝、車禍的狀況、汽車的顏色及所有的事,全記在腦海裡,到警察局出面時,非常留意證詞,不致不自然或不清楚。
事件發生後八年,當他晉陞為新日本商事董事的那年春天,他回到枚川。在枚川,公立學校的運動會將在四月底舉行,用意是度過漫長的冬天後兼舉行祭典。儘管從遠處也好,他想親眼看看少年的樣子,那時少年已十二歲。
然而,那是關於日下助理財務課長依然行蹤不明,以及他在失蹤前侵佔公款的報導。
車窗的右邊,看得到曾是野村家www.hetubook.com.com所有的小小高山。山頂上已整好了地,建築中的休閒飯店的鋼筋聳立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中。
他跑回原地檢查了一下地面,抓起傘折好,扔到屍體旁。流進水窪裡的血被雨沖淡了,流了出去,不見任何血跡。
十二年前,三月。
車子很順暢地加速了。這輛車是直美送的。「用這輛車去迎接母親……」,從她手裡拿到的鑰匙還留著她的體溫。
井田廣美和日下啟子長得很像。為了找安置廣美的住處,他說服執意不願的她,搬到既不是代官山也不是麻布,而是東京老市區,因為即使只是幾秒鐘,他也希望能有接近守的時間。
只有一個希望,讓他感到煩惱,就像鞋中那顆固執的石頭讓他持續疼痛般,那就是對日下敏夫的遺族的罪惡感——當然,這絕不能公開說。
作偽證,那同時也是接近日下守的唯一方法。然後,那孩子的未來就由我來開拓。
要逃就趁現在。雨把輪胎的血跡清洗得乾乾淨淨。
從市區駛了一個小時以上,在山中停好車,浩一手拿鐵鏟和手電筒走下車子。這一帶被縣政府指定為自然保護林,既沒有遭採伐,也沒有被掘土的危險。在雜木林中稍往上爬,於斜面中央找到合適的地方。只須回到車上,拖出屍體,再埋起來就行了。全都他一個人做。梅子在熄了燈、關掉收音機的黑暗中,始終望著前方等待著。
血倒著流。浩一跑上去抱起屍體,拖到車旁。打開車門,又推又拉地拖著被雨淋得濕透了的屍體,好不容易推進了後座。
梅子沒有責難他。聽完他的話後說:
浩一環顧四周。
他打開門走到外面。他的鞋子陷在泥濘中,滂沱大雨猛烈地敲打他的肩膀。
每次回到枚川時,就能獲得少許的訊息。吉武總是想盡各種辦法,探聽日下妻兒的事。
浩一用塑膠布捆緊屍體,綁上繩子後,藏在後面的房間。
「市公所的助理財務課長。」
破布一動也不動。他蹲下去觸摸對方的脖子,脈搏已沒有跳動。
浩一遵照指示,剝掉屍體的衣服,揉成一堆塞進紙袋裡。從那人上衣口袋掉出的錢包,裡面放著駕駛執照和身份證。
孩子仰頭跟母親說著什麼,兩人輕輕地笑了。在公寓的不知哪個地方,發出窗戶砰地用力關上的聲音。
彷彿回應著內心的聲音,他緩慢地搖著頭,對著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視著天空的屍體說道:
十六歲的守被親戚領養,吉武再度利用徵信所,觀察新的家庭和守的生活情況。當他知道新家很和平以後,他的內心也暫時恢復了平靜。
母親梅子聽到聲音,走出來了。那車庫是在狹窄和*圖*書的庭院裡豎起柱子、上面再用塑膠布遮住的簡單篷子。為了浩一開車回家的次數增加,梅子把微薄的存款傾囊花掉,匆忙地蓋了這個車庫。不需要太好的車庫,屋子馬上要改建了。他對著不想離開枚川的母親,做了這樣的約定。
「幹嘛回來?你家在東京吧?」
過了半年,梅子死了。喪禮以後,在把屋子拆除之前,他搬開地板,找到那個紙袋,全都腐爛了,他決定在處理梅子遺物的同時,連同紙袋也一起燒掉。剩下的只有最初不知如何處理,逐漸變成不忍丟棄而一直保管著的日下敏夫的結婚戒指。
是少年的母親,日下啟子。她身邊是個矮胖的老人,一起拍著手。
吉武等在狹窄的私人道路一頭,少年和母親迎面走來。可能是去購物了吧,母親和少年的雙手都捧著咖啡色紙袋,紙袋上印著店名,那店雖在市內,但位於距離很遠的鎮上。吉武瞭解了,在這附近,沒有商家願意賣日用品和食品給他們。
並非作夢,浩一心想。新日本商事要出手經營休閒飯店,現在雖然很困難,但並非不可能。在不久的將來,等他實際掌握經營權時,一定會這麼做。
浩一的手放開屍體,手掌在膝蓋上擦了好幾次,從脖子灌進去的雨水,使浩一的背脊發冷。
這是郊外。曲線緩和的道路朝森林方向延伸,終於被隧道吸了進去。曲線最寬的地方有個傾斜的號誌,是無人平交道。左手邊房舍的牆壁上,用油漆寫著「枚川染物公司」的老舊倉庫並排在那裡。
突然,背後響起巨大的警告聲,他像被恫嚇地跳了起來。無人平交道的號誌開始閃滅,柵欄卸下,火車要通過了。
實際上,事故的當晚,他就住在廣美的公寓裡。事故發生時,他正在前往公寓的途中,並沒有經過車禍現場,當然什麼都沒看到。一直到看到隔天早上的報紙,他才知道發生車禍的事。
自己是怎麼駕駛的、想了些什麼,都不記得了。一路濺起水窪裡的水,把車子駛到家門口。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凹下的擋泥板和剝落的塗料,他將車頭先駛入車庫。
先看到有個黑色人影,還是先踩了煞車?他已不復記憶。宛如從薄霧中游出的人影,和出現時一樣瞬間消失了。隨著沉重的衝撞聲,車子大大地震盪了一下後,他急忙煞車。浩一的身體因反彈力向前衝了出去。所幸附有保護駕駛緩衝裝置的方向盤減低了衝擊,他毫髮無傷。
調查日下啟子母子的生活狀況持續著,吉武繼續過著東京的生活,直美僅把他當作是公司重要幹部的一員看待。
噹、噹、噹。
「我呀,從以前就不喜歡對面的石牆,」梅子對兒子說和*圖*書道。
啟子溫柔的臉龐上有著悲傷眼睛,但生活的辛苦並未奪走她那生性溫柔的氣質。少年長得很健康,在相片裡,雖可以發現他眼中早熟的影子,但是,感染吉武一起笑出來的,是那毫無顧慮的笑臉,非常燦爛。
在家裡,一個人待在書房時,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那些相片凝望的時候,吉武的內心很不可思議地充滿平和。在充滿罪惡意識的同時,被一種奇妙的一體感包圍著——在那時,這對母子才是他的妻子、孩子。
為了那孩子——他一心只想到這個。如果這麼做,能對我所做的事有幾分之一的補償,那麼作偽證還算是便宜行事呢。這一點也不為難,說謊根本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一直到現在自己不都生活在謊言中嗎。
浩一茫然地望著號誌燈,噹、噹、噹,警告聲響著,上下並排的紅色燈交互閃滅。上、下、上、下。
透過警察局裡的朋友,他知道車禍的詳細情形,他也知道車禍的狀況對淺野大造——守的姨丈相當不利,由於沒有目擊證人,使得他的處境艱難。
他們的丈夫、父親是侵佔公款的犯人,那是不容懷疑的事。然而,他並非自己高興地消失了,也不是逃走。他連辯解的機會、酌情量理的餘地、補償罪業的時間都沒有。使日下敏夫消失的人是自己,因為這樣,他的妻與子被遺留在人世。想到這個罪過是自己造成的,一陣強大的罪惡感就湧上心頭。
好不容易發動了引擎,梅子小聲但堅決地宣告:
吉武利用了世家的關係,暗中協助啟子找到工作。一旦提及家人沒有罪,值得同情,沒人會反對這種表面話。然後,他相當慎重地僱用了幾家的徵信所,調查日下母子的生活狀況。他做了萬全的準備,萬一他們有任何困難,隨時都能立刻伸出援手。
等到那一刻來臨前,要充份地貯蓄實力。他已在思考新日本商事的經營方針,必須朝向更大眾化的路線擴大。提升大眾水準的時代,一定會到來。
吉武本身的工作很順利。新日本商事的路線轉變成功,而且,他在公司內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重要,老丈人對他的信任感也提高了。
他試著把戒指套進手指,戒指就在他指頭的第二個關節不動了。他感覺像是日下敏夫在拒絕似的。
右手邊的山林中,鳥兒高聲地叫著。
「車子怎麼辦?」梅子說道:「碰撞到了吧?」
他避開他人耳目,關起門來嗚嗚地哭著,他怨恨著到底沒補償她的機會。
日下敏夫的妻子啟子,和很快就要五歲的獨子守,兩個人已搬離公務員住宅,在市區內租了一間公寓,吉武去看過那公寓,它在市區內也算是很老舊的建築了,一旦持有者不再受枚川市建築課關照的話,很快便會遭到拆除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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