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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眠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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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去 2

第三章 過去

一排整齊的玻璃彎管後方,一個嬌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臉上充滿忐忑的表情。或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這些客人仍然向我行注目禮,伸長耳朵聽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如此……難怪那孩子最近一直悶不吭聲。」
「慎司是我和內人的兒子,」他語氣平靜。「他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夫妻的問題。至今為止,我已經無數次見識了他做出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真的是不計其數。所以現在已經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了,更何況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我說了好幾次,但都沒成。他說,爸爸,對不起,直也不喜歡去別人家裡。我能夠理解,誰都會怕生,何況是能夠透視人心的人,更不會輕易和陌生人見面。如果我和內人見到織田的話——即使我們並不是故意的——一定會在心裡覺得:『這孩子會不會帶壞慎司?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不知道都幹些什麼?真希望他趕快離開慎司。』我想織田可能也不願意聽到我們這些想法。」
稻村德雄笑著說:「我光這麼說,你應該聽不懂吧?其實我原本在咖啡批發店工作,當時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辭去工作,自己開店做生意。」
「這裡環境很不錯。你老家就在這裡嗎?」
他抿了一下嘴,繼續說道:「但你畢竟上頭有老闆,在工作上難免會身不由己。這一點,我比慎司更能夠瞭解。以後要怎麼做,你可以全權決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直到你能夠接受為止。我和內人會在慎司身邊支持他,接受所有發生的事。你不需要太介意。」
「對,沒錯。所以我很驚訝,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問她:『姑姑,妳還是可以那樣嗎?』姑姑笑著說:『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然後,我什麼都沒說,她就說中了內人的名字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胎位不正。慎司當時胎位不正,內人為這件事感到很不安,最後還是剖腹生產的。」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覺得自己不能說一些未經大腦思考的話。
「一直到很後來,在我和姑姑重逢時,才聽她說了事情的原委。我姑姑在十四、五歲時就發現自己有與眾不同的能力。但當時的社會,對女人來說是一個很不幸的時代,無論吃飯或睡覺,都必須看家裡男人的臉色,只能活得很壓抑,根本不可能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我姑姑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裡,沒有告訴任何人。結果,卻在空襲時爆發了——畢竟是事關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說了出來。
「是誰發現的?」
「慎司說,當他第一次告訴你這種能力時,你曾帶他去找這位姑婆。」
「慎司有沒有和你談過什麼?」
「織田也來找過我,他提出有力的說詞,證明慎司是怎麼費盡心思讓我受騙的——你應該知道織田吧?」
「聽慎司說,你們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聽說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樣的能力。」
他終和_圖_書於笑了,挺起了身子。
「對了,聽說他交過女朋友。」
「就在我走向巴士總站時,聽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人這麼叫我,我回頭一看,發現姑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正好是現在這個季節,她穿著一件很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就認出她。她瘦了很多,看起來有點疲憊。
「把東西放上天秤,在天秤還沒有靜止之前,根本看不到刻度的。」
「葬禮後,慎司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姑婆並沒有走得太痛苦。』或許你會笑我,但他的這句話救了我。」
「你說她是個美女。」
我苦笑著問:「最後,你有沒有跟他借?」
「那是因為我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這麼做,也許是因為我擔心自己稍有不慎會出糗。」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於是我們邊走邊聊。從「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可以通往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陽光灑滿整個堤防。我們走上階梯,站在堤防上,右側是河面,左側是一片街景。
「請多指教!」我走向吧檯,壓低嗓門說道。「你好像正在忙,我看我還是改天再來吧。」
「我立刻去找姑姑,當時我並沒有告訴內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對我說:『阿德,雖然這孩子很可憐,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這樣的人。你父親對這件事也略知一、二,因為他是大老闆的兒子,可能是親戚裡的某個人告訴他的吧。當時他雖然很生氣,但並沒有太驚訝,因為這是稻村家的血統。』」
「她是個美女。很多人都搶著要幫她介紹相親。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親在林場經營木材批發,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聽父親說,家裡後院有一個倉庫,裡面收藏著日本武士刀和盔甲之類的東西,每年只有在拿出來曬太陽的時候才看得到。還有放在箱子的長袖和服,我父親披著和服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結果被大人狠狠地罵了一頓。」
「不,我是說真的。如果想要炒作的話,以你的工作環境,早就已經可以搞得滿城風雨了。但是,在這之前,你選擇了停下腳步,好好地思考這件事。所以你才會來找我。」
「慎司會犯錯,但我覺得他基本上都做出了正確的判斷,這也包括他選擇了你來協助他處理這次的事。」
稻村德雄滿臉笑意地說:「是嗎?原來是這樣。總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們信賴的東西。我也這麼認為,我相信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對。好像是學校的同學,但我和內人都沒見過。那女孩子曾經打電話來家裡兩、三次。好壞不說,反正就是時下的那種年輕女孩,我家的慎司大概也差不多吧。」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剛才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叫你。』我也嚇了一跳。我們去了附近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咖啡店,聊了將近一個小時,我還沒有開口,姑姑竟然就對我說:『你結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頭腦,一定可以成功的。』」
「不,我覺得慎司很有禮貌,是個好孩子。」
「我姑姑是在二月某一天深夜的三點突然死的。死因是心臟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
「我姑姑沒讀什麼書,不會說什麼深奧的話。但她向我保證,會盡她所能,教導慎司怎麼活下去。事實上,我也認為她做到了。」
稻村德雄舉起手摸著後腦勺,看著自己的腳。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一副準備談正事的樣子。
「什麼?噢,也對喔。哎呀!」
我將頭向後仰,看著萬里晴空說:「這麼說,你完全相信他們兩個人說的話。」
他停下腳步,迎著秋天的涼風,看著河的那一邊。
「高坂先生嗎?」
「實在很對不起。」
「我……可不這麼認為。」
「我沒見過他,」他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但慎司跟我提過他的事。他說,爸爸,有一個人和我一樣。當時,我嚇了一跳,真的嚇了一大跳。」
「稻村咖啡店」就在大馬路上一棟白色大樓的一樓裡。白色的門邊掛著一塊印有可口可樂商標的小黑板,端正的楷書寫著三種當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費提供坦尚尼亞咖啡。
(又不是我〔指慎司〕希望生下來就這樣。)
稻村德雄靜靜地回答:「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對我和內人來說,事實就擺在眼前。」
「雖然我早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會緊張……」
「就是現在這家店嗎?」
他太低姿態了,在座的客人看到他們熟悉的店主竟然向我點頭哈腰的,似乎有點怒氣。坐在靠裡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聲問道:「老闆,發生什麼事了嗎?」
(又不是我〔指姑姑〕喜歡這樣子。)
「是。他說上次颱風天的晚上,你幫了他很大的忙,很照顧他。他回家後,我和內人說想去拜訪你,當面向你道謝,但慎司卻極力阻止。當然,他並沒有告訴我們原因……」
「應該吧。我姑姑住在高圓寺,我們已經搬來這裡了。半夜時,慎司突然坐了起來,把我搖醒,對我說:『爸爸,姑婆死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回答:『因為我知道。』之後他就一直哭個不停——結果,我們趕過去一看,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有一個請求,只要慎司沒有主動說,就千萬別向他提起我已經告訴你這件事,也請你不要罵他或逼問他,可以嗎?」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道。
我邊走邊覺得這裡很像以前在電視上看過的場景。原來這裡的確是幾部校園連續劇的外景地。「有攝影小組來這裡時,慎司經常跑來看熱鬧。說是有漂亮的女生。」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絕對錯不了。我再度想起生駒的話,和圖書開始思索起來。那麼現在這種情況要如何解釋?
「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所有的東西都付之一炬。那時候已經到了我父親那一代,很遺憾的,我父親沒有做生意的手腕,即使當時沒有戰爭,我父親應該也做不出什麼事吧。對不起,我扯遠了,是要談我姑姑的。」
「不知不覺和你談了那麼多以前的事。因為我姑姑的關係,所以我接受了慎司有這種能力的事實。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內人面前,幾乎是用拜託的口氣對我們說了一番話。」
「對,沒錯,是這樣。她是我父親最小的妹妹,是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過世了。」
「但如果想要寫,還是可以寫嘛!」
「沒有。這件事我做對了。」
「我瞭解。」
經過了不知所措的一段漫長時間和一些事實的累積才能走到這一步。
「我決定聽姑姑的話。」
「對,我帶他去過我姑姑那裡。因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辛苦。」
「你沒叫他帶回來見見面?」
「不,是從我這一代開始的。自從在這裡開店後,才住在這一帶。現在搬到別的地方了,但離這裡很近。」
「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儘管這話對父母來說的確有點悲哀,也很無奈。有一次內人在電視上看到國外的賽車比賽,那次剛好有日本的賽車手參賽。結果發生了撞車,車子被撞得支離破碎,燒成一團。內人看了之後對我說:『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走這一條路時,心裡一定很痛苦,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會在什麼時候喪命,但也莫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們一樣。』在這之前,我們也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能夠接受這一切。」
「真的沒事。」慎司的父親擠出笑容,他拉著我的手,小聲地說:「不好意思,我們出去談。」
他不由自主地扯著圍裙裙邊說道:「我父親氣急敗壞,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一直說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我姑姑不僅漂亮,個性也很強,本來就和婆婆相處得不愉快,所以空襲那件事可能就成了婆家很好的藉口。」
「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之後,稻村德雄就不時地和姑姑見面。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生駒是這麼告訴我的。看起來的確有這種味道。但慎司的父親那種真切的緊張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慎司的父親摸了摸髮際後退的飽滿天庭,不停地向我道歉。剛才那些客人仍然從窗戶內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忍不住低聲地說:「你不要這麼一直向我道歉,別人還以為我是地下錢莊來討債的呢。」
「稻村先生。」聽到我的叫聲,他精神抖擻地回答了一句「是」,轉過頭來。「老實說,我還不太相信慎司所說的話,畢竟這種事很難讓人輕易相信。」
在我告訴他從颱風夜開始的一連串的事時,他始終一言不發地聆聽,沒有插半句話,垂著雙眼,慢慢地走在長長的堤防上。
https://m.hetubook.com•com「對了,你要和我談什麼一當然,我大概知道你要談的內容。」
「這次的人孔事件,我也覺得是慎司錯了。因為他處理事情還不夠成熟,才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這青澀的失敗,讓他現在還在為這件事煩惱。但是,無論會造成什麼結果,我都準備和慎司一起承擔。」
「沒事。」慎司的父親親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稻村德雄靜靜地說完,抬頭看著我。
「你姑姑是因為那種……能力才離婚的嗎?」
「慎司小時候,我常讓他在這裡練習騎腳踏車。」稻村德雄說道。
我不經意地看了他,他微笑著。
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店裡仍然十分熱鬧。我一推開門,所有的客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令我有點不寒而慄。
她說——阿德,雖然你們也很可憐,但你們是小慎的父母,所以你們一定要仔細聽好。對那孩子來說,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現在的時代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會活得比我更辛苦。但既然他已經來到這個世上,你們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負的重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們做父母的也幫不了他。所以什麼都不要說,只要在一旁靜靜地守護他。如果那孩子找你們商量,你們就竭盡所能地協助他。你們能做的只有這樣,因為他擁有你們沒有的能力。不要以為你們是大人就一定可以教導自己的孩子。那個孩子有屬於他自己的命運。但是,小慎很聰明,心地也很善良。我會盡我所有的力量幫助他,我相信他一定會是個好孩子。你們只要在一旁扶持他,萬一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必須和他一起承擔,要有這種心理準備。
稻村德雄也同樣使用了「撐」這個字眼。
他笑了笑,第一次露出長輩應有的從容態度看著我。
「請問,你姑姑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麼表達。「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真的,我覺得她的人生過得很痛苦,但是她很堅強,像鋼鐵一樣堅強。正因為這樣,才能撐到那麼大的歲數。」
我無言以對,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這種能力是會遺傳的。就像血友病一樣,在某個家族的血統中以隱性的基因隱藏著,當和某種顯性的基因結合時,就會顯現出來——我曾經看過這樣的記述。
吧檯內的中年男子連忙向我打招呼,他身上果然穿著印有可口可樂商標的紅色圍裙。
「對,沒錯。開始打仗時,她就已經嫁人了。當時,她們到山梨縣那一帶避難,聽說她好像預言留在東京的親戚會在大空襲的那天晚上被燒死。她婆婆一開始不相信,但當他們回到災後現場,果真就在姑姑說『就是這裡』的地方挖出屍體。結果,她婆家覺得她很可怕……災難從此開始。當時是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的春天,戰爭剛結束,我姑姑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等於被強迫離了婚。她當時——應該是三十多歲吧。我也才七、八歲而已,那種年紀的孩子https://m.hetubook•com.com,對大人說的話特別感興趣,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慎司的父親急忙走過來說:「不、不,沒有關係。不好意思。」
稻村德雄用力點了點頭說:「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和內人早就說好了,對慎司的事不會再大驚小怪了。」
「我想應該是吧。當初,她婆家的人說,不可能把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樣的媳婦留在家裡。我父親很生氣,在那個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那當然,我心想。
他懷念似地瞇起了眼睛。
「昨天,他來找我時,也是一臉憔悴。我想,你們做父母的應該也會很擔心才對。」
「我是慎司的父親,這是我內人。」
當慎司的「能力」開始展現時——
他們是在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小慎發生什麼事了嗎?」那名男客緊追不放,挑釁似地上下打量我。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姑姑和我父親大吵一架後,躲進裡面的房間大哭一場。不久她便離家出走,後來就完全沒消息了。直到我姑姑快六十歲,我們才重逢。那時候我已經結了婚,內人剛好懷了慎司,所以應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你是不是被我搞糊塗了?這也難怪。另外,我姑姑還說:『阿德,你不能向那個叫石……石森的人借錢,有附帶條件的錢對你絕對沒好處。即使再辛苦,也寧可向銀行借,最後會有好結果的。我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個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曾經對我說,如果我要開店的話,他會提供資金。當時,我就是邊走邊煩惱著到底要不要接受他的資金。」
「即使我邀她來家裡,她也從沒來過。只有在慎司出生時,她到醫院探視。我姑姑一個人——一個人勇敢地活著。雖然她從來沒有詳細地和我談過她的情況,但她似乎沒有再嫁,始終過著獨居的生活。」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當我們再度走上河堤時,稻村德雄開了口。
「謝謝你告訴我,真的很感謝。」他向我一鞭躬,又摸了摸額頭。
「像這種年齡的孩子最可愛。」看著黃色帽子左搖右擺地漸漸遠去,稻村德雄喃喃地說道。「這種年齡,會乖乖地跟在父母身邊,父母也可以保護他們。我有時候也會想,要是慎司不長大的話,那該有多好。」
「感應到的,是嗎?」
在我開始說話時,看到前方遠處有一座大橋,等我說完,已經走到橋畔了。我們默默地等待略微傾斜的紅綠燈轉為綠燈,目送了幾輛車經過身邊後,才走過滿是塵埃的柏油路。
他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頭髮稀疏的頭頂,聳了聳厚實的肩膀,呼了一口氣。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堤防下的馬路上,一群戴著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正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走了過去。
他轉過頭,對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開大門。我向看起來好像身體不適的稻村太太點了點頭,半被拉著走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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