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傻瓜。」她簡短地說。這次，浩一還是沒有反問。
「別傻了，穿得那麼厚重一點也不時尚，請你暫時閉嘴好嗎？我正在考慮該怎麼搭配。」
「要去見多田一樹，最好還是打扮得漂亮一點。就算只有一瞬間，也要讓他後悔：啊，我怎麼會甩了這麼好的女人。」
前方出現了平交道，警鈴響起，紅燈左右閃爍，黑黃相間的橫桿，緩緩放下。
氣溫越來越低。那女人也把身上的長大衣裹緊。那是一件看起來很暖和的羊毛絨大衣，腳上還穿著一雙毛絨絨的靴子。
浩一靜靜地反問：「那他們怎麼回答？」
「少爺喜歡送禮物給朋友，這有什麼關係呢！況且，你只要稍微換件衣服，就會變得更有魅力喔。現在這樣太浪費了，枉費你長得這麼漂亮。」
又是一陣沉默，淳子抿緊嘴巴，任由車子晃動。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們總算鑽出車陣，車子開始跑得很順暢。
店員是一名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她穿著一套色彩鮮艷、剪裁俐落的義大利羊毛套裝，一看到浩一就滿臉喜色地走了過來，浩一則抓著淳子肩膀像進貢似地把她推了過去。
「是一個連續詐欺的老女人，以度假飯店為大本營，雖然一把年紀了，犯下的種種劣行恐怕比臉上的皺紋還多……。那個歐巴桑，一聽我說明來意，拼命想籠絡我。本來，那次的目的不是要處死她，只是要破壞她的精神狀態，所以才會派我出馬。」
她雖然看過很多張，不過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雪江在幼稚園的遊樂會上，穿著白雪公主戲服，和扮成七個小矮人的小男生一起唱歌跳舞的模樣。雪江張開雙手，像紅葉般的小小掌心朝上，臉蛋微微上仰，正在唱著什麼。
淳子噗嗤一笑。「你唱什麼啊，好怪的歌。你是音癡喔。」
車子緩緩繞行街區一圈，又回到原先地點的附近。這時，他們發現參宮橋車站彼端有兩道人影，並肩朝這邊走來。
「春天就會生了嗎？他是個正經男人，應該會趕在那之前結婚吧。」
「算是啦。不過不止一處。其實，我上次打電話給你時，就是在河口湖，那邊的氣溫降到攝氏零度以下，馬路和樹枝都凍得硬邦邦。」
多田一樹的外貌沒變，髮型如昔，走路的習慣動作也一樣。他一身西裝，外面罩著淳子也見過的淺色大衣，左手拿著公事包，右手拎著塞得鼓鼓、印有超市名的大塑膠袋，袋口露出長蔥，看起來就像個有家室的男人。
他正在笑。那笑容也和淳子記憶中的一樣。只是，那個人好像很少對我笑……。她心不在焉地想著。
「很可愛喔。」他嘻嘻一笑。「而且，比起你剛才穿的那件下襬鬆垮的毛衣，這件暖和多了吧？」
「再過十分鐘就到了。」
「你們倆真是郎才女貌。」
「嗯，看來總算有個樣子了。」浩一撫著下巴，流露出正在監督愛車進行維修的表情。「首飾呢？」
車子的副駕駛座前，吊掛著一個表情滑稽的小丑娃娃，身穿白底大圓點衣裳，頭戴大紅帽，圓滾滾的紅鼻頭上停著一隻小蜜蜂，小丑以鬥雞眼盯視著。
大概是察覺到淳子的語氣變化吧，他立刻道歉：「對不起。」
女店員匆匆消失在店內深處，淳子立刻瞪視浩一。「你這是什麼意思？」
「換句話說，你是去向他報告，說你已經報了仇？」
還好，浩一並沒有反問「誰是傻瓜」這種更蠢的問題。
或許是因為淳子眼中閃現著熟悉的光采，照亮了他的記憶。如果他只是在淳子把臉別開時，隨意投以一瞥，或許什麼也
和*圖*書不會注意到。抑或，還是會察覺？淳子在他的記憶中，是否仍放在「懸而未決」的檔案中？縱使那是檔案中最古老的一頁，紙張早已泛黃，墨水早已褪去。「你說對了。」
「我對這種事不太清楚啦，她大概還要多久才會生？」浩一咕噥著。
浩一把車速放慢，為了讓淳子方便從副駕駛座的窗口確認每戶人家的門牌。淳子解開安全帶，弓身向前，逐一檢視每一戶的門牌。
「對於做哥哥的來說，有血緣關係的親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別，有一種女友或妻子所缺少的東西。」
「他在叫什麼？」
「你看過照片？」
「幫我替她打扮一下好嗎？」他的這個請求，對方欣然接受。
他驚愕地轉頭看淳子。「怎麼會？你看起來明明有品味多了。」
浩一揚聲大笑。「算我拜託你，可別燒了那間店喔。那位女士都是自己從國外進貨，很多東西只有在她那裡才找得到。」
「調查得這麼清楚，這表示你們一直在監視多田先生？」
「是女朋友吧？」
「你住別墅？」
「他為什麼離職？」
「是這樣嗎？」
淳子赫然一驚，噤口不語。浩一湊近後視鏡，專心把車開出狹小的停車位。
「這個怎麼樣？」女店員拉起淳子的左手，套上三圍銀色細手環。「與其叮叮噹噹掛上一大串，還是這樣比較能突顯她的個性。我看也不用化妝了，不過，口紅顏色最好再濃一點。你等一下。」
和多田一樹並肩同行的女子，腹部是隆起的。
「我剛才沒停下來。」浩一說，他定定地看著前方。
淳子倏然伸手，按住那個鼻頭上停著大蜜蜂、一逕手舞足蹈的小丑。
淳子依然緊抓椅背。多田一樹被面前的橫桿擋住，過不了平交道。他張大嘴巴，高聲叫著什麼，好像在喊淳子的名字。這時，電車呼嘯而過，蓋過了多田一樹的身影，轟隆隆的聲音灌滿淳子的耳朵。他們的車子明明離平交道越來越遠，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卻仍未消失。為什麼沒消失？已經看不見平交道了。後來，她發現那聲音是自己紊亂的呼吸，彷彿自己正與車子一起奔跑似地拼命喘息。
浩一還沒發動引擎，兩人置身於黑暗中，藉著野口公寓窗口溢出的燈光，淳子依稀能看到他直挺鼻梁的線條。
我可以燒掉任何人。這人卻把人當成玩具兵一樣任意擺弄。
「參宮橋。」浩一簡潔地回答，「一棟叫野口之家的公寓。」
淳子一放開，小丑又隨著車子晃動開始搖擺，吊繩上有彈簧，小丑看起來就像快被蜜蜂螫到一樣，慌亂地蹦蹦跳跳。
淳子也轉頭望著前方。她拉出安全帶，重新繫好，響起喀嚓的扣環聲。
「我被你徹底打敗了。」淳子噘起嘴。「你打算把店裡的東西通通搬回家嗎？」
浩一的喉頭微微作響。
好一陣子，他們沉默地陷在車陣中。
「倒是不破舊，不過我真的很意外。」
「那個人……」
「這還用說，當然是因為你可能會跟他接觸。在日比谷公園發生小暮昌樹燒殺未遂事件之後，你們暫時分手了。不過，組織認為你們一定還會再度聯絡。剛才在飯店裡我也說過了，你太會躲了，我們完全打聽不到你的消息，不過他可沒這麼難找。」
最後，她用比剛才更小的聲音說：「傻瓜。」
「嗯，多田先生拿給我看的。」
浩一把手肘抵在腹部，像服務生一樣鞠個躬。「那麼，我們走吧，小姐。」
多田一樹和谷m.hｅｔubｏok.coｍ•cｏm川美紀走到住處門口。淳子仔細一看，多田一樹背著谷川美紀的皮包，而谷川從皮包裡掏出鑰匙開門，再順手抽出晚報，兩人消失在門內，窗口亮起了燈光。
浩一不發一語，卻瞥了她一眼。
「為什麼？」
女店員和浩一七嘴八舌地討論，還把穿好衣服的淳子拉到大鏡子前左瞧右看，毫不客氣地批評穿紅的好看、穿綠的不行、這設計太古板云云，花了快一個小時，最後，淳子被套上一件鮮艷的寶藍色毛衣及一件充分展現腿部曲線的黑色緊身褲，腳上那雙鞋底早已磨損的靴子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店員拿來的一雙長度過膝的仿麂皮長靴，淳子放下來的及肩長髮在女店員的巧手梳理下編成短辮，俏麗地垂放在左耳邊。
「多田先生住在哪裡？」
「可是，我沒理由讓他這麼做！」
「不，荒川河邊命案發生後沒多久就離職了。現在，在新宿某家小型廣告代理商當業務員。」
寄貨單的寄送人那一欄，填著木戶浩一的住址與電話。住處在代代木，看樣子似乎是那種超高層大廈，房間號碼是三〇〇二。
淳子凝視正前方，那兩人越走越近，隔著擋風玻璃就能清楚看見他們的服裝與臉上的表情。浩一關掉引擎，熄滅車燈。
淳子頭上被扣著一頂與毛衣同色系的羊毛帽。
淳子坐上副駕駛座，一邊繫安全帶，一邊低聲嘟囔：「你給我記住。」
浩一指指她身上的毛衣。「那，那個呢？」
「每個都是？」
「小姐的皮膚白，應該用這種顏色。你的膚質本來就不錯，光是擦點口紅就能讓臉色變亮。不過，千萬別塗什麼紫色或淡茶色系的口紅喔，只有那種衝動型的十幾歲小女生，才會用那種東西把自己的天生麗質給糟蹋掉。」
「那次的目標是什麼樣的傢伙？」
「當初他反對你處決小暮昌樹，甚至出手攔阻。可是，如果你沒打倒小暮昌樹……，如果那傢伙沒從這世上消失，對雪江的痛苦回憶沒得到半點補償，就這麼任由歲月流逝的話，他現在應該沒辦法用那種表情開懷大笑。他的人生或許會半途而廢，就算活著，或許也只能像個行屍走肉，是你讓他恢復現在的模樣，是你讓他起死回生的。」
收下快遞，她撥打他的電話號碼，響了七聲，才有個剛睡醒的聲音接起。她想起昨天深夜，他有一個任務要執行。
「他說，那種事跟我有什麼關係。還說，做都做了，他早就忘了。」
那些兇惡的變種，以及你我這樣的變種，真的是隔著座標軸，處於相反立場嗎？說不定，就在近得出乎意料的岸邊，隔著一塊脆弱的岩石，比鄰而居吧……
「我買不起這麼貴的衣服，就算試穿也沒有用。」
「沒有。」他的語氣似乎早已看破了。
「如果快被蜜蜂螫到，誰都會把蜜蜂趕走，或是拿東西拍打吧？這是自然反應。」浩一說，「不那麼做的話，遲早會被螫到。但有人卻說蜜蜂很可憐、蜜蜂也有活下去的權利、蜜蜂是無辜的云云，如果任由牠停在鼻頭上，那不就是小丑。」
「你真是沒品。」
淳子默然地望著他的側臉。
千言萬語在淳子心中盤旋，互相推擠著，爭先恐後想從她的雙唇衝出。她定定地凝視前方，等待這場競賽自然分出勝負，究竟是哪句話會先脫口而出，她自己也不知道。
就像沒撿起棄貓逕自離去般，整顆心被揪著。淳子扭頭看著後方。野口公寓的窗戶越來越遠了。突然間，大門反彈似地打開，多田一樹衝了出來。他朝著車子喊叫著什麼，然後追了上來。他沒穿鞋跑著，他ｈtｔps://ｗｗw.hｅｔｕbｏoｋ•cｏm.coｍ的聲音被引擎聲掩蓋，聽不見他說什麼。只見後車窗中，只穿襪子的男人就像默片裡的男主角，在夜路上沒命地奔跑。淳子成了唯一的觀眾，雙手抓著椅背凝視著。
「後來一直下落不明。」
「別說了。」
「那個吊飾很可笑吧？是我在某地的紀念品店發現的，應該是在蓼科吧。那時，當地的積雪很深，我去滑雪，那是回程買的。同行的友人還取笑我幹嘛在那種地方買那玩意兒，不過那東西對我來說別具意義，因為我在那裡才剛完成一項任務。」
浩一猛踩油門，車子加速衝過平交道，在鐵軌和枕木上彈跳著，只聽見對面的橫桿擦過車頭的聲音。
「他妹妹名叫雪江。」淳子說，「皮膚真的像雪一樣白，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淳子提出抗議，不過浩一和女店員只是笑著不予理會。一轉眼，她已經被推進試衣間，被剝得只剩下內衣，不得不試穿逐一遞進來的套裝、毛衣和洋裝。
多田一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蠕動著，呈現某種形狀。這時，車子駛離了野口公寓。
「他怎麼說？」
「嚇一跳吧？」總算把車子開往飯店停車場的出口時，他揶揄地問道，「沒想到是這種破車吧？」
浩一把淳子送到田山町的公寓，打算抱著放在後座的東西一起下車。
「不可以整頂套住喔，要稍微斜戴……，對對對，你看，很適合你喔。」
淳子凝視著晃來晃去的小丑，低聲說：「我不懂。」
「那你，找到答案了嗎？」
「不要緊，木戶少爺會付錢。」
「可是，那正是我的能力。」
淳子覺得，好像有某種東西發出細微的聲音碎裂了，宛如今年池面凝結的第一層冰，彷彿隱約可見魚兒游過水底，極其薄弱的冰。她覺得好像有那一層薄薄的冰在心中發出碎裂聲。
浩一，朝著副駕駛座前晃動的小丑娃娃投以一瞥。
為什麼？為什麼？
淳子緩緩搖頭。「沒回答，只是拼命求饒。」
接著，店員後退半步，來回審視浩一與淳子，嘆了一口氣，臉上堆滿了笑容。
只是，有點寂寞。
他應該也只是隨意往外一瞥吧。也許是聽到門口有汽車引擎聲，感到好奇。淳子隔著野口公寓的窗戶與車窗望著他，他也正好看著淳子的眼睛。
「木戶先生，你有妹妹嗎？」
「來，戴上這個。」
他稍稍揚起嘴角微笑。「我發現，那些傢伙只會發問，質疑自己為什麼會遭到這種下場。換句話說，他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沒有。」
他們開到十字路口，前方的黃燈轉為紅燈，車子緩緩滑至斑馬線前停下。
「太好了。」淳子說。這句話是自然從嘴裡冒出來的。「他看起來很幸福，太好了。」
「其實，我曾經去見過多田先生一次。」淳子依舊盯著門牌說，「那時，多田先生還住在日比谷公園事件案發時的住處，我就是去那裡找他。」
多田一樹的門牌就在第二棟樓從左算起的第三扇門，門牌上不只有他的名字，「谷川美紀」這個女性名字緊靠在他的名字下方。
「至少不是他老媽也不是他妹，因為那兩人都過世了。」
起先，浩一說襯衫被弄濕很不舒服，所以要買件新的換上。沒想到，他卻帶淳子去一家女裝精品店，店名是義大利文，淳子看不懂。價錢，也要個、十、百……，一一計數有好幾個零。
「你別把氣出https://wwｗ.ｈｅｔuｂｏok.cｏｍ•ｃｏm在我身上嘛。不過，荒川河邊命案發生以後，有段期間他好像過得很頹廢。說是頹廢，倒也不是藉酒澆愁或玩女人，嚴格說來應該是神經衰弱吧。或許是母親過世也讓他很痛苦。」
「別這樣。」淳子斷然說，「那種禮物，我不是說沒理由收下嗎？」
「求饒嗎？」浩一依舊握著方向盤低語。「我還沒遇過這種情形，倒是聽過哀嚎，還聽過很多次。」
「對呀。」
「在人之中……，不，還是說『人類』比較好吧！在人類之中，也夾雜了這種突變，天生缺乏所謂的『良心』，是可怕的突變。不過，突變也分成很多種，當然也有好的突變，像我跟你不就是嗎？我們和他們正好隔著座標軸，處於相反位置。」
「多田先生還在東邦造紙吧？」
小暮昌樹的表情好像真的忘了。就像傍晚時分，累了一整天正急著回家的上班族，在等車時突然被人叫住問道：喂喂喂先生，你今天早上搭公車時，踩死了一隻螞蟻吧？咦？是嗎？有這回事？話說回來，你問這個幹嘛？你在替螞蟻伸張正義嗎？
浩一以開朗的聲音如此宣告。所以淳子沒機會說——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你說的對極了。可是我，最近常常失去信心，或許是因為在短短幾天之內殺了太多人，也許是因為血腥味已經滲進肌膚。
「我送去乾洗以後再還給你。」
她拼命強調，店員卻露出像是要安撫她又覺得有趣的表情，只說了一句：
「這種車，跑起山路和雪地特別管用喔。因為我啊，沒工作的時候不會待在城市，一定要開這種車子才實用。」
他說的沒錯。如果快被毒蟲螫到，就得拍落牠。而人類當中，顯然有那種外表是人，其實內心比毒蟲更惡質的變種。
原本以為浩一的愛車一定是有錢人開的進口轎車，沒想到卻是堅固耐用的日產四輪傳動車，而且車齡相當久了，車身到處都有不明顯的鏽痕，輪胎大得出奇，感覺車身比實際高度還高。
引擎吼得更大聲，車子發動了。這時，隔著副駕駛座的窗子，碎花|蕾絲窗簾飄然晃動。淳子不經意地朝那邊瞥去，窗簾往旁拉開，露出了多田一樹的臉。
浩一，依舊側著臉說道。
「從此，當我在處決時，只要對方跨越再也無法挽救的安全線，我就會停止『施壓』，聽聽對方在臨死前會說什麼。跟你一樣，我也很想知道。」
浩一發動引擎。「好像還沒回來，我們繞一圈再過來吧。」
「我也不清楚。不過，應該快了吧。」
野口之家的格局，與其說是公寓，其實比較像集體住宅。供四戶人家入住的雙層樓建築，面向三米寬的公用道路，兩旁各有兩棟並列，整體像玩具屋一樣輕巧，是年輕女性和新婚夫妻會喜歡的設計風格。
看看車上的鐘，已過了晚間七點半。浩一彷彿看穿淳子心事似地及時回答：「他們都在上班。」
這對男女對於停在野口之家門前的陌生車輛，似乎不以為意，他們邊走邊頻頻交談，就像與親友或情人走在熟悉的路上，幾乎沒看著正前方。
「我明天打電話給你。」說完，浩一關上車門。淳子愣在原地目送，直到車子消失在街頭轉角。同樣地，她明明沒理由那樣做。
開門一看，推車上堆滿昨天那家精品店的紙袋，快遞員正等著簽收。「青木淳子小姐嗎？這是您的東西。」
那扇掛有多田及谷川門牌的白門，四周整理得很乾淨，除了地上的枯葉，看不見其他垃圾，信箱裡插放著晚報，門燈沒開，屋內也沒有燈光，門旁高度及腰的鐵格窗上掛著碎花圖案的蕾絲窗簾。多田一樹以前獨居的住處，沒掛過那種窗簾www.hetubook.com.com。即使開始和女人同居，他是否也會把妹妹的遺照擺在屋裡？淳子想。
說完，淳子一個轉身背對車子正要上樓，卻聽見浩一喊道：「等一下，你忘了拿東西。」她轉身，正想說我才沒有忘了拿什麼，那件仿麂皮的黑色大衣已經飛了過來，她反射性地接住，衣服上面還掛著標籤。
「不知道。也許是你殺死小暮昌樹對他的衝擊太大吧。」
「你是說他們毫無罪惡感嗎？沒有後悔也沒有恐懼或自我厭惡？」
「嗯。」浩一回答，「可是，我說不出口。」
「她懷孕了。」她小聲說，「你早就知道了吧？」
「那傢伙完全被我控制，自己搖搖擺擺地走近壓碎機，好像去上廁所般輕鬆。我對他充分『施壓』，讓他跨過安全桿。壓碎機的利刃就在眼前旋轉。我又稍微『推』了他一把，他往前半步，腳底有一半懸在半空中。接著我……，又『推』他，讓他傾身向前，他照做了。當他的身體前傾四十五度時，我停止『施壓』，就像中途收手一樣，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種事。」
「對，每個都是。」淳子說完，看著他。「我想起來了，小暮昌樹倒是跟其他人有點不一樣。」
淳子很想揍他，可惜店員回來了，遞上亮粉紅色的口紅。
「早！」淳子說，「我決定加入你們。」
「這裡原本是她的住處。」浩一說，「他們大約從一年前開始同居，他等於是搬過來住。」
「跟女人同居嗎……」
浩一猛然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淳子沉默不語，本以為會哭，然而卻流不出淚水，眼睛是乾的。她並不傷心。
「有半年了。」
「他恢復了意識，可是，往前傾的姿勢已經停不下來，身體一股腦地往下墜。於是他發出哀嚎，像發瘋似地哭叫著掉下去，身體被壓碎機的刀刃夾住後，他還持續尖叫了大約十秒。」
「對。那種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的哀嚎。大約在兩年前吧。我曾經『施壓』，讓一個男人走向正在運轉的壓碎機。那小子是個強|暴犯，相當狡猾，從來沒被警察逮過，他已經糟蹋年輕女孩好幾年了。所以，我連一點猶豫都沒有。」
「是你，讓他得到幸福的。」
這是個穿冬衣的季節。光看正面還沒發現，當女人走到路燈下，聽到男人說的某句話，邊笑邊把身子稍微傾向一旁時，淳子才初次發覺。
「幹嘛為了這種事離職？」
一路上塞車，走沒兩步就停下。每次一停，放在車後座的那些購物袋便沙沙作響。
「你去找他幹嘛？」
翌晨，她被玄關的門鈴聲吵醒，已經過了十點。對方說是快遞。
「幾乎是語無倫次。不過在我聽來，他好像叫著：搞什麼？我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咱們啊，是鰥夫消防隊員。」浩一用可笑的節奏吟誦著。「在大樓火災中，救出可愛美眉，她既感激又感動，說俺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她的男友一來，他們就緊緊相擁，喜極而泣地離開現場。俺下了班回到家，只見室內一片漆黑，火爐冰涼，只有貓咪喵喵喵地吵著要吃飯。」
與其說大方，簡直是浪費得一塌糊塗。
淳子和快遞員一起把東西搬進室內，中途忍不住咕噥：「傻瓜。」一個人笑了出來，快遞員露出狐疑的表情。
浩一吸了一口氣、停頓一下，低聲說：「終於回來了。」
淳子繼續說：「我曾經試著問過他們。在燒死他們之前，我總是會問：為什麼對多田雪江那麼過分？你們怎麼做得出那麼殘忍的行為？她跟你們一樣都是人，你們當時忘了嗎？」
「我又不是展示用的假模特兒！」
「哀嚎？」
「那時剛發生荒川河邊命案。」
「你把人當玩具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